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勒茲別墅,一種新的生活展現在我面前。才十點鐘,我們卻已吃完了早飯,還出去散了一會兒步。如今我們這兒來了一位埃爾莎,鮑裡斯告誡我說,「這幾天走路要輕一點。」
這天一開始便景色宜人:明媚的天空。清新的微風、剛剛粉刷過的房屋。在到郵局去的路上,我和鮑裡斯討論了那本書,書名是《最後一本書》,它將以無名氏的名義寫作。
新的一天在開始,這一點我們今早站在迪費雷納的一幅閃爍著光輝的油畫前時我便感覺到了。畫上是十三世紀的一種早餐式聚會,沒有酒,有一位姣好、肥胖的裸體人像,一色、充滿活力、像手指甲一樣呈粉紅色,一條條波浪狀的肌肉在發光。
這幅畫,總的說來是二流的,有些方面還是初級的。這是一個感到刺痛的人體,在朝露下濕漉漉的。這是靜止的生命,不過這兒沒有什麼東西是靜止的、死去的。畫中的桌子被食物壓得吱吱響,食物太重,桌子都快散架了,這是一頓十三世紀的飯——繪畫人已經清楚記住了所有在叢林中寫生時畫下的動物,一大群瞪羚和斑馬在啃棕桐樹的復葉。
現在我們同埃爾莎在一起,今早我們還在床上時,她便在為我們演奏,「這幾天走路要輕一點……」太好了!埃爾莎是女傭,我是客人,而鮑裡斯是大人物。一場新戲要開演了,我這樣寫時不禁自己大笑起來。鮑裡斯這個山貓知道會出什麼事,他對各種事情的嗅覺也很敏銳。「要輕一些……」鮑裡斯如坐針氈,從現在起他老婆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露面。
他老婆足足有一百八十磅重,他卻是個小個兒,這樣你就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局面了。晚上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他對我解釋過,這局面又可悲又可笑,我禁不住不時停下來嘲笑他一番。「你為什麼這樣笑?」他柔聲道,然後又繼續以淒涼的歇斯底里的口吻敘述下去,活像一個可憐蟲。突然意識到無論穿上多少件常禮服自己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男子漢,於是他想逃走,想換一個新名字。鮑裡斯哀聲道,「這個女人可以佔有一切,只要她放過我。」可是首先得把公寓租出去,訂好契約,安排好各種瑣事,這會兒他的常禮服說不定會派上用場呢。她的塊頭兒——這才是真正叫他發愁的!假如回去時我們發現她突然站到了門口,他準會昏過去,他對他老婆就是這麼誠惶誠恐的。
所以我們暫時只得放過埃爾莎,她在這兒只是做早飯、引導客人看房子。
埃爾莎已使我心施搖動,就以她的德國血統和那些悲涼的歌曲。今早我剛剛喝完咖啡從樓梯上下來,低聲哼著「……曾經是多麼美好」。
這首歌是為吃早飯唱的,沒過多久樓上那個英國青年奏起了巴赫的曲子。據埃爾莎說——「他需要一個女人。」埃爾莎也需要點兒什麼,我能覺察到這一點。我對鮑裡斯什麼都沒有講,今早他正刷牙時埃爾莎向我介紹了很多柏林的情況。那些從屁股後面看起來十分迷人的娘兒們,待她們轉過身來——哇,有梅毒!
我覺得埃爾莎總在如饑似渴地望著我,猶如看著早飯桌上剩下的食物。今天下午我們在工作室裡背對背寫東西,她給遠在意大利的情人寫信。我的打字機出了毛玻鮑裡斯已出發察看一個便宜的房間去了,公寓一租出去他就要搬過去。除了同埃爾莎尋歡作樂之外,我簡直沒有別的事好做。她想這樣,可我還是為她感到有點遺憾。她給情人的信只寫了一行——我俯身去摟抱她時斜著眼看到了。不過我控制不住自個兒了。那該死的德國音樂,憂鬱而又傷感,打動了我。後來又是她那明亮的小眼睛,熾熱而又充滿悲哀。
事情完了以後我讓她為我彈個曲子,埃爾莎是位音樂家,儘管她彈的曲子聽起來像是在砸破鍋,像人腦殼在一起磕磕碰碰。
她一邊彈一邊還在哭泣,我並不責怪她。她說,到處都會遇到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個男人,事後她就得離開,然後便是墮胎、找個新工作,過後又是另一個男人,誰都根本不管她,只是利用她。說完這些話她便為我彈了舒曼的曲子。舒曼,這個愛哭鼻子、多愁善感的德國王八蛋!不知怎麼搞的,我很為埃爾莎難過,可又認為這事與我根本無關。像她這樣一個會彈琴的女人早該懂得這種事情,不要叫碰巧遇上的任何一個長著很大雞巴的傢伙把她輕易騙到手。舒曼的曲子使我神不守舍,埃爾莎仍在抽噎,而我早已想別的去了。我在想塔尼亞,想她怎樣彈奏慢板。我在想許多許多早已逝去、早已遺忘的往事,想在格陵波因特度過的那個下午。當時德國人正大舉進犯比利時,我們損失的錢還不多,也就不大介意德國對一個中立國的入侵。那時我們仍很天真爛漫,樂意聽詩人們朗誦詩,在昏暗中坐在桌子四周大肆談論死去的亡靈。那一回,整個下午和晚上四周都迴盪著德國音樂,附近都是德國人,甚至比德國本上的德國人還多。我們是聽舒曼和雨果·沃爾夫的樂曲、吃泡白菜、土豆湯團、喝庫莫爾酒成長起來的。臨近傍晚時分,我們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放下了窗簾,有一個傻呼呼的小妞兒在大談耶穌基督。我們在桌下相互牽著手,坐在我旁邊的女人把兩根手指伸進了我的褲襠。後來我們在地板上躺下,就在鋼琴後面,有人在唱一支淒涼的歌,空氣令人窒息,女人口中有一股酒氣。鋼琴踏板在僵硬地、機械地上下移動,這是一種瘋狂的、徒勞無功的運動,像花了二十六年時間堆起來的一堆大糞,不過卻是準時完工的。我把她拽到我身上,音樂仍往我耳朵裡灌。屋裡一片漆黑,庫莫爾酒灑在地毯上,把地毯弄得粘呼呼的。突然黎明彷彿就要來臨,天上像是有水在冰上流動,而上升的霧氣又使冰呈青色,冰河沉入一片翠綠色之中,小羚羊、大羚羊、金槍魚和海像在天邊徘徊遊蕩,而獅魚一躍躍出了北極圈……埃爾莎坐在我腿上,她的眼睛像兩個小小的肚臍眼兒。我看看她的大嘴巴濕漉漉的,光閃閃的,便親了起來。於是她又哼起……:『這曾經是多麼美好……」啊,埃爾莎,你還不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的來自薩金根的小號手。德國歌詠團體,施瓦本廳、體操協會,……向左轉,向右轉……然後用繩子頭抽在屁股上。
唉,這些德國人!他們像一部公共汽車似的把你們全載走,使你們消化不良。一夜之間一個人不可能遍訪陳屍所、療養院、動物園、十二宮、哲學之困境、認識論之洞穴、弗洛伊德和司大克的奧秘……騎在一匹孩子們玩的旋轉木馬上,一個人哪兒也去不了,而同德國人在一起你便可以在一夜之間從織女星來到維加面前,而離去時仍同帕西發爾一樣蠢。
我說了,這天一開始便景色宜人。直到這天早上我才重新感覺到巴黎這個實體的存在,已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覺察到這一點了。也許這是因為我已打好了那本書的腹稿吧,我就帶著這本書到處走。我像個懷孕的大肚子女人在街上穿來穿去,警察領著我過馬路,女人們站起來給我讓座,再也沒有人粗暴地推我了。我懷孕了,我滑稽可笑地瞞珊而行,大肚子上壓著全世界的重量。
就在今天早晨去郵局的路上,我們最後一次將這本書誇讚了一番。我們,我和鮑裡斯,開創了一種新生宇宙文學觀。《最後一本書》將成為一本新《聖經》,所有有話要講的人都可以在這兒講——不署名。我們要詳盡地描寫我們所處的時代,在我們身後,至少在一代人的時間以內不會出現另一本書。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在黑暗中發掘,單憑直覺引導我們。現在我們要找一個容器來傾倒掘出的致命液體,要一顆炸彈,一旦擲出去便會炸掉整個世界。我們要在書中盡情地寫,以便給未來的作家提供情節、戲劇、詩歌、神話、各種科學。世界將在未來一千年內依靠我們的書生存,它洋洋灑灑、無所不容,其思想差點兒叫我們茫然不知所措。
世界,我們的世界,一百多年來一直瀕臨死亡。過去一百多年來還沒有一個人發狂發到在世界的屁眼裡放顆炸彈把它炸掉的地步,這世界在腐爛,在逐漸死去。不過它還需要「決定性的一擊」,需要被炸成碎片。我們沒有一個人不受其影響,然而所有的大陸、大陸間的海洋和空中的小鳥都藏在我們心中,我們要在書中記下這個世界的演變,它已經死了,但仍未被埋葬。
我們是在時間的表面游泳,其他所有的人都淹死了、快淹死了、終究要被淹死。這本書將是部巨著,將會出現大洋似的廣闊地域供人來往、漫遊、唱歌、跳舞、攀登、洗澡、翻跟斗、發牢騷、強姦、殺人。這是一座大教堂,一座真正的大教堂,在建造它的過程中每一個失去自己身份的人都可以出力,將要為死者作彌撒、禱告、懺悔、唱讚美詩、抱怨一會兒、閒扯一會兒——以一種要人命的漫不經心的態度。還要建圓花窗、滴水嘴,要僱用沙彌和抬棺材的。你可以把馬牽進來在教堂走廊上狂奔,你可以把腦袋往牆上撞——它不會倒塌,你可以任意造一種語言去祈禱,也可以在教堂外蜷起身子睡覺。這座教堂至少能支撐一千年,而且不會有複製品,因為建造者和建造方法都已死掉了。我們要印製明信片、組織旅遊,我們要在它周圍修築一座城,建立一個自由公社。我們不需要天才——天才都死了,我們需要強壯的勞力,需要樂意放棄靈魂、生長出肉體的精靈……這一天正在以理想的速度過去。我在塔尼亞房間的陽台上,底下起居室裡正在演戲,這位戲劇家生病了。而且,從上面望下去,他的頭皮顯得比往常更粗糙,他的頭髮是稻草做的,他的思想也是一堆亂草。他老婆也是稻草人,不過還有點兒潮濕。
連整座房子都是用稻草蓋的。我站在陽台上等鮑裡斯來,我最後一個難題——早飯——已解決了,因為我把一切都簡化了。假如還有新的難題我便把它們同髒衣服一道裝進背包裡好了。我要扔掉所有的錢。我要錢有什麼用?我是一部寫作機器,擰上最後一顆螺釘機器便運轉了。我與機器之間並無間隙,我就是機器……他們還沒有告訴我這出新戲講的是什麼,不過我可以感覺到。他們企圖擺脫我,可我是到這兒來吃飯,只是比他們預期的早到了一會兒。我已告訴他們該坐在哪兒、幹什麼。我有禮貌地問他們自己是否打攪他們了。可我的真正意思是,「你們會不會打攪我?」他們也知道我的意思。沒有,你們這伙快活的蟑螂,你們並沒有打攪我,你們在滋養我。不錯,我看到你們緊挨著坐在一塊兒,不過我知道你們之間有一道鴻溝。你們間的距離同行墾間的距離差不多,而我是你們之間的空曠地帶。假如我抽身走開,你們便沒有可供活動的空地了。
塔尼亞充滿了敵意,這一點我可以感覺到。她生我的氣,怨我光想別的,唯獨沒想著她。根據我的激動程度她便知道自己的價值已降為零了,她知道我今晚來的目的並不是要同她睡覺,她知道某種東西正在我心中萌發,這東西會毀掉她。她領悟得很慢。不過在領悟……西爾維斯特顯得更心滿意足,他今晚要在飯桌旁擁抱她。現在他在看我的手稿,準備激發我的自尊,使之與她的自尊相對抗。
今晚的聚會是古怪的,現在正在為它做準備。我聽見玻璃酒杯叮噹響,酒拿出來了。一杯杯酒將被喝掉,生病的西爾維斯特也會痊癒。
聚會計劃是昨夜才在克朗斯塔特家制定的,其宗旨是叫女人們吃點苦頭,幕後的氣氛應該更恐怖,有更多的暴力、災禍、磨難、悲哀和痛苦。
使我們這樣的人來到巴黎不是偶然的事件。巴黎只是一個人工的舞台,一個可使觀察者看一眼戲劇衝突各階段的旋轉舞台。而這些戲都不是在巴黎開場的,它們在別處上演。巴黎只是一件產科器械,它把活著的胎兒從子宮中夾出來放進保育器。
巴黎是人工引產生下的嬰兒的搖籃,在這個搖籃裡來回搖晃時每個人又回到了他的故土,又夢見了柏林、紐約、芝加哥、維也納、明斯克。維也納再也不會比巴黎更維也納化。每一件東西都被人頂禮膜拜,搖籃獻出一批嬰兒,另一批新生嬰兒又取代他們的位置。你可在這些牆上看到說明——左拉、巴爾扎克、但盯斯特林堡以及每一位曾聲名顯赫的人當時都住在這兒,每個人都曾在這兒住過一陣,不過卻沒人在這兒死去……他們在樓下說話,他們的話都是富有象徵意義的。他們在談話中用了「鬥爭」這個詞,西爾維斯特這個生病的戲劇家在說,「我正在看《宣言》。」塔尼亞問,「誰的宣言?」哈,塔尼亞,我聽得很清楚,我正在樓上寫到你,而你也料到了。說下去,這樣我就可以記下你說的話了,因為坐到餐桌邊上我就不能做筆記了……突然塔尼亞說,「這個地方沒有一個很像樣子的廳。」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他們在張貼一些畫,這也是為了打動我。你瞧,他們希望說,我們在這兒很自在,在這兒過夫妻生活,我們在使這個家更具有吸引力。為了你的緣故,我們還要為這些畫爭論幾句。塔尼亞又說道,「眼睛竟會這樣迷惑一個人!」唉,塔尼亞,你要說些什麼?繼續下去,把這出鬧劇演下去。我來這兒是為了吃你們允諾過的這餐飯的,我非常非常喜歡這出喜劇。這回是西爾維斯特先開口,他試圖講解博羅夫斯基畫的一幅水粉畫。「到這兒來。看見了嗎?一個人在彈吉他,另一個人的腿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是的,西爾維斯特,是這麼回事。博羅夫斯基和他的吉他!他腿上的姑娘!只是一個人永遠也拿不準坐在他腿上的是什麼,也說不上那是否真是一個人在彈吉他……要不了多久莫爾多夫便會手腳並用地飛快爬進來,鮑裡斯也會嘻嘻笑著走進來。吃飯時有松雞、安如葡萄酒和又粗又短的雪前。還有克郎斯塔特,待他聽到最近的新聞後便一會兒活得艱難些,一會兒活得輕鬆些,每五分鍾情緒變化一次。過後他便又安穩下來,重新沉溺於他的夢幻之中。也許這時他會寫出一首詩來,一首沒有舌頭的大金鐘似的詩。
得休息個把鐘頭了。又來了一個看房子的客人。樓上那個要命的英國人在練習彈巴赫的曲子。現在有人來看房子,必須馬上衝上樓去叫那位鋼琴家停一會兒。
埃爾莎在給蔬菜水果商打電話,管子工在馬桶上裝了一個新座墊。門鈴一響,鮑裡斯便失去了平衡,在忙亂中他掉了眼鏡,他趴在地上找,常札服在地上拖著。這有點兒像大基諾劇院演出的一齣戲——那位快餓死的詩人來給屠宰商的女兒上課,電話鈴每響一次詩人就要流一回口水。馬拉梅的名字聽上去像「牛腰肉」,維克多·雨果這個名字的發音同「小牛肝」一樣。埃爾莎在為鮑裡斯預訂一頓精美的午飯——「一份帶湯的豬排。」她說。我仿傀看到了放在大理石上的一大堆涼了的粉紅色的火腿,底下墊著白色肥肉的美味火腿。我餓得要命,儘管我們幾分鐘之前才吃過早飯。我不得不免去午飯,多虧博羅夫斯基,我只在星期三吃午飯。埃爾莎還在打電話——她忘了訂一塊鹹肉。「對了,一小塊鹹肉,別大肥。」她說……得了!放些小牛胰臟、放些牛睪丸和蛤!做菜時放些炒臘腸,我可以一頓吞下維加的一千五百出戲。
來看房子的是位漂亮女人。當然,是美國人,我背對著她站在窗口看一隻麻雀啄一灘剛拉的屎,很驚奇麻雀竟這麼容易養活,下著一點雨,雨點很大,以前我常常以為一旦一隻鳥兒的翅膀濕了它就不能飛了。我覺得奇怪,這些闊女人怎麼來巴黎找到了一流的工作室。準是一點點才能和一個鼓鼓的錢包幫了她們。天若下雨她們便有機會炫耀她們的雨衣,吃的東西不算什麼,有時她們忙著四處遊蕩,沒時間吃午飯,只是在和平咖啡館或裡茲酒吧吃點三明治、一塊薄脆餅。「只為名門閨秀服務」——比維·德·沙萬那從前的畫室門口這樣寫著。那天我碰巧從那兒經過,富有的美國女人肩上挎著顏料盒。一點點才能和一個鼓鼓的錢包。
麻雀著了魔似的從一塊鵝卵石跳上另一塊鵝卵石,如果站下仔細觀察一番,你便會發現它們的確是在做很費力的事情。到處都丟著食物,我是指在水溝裡。那位漂亮的美國女人在打聽哪兒有衛生間。衛生間!讓我帶你去,你這蔑視金錢的瞪羚!你說衛生間?「這兒來,小姐。別忘了編號的是留給殘廢軍人的。」
鮑裡斯在搓手——他在講解這筆租房交易中的最後幾條事項,幾條狗在院子裡叫,叫聲像狼一樣。樓上,梅爾渥內斯太太在挪動傢俱。她整天無事可做,很無聊。如果發現哪兒有一點點灰塵她便把整個房子打掃一遍。桌上擺著一串綠葡萄和一瓶甜酒——十度的優質酒。「好吧,」鮑裡斯道,「我可以為你做一個臉盆架。請到這兒來,對了,這是衛生間。當然,樓上還有一個。對,每月一千法郎。你說你不怎麼喜歡於特裡約?不,這兒才是。只是需要一個新臉盆,就是這……」女人馬上要走了,這一回鮑裡斯壓根沒有介紹我。這個婊子養的!每次來一個有錢女人他就忘記介紹我。過幾分鐘我就可以再坐下來打字了。不知怎麼搞的,今天我不大想幹下去了,我的幹勁一點一點消失了,她會在一個小時後回來,奪走我屁股底下坐的椅子。一個人居然不知道他半小時後坐在哪兒。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能寫作呢?如果這個有錢的王八蛋租下這個地方,我就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處在這麼一種困境中便很難確定哪一種情形更糟——沒地方睡好些還是沒地方工作好些。一個人在哪裡都能睡覺,可他一定得有個工作的地方。即使你寫的不是一部傑作,寫一部拙劣的小說也得有把椅子坐、有個安靜的環境呀。這些有錢的女人從來沒想過這個,無論何時她們想把自己柔軟的屁股放低一些,總有一把擺好的現成椅子昨夜我們出去了,剩下西爾維斯特和他的上帝一起坐在爐邊。西爾維斯特穿著睡衣,莫爾多夫唇間叼著雪茄。西爾維斯特在剝桔子,他把桔子皮放在沙發巾上。莫爾多夫湊近他,問他自己是否能再念一遍那部才華橫溢的模仿滑稽作品《天堂之門》。我和鮑裡斯打算走了,我們太快活了,同這兒的病房氣氛不大諧調。塔尼亞跟我們一道走,她快活,因為她要離開這兒了。鮑裡斯快活是因為莫爾多夫身上的上帝死了。我快活是因為我們還要演出另一幕戲。
莫爾多夫的聲音很恭敬,「西爾維斯特,在你睡覺之前,我能同你呆在一起嗎?」過去六天裡他一直同西爾維斯特呆在一起,買藥、為塔尼亞跑腿,安慰和寬慰他們、守衛大門謹防鮑裡斯及其無賴等不懷好意的人闖入。他像一個發現自己的偶像在夜間被人肢解了的野人,他坐在這個偶像腳下,帶著麵包樹上的果實和油,咕噥著語無倫次的禱告詞。他說話時調子十分慇勤,他的四肢早已麻痺了。
他對塔尼亞說話的口氣彷彿塔尼亞是一位違背誓言的女牧師。「你一定要自尊自重,西爾維斯特就是你的上帝。」西爾維斯特在樓上受罪(他胸部有點兒哮喘),而這對男女牧師卻在大吃大喝。莫爾多夫說,「你這是玷污自己。」湯從他嘴上滴下來,他有本事一邊吃一邊蒙受痛苦。他一面揮手趕開蒼蠅一類的東西,一面伸出他的肥胖的小爪子去撫摸塔尼亞的秀髮。「我快要愛上你了,你像我的范妮。」
在別的方面,今天也是莫爾多夫的好日子。美國來信了,莫門門功課都是優秀,默裡在學騎自行車,留聲機也修好了。你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信裡除了報告成績和學自行車的事還有別的。你可以堅信這一點,因為今天下午他為他的范妮買了三百二十五法郎的珠寶,還給她寫了一封有二十頁厚的信。侍者替他拿了一張又一張紙,替他灌墨水、端咖啡、送雪茄,他出汗時便替他扇扇子,拂去桌上的麵包渣,雪茄一滅便再替他點上,為他買來郵票,盡心盡意地侍候他,圍著他團團轉,朝他頂禮膜拜……差點兒弄斷了他的脊樑骨。雪茄煙頭很粗,比克羅那·克羅那牌雪茄粗大。莫爾多夫也許在日記中提到了這一點,這是為了范妮的緣故。手鐲和耳環的價錢很合算,錢花在范妮身上總比浪費在傑曼奧德特這類小婊子身上好些。他對塔尼亞就是這樣說的,他給她看他的箱子,裡面塞滿了給范妮、莫和默裡的禮物。
「我的范妮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我一直在挖空心思找她的缺點,可就是找不到。
「她十分完美。讓我告訴你范妮能幹什麼,她打起橋牌來像個高明的職業牌手,她還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感興趣。比如說,給她一頂舊帽子,看她拿它怎麼辦。她在這兒折一折,在那兒加條帶子,這就成了一件很美的東西了!你知道什麼是最大的幸福嗎?是在莫和默裡睡著後坐在范妮身邊聽收音機。她那麼安詳地坐著,看著她我的全部奮鬥和傷心失意都得到了報償。她聽得十分明白清楚,我一想起你們那散發著臭味的蒙帕納斯,再想到我同范妮吃完一頓好飯後在裡奇灣消磨的一個夜晚,我就可以告訴你這兩個去處根本沒法比。一點簡單的食品、孩子、柔和的燈光,范妮坐在那兒,有點累,不過快活、滿足、有錢……我們就這樣一句話不說坐上好幾個小時,那才叫幸福呢。
「今天她來了一封信——並不是那種枯燥的流水帳,她給我寫的全是心裡話,用的話連我的小默裡都能看懂。她對一切都很敏感,我的范妮。她說孩子們必須繼續受教育,不過這項花費叫她發愁。送小默裡上學要花一千美元,莫當然能得到一筆助學金。可是小默裡這個天才,默裡,我們拿他怎麼辦?我給范妮寫信叫她別發愁。送默裡去上學吧,我說。那一千元呢?今年我掙的錢會比哪一年都多,我要送小默裡上學,因為那孩子是個天才。」
我真希望范妮開箱子時我在常「你瞧,范妮,這是我在布達佩斯從一個老猶太人那裡買的……這是保加利亞人穿的——純毛的……這東西原先是屬於某一位公爵的——不,不必纏起來,放在陽光下……我們去看戲時我要你穿這個,范妮……穿它時配上我給你的那把梳子……這個,范妮,是塔尼亞替我挑的……她跟你有點兒像呢……」范妮正坐在靠背椅上,像石印油畫上畫的一樣,莫在一邊,小默裡那天才在另一邊。她的粗腿有點兒短,夠不著地板。她的眼睛呈一種黯淡的高錳酸鹽色,乳房像成熟的紅色包心菜,身子往前一傾便微微顫動一下。可是,可悲的是她青春已逝,坐在那兒活像一隻電己用完的蓄電池。她的臉歪了,需要增加一點兒活力,需要突如其來的刺激使它復原。莫爾多夫正像個肥蛤膜一樣在她面前跳來跳去,他的肉在顫抖。他滑倒後要打個滾再重新趴在地上都很費勁,於是范妮便用她的粗腳趾輕輕踢踢他。他的眼珠更凸出了,「再踢我一腳,范妮,這樣很舒服。」
這一回她狠狠給了他一腳——這一腳給他的大肚子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坑。他的臉緊貼著地毯,垂下來的軟肉在毯子的絨毛上顫動。他快活一點兒了,四處亂蹦亂跳,從一件傢俱旁躍到另一件傢俱旁。「范妮,你真是太棒了!」這時他正坐在范妮的肩膀上,他從她耳朵上咬下一小塊肉來,只是耳垂上的一點點,那兒是不會感覺到痛的,可她仍同死了一般——仍是一隻沒有電的蓄電池,毫無熱情。他又撲在她腿上,趴在那兒像牙疼似的發抖,他現在已十分激動而且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肚皮像一塊漆皮那樣發光,眼睛裡出現了一對花哨的背心紐。「扒開我的眼睛,范妮,我要更清楚地看著你!」范妮把他抱至床上,往他眼睛上滴了一點熱蠟。她在他肚臍四周擺上戒指,又在他屁股裡塞了一支體溫計。她把他安置好,他便又顫抖起來,突然他縮小了,縮得完全看不見了。她在各處找他,在她腸子裡找、到處找。有個東西在使她發癢,可是她就是說不上那兒癢。
蛤蟆在爬牆,癢,癢。「范妮,把我眼睛裡的蠟弄出來!我要看見你!」可是范妮在哈哈大笑,笑得全身抖動不止。她身體裡的東西在使她發癢、發癢,如果找不到這個東西她就會笑死。「范妮,箱子裡裝滿了漂亮的東西。范妮,聽見我說的了嗎?」范妮在哈哈大笑,像一條肥胖的蛆一樣笑。她笑得肚皮都鼓起來了,大腿也在發青。「啊,老天!鮑裡斯!有個東西在使我發癢。……我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