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迴歸線 正文 第05章
    這是我在那個戲劇家那兒吃的最後一頓飯,他們剛剛租了架新鋼琴,一架臥式鋼琴。我遇到西爾維斯特,他剛從花店裡出來,抱著一株橡皮樹。他問我肯不肯替他抱著,因為他還要去買雪茄。我早已一家家吃遍了「蹭飯」,都是事先精心籌劃好的。那些丈夫和妻子們一個個都對我反感起來。抱著橡皮樹走著,我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當時我頭一回想到了這個主意。我坐在法蘭西學院附近的一把長椅上,玩弄我的結婚戒指。

    這只戒指我一度想要當給多姆飯店的一個夥計。他只出六個法郎,對此我很惱火,可還是顧肚子要緊。同莫娜分別以後戒指一直戴在我的小指上,它已完全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從未想過要把它賣掉。這是一隻鑲桔花的白金戒指,以前值一個半美元,或許更多。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年都沒有買結婚戒指,後來有一天我去碼頭上接莫娜,湊巧路過少女巷的一個珠寶店,櫥窗裡擺滿了結婚戒指。我趕到碼頭上卻不見莫娜,等到最後一名乘客從跳板上下來仍沒有莫娜。最後我要求看旅客名單,上面沒有她的名字。於是我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小指上,一直戴到現在。有一回我把它忘在一家公共浴室裡,不過還是找回來了,只是掉了一個桔花瓣。話說回來,我低頭坐在長椅上正玩弄戒指,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結果,長話短說,我弄到了一頓飯吃,還有幾法郎。這時我心裡才豁然一亮——只要一個人有勇氣去要,誰也不會拒絕請他吃一頓飯。於是我馬上來到一家咖啡館寫了十來封信,「您能否允許我每週陪您共進一次晚餐?

    請您順告星期幾最合適。」這個辦法靈極了,他們不僅給我吃飽,而且吃的是宴席,我每夜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去。這些一周款待我一回的好心腸的人們對我簡直是關懷備至,而我怎麼打發兩頓飯之間的日子他們並不關心。有時幾個考慮周到的人也會給我幾支香煙或一點零花錢。明白了一周只會見到我一次之後,他們顯然都鬆了一口氣,聽到我說——「這也不再需要了」,他們簡直如釋重負了。他們從不問為什麼我不去了,只是祝賀了我一番拉倒。通常的原因是我找到了一位更好客的主人,可以冒險辭去幾個不好對付的主人的招待了,他們自己當然從未想到其中的奧妙。後來我便有一個穩定的、靠得住的日程安排,這是一個訂死的日程。我預先便知道每逢星期二吃這樣飯,每逢星期五吃那樣飯,我知道克朗斯塔特會請我喝香擯、吃自家做的蘋果餡餅,卡爾則會邀我出去吃,每一次換一家飯館,叫名貴葡萄酒,吃完飯還請我去看戲或是去梅德爾多馬戲團。我的主人們愛互相探聽別人的消息,他們問我最喜歡哪個飯館、哪個廚子做的菜好,等等。我覺得我最喜歡克朗斯塔恃的後腿肉,也許這是因為他每次都把飯菜塗到牆上的緣故。明白我欠他這麼一大筆人情使我的良心不安,因為我並不打算報答他,他也並不指望我會報答他。不,使我大惑不解的是那些餘數,他算帳一直要算清最後一個生叮若要把帳全部付清,我必須得找開一個蘇才行。克朗斯塔特的老婆是個高明的廚子,根本不理會他加起來的尾數,她把它從複寫的帳上替我抹去了。這是事實。可是如果我去時不帶上新的複寫紙,她便很沮喪。為此我第二天只得帶著那個小姑娘上盧森堡,跟她一起玩上兩三個小時。這是一項叫我發瘋的任務,因為她只會講匈牙利語和法語。

    我的主人們總的來說都是一群怪人……

    在塔尼亞家裡,我從陽台上望著下面那桌酒席。莫爾多夫也在,坐在他的偶像身邊。他把腳伸到爐邊烤,水汪汪的眼睛裡流露出一副古怪的感恩戴德表情。塔尼亞在放一支慢節奏的曲子,曲子說得很明白——別再提愛的話了!我又來到噴泉處,看烏龜們撒出綠色的奶狀尿來。西爾維斯特剛從百老匯回來,心裡充滿了萬般柔情。我整夜躺在林蔭路邊,與此同時整個地球被灑上熱呼呼的烏龜尿,而性慾勃發、陰莖豎起的公馬蹄不沾地瘋了似的狂奔。我整夜都嗅到那間小黑房子裡的紫丁香味,她正在那兒取下插在頭上的花兒,那還是她去迎接西爾維斯特時我給她買的。她說西爾維斯特回來時心裡充滿了柔情蜜意,這時丁香花還在她頭上插著、在她嘴裡插著、塞在她腋下。那問屋裡充滿了愛、烏龜尿、溫暖的紫丁香和狂奔的馬,到早上窗子上儘是髒牙痕和污垢,通向林蔭路的小門也鎖上了。人們去工作,百葉窗像盔甲一樣格格響。在噴泉對面的書店裡有乍得湖的故事和沉默而艷麗的綠黃色的蜥蜴。

    我寫給她的所有的信都是酒醉後寫的,結尾十分突兀,都是用木炭塗的瘋話。我在一條條長椅上一點點慢慢寫就,周圍到處是爆竹、小墊子、百果冰淇淋。他們現在准一起在看這些信呢,西爾維斯特某一天會恭維我幾句。他會彈彈煙灰說,「老實講,你寫得很好。看來你是一位超現實主義者,對嗎?」他的聲音乾巴巴的、尖而細,牙齒上沾滿了頭皮屑一樣的東西。他把「solarplexus」讀成「Solo」、把「gaga」讀作「g」我站在陽台上,身邊擺著橡皮樹,樓上迴盪著那支慢板。琴鍵是黑的、白的,然後又一個黑的、又一個白的,然後又是一個白的、一個黑的。你想知道能否為我彈一曲什麼。好的,就用你粗大的拇指彈點兒什麼。就彈那首慢板吧,那是你唯一會彈的鬼曲子。彈吧,彈完就剁掉你的粗拇指好了。

    慢板!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沒完沒了地彈它,她覺得原先的鋼琴還不夠好,於是又租了一架臥式鋼琴,卻只是為了彈慢板!看著她粗笨的手指按在琴鍵上和身邊那株傻里傻氣的橡皮樹,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北歐神話中的狂人,他曾脫下衣服赤身坐在冬天的樹權上,往冰冷的海水裡擲核桃。這個樂章中有一種叫人惱怒的東西,一種莫名的悲哀,彷彿它已被書寫於熔岩中,彷彿它呈鉛和牛奶的混合色。西爾維斯特的腦袋偏向一側,像個拍賣商。他說,「彈彈另一個樂章,那段你今天練習過的。」

    有一件抽煙服、一很好雪前和一個會彈鋼琴的老婆真是太好了,使人那麼輕鬆,那麼自在。你在兩個節目之間出去抽支煙,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是的,她的手指非常柔軟,不是一般的柔軟。

    她也做蠟染活兒。想吸一根保加利亞香煙試試嗎?喂,雞胸,我喜歡的另一樂章叫什麼?叫諧謔曲!太棒了,諧虐謔!這是沃爾德馬·馮·施溫辛祖格伯爵在說話,他生著一雙冷靜的頭皮屑色的眼睛,口臭,穿著俗氣的襪子。請幫忙往豌豆湯裡加點兒麵包塊。我們星期五晚上常喝豌豆湯。來點兒紅酒好嗎?紅酒是吃肉時喝的。他的聲音乾巴巴的,倒也利索。來支雪茄?是的,我喜歡我的工作,不過不大重視它。我的下一個劇本將要探討宇宙的多元觀念,用旋轉燈具和鎂光。奧尼爾已經死了。

    親愛的,我看你應當更頻繁地把腳從鋼琴踏板上抬起來。對了,這一段很好聽……非常好聽。你說呢?是的,劇中人物把麥克風藏在褲子裡來回走動。劇情發生在亞洲,因為這種氣氛更有益。來一點安如葡萄酒怎麼樣?這是我們特意為你買的呢……吃飯過程中他一直這樣蝶蝶不休地胡扯,他這番話使人切實感到他已掏出自己割過包皮的雞巴在朝我們身上撒尿。塔尼亞聽得厭煩死了,自從滿懷柔情蜜意回來後他一直不停地自言自語。塔尼亞告訴我,他邊脫褲子邊嘮叨,一泡熱呼呼的尿便源源不斷地撒出來,像有人刺穿了他的膀胱。一想到塔尼亞同這個破了膀胱的傢伙一起爬上床我就來氣。想想看,一個又窮又憔悴的狗雜種,被子裡塞著幾部下作的百老匯劇本,居然朝我心愛的女人身上撒尿,居然叫紅酒、要旋轉燈具、要在豌豆湯裡放油炸麵包塊。他臉皮真厚!再想想看,他居然躺在我替他弄好的爐火邊,什麼都不幹,只是撒尿!老天,你這傢伙,你該跪在地下好好謝我才是。難道你沒有看見你屋裡有了一個女人?難道你看不出她已厭煩了?你竟然還沙啞著嗓子告訴我——「好了,我告訴你……有兩種方法看待……」去你媽的兩種看待事物的方法!去你媽的多元世界和你的亞洲人的音響效果!別把你的紅酒或安如葡萄酒遞給我……把她讓給我……她是屬於我的。你去坐在噴泉邊上好了,讓我來嗅紫丁香!弄出你眼睛裡的頭皮屑……把那個見鬼的慢板裹在一條法蘭絨褲子裡!還有別的小樂章……你那衰弱的膀胱造出來的所有小樂章。你那麼自信、那麼有心計地朝我微笑。我把你奉承得忘乎所以了,知道嗎?就在我聽你說蠢話的問時她正在撫摸我——只是你沒有看見罷了。你以為我樂意受磨難,你說那是我該扮演的角色。好吧。問問她,她會告訴你我是怎樣受磨難的。「你是個癌病人、狂人。」那天她在電話上這麼說。她現在得到這個癌病人和狂人了,不用多久你也會在身上找到疥癬的。她的血管快炸了,我告訴你,你的話一點意思也沒有。無論你嘮嘮叨叨地說多少也堵不住漏洞。雷恩先生是怎麼說的?「言語即意味著孤獨。」昨晚我在桌布上給你留了幾個字,可你卻用胳膊蓋住了。

    他把她用柵欄圍起來,好像她是一位聖人身上一塊又髒又臭的骨頭。若是他有膽量說一聲「佔有她」,也許會發生一個奇跡。只要說聲「佔有她」,我發誓一切都會圓滿解決的,何況我或許不想要她呢。不知他曾想到這一層了沒有?或許我會暫時佔有她一會兒,過後再把她還給他,她會變得更好。可是把她用柵欄圍起來總不是辦法,你無法把一個人圍住,沒有人再這樣干了……你這可憐的、乾癟的雜種,你以為我配不上她,以為我會玷污她、褻瀆她,可你不懂一個被人玷污過的女人是多麼妙不可言,不懂接受別人的精液之後一個女人會更光彩照人!

    你以為有一顆充滿柔情蜜意的心就足夠了。也許對某一個女人是這樣的,可你連心都沒有了……你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大空尿脖。你在磨利牙齒,扯著嗓門大叫大嚷,你像條看家狗一樣跟在她屁股後面跑,到處撒尿,她不把你當作一條看家狗……卻把你看成一位詩人。她說,你曾一度是位詩人。現在你又是什麼?勇氣,西爾維斯特,勇氣!把那個麥克風從褲襠裡拿出來,放下後腿,別再四處撒尿。我說,拿出勇氣來,她已經從你身邊逃開了。告訴你,她早已被砧污了,所以你還是把柵欄拆了為好。彬彬有禮地問我咖啡的味兒是否比石灰酸好點兒也沒有用,我不會給嚇跑的。把老鼠藥放進咖啡裡好了,再來點玻璃粉。尿一泡熱氣騰騰的尿,再扔幾顆豆蔻進去……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過著一種群體生活,我不得不同其他人一道過日子,主要是幾個瘋瘋癲癲的俄國人、一個醉醺醺的荷蘭人和一個叫奧爾加的大塊頭保加利亞女人。俄國人則主要是指尤金和阿納托裡。

    奧爾加幾天前才剛剛出院,她在醫院裡割掉了身上的幾根管子,掉了一點兒贅肉,不過看上去並不像是受了多大的罪,體重仍同一部有駝峰似曲線的火車頭差不多。她大汗淋漓,口中奇臭,仍舊戴著刨花狀的切爾克斯假髮。她的下巴上生著兩個大疣子,疣子上長出一撮毛來,於是她便乾脆留起了小鬍子。

    奧爾加從醫院回家後的第二天便又重操做鞋舊業,早晨六點便在長凳上干開了,每天做好兩雙鞋。尤金總抱怨說奧爾加是個負擔,實際上卻是奧爾加用她每天做的兩雙鞋養活尤金和他老婆,奧爾加若是不幹活便沒有吃的。於是人人都爭先恐後及時把奧爾加拖上床,都爭著給她足夠的食物來維持下去……每頓飯都是以喝湯開始的,不論是蔥頭湯、西紅柿湯、菜湯還是別的,這類湯都是一個味道。那味道總像是洗碟子的抹布扔在裡面煮過一樣——有點兒酸味、霉味,上面漂著渣子。每頓飯後我便看到尤金把它藏在櫃子裡,它就在那兒繼續霉變下去,直到下頓飯再端出來。奶油也藏在櫃子裡,放了三天以後那味道就像一具屍首上的大腳趾。

    煎放壞了的奶油時散發出的氣味並不是很開胃的,更何況做飯的房間裡根本沒有任何通風設備。我一打開門就覺得噁心,可是尤金一聽到我來了便總要打開百葉窗,扯開像魚網一樣結在一起遮陽光的床單。可憐的尤金!他四下裡望望屋裡幾件粗笨的傢俱、骯髒的床單和還盛著髒水的洗臉盆,然後說,「我是一個奴隸!」他每天都這麼說,還不只說一遍,要說十來遍,說完便從牆上摘下吉他唱起歌來。

    壞掉的奶油……這也使我產生了許多聯想。一想起這變質的奶油我就感覺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小小的老式院子裡,這是一個氣味很難聞、很淒涼的院子。稀奇古怪的人物透過百葉窗上的裂縫偷偷地窺視我……其中有圍著披中的老婦人、小矮人、生著一張老鼠臉拉皮條的彎腰詢背的猶太人、輕桃的小妞和留鬍子的傻瓜。他們瞞珊走進院子來汲水、洗刷污水桶。一天尤金問我肯不肯替他倒污水,我就提著桶到那個角落裡去了。地上有一個孔,孔周圍亂扔著一些髒紙。那一小口井也被排泄物弄得很髒,在英語裡排泄物即是屎尿。我將桶一斜,一攤攤又髒又臭、叫人意料不到的東西便噗噗濺出來。待我回去,湯已盛好了,吃飯時我始終想著我的牙刷——牙刷舊了,毛常嵌入牙縫中。

    坐下吃飯時我總是揀靠窗的座位,我怕坐在桌子另一端,那兒離床太近。那張床叫人心裡發怵,一扭過頭去我便可以看到灰色床單上的血污,可我盡量不看那邊而去看窗外院子裡的人刷洗污水桶。

    每逢吃飯總要有音樂助興。大家都取過奶酪後尤金便跳起來摘下掛在床上方的吉他。曲子總是那一支,他說他能彈十五六支曲子,可是我聽到的從來沒有超過三支。他最喜歡彈的是「迷人的愛情詩」,這支曲子充滿苦惱和悲哀的情調。

    下午我們到電影院去,那兒涼快、黑暗。尤金坐在樂池裡的鋼琴前,我坐在前排的一隻長椅上。影院裡空無一人,尤金仍唱得十分賣力,似乎歐洲所有的帝王都在聽他演唱。花園門打開了,濕樹葉的氣味飄進來,瀟瀟雨聲同尤金悲涼淒苦的歌聲交織在一起。午夜過後,來看熱鬧的人身上發出的汗臭和難聞的口臭瀰漫了大廳,我便回去找一隻長椅睡覺了。影院出口處的燈光在煙氣中搖曳,在石棉幕布下方一角上投下一縷微光。

    我每夜在這只人工眼的逼視下閉上自己的眼睛……戴著一隻假眼站在院子裡,僅有半個世界是清晰可見的。石頭是濕的,上面生著青苔,石頭縫裡有黑色的蛤螟。通往地下室的入口處由一扇大門擋著,階梯很滑,上面儘是蝙蝠屎,很髒。門膨脹了,眼看就要倒下來,門的合頁也快脫落了,然而門上卻赫然用彩筆寫著幾個堂皇的字:「切記隨手關門。」為什麼要關門?我搞不明白。我又瞧瞧這幾個字,它們不見了,在原來的地方嵌著一塊彩色玻璃。我取下假眼,朝上面啐口唾沫,用手帕擦拭了一番。一個女人正坐在一個高檯子上,這個檯子比一張巨大的雕木寫字檯還高。女人脖子上還盤繞著一條蛇。整個房間裡擺滿了書,稀奇古怪的魚在綵球狀魚缸裡邀游,牆上掛著幾幅地圖和圖表——大瘟疫前的巴黎地圖、古代世界地圖、克諾索斯和迎太基地圖、迪太基被攻佔前後的地圖。我在房間一角看到一隻鐵架床、床上放著一具屍體。那女人無精打彩地站起來從床上搬下屍體,心不在焉地把它從窗口扔出去。她回到大雕木寫字檯旁,從魚缸裡抓出一條金魚吞下肚去。接著房間慢慢旋轉起來,幾塊大陸——滑進大海裡,只有那女人尚在,不過她的軀體也成為一大塊土地。我把頭探出窗外,埃菲爾鐵塔正在注外噴香檳酒,它完全由數字建成,遮蓋在黑色花邊之下。陰溝汩汩地急速流淌。到處都是屋頂,鋪得很整齊、很叫人討厭的屋頂,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我被人從這個世界上驅趕出來,像槍膛裡的子彈一樣呼嘯而出。濃霧業已散去,地球上佈滿了冰凍的油污。我可以感覺到這個城市在跳動,如同從一具還有熱氣的屍體上取下的心臟一樣顫動。我住的旅館的窗子在潰爛,散發出化學藥品燃燒時的濃郁辛辣的臭氣。瞧瞧塞納河,我看到了河裡的爛泥和頹敗景象,街燈射出半死不活的亮光,男男女女差一點便窒息而死,河上的橋躲在房屋的陰影裡——那都是愛情的屠宰常一個男人肚子上掛著一隻手風琴靠牆站著,他的雙手在手腕處被砍斷了,然而手風琴像一袋子蛇似的在兩截斷肢間扭來扭去。宇宙已經縮小,它只有一個街區長,沒有星星,沒有樹木,沒有河流。生活在這兒的人全是死人,他們替別人造夢中坐的椅子。這條街的中心有一個輪子,輪子中央裝著一部絞架,早已死去的入狂熱地試圖登上絞架,可是輪子在飛速旋轉……需要有某種東西幫助我恢復常態,昨天晚上我發現了它:帕皮尼。我不在乎他是沙文主義者,是小小的虔誠教徒,還是近視眼的書獃子。作為一個失敗者他是絕妙的……聽聽他讀過的書吧——只有十八歲!不僅讀過荷馬、但盯歌德、柏拉圖、埃庇克泰德,不僅讀過拉伯雷、塞萬提斯、斯威夫特民不僅讀過瓦爾特·惠特曼、埃德加·艾倫·坡、波德萊爾、維榮、卡爾杜齊、曼佐尼、洛卡·德·維加,也不僅讀過尼采、叔本華、康德、黑格爾、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他不僅讀過這些人的著述,還讀過夾在這些大人物之間的所有小人物的作品。這是他在第十八頁寫到的。然而,到第二百三十二頁他便鬆口了,吐露了真情。他承認,「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那些書名。我編過參考書目,我寫過評論文章,我也曾低毀、中傷過……我可以演說五分鐘或五天,然後我就無話可講了,乾癟了。」

    接著他又寫道,「每個人都想看看我,每個人都想同我談話。

    人們不斷打擾我,也互相打擾,打聽我正在做什麼。我怎麼樣?

    全好了嗎?還在鄉間散步嗎?在工作?書寫完了?不久就開始寫另一本?

    「一個瘦猴似的德國人想叫我翻譯他的書,一個凶狠的俄國姑娘要我寫一本自傳,一位美國太太想知道有關我的最新情況,還有一位美國紳士要派他的馬車來接我去吃飯,你知道,也就是無拘無束地談談心。又有一位我十年前的老同學、老室友要我把我寫的都念給他聽,寫得有多快就念多快。有一位相識的畫家朋友希望我擺好姿勢讓他畫,按小時付錢。又有一位記者想要我現在的住址。又有一個相識,是一位神秘主義者,想瞭解我靈魂的狀況。另一位更實際些,他想瞭解我的存款狀況。我的俱樂部主席問我肯不肯為孩子們做一次講演。一位篤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一有空就到她家去喝茶,她想聽聽我對耶穌基督的看法,還有——我認為那種新式繪畫法怎樣?……「老天爺?我變成什麼了?你們這些人有什麼權利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偷走我的時間,窺探我的心靈,汲取我的思想,叫我給你們做伴、做知己、做問訊處?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難道我是一個靠逗人開心領取薪俸的人,每天晚上都得在你們的蠢鼻子底下演一出聰明機智的鬧劇?難道我是你們花錢買來雇來的奴僕,要在你們這些無所事事的懶漢面前爬行,將我所做所知的一切獻給你們?難道我是妓院裡的婊子,一聽到頭一個來嫖妓的、穿著考究的男人來了便紛紛趕忙撩起裙子,脫下襯衣?

    「我是一個矢志要做一番英雄業績、使這個世界在自己眼裡變得更加易於接受的男子漢。假如在軟弱的、鬆懈的、不得已的一剎那間我發脾氣了———些在言語表達中冷卻下來的狂怒情感———個捆在幻想之中、充滿激情的夢——好吧,聽不聽得進去都由你們……只是別打擾我!

    「我是一個自由的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獨自一個人呆著,我需要獨自仔細想想我的恥辱、我的失意,我需要陽光和街上的鋪路石——不過不要人陪伴,不要同人交談,只是獨自一人呆著,由自己心中的樂曲陪伴,你們要我的什麼?每當我有話要說,我便把它印出來。每當我要給予什麼,我便把它拿出來。

    你們無休止的好奇心令我噁心!你們的奉承話使我感到恥辱!你們的茶快把我毒死了!我誰的也不欠,我只對上帝負責——只要他存在!」

    據我看帕皮尼談到獨處的需要時忽略了一個細微之處。假如你窮困潦倒,獨自一個人呆著並非難事。對了,一位藝術家需要的正是孤獨。

    我稱自己為藝術家,但願自己是一位藝術家吧。這天下午美美地睡了一會兒,這一覺在我的脊椎之間墊進了天鵝絨,產生了足夠我想三天的想法。我精力十分充沛,卻無處可以消耗。

    我決定去散步,走到街上卻又改變了主意,要去看電影。可是我看不成電影——還差幾個蘇。那麼還是去散步,走到每一家影院前我都要停下看看海報,再看看價目表。進這些下流場所真是夠便宜的,可我還差幾個蘇。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倒可以回去賣掉一個空酒瓶。

    待來到阿梅利街,我早已忘掉了電影的事,這條街是我最喜歡的街道之一,也是市政當局有幸忘記鋪墊的一條街。大塊大塊的鵝卵石從街道這一側堆到另一側,延伸了一個街區,呈細長的一條。標緻旅館就在這條街上,還有一座小教堂,活像是專為共和國總統和他一家人建造的。偶爾見到一座樸素的小教堂倒也不錯,巴黎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大教堂。

    亞歷山大三世大橋。大橋附近有一大塊被風吹淨的空地,乾枯的樹木機械地仁立在鐵門內,殘廢軍人院的陰暗氣氛由屋裡逸出,瀰漫到廣場四周黑暗的街道上。這是充滿詩意的陳屍所,他們現在將這位偉大的武士、歐洲最後一位偉人送到想送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崗岩床上熟睡,不必再擔心他在墳墓中翻身,門都已閂好,棺材蓋已關嚴。睡吧,拿破侖!他們需要的並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屍體呀!

    塞納河仍在氾濫,渾濁的河面被燈光分割成一條條的。我不明白看到這條黑色的湍急水流時會激起何種情感,不過一種欣喜若狂的心情總是使我不能自持,堅定了我永遠不離開這片土地的眷戀之情。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經過這兒到美國捷運公司去的路上發生的事,那天我早就估計到不會有我的郵件,沒有支票,也沒有電報,什麼都沒有。一輛從拉斐特藝術館來的馬車轆轆駛過大橋,雨已停了,太陽透過肥皂沫般的雲朵,在發出光澤的屋頂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紅光。我回憶起那個車伕如何探出身來眺望帕西路那邊的河面。這是多麼純真、質樸、讚許的一瞥!他彷彿在對自己說,「啊,春天快來了!」誰都知道,每當春天來到巴黎,最卑微的活著的生靈也一定會覺得他正居住在天堂裡。還不止這個——他是以一種親切的目光細看這番景致的,這是他的巴黎。一個人不一定非得有錢,也不一定非得是一個市民,他同樣會對巴黎產生這種感情。巴黎充斥著窮人——照我看,他們儘是一夥有史以來最傲慢、最骯髒的乞丐,然而他們擺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勢,正是這種派頭把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區分開了。

    想到紐約,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了。在紐約即使一個有錢人也會覺得自己無足輕重,紐約是冷酷、燦爛、邪惡的。建築物高聳入雲,人們的活動都帶一點狂亂的意味,動作的頻率越快,精神也越頹喪。這是一場持續的騷動,不過它本來也可以在試管內醞釀成的。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也無法引導人們發洩精力的方向。它壯觀、怪誕,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過卻是完全雜亂無章的。

    一想到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頌過的曼哈頓,我心中便產生一種盲目的狂怒心情。紐約!那些白色的監獄、擠滿蛆的人行道、排隊等候發救濟食品的人們、修築得像宮殿一般的下流去處,那兒有的是猶太人、麻風病人、殺人犯,而最多的是游手好閒的人。到處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大樓、飲食、海報、工作、罪行、愛情……整個城市建築在一個空空如也的坑上,沒有意義,完全沒有意義。還有第四十二大街,人們稱它為世界之巔。那麼世界之淵又在哪裡?你可以伸出雙手走路,抬頭仰望這些美麗的白色監獄時都快要把脖子扭斷了。他們像發了瘋的鵝一樣往前走,探照燈將星星點點的狂喜灑在他們空虛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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