我是抱著做學問的理想進北大的,進來後發現,北大並不是一個做學問的地方,迎接我的是教條的課程和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不過,在世英影響下,我的初衷已經悄悄發生了改變。我認識到,學問不是第一位的,生活本身高於學問,做一個有豐富內心世界的人比做一個學問家更有意義。世英經常說,生活的意義在於內心的充實。這句話也成了我的座右銘。他自身就是我的一個榜樣,雖然在同學們眼中,他是一個走入了歧途的人,但我相信他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人都活得真實。他本是一個孩子般赤誠的人,只因對於精神事物過於執著,才常常陷入痛苦之中。我心想,我寧願像他那樣痛苦,也不願像別人那樣滿足,因為他的痛苦其實是充實,別人的滿足其實是空虛。
不過,我的這個決心曾經發生了一次動搖。那是在一年級下學期開學不久,掀起了學雷鋒的運動。有一天,我們走在校園裡,他突然問我:「雷鋒是誰?我只知道兩點:他是解放軍;被電線桿砸死了。」我也不太清楚,把耳聞的一些情況告訴了他。晚上,在閱覽室裡,我們對面坐著一個學生,一會兒翻開一本《拜倫抒情詩選》看看,一會兒在一張紙上寫點什麼。「你看他的模樣,像讀拜倫的人嗎?」世英對我耳語。他站起來,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到那人身後轉了一圈。走出閱覽室,他對我說:「我看他在寫詩,想問他要來看看。可是,往那紙上一看,嚇了一跳——又是雷鋒!我們每人也寫一篇關於雷鋒的文章,怎麼樣?」我答應了。
第二天,他拿給我一疊紙。這是一組短文,我記得有這樣的句子:「雷鋒是誰?他愛過嗎?她是誰?一根木頭倒下來,他死了。」此外就是嘲笑各種不同類型的人對學雷鋒的反應。我覺得這有點兒過分。他嘲諷一切,反抗一切,但自己沒有任何肯定的東西,沒有一種要堅持的信仰,這樣還是追求真理嗎,會有一個積極的結果嗎?我回敬了一組短文,模仿他的嘲諷口吻,內容是批評他的。
正在這時候,年級要舉行學雷鋒討論會,團支部動員我作重點發言,我同意了。現在我分析,我之所以同意,一是對世英的傾向發生了懷疑,二也有庸俗的實際考慮,想改變自己因為與世英在一起而形成的在班上的孤立狀態。夜晚,在教室的日光燈下,課桌圍成一圈。以前無論上課還是開會,我和世英總是坐在一起,這天他坐得離我遠遠的,而幾個積極分子故意坐在我周圍,為我助威。輪到我發言了,我鼓起勇氣,宣讀準備好的稿子。我談到個性發展與社會需要的關係,表示要向雷鋒學習,以個人服從社會。我還把教授們和雷鋒比較,宣稱雷鋒的貢獻更大。發言時,我看見世英埋頭不停地在一個本子上寫著。我的發言是以對雷鋒的慷慨讚辭結束的,大意是:雷鋒是雷,轟鳴的驚雷是由無數平凡的小水滴組成帶電的雲而引起的;雷鋒是鋒,銳利的鋒刃是由無數平凡的金屬小分子結合在一起構成的;雷鋒就是以無數平凡的小事體現了他的偉大品質。現在我當然會為這些話感到羞愧,它們空洞之極,是用堆砌的辭藻表達一個當時宣傳的正宗觀點。然而,話音剛落,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周圍的幾個同學激動地握住我的手。在我發言前,其中一個同學寫了一首讚美雷鋒的詩給我看,我在紙上批道:「這是詩嗎?簡直是亂喊,既無內容,又無形式。」這時他懇切地對我說:「你的發言才是真正的詩。」
散會了,同學們簇擁著我朝宿舍走去。透過夜色,我看見世英孤零零的影子在前面走著,只有他一人,別人都離他很遠,包括我。我突然感到深深的內疚,意識到自己事實上背叛了他。回到寢室,他朝我寬容地笑了一笑。
第二天上課時,我們又坐到了一起。課間,他給我念他昨天在討論會上寫的日記:「好傢伙,把教授全給否了……祝賀你,以前是朋友,以後呢,分手了,我不阻礙你……」聽著聽著,我流淚了。上課鈴聲響了,他在一張紙片疾寫,然後遞給我。那是一首詩,其中寫道:「我是一塊石頭,還是一個惡魔?剛剛吸乾了自己的血漿,卻又把毒刺伸向了那顆幼弱的心窩。」我含淚回了一首詩,大意是說,我是又一個高略德金(《二重人格》中主角),心兒在彷徨,彷徨也難久。他立刻給我寫了一封信,告訴我:個人與社會是必然會發生衝突的,這使得每個人不可避免地都是二重人格;應該傾聽自己的內在聲音,讓個性得到自由的表達。個性自由一直是世英關注的中心問題,他在北大寫的第一篇文章題為《論衝動和不安》,也是圍繞這個問題的,其中說:每個人都有其內在目的,表現為衝動;遭到外部壓制,被掩蓋起來,表現為外在目的,造成虛偽,引起不安。我讀信時,他一直注視著我,臉上肌肉神經質地抽動著。下課後,他對我說:「其實我沒有責備你,我也並不討厭學雷鋒,別人學雷鋒我支持,問題是你——你學得了嗎?你真願意成為雷鋒嗎?」
他問得有理。事實上,我內心一直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感覺到所身處的巨大社會現實,知道自己不適應它就沒有出路。正是在這種現實感的支配下,我作了那樣一個慷慨的發言。另一方面,我內心的確認為,僅僅做一個普通螺絲釘,人生未免太蒼白了,我是不會真正甘心的。我仍然把獨立思考和個性自由看得更珍貴,寧願過一種雖然痛苦然而充實的生活。在此之後,我和世英更加親近了。我這一隻迷途的羔羊,一度被團支部領上正路,人家還來不及慶祝,很快又回到迷途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