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在上海人民廣場的西南角,有一個圍著黑色竹籬笆的大院,門牌號為黃陂北路184號。院子裡有幾棟二層小樓,解放前是賽馬場老闆的房產,而人民廣場這一帶原是賽馬場的地盤。解放後,這位瞿姓老闆的財產被剝奪,他一家人租居在其中一棟小樓的第二層,其餘房子分配給了別的住戶。除小樓外,院裡還蓋了許多簡易的茅草房,居住的人家都是上海人所說的江北佬,過去從江蘇北部逃荒到上海來的。搬離侯家路後,我家便住進了這個大院,並且成了瞿家的鄰居。
這些小樓都已陳舊,瞿家住的一棟算是其中最好的。底層有一個門廳,只通二樓,一樓的居民不從這裡出入。二樓有三間房,我家住靠外的那一間。這間房原來也是瞿家用的,大約因為總面積超標,被迫讓了出來。當時住房由公家分配,如果我家不住進來,也會住進別的人家。儘管如此,瞿太太仍不免心懷不滿。她沒有工作,兩家做飯都在走廊上,因而天天都會和我的母親見面,母親常為她的指桑罵槐感到傷心。然而,每年過年,她又必定會端一盤糕團送到我家,糕團上印著鮮艷的紅點,如同一種儀式。瞿先生在房產公司做事,見了我的父母只是點一點頭,從不說話。我能感覺到兩家之間的鴻溝,而使我的這個感覺格外鮮明的是他們的獨生子。他們的居室在頂頭那一扇門裡,我從未瞥見過門裡的情形,這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就深居在裡面苦讀。當時他剛從育才中學畢業,後來考上了清華大學。偶爾在走廊上遇見,他對我們看也不看一眼,好像我們根本不存在。我倒並不因此感到自卑,只是彷彿第一次看見了一種高貴青年的類型,這是一個與我無關的類型,所以我不會用它來衡量自己。那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不久之後,我會進上海中學、北京大學這樣的名牌學校。
在這個家庭裡有一個奇怪的人物,我們叫他老公公。他大約六七十歲,滿臉皺紋,鬚髮花白,永遠弓著腰,不能直立,戴一頂破氈帽,穿一件髒兮兮的藍布短褂。據說他是瞿先生的父親,但他的地位實在連奴僕也不如。他是無權踏進瞿家的門檻的,屬於他的只有樓梯下一個黑暗的角落,那裡搭了一塊木板,鋪一床破爛的褥被,他就在那裡起居。他的親密同伴是一隻貓,總是蜷縮在他的床上。他專幹掃走廊、倒垃圾之類的粗活,自己單獨用餐,做一點簡單的飯菜,或者就吃殘羹剩飯。瞿太太動輒叱罵他,而他總是低聲下氣,逆來順受。我的父親多次替他打抱不平,向瞿家夫婦提出抗議,在街道整風時還寫了大字報,但無濟於事。老公公不是一個孤僻的人,他顯然歡迎新房客,我們住進來後,他不那麼寂寞了。他很喜歡同我們這幾個孩子逗玩,給每人起了綽號,結果我們一吵架就用他起的綽號互罵。
住慣了邑廟區的鴿子籠,乍一搬到人民廣場,不用說是感到新鮮而又愉快的。那時候,人民廣場一帶還很有野趣,到處雜草叢生。在我家對面,橫穿廣場,是人民公園。我們這些孩子完全不必買門票,因為我們知道公園圍牆的什麼位置有一個洞,可以讓我們的身體自由地穿越。院子裡有大片的泥土地,我在我家樓前的籬笆旁埋下牽牛、鳳仙、雞冠等花籽和黃豆、綠豆之類,頭一回領略了種植的快樂。家裡的住房比以前寬敞多了,光線也好,打開窗子,看見的是寬闊的廣場。每年五一和十一,廣場中心搭起主席台,我家的窗戶就在主席台的斜對面,坐在家裡可以觀看遊行和焰火。一到節前,母親便忙碌起來,做許多饅頭和點心,準備招待來我家看遊行的親友們,節日的氣氛格外濃郁。
我在這個大院子裡只住了兩年,就遇上人民廣場整修,這個大院子被拆除了。其後,我家搬到了江寧路一處石窟門建築的一間暗屋子裡,從此再沒有搬遷。對於瞿家來說,拆遷的消息不啻是一聲晴天霹靂,他們對於所安排的新居一律表示不滿意,始終拒絕搬離。當然,拆遷不可阻擋,聽說他們後來搬到了一個親戚家裡寄居,而瞿太太則因為承受不了這個刺激而精神失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