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一步說,真正的信仰也必是從智慧中孕育出來的。如果不是太看清了人的限制,佛陀就不會尋求解脫,基督就無須傳播福音。任何一種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為出發點,它作為信仰的資格也是值得懷疑的。因此,譬如說,如果有一個人去廟裡燒香磕頭,祈求佛為他消弭某一個具體的災難,賜予某一項具體的福樂,我們就有理由說他沒有信仰,只有迷信。或者,用史鐵生的話說,他是在向佛行賄。又譬如說,如果有一種教義宣稱能夠在人世間消滅一切困境,實現完美,我們也就可以有把握地斷定它不是真信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是烏托邦。還是史鐵生說得好:人的限制是「神的給定」,人休想篡改這個給定,必須接受它。「就連耶穌,就連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來行那宏博的愛願。「一切烏托邦的錯誤就在於企圖篡改神的給定,其結果不是使人擺脫了限制而成為神,而一定是以神的名義施強制於人,把人的權利也剝奪了。
《病隙碎筆》中有許多對於信仰的思考,皆發人深省。一句點睛的話是:「所謂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人的精神性自我有兩種姿態。當它登高俯視塵世時,它看到限制的必然,產生達觀的認識和超脫的心情,這是智慧。當它站在塵世仰望天空時,它因永恆的缺陷而嚮往完滿,因肉身的限制而尋求超越,這便是信仰了。完滿不可一日而達到,超越永無止境,彼岸永遠存在,如此信仰才得以延續。所以,史鐵生說:「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這條路沒有一個終於能夠到達的目的地,但並非沒有目標,走在路上本身即是目標存在的證明,而且是惟一可能和惟一有效的證明。物質理想(譬如產品的極大豐富)和社會理想(譬如消滅階級)的實現要用外在的可見的事實來證明,精神理想的實現方式只能是內在的心靈境界。所以,凡是堅持走在路上的人,行走的堅定就已經是信仰的成立。
最後,我要承認,我一邊寫著上面這些想法,一邊卻感到不安:我是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無情的事實是,不管史鐵生的那個精神性自我多麼堅不可摧,他仍有一個血肉之軀,而這個血肉之軀正在被疾病毀壞。在生理的意義上,精神是會被肉體拖垮的,我怎麼能假裝不懂這個常識?上帝啊,我祈求你給肉身的史鐵生多一點健康,這個祈求好像近似史鐵生和我都反對的行賄,但你知道不是的,因為你一定知道他的」寫作之夜「對於你也是多麼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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