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自選集 正文 智慧和信仰(1)
    ——讀史鐵生《病隙碎筆》三年前,在輪椅上坐了三十個年頭的史鐵生的生活中沒有出現奇跡,反而又有新的災難降臨。由於雙腎功能衰竭,從此以後,他必須靠血液透析維持生命了。當時,一個問題立刻使我——我相信還有其他許多喜歡他的讀者——滿心憂慮:他還能寫作嗎?在癱瘓之後,寫作是他終於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麼辦呀?現在,彷彿是作為一個回答,他的新作擺在了我的面前。

    史鐵生把他的新作題做《病隙碎筆》,我知道有多麼確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除了耗在醫院裡的工夫外,坐在輪椅上的他往返醫院還要經受常人想像不到的折騰,是不可能有餘力的了。第二天是身體和精神狀況最好(能好到哪裡啊!)的時候,惟有那一天的某一時刻他才能動一會兒筆。到了第三天,血液裡的毒素重趨飽和,體況惡化,寫作又成奢望。大部分時間在受病折磨和與病搏鬥,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筆,而且縫隙那樣小得可憐!

    然而,讀這本書時,我在上面卻沒有發現一絲病的愁苦和陰影,看到的仍是一個沐浴在思想的光輝中的開朗的史鐵生。這些斷斷續續記錄下來的思緒也毫不給人以細碎之感,倒是有著內在的連貫性。這部新作證明,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不是一個殘疾人和重病患者,他的自由的心魂漫遊在世界和人生的無疆之域,思考著生與死、苦難與信仰、殘缺與愛情、神命與法律、寫作與藝術等重大問題,他的思考既執著又開闊,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的「寫作之夜」依然充實而完整。對此我只能這樣來解釋:在史鐵生身上業已形成了一種堅固的東西,足以使他的精神歷盡苦難而依然健康,備受打擊而不會崩潰。這是什麼東西呢?是哲人的智慧,還是聖徒的信念,抑或兩者都是?

    常常聽人說,史鐵生之所以善於思考,是因為殘疾,是因為他被困在輪椅上,除了思考便無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個殘疾人呢,人們信心十足地推斷,他就肯定不會成為現在這個史鐵生,——他們的意思是說,不會成為這麼一個優秀的作家或者這麼一個智慧的人。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加膚淺的對史鐵生的解讀了。當然,如果不是殘疾,他也許不會走上寫作這條路,但也可能走上,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在於,他的那種無師自通的哲學智慧決不是殘疾解釋得了的。一個明顯的證據是,我們在別的殘疾人身上很少發現這一顯著特點。當然,在非殘疾人身上也很少發現。這至少說明,這種智慧是和殘疾不殘疾無關的。

    關於殘疾,史鐵生自己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在此意義上,殘疾是與生俱來的,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這樣。看到人所必有的不能和限制,這是智慧的起點。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就是因為知道人之必然的無知,而被阿波羅神贊為最智慧的人的。眾所周知,蘇格拉底就不是一個殘疾人。我相信,史鐵生不過碰巧是一個殘疾人罷了,如果他不是,他也一定能夠由生命中必有的別的困境而覺悟到人的根本限制。

    人要能夠看到限制,前提是和這限制拉開一個距離。坐井觀天,就永遠不會知道天之大和井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於不得不有一個肉身凡胎,它被慾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們總是坐在肉身凡胎這口井裡,我們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個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種分身術,要把一個精神性的自我從這個肉身的自我中分離出來,讓它站在高處和遠處,以便看清楚這個在塵世掙扎的自己所處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從一定意義上說,哲學家是一種分身有術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經能夠十分自由地離開肉身,靜觀和俯視塵世的一切。在史鐵生身上,我也看到了這種能力。他在作品中經常把史鐵生其人當做一個旁人來觀察和談論,這不是偶然的。站在史鐵生之外來看史鐵生,這幾乎成了他的第二本能。這另一個史鐵生時而居高臨下俯瞰自己的塵世命運,時而冷眼旁觀自己的執迷和嘲笑自己的妄念,當然,時常也關切地走近那個困頓中的自己,對他勸說和開導。有時候我不禁覺得,如同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一樣,史鐵生也已經不在那個困在輪椅上的史鐵生的軀體裡了。也許正因為如此,肉身所遭遇的接二連三的災難就傷害不了已經不在肉身中的這個史鐵生了。

    看到並且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這是智慧的起點,但智慧並不止於此。如果只是忍受,沒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脫,沒有超越,智慧就會淪為冷漠的犬儒主義。可是,一旦尋求拯救和超越,智慧又不會僅止於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其實,當一個人認識到人的限制、缺陷、不完美是絕對的,困境是永恆的,他已經是在用某種絕對的完美之境做參照繫了。如果只是把自己和別人作比較,看到的就只能是限制的某種具體形態,譬如說肉體的殘疾。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以自己的殘缺比別人的肢體齊全,以自己的坎坷比別人的一帆風順,所產生的只會是怨恨。反過來也一樣,以別人的不能比自己的能夠,以別人的不幸比自己的幸運,只會陷入淺薄的沾沾自喜。惟有在把人與神作比較時,才能看到人的限制之普遍,因而不論這種限制在自己或別人身上以何種形態出現,都不餒不驕,心平氣和。對人的限制的這樣一種寬容,換一個角度來看,便是面對神的謙卑。所以,真正的智慧中必蘊涵著信仰的傾向。這也是哲學之所以必須是形而上學的道理之所在,一種哲學如果不是或明或暗地包含著絕對價值的預設,它作為哲學的資格就頗值得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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