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距離 正文 1991 8 智者的最後弱點
    身為文人,很少有完全不關心名聲的。鄙視名聲,在未出名者固然難免酸葡萄之譏,在已出名者也未嘗沒有得了便宜賣乖之嫌。他也許是用俯視名聲的姿態,表示自己站得比名聲更高,真讓他放棄,重歸默默無聞,他就不肯了。名聲代表作品在讀者中的命運,一個人既然要發表作品,對之當然不能無動於衷。

    誠然,也有這樣的情況:天才被埋沒,未得到應有的名聲,或者被誤解,在名滿天下的同時也遭到了歪曲,因而蔑視名聲之虛假。可是,我相信,對於真實的名聲,他們仍是心嚮往之的。

    名聲的真偽,界限似不好劃。名實相符為真,然而對所謂「實」首先有一個評價的問題,一評價又和「名」糾纏不清。不過,世上有的名聲實在虛假得赤裸裸,一眼可以看穿。

    例如,搞新聞出版的若干朋友聯合行動,一夜之間推出某人的作品系列,連篇累牘發表消息、訪問記之類,製造轟動效應,名曰「造勢」。可惜的是,倘若主角底氣不足,則反成笑柄,更證明了廣告造就不出文豪。

    又有一種人,求名心切,但只善於接近名人而不善於接近思想。他從事學術的方式是結交學術界名流,成果便是一串煊赫的名字。帕斯卡爾曾經將這種人一軍道:「請把你打動了這些名流的成就拿出來給我看看,我也會推崇你了。」我的想法要簡單一些:就算這些名流並非徒有其名,他們的學問難道和傷寒一樣也會傳染嗎?

    還有更加等而下之的,沽名釣譽,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出賣靈魂。叔本華把尊嚴和名聲加以區分:尊嚴關涉人的普遍品質,乃是一個人對於自身人格的自我肯定;名聲關涉一個人的特殊品質,乃是他人對於一個人的成就的肯定。人格卑下,用尊嚴換取名聲,名聲再大,也只是臭名遠揚罷了。

    由於名聲有賴於他人的肯定,容易受輿論、時尚、機遇等外界因素支配,所以,古來賢哲多主張不要太看重名聲,而應把自己所可支配的真才真德放在首位。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就是這個意思。亞里士多德和霍布斯都認為,愛名聲之心在青少年身上值得提倡,尚可激勵他們上進,對於成年人就不適合了。一個成熟的作家理應把眼光投向事情的本質方面,以作品本身而不是作品所帶來的聲譽為其創作的真正報酬。熱衷於名聲,哪怕自以為追求的是真實的名聲,也仍然是一種虛榮,結果必然受名聲支配,進而受輿論支配,敗壞自己的個性和風格。

    名聲還有一個壞處,就是帶來吵鬧和麻煩。風景一成名勝,便遊人紛至,人出名也如此。「樹大招風」,名人是難得安寧的。笛卡爾說他痛恨名聲,因為名聲奪走了他最珍愛的精神的寧靜。我們常常聽到大小知名作家抱怨文債如山,也常常讀到他們還債的文字貧乏無味如白開水。猶如一口已被汲干的名泉,仍然源源不斷地供應名牌泉水,商標下能有多少真貨呢?

    名聲如同財產,只是身外之物。由於輿論和時尚多變,它比財產更不可靠。但丁說:「世間的名,只是一陣風。」莎士比亞把名聲譬作水面上的漣漪,無論它如何擴大,最後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馬可·奧勒留以看破紅塵的口吻勸導我們:「也許對於所謂名聲的願望要折磨你,那麼,看一看一切事物是多麼快地被忘卻,看一看過去和未來的無限時間的混沌,看一看讚揚的空洞,看一看那些裝作給出讚揚的人們的判斷之多變和貧乏,以及讚揚所被限定的範圍的狹隘,如此使你終於安靜吧。」據普魯塔克記載,西塞羅是一個熱衷於名聲的人,但是連他也感覺到了名聲的虛幻。他在外省從政期間,政績卓著,自以為一定譽滿羅馬。回到羅馬,遇見一位政界朋友,便興沖沖打聽人們的反響,那朋友卻問他:「這一陣子你呆在哪裡?」

    在有的哲學家看來,關心身後名聲更加可笑。馬可·奧勒留說,其可笑程度正和關心自己出生之前的名聲一樣,因為兩者都是期望得到自己從未見過且永遠不可能見到的人的讚揚。帕斯卡爾也說:「我們是如此狂妄,以至於想要為全世界所知,甚至為我們不復存在以後的來者所知;我們又是如此虛榮,以至於我們周圍的五六個人的尊敬就會使我們歡喜和滿意了。」

    中國文人歷來把文章看作「不朽之盛事」,幻想借「立言」流芳百世。還是杜甫想得開:「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我也認為身後名聲是不值得企望的。一個作家決心要寫出傳世之作,無非是表明他在藝術上有很認真的追求。奧古斯丁說,不朽是「只有上帝才能賜予的榮譽」。對作家來說,他的藝術良知即他的上帝,所謂傳世之作就是他的藝術良知所認可的作品。我一定要寫出我最好的作品,至於事實上我的作品能否留傳下去,就不是我所能求得,更不是我所應該操心的了。因為當我不復存在之時,世上一切事情都不再和我有關,包括我的名聲這麼一件區區小事。

    話說回來,對於身前的名聲,一個作家不可能也不必毫不在乎。袁宏道說,凡從事詩文者,即是「名根未盡」,他自歎「畢竟諸緣皆易斷,而此獨難除」。其實他應該寬容自己這一點兒名根。如果說名聲是虛幻的,那麼,按照同樣的悲觀邏輯,人生也是虛幻的,我們不是仍要好好活下去?名聲是一陣風,而我們在辛苦創作之後是有權享受一陣好風的。最瞭解我們的五六個朋友尊敬我們,我們不該愉快嗎?再擴大一些,我們自己喜歡的一部作品獲得了五六十或五六萬個讀者的讚揚,我們不該高興嗎?亞里士多德認為,我們重視自己敬佩和喜歡的人對我們的評價,期望從有見識的人那裡得到讚賞,以肯定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當的。雪萊也反對把愛名聲看作自私,他說,在多數情況下,「對名聲的愛好無非是希望別人的感情能夠肯定、證明我們自己的感情,或者與我們自己的感情發生共鳴。」他引用彌爾頓的一句詩,稱這種愛好為「高貴心靈的最後的弱點」。彌爾頓的這句詩又脫胎於塔西佗《歷史》中的一句話:「即使在智者那裡,對名聲的渴望也是要到最後才能擺脫的弱點。」我很滿意有這麼多智者來為智者的最後弱點辯護。只要我們看重的是人們的「心的點頭」(康德語),而非表面的喝彩,就算這是虛榮心,有這麼一點虛榮心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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