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在七月四日這天他們又把我屁股底下的椅子抽走了,事先並沒有告知我。大洋彼岸的某個大人物決定要省錢,裁減校對員和可憐的打字員,使他能付來回旅費和住裡茲飯店富麗堂皇的房間的房租。我付清累積欠排字工的小筆債務,又給馬路對面的小酒館送了一份禮以便繼續賒帳,這樣一來最後一次工資就所剩無幾了。我只得通知旅館老板我要搬走,我沒有告訴他原因,因為那會使他擔心他那微不足道的兩百法郎。
如果丟掉了工作你怎麼辦?”這話始終在我耳邊回蕩,現在好了!完蛋了!除了再上街去沒有什麼事可做,步行、四處轉悠、坐在長椅上消磨時間。現在蒙帕納斯的人當然都認識我了,我還可以裝一陣,假裝我仍在報社工作,這樣討一頓早飯或晚飯吃也容易些。正值夏季,旅游者在大量湧來,我已想好了騙他們錢的法子。“你要干什麼……”嗯,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不願意餓死。如果我什麼都不干,一門心思只想著吃的,自己便會免於崩潰。一兩周之內我還可以照常去保羅先生的餐館,每天晚上飽餐一頓,他不會知道我是否還在工作。要緊的是吃飯,其余的托付給上帝好了。
我自然會豎起耳朵打探有什麼辦法能混一點兒飯吃,我結交了一批新人——以前百般設法躲開的討厭的人,我厭惡的酒鬼、有幾個錢的藝術家、古根海姆基金得主等。你若一天十二個時蹲在露天咖啡座上,交朋友便不是什麼難事。你漸漸認得了蒙帕納斯的每一個酒鬼,他們像虱子一樣湊在你身邊,哪怕你除了自己的耳朵外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給他們。
現在我失去了工作,卡爾和范諾登又有話說了,“你妻子現在來了怎麼辦?”唉,那又怎樣?要喂的不是一張嘴,而是兩張嘴了,我在逆境中將有人陪伴了。假如她的美貌未衰,也許我會過得比一個人時好些——這個世界絕不會允許一個美貌女人餓死。我不能指望塔尼亞為我故什麼,她在給西爾維斯特寄錢。
起初我還幻想她也許會讓我跟她一起住,可她怕連累自己,再說她必須對她的老板好一些。
當你窮困潦倒時首先要求助的便是猶太人,我手頭幾乎一下子就有了三個,全是充滿同情心的好人。一個是退休的皮貨商人,他極渴望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因此他提議我寫一組文章,用他的名字投到紐約一家猶太人的日報上。我還得在多姆飯店和庫波勒飯店附近一帶搜尋有名氣的猶太人,我找到的第一個是一位著名的數學家,一個英文詞也不會說。我得根據他留在紙餐巾上的圖表寫出激波理論,同時還得描述愛因斯坦的觀點,這一切只得到二十五法郎。在報上看到我的文章後,連我自己也讀不懂,不過這些文章都很像回事兒,這也就行了,尤其是添上那個皮貨商的筆名後。
在這段時間裡我寫了很多用筆名發表的文章。埃德加一基內林蔭大道上那家新的大妓院開張時我撈了一點兒,那是給我寫宣傳小冊子的酬勞,也就是一瓶香擯和在一間埃及式房間裡免費嫖一次。如果我帶來一個顧客還能得到傭金,正像以前凱皮干的一樣。有一夜我把范諾登帶來了,他要通過自己在樓上享樂的方式讓我掙幾個錢。可是老鴇聽說他是記者後怎麼也不收他的錢,又讓他免費喝了一瓶香擯,免費嫖了一回,我卻從中什麼也沒得到。事實上,我還得替他寫這篇報道,因為他想不出如何傳開這件事而又只字不提這是怎樣一個地方。這樣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我被人捉弄得夠勁兒。
最糟的差事是我應承為一個聾啞心理學家寫一篇論文,是講如何照顧跛孩子的。我的腦子裡塞滿了各種有關疾並夾板、工作台和新鮮空氣的理論。這篇論文斷斷續續寫了六個星期,更倒霉的是,我還得校對這鬼東西。這是用法語寫的,一種我平生不曾見過聽過的法語。不過它每天給我帶來一頓豐盛的早飯,一頓美式早餐,有桔汁、燕麥片粥、奶油、咖啡,有時還變花樣,有火腿雞蛋。我在巴黎期間只有這一段能吃到像樣的早餐!
這多虧了紐約曼哈頓東區羅克威海灘上的跛孩子以及毗鄰小灣、小叉裡令人傷心的景象。
有一天我碰巧遇到一個攝影師,他在為慕尼黑某個性欲倒錯的人拍一套巴黎下流場所的照片。他問我願不願脫下褲子擺好姿式讓他照,還有其他一些動作。我想到那些瘦得皮包骨的小矮個兒,他們看上去像旅館侍者和送信的。人們有時會在書店櫥窗裡擺的色情明信片上看到這些人物,他們是今天魯納街和巴黎其他臭名昭著的地方的神秘幽靈。我不大喜歡在這些社會精英面前展示自己身體的這個主意,可是這個攝影師向我保證這些照片將會嚴格地由私人收藏,而且最終要拿到慕尼黑去,我便應允了。當你遠離家鄉時你會允許自己稍稍放蕩一場,尤其是出於一個值得的、替自己掙口飯吃的動機。回想起來我畢竟不是一個過於拘謹的人,甚至在紐約時也不是這樣。在那兒有時夜裡我那麼狼狽,不得不出去在鄰裡間乞討。
我們不去旅游者熟悉的參觀游覽場所,而是到一些小地方去,那兒的氣氛更合適一些。我們可以下午去那兒,先玩一會兒紙牌再干活。這位攝影師是個好游伴,他十分熟悉這個城市,尤其是這兒的牆。他常跟我談起歌德、霍亨斯陶芬王朝時代及黑死病流行期間對猶太人的屠殺。這都是有趣的話題,而且總與他正在做的事情有某些含混的聯系。他對電影劇本也頗有研究,有一些驚人的見解,不過誰也沒有膽量去實施他的意見,看到一匹像沙龍門那樣被劈開的馬會激發他大談但丁或達·芬奇或雷姆卜蘭特,他會從維萊特的屠宰場跳上一輛出租車帶我趕到特卡德奧博物館,為的是指給我看使他著迷的一塊頭骨或一具木乃伊。我們仔細游覽了第五、第十三、第十九和第二十區,我們最喜歡的休息地點都是陰郁的小地方,比如國家廣場白楊樹廣嘗護牆廣場保羅一魏爾倫廣場許多地方是我本來就熟悉的,可是聽了他的獨到見解後我對所有這些地方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比如說,如果今天我碰巧沿著霍爾城堡街散步,吸進了醫院床上發出的惡臭味——這股臭味在第十三區彌漫——那麼我的鼻孔一定會快活地張大,因為這股氣味同放置很久的死屍和甲醛氣味混合後便會產生另一種氣味,這是我們在想象中穿過黑死病釀成的歐洲屍骨陳列所的旅途中會聞到的種種氣味。
通過這個攝影師我認識了一個唯靈論者,他叫克魯格,是一位雕刻家兼畫家。出於某種原因克魯格很喜歡我,當他發現我樂意傾聽他的“深奧”見解後我簡直無法從他身邊逃開。對於這個世界上的某些人,“深奧”這個詞似乎具有一種靈丹妙藥的功效,正像《魔山》中裴波爾克倫先生對“安居”的反應。
克魯格是一個出了毛病的聖人、一個色情受虐狂、一個肛門類型的人,他遵循的法則是拘泥細節、正直和誠心實意,在休息日裡他會毫無愧色地打掉一個人的牙齒,叫它落到此人的肚子裡去。他似乎認為我已成熟了,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了。據他說是一個“更高階段”。我已作好准備進入他指定的任何階段,只要不少吃的不少喝的就行。他嘮嘮叨叨地對我談“線魂”、“成因體”、“切除”、奧義書、普洛提諾、訖裡什那穆提、“靈魂的業力受職儀式”、“涅磐的知覺”,全是從東方吹來的胡話,像瘟疫後散出的氣息。有時他恍恍惚惚說起自己上一輩子的模樣,至少是他想象中的模樣,或者講述他做過的夢。照我看這些夢十分平淡無奇,甚至不值得一位弗洛伊德主義者去費神,可是他自己卻認為這都是深藏不露、奧秘難測的奇觀,因而我一定要幫他解析這些夢。他把自己整個翻過來,像翻一件己磨光的外套一樣。
我一點一點地取得了他的信任,我鑽到他心裡去了。我已把他掌握得牢牢的,他會在大街上追上我,看是否能借給我幾個錢花。他想叫我活下去,以便活著完成向更高階段的過渡。我就像樹上一只正在成熟的梨,我不時出現退步,吐露我需要更多的塵世的滋養——去看一次獅身人面像或是去聖阿波羅街,我知道每當肉體的要求變得太強烈、每當他變得軟弱時便要去那兒。
作為畫家他一錢不值,作為雕刻家他更不值錢,可他是個好管家,這也就不錯了,而且他還是一個十分節儉的管家,什麼都不浪費,甚至連包肉的紙也不扔。每逢星期五晚上他便為同行藝術家們打開自己的畫室,有很多飲料,很好的三明治,如果偶爾剩一點什麼我第二天便來把它消滅掉。
在布裡埃舞廳後面還有一家我常去的畫室,那是馬克·斯威夫特的畫室。假如這位刻薄的愛爾蘭人不是天才當然也是一個怪才,他有一個猶太女人,是給他當模特兒的,他倆在一起已住了多年。現在他厭煩她了。正在找借口甩掉她,不過因為吃光了她當初帶來的嫁妝,他現在正苦於找不到既不賠錢又能擺脫她的方法。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同她鬧翻,迫使她寧願餓死也不再忍受他的殘酷行為。
他的這位情婦是個相當不錯的女人,人們至多不過會說她已沒有身材了,她養活他的能力也完蛋了。她自己也是畫家,那些聲稱了解情況的人中流傳這樣一種說法,說她比他更有才能。
不論他待她多麼苛刻她仍是公正的,她不允許別人說他不是一個大畫家。她說,正是因為確有天才他才是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別人從未在牆上看到她的油畫,只看到他的,她的作品都掖在廚房裡了。有一次我也在場,有一個人堅持要看看她的作品,其結果很令人不快。斯威夫特用他的一只大腳指著她的一幅油畫說,“你看這一幅,站在門口的這個男人正要出去撤尿,他會找不到回來的路,因為他的頭在……再看看那邊那幅裸體畫……畫陰部之前她干得不錯,我不明白她當時在想什麼,可她把那兒畫得那麼大,畫筆一脫手掉進去就再也撈不出來了。”
為了給我們講解裸體畫該是怎樣的,他拖出一幅巨大的油畫,這是他才畫完的。畫的是她,這是在犯罪心理激發下的絕妙報復,是一個瘋子的作品——惡毒、瑣屑、邪惡、機智。你會產生一種感覺,即他是透過鎖眼窺視她的,是在她沒有防備時畫下她的——比方說她呆呆地掏鼻孔或搔屁股時。在畫上,她坐在馬鬃填的沙發上,呆在一間沒有通風設備的房子裡,一間沒有窗子的巨大屋子,這兒活像松果腺的前葉,她身後是一道通向陽台的曲曲折折的樓梯,樓梯上鋪著令人不愉快的綠色地毯,這種綠色只能出自一個快要毀滅的世界。最突出的東西是她的屁股,它一邊大一邊小,上面盡是疤痕,她像是微微從沙發上抬起了屁股,仿佛要放出一個響屁。她的面部卻被斯威夫特理想化了,顯得甜美而又純潔,純得像咳嗽藥水。她的胸部被畫得很大、被陰溝裡的臭氣充得脹大起來。她像一個放大了的胎兒,生著一副安琪兒的遲鈍、甜蜜容貌,正在月經污血的海洋裡游泳。
然而人們還是情不自禁地喜歡他,他是一位不知疲倦的人,一個腦子裡除了繪畫什麼都不想的人,而且還狡猾得像一只山貓。正是他啟發我想到去發展與菲爾莫的友誼,菲爾莫是一個在外交界供職的年輕人,他也加入了圍著克魯格和斯威夫特轉的那一小批人。斯威夫特說,“讓他幫幫你,他錢多得不知道該怎麼花。”
當一個人把自己的錢全花在自己身上時,當一個人用自己的錢過得十分舒適自在時,人們便總會說,“他錢多得不知道該怎麼花。”至於我,我看不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可以花錢的地方。對於這些人,人們不能說他們大方或吝嗇,他們畢竟把錢投入流通了——這才是要緊的。菲爾莫明白他在巴黎呆不了多久,他打定主意要在這段時間裡玩個痛快。由於一個人有朋友陪著玩得更有趣些,他自然會來找我這樣一個有充裕時間的人充當他所需要的伙伴。人們說他是一個令人生厭的人,我想他的確也是,不過需要食物時比厭煩更糟糕的事情你也可以忍受。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在其他方面使我的夜生活變得有意思多了,盡管他蝶蝶不休地說話,通常是談他自己或他一味崇拜的作家——盡是阿納托爾·法朗士和約瑟夫·康拉德之流。他喜歡跳舞,喜歡喝好酒,喜歡女人,於是別人就能原諒他還喜歡拜倫和維克多·雨果了,他剛出大學門才幾年,有的是時間去改掉這些愛好。我喜歡的是他的冒險精神。
由於我同克魯格呆在一起的那一短時期內發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我和菲爾莫更熟了,也可以說更親密了。這件事情是柯林斯剛到後不久發生的,柯林斯是菲爾莫從美國來時在路上認識的一個海員。我們三人去吃飯前常在圓形露天咖啡座定期會面,總是喝茴香酒,這種酒使柯林斯心情舒暢,也為後來灌下去的甜酒、啤酒、白蘭地等墊了底。在柯林斯呆在巴黎的這段時間裡我過的是貴族的日子,只吃雞,喝名貴葡萄酒,吃以前聽也不曾聽說過的甜點心。過上一個月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我就只好去巴登一巴登、維希或艾克斯菜班了。此時我在克魯格的畫室裡過夜,我正在成為一個討人厭的家伙,因為我從未在凌晨三點鍾以前回來過,不到中午很難把我趕下床來,克魯格從未公開責備過我,不過他的態度很清楚地表明我正在變成一個討厭鬼。
有一天我病了,好飯菜在我身上生效了。我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麼病,總之不能下床,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也喪失了勇氣。克魯格不得不看護我,為我煮湯喝,為我干別的,這對於他是一段很難的日子,尤其是他馬上就要在畫室裡舉行一次重要畫展了,這是為一些有錢的鑒定家舉辦的私人畫展,他指望從這些人那兒得到贊助,我睡的帆布床就擺在畫室裡,再沒有其他房間可以安置我了。
要舉行畫展那天早上克魯格一醒來便十分不快,若是我還能站起來,我知道他准會照我下巴上揍一拳,然後把我踢出去。
可我直挺挺地躺著,衰弱得像一只貓。他想哄我起床,想等參觀畫展的人一來便把我鎖進廚房裡。我也意識到自己這是在給他搗蛋,有一個垂死的人躺在眼前,人們不可能有興致看繪畫和雕塑。克魯格打心眼兒裡認為我快死了,我自己也這麼想。這就是他提議叫救護車拉我去美國醫院時我提不起一點兒勁來的原因,盡管我也有一種負罪感。我只想舒舒服服地就死在畫室裡,我並不想被人趕起來找一個好點兒的地方去死。我不在乎自己死在哪裡,真的,只要不叫我起來就行。
聽我這樣說,克魯格嚇壞了。假如參觀的人到了,畫室裡擺著一具死屍比睡著一個病人更倒霉,那會徹底毀掉他的前程,不論這種前程是多麼黯淡。他當然不會這樣對我講,不過我從他焦慮不安的神情中看出這是使他煩惱的原因。這使我變得固執起來,我拒絕讓他往醫院打電話,我不讓他打電話叫醫生,我什麼都不讓他做。
最後他被我惹火了,不顧我的抗議便開始給我穿衣服。我身體太弱,無法抗拒,只能有氣無力地低聲咕噥——“你這個狗東西,你!”屋外很暖和,可我還是像條狗一樣不住地發抖。
他給我完全穿好衣服後便又在我身上蓋了件大衣,然後溜出去打電話。“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停地這樣說,可他只是砰地關上門走了。幾分鍾後他又回來了,一句話也沒對我說便忙著收拾畫室,這是最後的准備工作。過了一會兒有人敲了敲門,是菲爾莫,他告訴我柯林斯正在樓下等著呢。
菲爾莫和克魯格兩人把手放在我身下將我扶起來,拖著我朝電梯走的路上克魯格態度柔和些了。他說,“這是為了你好。
再說,這樣對我不公平。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是怎樣掙扎過來的,你也該替我想想。”他真的快掉眼淚了。
盡管我覺得很不幸、很苦惱,他這番話還是差點兒使我笑起來。他比我年紀大得多,是一個糟糕的畫家、一個糟糕透頂的藝術家,盡管如此他也該交一回好運——至少一輩子該有一次機會。
“我並不是跟你過不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喃喃道。
他答道,“你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等你好些了可以再回到這兒來……住多久都由你。”
“當然,我明白……我一時還死不了。”我勉強說了一句。
不知為什麼,一看到柯林斯在樓下我的精神就好多了。如果有誰顯得充滿生氣、健康、快活、豁達,這個人便是他。他把我抱起來放在汽車座位上,好像我是個洋娃娃,而且動作很輕柔,被克魯格粗暴地搬了一回後我很欣賞這一點。
我們驅車來到旅館——柯林斯下榻的旅館——柯林斯同旅館主人談了幾句。我聽得見柯林斯對這位主人說,沒有什麼疾箔…只是有一點兒累了……幾天就會好的。我看到他把一張皺巴巴的鈔票塞在那人手裡,然後迅速、靈巧地轉身回到我身邊說,“來,振作起來!別讓他以為你快死了。”說著,他把我用力拉起來,用一只胳膊撐住我的身體,帶我朝電梯走去。
“別讓他以為你快死了!”顯然死在別人手上是不得體的,一個人應該死在自己家裡,也可以說是悄悄死去。他的話很鼓舞人,我開始把這看作一個拙劣的笑話了。上了樓,關上房門後他們脫掉我的衣服,給我蓋上被子。柯林斯熱切他說,“你現在不能死,他媽的!那樣你會叫我難堪的……再說,你到底有什麼病?過不了好日子?拿出點兒勇氣來!過一兩天你就能吃上等腰肉牛排了。你以為你生病了!別急,等你生了一回梅毒再說!那才叫你膽戰心驚呢……”他又幽默地談起他沿著長江的旅行,路上頭發掉了,牙齒也爛了。處於這樣的衰弱狀態中,他講述的這段往事對我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安慰效果,使我完全忘記了病痛。這家伙膽子真大,也許為了我的緣故他有幾分添油加醋,可我當時聽他講故事時並不想挑刺。我全神貫注地聽,我仿佛看到了長江骯髒混濁的河口、漢口的燈光、眾多的黃面孔、穿過三峽飛流直下的舢板和被龍口中吐出的帶股硫磺味的火舌映紅的湍流。多麼奇異的經歷!中國苦力們如何每天圍在小船周圍,打撈被船上人扔下水的垃圾廢物;湯姆·斯萊特裡如何在彌留之際從病榻上撐起身子再看一眼漢口的燈光;那個英俊的歐亞混血兒如何躺在一間屋子裡往自己血管中注射毒藥。還有千篇一律的藍褂子和黃面孔,他們中有千千萬萬的人被饑饉弄得惟悴不堪,忍受疾病折磨,他們靠吃老鼠、狗和樹根為生,他們啃光了地上長的草,吞下了自己的孩子。很難設想這個人身上曾一度布滿了傷疤,曾因是麻風病人被關起來,然而他說話時的聲音平靜、和藹,好像經歷過的磨難已蕩滌了他的靈魂。
他伸手去端酒,這時他的面容變得越來越柔和,他的話真的寬慰了我。這會兒中國自始至終像命運之神那樣懸在我們頭頂上,一個正在爛掉的中國,它正像一頭碩大的恐龍一樣化為塵土,然而直到最後一刻仍保留著它的魅力、新奇、神秘,它的殘酷古老的傳說。
我再也無法繼續聽他講下去,我的思緒回到頭一回買了一包爆竹的那個國慶日,還有點燃爆竹用的長長的引火棍,這種引人物很容易斷,一吹便呈現出一點明亮的紅光,它的氣味會留在手指上好幾天,會使你聯想到一些古怪念頭。國慶那天街上亂扔著顏色鮮艷的紅紙張,上面蓋著黑色和金色的印記,四處是細小的爆竹,裡面裹的東西是最最稀奇古怪的。這些爆竹一包包多極了,全用人腦漿色的又細又扁的腸線穿成一串串的。
整天空氣中都彌漫著火藥和引火棍味,艷紅色包裝紙上的金粉始終沾在手上。一個人永遠也不會想到中國,可它一直沾在你的指尖上,叫你的鼻子直發癢。很久以後,當你幾乎全然忘記了爆竹的氣味之後,某一天你會被金箔嗆醒,破碎的引人棍又送來刺鼻的氣味,艷紅的包裝紙使你對根本不了解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土產生了眷戀之情。盡管你並不了解它,它在你的血液中流動,神秘地流動。像時間或空間這類時隱時現卻又永恆的概念,越年老你便越仰慕它,試圖用腦子去理解它,可是卻不成功,這是由於中國的每一件事物中都孕含智慧和神秘,你無法用雙手抓住它,也無法理解它,只得由它去,由它沾在你手指上,由它漸漸滲進你的血管中。
幾星期後我收到已回到勒阿弗爾的柯林斯寫來的言辭懇切的邀請信,於是一天早上我同菲爾莫上了火車,打算同柯林斯共度周末,這是到巴黎後第一次離開它。我們精神振奮,一路喝著安如葡萄酒來到海邊。柯林斯給了我們一個酒吧的地址,我們就在那兒見面。那是一個叫作“吉米餐館”的地方,據說在勒阿弗爾人人都知道它。
我們在火車站搭上一輛四輪馬車快速趕往約會地點,在車上我們邊走邊喝光了剩下的半瓶安如葡萄酒。勒阿弗爾是一個歡快、充滿陽光的城市,空氣十分清新,那種強烈的鹹味差點兒使我思念起紐約的家鄉。桅桿和船身處處可見,還有鮮艷的船旗、寬闊的廣場和只有在外省才見得到的屋頂很高的咖啡館。
我立即產生了很好的印象,這個城市在張開雙臂迎接我們。
不等走到酒吧我們便看到柯林斯急匆匆地沿著街道走過來,肯定是要去車站,而且同往常一樣遲到了一會兒。菲爾莫馬上提議喝點茴香酒,我們都在互相拍背、笑、噴唾沫星子,陽光和帶鹹味的海邊空氣已經使我們陶醉了。起初柯林斯拿不定主意喝不喝茴香酒,他告訴我們他得了淋病,不太厲害——很可能是“太累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瓶子給我們看,這玩藝兒叫作“花柳靈”,若是我沒有記錯的活。這是海員們用來治淋病的藥。
去“吉米餐館”之前我們在一家館子裡先墊補了一點,這兒鋪面很大,椽子粗大,被煙熏得很黑,餐桌上擺滿了吃的。我們濫飲柯林斯推薦的甜酒,以後又坐在一個露天咖啡座上喝咖啡和烈性酒。柯林斯在談論查露斯男爵,他說此人甚中他的意。
他在勒阿弗爾呆了差不多一年,濫花從前走私時積蓄下的錢財。
他的愛好很簡單——吃、喝、女人和書,還得有一個私人浴室,他堅持這一點。
仍在談論查露斯男爵,我們已到了“吉米餐館”。這時已臨近傍晚,店裡的人漸漸多起來。吉米在店裡,臉紅得像棵甜菜,他太太站在他身邊,是一個眼睛明亮、胸脯豐滿的漂亮法國女人。我們受到了殷勤的招待,面前又擺上了茴香酒,留聲機在高聲尖叫,人們用英語、法語、荷蘭語、挪威語和西班牙語嘰哩咕嗜地閒扯。吉米和他妻子都非常快活,活躍,他們真誠地互相拍打、親吻,還舉起酒杯碰碰,置身於這樣一個歡快的大笑大喊的環境中你只想脫下衣服跳一場戰舞。酒店裡的女人都像蒼蠅一樣圍攏來,如果我們是柯林斯的朋友也就是說我們有錢,我們穿著舊衣服來也不要緊,英國人都是這身裝束。我口袋裡一個蘇也沒有,當然這也不成問題,因為我是貴客。不過有兩個極漂亮的婊子挽著我的胳膊,聽候我吩咐,我還是覺得有些難堪。於是我打算硬著頭皮挺下去,誰也說不上哪些飲料由酒店提供、哪些要付錢。我得擺出一副紳士派頭,哪怕口袋裡一個蘇也沒有呢。
伊薇特,就是吉米的妻子,對我們格外大方,非常友好。她在為我們准備一個小宴會,還得再等一會兒。她不讓我們喝得太醉,因為她要我們好好吃飯。留聲機瘋了似的響著,菲爾莫早已同一個美麗的黑白混血兒跳起舞來,她穿著一件緊身天鵝絨衣服,優雅的身姿一覽無余。柯林斯溜到我身邊小聲講了講我身邊那個姑娘的情況,“老板娘會請她吃飯的,只要你想要她。”她從前是妓女,在這個城市的郊區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現在她成了一位船長的情婦。他走了,所以沒有什麼好怕的。“如果她喜歡上你,就會邀你和她同居。”他又補充道。
這番話已足夠了,我馬上轉向這位馬色爾,著著實實把她吹捧了一通。我倆假裝跳舞,站在酒吧的一個角落裡,互相狠命地揉弄。吉米朝我拼命擠擠眼,贊許地點點頭。這個馬色爾是個淫蕩的婊子,同時也很令人愉快。我發現她很快就把其他姑娘打發走了,以後我們坐下來親密地談了許久。遺憾的是宣布吃飯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餐桌邊坐了大約二十個人,我和馬色爾被安排在一側,對面就是吉米和他妻子。宴會以辟辟拍拍地打開香擯酒瓶塞開始,接著便是醉意十足的致詞,在此期間馬色爾和我在桌子底下互相挑逗。輪到我起身講幾句話了,我只得捏著面前的餐巾,真是使人痛苦又叫人興奮。我只能簡單講兩句拉倒,因為馬色爾一直在我的襠裡搔癢。
這頓飯一直吃到臨近午夜,我一直盼著同馬色爾在那幢懸崖上的漂亮房子裡過夜,可是還辦不到。柯林斯計劃帶我們到各處轉轉,我也不便拒絕。他說,“別擔心,你走以前會跟她廝混個夠。叫她在這兒等你,直到我們回來。”
對此她有幾分不快,後來我們告訴她我們在這兒要呆幾天,她這才高興起來。一出門菲爾莫便極其嚴肅地拉住我們的胳膊說他有點兒事要說,他面色蒼白,憂心忡忡。
“說呀,怎麼了?”柯林斯快活地說,“有話快說。”
菲爾莫一時還說不出來,他哼哼卿卿了許久才迸出一句,“嗯,剛才去上廁所時我發現……”“這就是說你已經染上淋病了!”柯林斯得意洋洋地說,一邊炫耀式地掏出那瓶“花柳靈”。他又刻毒地補充一句,“別去看醫生,那些貪心的王八蛋會把你的血放光的。也別停止喝酒,那一套全是胡扯。每天喝兩次這個……喝之前先把它搖勻。最糟的是發愁,你懂嗎?來吧,等我們回去我給你一個注水器、一些高錳酸鹽好了。”
於是我們便踏入了夜色,朝海濱走去,那兒傳來音樂聲、喊叫聲、酒後的賭咒聲。一路上柯林斯一直在輕聲談論這談論那,談他曾愛上的一個男孩,談那孩子的父母知曉後他如何費盡周折才擺脫困境。然後他又從這個話題繞回查露斯伯爵,接著又講到逆河而上、後來失蹤的庫爾茨,這是他最喜歡的話題。我欣賞柯林斯這樣不斷借助文學背景的手法,這好像一位百萬富翁從不走下他的羅爾斯一羅伊斯轎車。對於他,現實與理想之間並沒有中間地帶。我們進了伏爾泰堤上那家妓院,柯林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鈴要姑娘、要飲料,這時他仍在喋喋不休地談他和庫爾茨趟河弄水的經歷呢。後來姑娘們上床睡在他身邊,用一個個吻封住他的嘴,他這才不說這些離題的話了。這時他似乎猛地悟到自己在哪兒,於是轉向開這所妓院的那位老媽媽,向她滔滔不絕地介紹他這兩位專程從巴黎來看這個地方的朋友。屋裡有六七個姑娘,全都光著屁股,而且我得說都蠻漂亮。她們像小鳥一樣蹦來蹦去,這時我們三個仍在設法同那位老媽媽攀談。最後老媽媽借故告辭了,叫我們隨便些。我完全被她吸引住了,她那麼和善可親,那麼溫柔而又充滿母性,而且舉止又是那麼文雅。若是她稍稍年輕一點兒,我便會向她求愛的,此刻你當然不會想到我們正在“罪窟”裡,人們都這樣稱呼一所妓院。
總之,我們在那兒呆了大約個把鍾頭,只有我的狀況還好,能享受這兒的優惠,柯林斯和菲爾莫則留在樓下同姑娘們聊天。
等我回來,我看到他倆躺在床上,姑娘們在床邊圍成一個半圓,用最最甜美的嗓音合唱“皮卡迪的玫瑰”,離開這所房子時我們在情感上都有幾分沮喪,尤其是菲爾莫。柯林斯很快帶我們來到一個粗野的地方,這兒擠滿了請假上岸的海員。我們坐在這兒欣賞了片刻同性戀大聚會,這時正處於高潮。出來時我們必須經過紅燈區,這兒脖子裡圍著披中的老媽媽就更多了,她們坐在門口台階上邊扇扇子邊笑容可掬地朝過路人點頭致意。全是一些好看的好心人,像是正在守護一個托兒所。三三兩兩的水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吵吵鬧鬧地闖進這些俗麗的地方,到處是性行為,它淹沒了一切,像一小股潮水席卷了支撐這個城市的支柱。我們沿著這個水潭的邊緣游蕩,這兒一切都亂成一團,糾纏在一起,你會有這樣一種印象:所有的大船、拖網漁船、游艇、帆船和駁船都被一場凶猛的風暴刮上了岸。
在四十八小時內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好像我們已經在勒阿弗爾呆了一個月或更久。我們打算星期一一早就走,因為菲爾莫必須回去工作。我們整個星期天都在喝酒、狂歡,也顧不得什麼淋病不淋病了。那天下午柯林斯向我們吐露他正考慮回到他在愛達荷的農場去,他有八年沒有回家了,想在再去東方航行前回去看一眼家鄉的群山。此刻我們正坐在一家妓院裡等一個姑娘到來,柯林斯應允悄悄給她一點兒可卡因。他告訴我們勒阿弗爾已叫他生厭了,這兒圍著他轉的婊子太多,再說吉米的妻子又愛上了他。她醋勁大發,使他日子很不好過,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大鬧一通。自從我們到了以後她表現還不錯,可是柯林斯告訴我們這長不了。她特別妒嫉一個俄國姑娘,這個姑娘喝醉酒後有時到酒吧裡來,是個搗蛋鬼。除了這些女人,他還如醉如癡地愛著頭一天對我們講過的那個男孩。他說,“一個男孩子能叫你心碎,他是他媽的那麼美!那麼狠心!”聽到這話我們笑了,這真是太反常了,可是柯林斯卻是十分認真的。
到了星期日午夜前後我和菲爾莫去睡了,人們給了我們一間在酒吧頂上的房間,這兒悶熱極了,一點兒氣也不透。透過打開的窗子我們能聽到他們在樓下喊叫,留聲機不停地在唱。突然暴風雨來臨了——一場常見的大暴雨。在雷鳴聲和打在窗玻璃上的風雨聲中,樓下酒吧裡爆發的另一場風暴也傳進了我們耳朵。這聲音近得嚇人,十分不祥,女人們扯著嗓子拼命尖叫、酒瓶砸得粉碎、桌子被掀翻,還不時傳來人的身體砰然摔倒在地板上發出的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響聲。
大約到了六點柯林斯把頭探進門來,他臉上敷滿藥膏,一只胳膊用吊帶吊著,還咧著大嘴笑呢。
他說,“正如我所說的,昨天夜裡她撒野了。我想你們聽到吵鬧了吧?”
我們很快穿好衣服下樓同吉米道別,這個酒店全被毀了,沒有一只酒瓶還立著未倒,沒有一把椅子沒有砸爛,鏡子櫥窗也被砸成碎片。吉米正在給自己調一份雞尾酒。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們把事情串起來了。我們搖搖擺擺去睡覺後不久那個俄國姑娘進來了,伊蔽特立即侮辱了她,甚至連借口也不找一個。於是她倆開始互相揪頭發,正揪得起勁,一個瑞典大漢走進來給俄國姑娘下巴上來了記清脆的耳光,目的是叫她清醒一下。這一下猶如火上澆油,柯林斯質問這個大塊頭究竟有什麼權利卷入一場私人糾紛。作為答復,他的下巴上被那人搗了一下。這一下很有力,使他飛到酒店另一頭去了。
“活該!”伊蔽特嚷道,一面利用這個好機會抄起一個酒瓶朝俄國姑娘頭上掄去。正在這時候下起了大雷雨,一剎那間爆發了一場十足的大混戰,女人們都發了歇斯底裡,迫不急待地抓住這個機會報私仇。沒有什麼比得上酒館裡的一場漂亮械斗……當一個人躺在桌子底下時在他背上插把刀子或是用酒瓶子狠揍他是最容易不過的。可憐的瑞典人這才發現自己惹出了大亂子,在場的每個人都恨他,特別是和他在同一條船上的水手。他們都希望看到他被人干掉,於是他們鎖上門,把桌子推到一邊,在酒櫃前空出一小塊地方讓他倆斗出個輸贏來。他們果然決出了勝負!打完這一架後他們不得不把這可憐的惡鬼送到醫院去。柯林斯還算相當幸運——只是扭傷了手腕,幾根手指脫了節,鼻子流了血,眼睛也青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被搔了幾下而已。可是如果再遇見這個瑞典人他一定要宰了他,他告訴我們這件事還沒有完。
這場打斗也沒有完,此後伊蔽特只得另找一家酒吧暢飲一番。她受到了侮辱,她打算了結這些事,於是她雇了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機把車開到俯瞰大海的懸崖邊上。她要自殺,她就是打算這麼干,可是這時她醉得太厲害,一爬出車子便哭起來。
別人還來不及制止,她便開始脫起衣服來。司機把她半裸著載回家裡,吉米看到她這副樣子不禁勃然大怒,揚起磨剃須刀的皮帶把她抽得屁滾尿流。她還喜歡挨揍,這個婊子。她跪在地上用雙手摟住他的腿懇求道,“再來幾下!”吉米卻已打夠了。
“你是一頭者髒豬!”說著他一腳蹬在她肚子上,把她踢得沒氣了,也把她無聊的有關性的念頭踢掉了一點兒。
我們早該走了,在清晨的光線下看這個城市又是另一番景象。站在那兒等火車駛出站時我們談論的最後一個話題是愛達荷州,我們三個都是美國人,來自不同的地方,但我們卻有共同之處,而且可以說有很多,我們變得多愁善感了,美國人在分手時常會這樣。對於奶牛、羊、那個人能成其為人的廣闊天地以及所有這些空談,我們萌發了非常愚蠢的遐想,如果駛過來的是一條船而不是一列火車,我們准會跳上去告別這一切。可是柯林斯再也不會見到美國了,這是我後來聽說的,然而菲爾莫……唉,菲爾莫也得受到懲罰,其方式是當時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的。最好還是讓美國就這樣,總在不可觸及的地方,這有點兒像在身體虛弱時看一張繪有圖畫的明信片。那樣你會想象它一直在等待你,沒有變化,沒有遭到破壞,一大片愛國者的廣闊土地,那兒有牛、有羊,有情欲難禁的男人看見什麼都奸,奸男人,奸女人,也奸牲口。美國並不存在,美國只是你給予一個抽象觀念的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