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思想,一個好作品,在成形之前,起初只是一顆種子。這種子來自人類生活的土地,然後如同柳絮一樣在人類精神的天空飄蕩。倘若它落到了你的心中,你的心又恰巧是一片肥土,它就會在你的心中萌芽和生長,最後有希望發育成一棵好的植物。
精神的創造當然是離不開外部的環境的,但更重要的是內部的環境。滿天柳絮,陽光明媚,水分充足,可是倘若你的心是一片瘠土,你的心中仍然不會綠柳成蔭。一顆種子只有落在適宜的土壤上,才能真正作為一顆種子存在。
在某種意義上,精神創造的過程的確是一個自然過程。只要你有適宜的內部環境,又獲得了一顆好種子,那麼,不管你的軀體在外部世界上做著什麼,哪怕你是在做著奴隸般的沉重勞動,這顆種子依然會默默地走著大自然指定的路。偉大作品之孕育未必是在書齋裡,更多地是在風塵僕僕的人生旅途上,在身不由己地做著各種瑣事的時候,而書齋至多只是它一朝分娩的產房罷了。
當然,前提是你有一個好的內部環境,一片沃土,一個好子宮。
要創新,不要標新。標新是偽造你所沒有的東西,創新則是去發現你已經擁有的東西。每個人都有太多的東西尚未被自己發現,創新之路無比寬廣。
趣味無爭論,這無非是說,在不同的趣味之間沒有對錯之分。但是,在不同的趣味之間肯定有高低之分。趣味又名鑒賞力,一個人的鑒賞力大致表明了他的精神級別。趣味的形成有種種因素,包括知識、教養、閱歷、思考、體驗等等,這一切在趣味中都簡化成了一種本能。在文學和藝術的欣賞中,良好趣味的形成也許是最重要的事情,它使一個人本能地趨向好東西,唾棄壞東西。對於創作者來說,良好的趣味未必能使他創作出好東西,因為這還需要天賦和技巧,但能夠使他不去製作那些他自己也會厭惡的壞東西。
朋友相聚,歡聲笑語,當時覺得趣味無窮。事後追記,為什麼就不那麼有趣了?肯定是遺忘了一點什麼:情境,心境,氣氛……
事過境遷,記錄事實是困難的。不存在純粹的事實。如果不能同時傳達出當時的意味,寫出的就不是當時的事實了。
我用語詞之鎖鎖住企圖逃逸的感覺,打開鎖來,發現感覺已經死去。
文字與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激情有何共同之處呢?所以,寫作是一件多麼令人絕望的工作。
愈是酣暢的夢,醒後愈是回憶不起來。愈是情景交融的生活,文字愈是不能記敘。
精神仍在蓬勃生長,肉體卻已經衰老,這是某一些創造者晚年的悲哀。
一個人的精神財富是以他的心靈為倉庫的。不管你曾經有過多麼豐富的經歷、感受和思想,如果你的心靈已經枯寂,這一切對於現在的你就不再有意義。哪怕你著作等身,它們也至多能成為心靈依然活潑著的別人的精神財富,對於你卻已是身外之物了。這是另一些創造者晚年的悲哀。
流行的小散文模式:小故事+小情調+小哲理。給人一點兒廉價的小感動,一點兒模糊的小感悟。
這種東西是害人的,它們使讀者對生活的感覺和理解趨於膚淺,喪失了領悟生活的真相和實質的能力。
現在我覺得,經常發表散文和隨筆之類是有害的,這會妨礙積累和醞釀,使我變得膚淺。我還是應該把我的思想和感覺多儲藏一段時間,釀製成更濃烈的酒,組織進更大型更成熟的作品裡。
當一個思緒或感覺突然浮現時,寫作者要善於隨時隨地把自己從周圍的環境中隔離出來。這時候,一切人、一切事物都不復存在,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思緒、感覺構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
寫作者是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的辛勤的搜集者。為了及時記下它們,他必須克服懶惰(有時是真正的疲勞)、害羞(例如在眾目睽睽的場合)和世俗的禮貌(停止與人周旋)。
某人寫了一本書,上門求教。書出版後,他來信表示感謝,說是根據我的意見縮減了篇幅,並複述了我的意見:「別人說過的盡量少說,自己想說的盡量說透。」我忘記我說過這話了,但覺得很有道理,亦可作為自己寫作的指南,錄下備忘。
美學家們給美所下的定義很少是哲學性質的,而往往是幾何學的,心理學的,或者社會學的。真正的美逃避定義,存在於幾何學、心理學、社會學的解釋皆無能為力的地方。
藝術天才們不是用言辭、而是用自己的作品給美下定義,這些作品有力地改變和更新著人們對於美的理解。
面對藝術作品,外行很容易不自信,謙稱自己不懂。畢加索對這樣一個謙虛者喊道:「不懂?你是要看懂啊!」他的意思是說,對於美和藝術,根本不存在懂不懂的問題。在這個領域裡,人人都可以發言,沒有人能夠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