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距離 正文 1992 3 哲人隱語
    一

    「那個在德爾斐廟裡發佈讖語的大神既不挑明,也不遮掩,而只是用隱喻暗示。」赫拉克利特如是說。其實他自己與阿波羅神有著相同的愛好。

    不過,在哲學的講堂上和教科書裡,他的隱語被當作似乎很不重要的東西省略掉了,他的哲學則被歸結為一種似乎很簡單明白的樸素辯證法原理。

    赫拉克利特彷彿有所預見似地譴責道:

    「他們即便聽到了它,也不瞭解它,就像聾子一樣。」

    「人們不懂得怎樣聽,也不懂得怎樣說。」

    在離開哲學課堂許多年之後,一個平常的夜晚,我又翻開赫拉克利特的著作殘篇。我的耳朵突然靈敏起來,聽到了這些隱語。

    二

    「自然喜歡躲藏起來。」

    這句話至少有兩層含義:第一,自然是頑皮的,喜歡和尋找它的人捉迷藏;第二,自然是羞怯的,不喜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一個好的哲人在接近自然的奧秘時應當懷有兩種心情:他既像孩子一樣懷著遊戲的激情,又像戀人一樣懷著神聖的愛情。他知道真理是不易被捉到,更不可被說透的。真理躲藏在人類語言之外的地方,於是他只好說隱喻。

    三

    在希臘街頭,流浪藝人荷馬一邊彈著七絃琴,一邊說唱古老的神話故事。他的四周聚集起了許多聽眾。他們聽得入迷,故事結束,一齊嘖嘖讚歎:「講得真好,簡直活龍活現,都是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

    這時候跑來幾個捉虱子的小孩,他們嘻嘻哈哈,朝荷馬喊道:「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我們把它放了,我們看不見摸不著的,我們把它帶著!」

    這是赫拉克利特給我們講的一則寓言,寓言中的幾個小孩乃是最早的哲學家。

    哲學家總在捕捉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一旦捉住,又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因而不再是他要捕捉的東西了。他永遠在尋找,永遠找不到。

    他怎麼知道身上還有虱子呢?他癢。醫生說,未必是虱子,也許是皮膚病,或者竟是神經病。但赫拉克利特會告訴你,醫生也不過是芸芸眾生罷了。

    四

    赫拉克利特是一個高傲的人。他蔑視芸芸眾生,當他說「豬在污泥中取樂」或者「驢子寧要草料不要黃金」的時候,他當然不是在說豬和驢子。他還蔑視他同時代的哲學家們,指名道姓譏諷說博學不能使人智慧,否則它早已使這些傢伙智慧了。在他看來,幸福和智慧都是僅和靈魂有關的事。

    然而,關於靈魂,我卻聽到了這樣一句隱語:

    「靈魂在地獄裡嗅著。」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天國的狗,它被放逐在地獄裡。這地獄大約是指肉體。靈魂覺得肉體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所。它四處嗅著,老是不對勁。靈與肉的古老矛盾。愈是優秀的靈魂,就愈焦慮不安,如同一條喪家之犬。

    有一天,赫拉克利特的靈魂登上奧林匹斯神山,從那裡俯視塵寰,但見眾生如畜爬行,他知道自己的渺小肉體也在其中。於是他對自己說:「一切在地上爬行的東西,都是被神的鞭子趕到牧場上去的。」

    我從這句話中不僅聽出了他對人類的蔑視,也聽出了他的自卑。靈魂嚮往天上,肉體匍行地上,乃是哲人的悲哀。

    五

    然而,赫拉克利特並不相信靈魂不朽,他只是在說著譬喻罷了。他其實是一個悲觀厭世的人。在他看來,誕生是一個不幸。人誕生了就期待活下去,卻終不免一死。退而求其次,留下子女,但子女也是要死的。「人怎能躲過那永不止息的東西呢?」

    「我們踏進又不踏進同一條河,我們存在又不存在。」如果僅僅把這句名言理解為辯證法的一般表述,未免太學究氣。他明明是在談人的存在問題,表達了生命無常的感覺。對於人來說,變易之所以觸目驚心,乃是因為它給我們的存在打上了問號。歲月流逝,我們永遠不知身在何處,徒勞地緬懷著一條屬於自己的河流。

    醒和睡是赫拉克利特喜歡使用的隱喻,多晦澀費解,我僅摘出較明白的一句,以說明死亡問題在這位愛非斯哲人的思考中佔據著多麼重要的位置。

    「死亡是我們醒時所見的一切,睡眠是我們夢中所見的一切。」

    只要你足夠清醒,你就會只看見你將死去這件事,此外一無所見!

    六

    不過,在赫拉克利特的諸多隱語中最令我震撼的卻是這一句:

    「時間是一個玩骰子的孩子,孩子掌握著王權!」

    我聽見哲學教員們喊了起來:「邏各斯」哪裡去了?出賣王權了嗎?

    仔細想想這句話,不禁悚然。這位哲學家以鄙夷的目光望著人類,心中冷笑道:人類啊,你們吃著,喝著,繁殖著,傾軋著,還搞什麼政治,自以為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殊不知你們的命運都掌握在一個任性的孩子手裡,這孩子就是時間,它像玩骰子一樣玩弄著你們的命運,使你們忽輸忽贏,乍悲乍喜,玩厭了一代人,又去玩新的一代,世世代代的人都要被他玩弄,被他拋棄……

    我想起了赫拉克利特的一件軼事。

    在愛非斯城郊的狩獵女神廟旁,住著一個隱士。他曾是城邦的王,但他唾棄了王位,卻在隱居地成天和孩子們一起玩骰子。這種古怪行徑使愛非斯人感到很有趣,很開心,逗得滿城的人都擠擠攘攘前來看熱鬧,起哄,嘲笑。這時候,他向喧囂的人群拋出了一句無比輕蔑的話:「無賴!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豈不比和你們一起搞政治更正當嗎?」

    當赫拉克利特和孩子們一起玩骰子時,他幾乎是在從事一種「行為哲學」。不妨把這看作他最後的哲學活動形式。在王位和孩子之間,他選擇了後者。真正的哲人總是喜歡和孩子交朋友,因為天性相通。孩子是無冕之王,全不在乎世俗的法則和權力。孩子也全不在乎歲月流逝、人事變易,因為他們生活在時間之外。唯孩子擁有永恆,童年的歲月是無窮無盡的。到人想要尋求永恆時,永恆已經永遠失去。

    後來赫拉克利特愈發厭世,乾脆躲進了深山,與禽獸為伍,以草根樹皮為食,患了水腫病,在六十歲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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