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往例,為了避免在王船比劍傷及眾臣及王,士兵尋找了一處視野極好的乾草闊地,將王船靠岸。
在燕王與眾臣的擊掌吆喝下,荊軻與角一躍而下。
兩劍客沒有刻意多做準備,就這麼在岸邊踏將起來,漸漸的,兩人拉開距離。
「荊兄,小心!」樊於期大叫。
荊軻率性拔劍,將劍鞘隨手一丟,雙手持劍平舉,兩腿撐開。非常老土的起手式。
角將劍扛著,並沒有先拔出,另一手抓著腰上懸繩,看似隨性地繞著荊軻踏步。
從劍的形態,與兩人持劍的氣度,就可以看出兩名劍客的不同。
荊軻的劍寬大厚實,劍脊高高隆起,刀沿平直,利於砍劈。
角的劍短險脊薄,只約三尺,藏在劍鞘裡的鋒口夾角長而銳,鋒快異常。
一個沉穩持重,一個漫不經心。
角微微訝異。
原本輕浮躁動的荊軻持劍後,神色變得嚴肅非常,姿勢樸質無奇,但神氣凝然,毫無一絲縫隙。
荊軻慢慢鬆緩身體,以細微的節奏呼應不斷繞動的角。
不靜,不動,就像天地之間的祥和存在。
這樣的修為,定是經過道心焠煉的自我凝定才能達成。
與角不同。
儘管荊軻氣宇不凡,劍勢放斂自如,但荊軻觸踏了角的禁地。
角一直想找歸隱的劍聖蓋聶一較生死,好讓他的名字揚放四海,卻期期未果。眼前這傢伙自稱略勝蓋聶一籌,簡直是……放屁!
「喔。」角嘴角微揚,猛地右手往前一甩,劍鞘迸飛而出,射向荊軻。
荊軻不閃不避,劍尖一挑,將角突擊的劍鞘輕輕撞開。
而角危險的劍,殺人之劍,已在劍鞘飛出的瞬間欺近!
唰!
荊軻的胸口被角的猛襲劃過,炎楓劍悍然撩起,角卻已溜出長劍的攻擊範圍。
角用快勝閃電的速度,輕輕鬆鬆就破除了荊軻從容無暇的防禦。
「你的劍好快。」荊軻看著蹲鋸在地上的角,左胸滲血。
「顯然還不夠。」角說。
要是其它劍客,剛剛那一劍就斷出生死了。
「但你的劍缺了一種東西。」荊軻一個大踏步。
炎楓劍湛然舞動,大開大闔的劍勢,刮起腳下的如箭乾草。
「沒錯。缺了你的血。」角毫不畏懼,銳身衝出。
角的手腕輕顫,短劍爆出森然劍光,招招狂若毒龍。
兩人刷刷刷一連交擊六十幾劍。
乍看下角的劍速凌駕荊軻,每一劍都在與風競速,卻被荊軻似拙實巧的劍法綿密地擋下,矛盾至極。
一招又一招過去,卻渾然看不出勝敗之機。
荊軻每一劍都帶著正氣凜然的意志,狂猛的銳風捲起地上乾草,干擾高速攻擊的角的平衡,以暴力性的防禦代替攻擊。
而炎楓劍帶著古銅色澤的劍身,則讓荊軻的劍氣有種懾人的艷紅。
迥異於荊軻,角每次出手,都夾帶著捨身共亡的堅決。
彷彿不懼荊軻的炎楓劍將自己斬成兩半,角刁鑽地在艷紅的銳風中一出一入,每一次都將手中的利劍更接近荊軻的咽喉。
好幾次,荊軻都與死神擦鼻而過。
坐在王船上觀戰的燕王與眾臣無不嘖嘖稱奇,上千士兵則大呼過癮。
太子丹表面極有風度地大家讚賞,實則心中駭然。就連樊於期也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荊軻的劍法在自己之上,可從來不知這位朋友的劍已到了如斯境界。
「荊兄,你真是太可靠了。」樊於期緊握雙拳,內心興奮不已。
自己對秦宮的瞭若指掌,加上荊軻的劍法,或許真能成就大事……「只有如此高超之劍士,才能成就如此精彩之局。」燕王讚歎不已,神色間充滿了矛盾的可惜。
這劍鬥到這番境地,不論是荊軻或角,敗的一方肯定得將命留下。多麼可惜。
但這麼精彩的劍斗前所未有,恐怕也是絕響,若不能親眼看見兩人之間」誰最強」的答案,或許更加可惜。
「殺死他!」太子丹皮笑肉不笑,心底只有重複這個焦切的吶喊。
又是兩百劍過去。
角的呼吸開始急促,背脊冒出的汗漿浸透了衣服。
他從未花過這麼長的時間跟人較量。沒有人有這樣的本事。
雖然角的進退速度並未減緩分毫,但劍的氣勢已經開始削弱。他只有用更強大的、對死亡的決心,去彌補氣勢的不足。
看在荊軻的眼底,角這樣對死的覺悟、甚至可說是一種病態的著迷,只有將劍的力量帶到了無生氣的谷底。
颼。
角的劍再度逼近荊軻的咽喉,削過頰骨,血屑一線飛逸。
「喝!」荊軻奮然一聲平地清雷的巨嘯,震得連遠在王船的人都錯然一楞。
角非常人,動作只是遲疑了半晌。
但荊軻又豈是常人?
只見炎楓劍化作一道銳不可當的虹影,與暴然衝出的荊軻融合為一,撲向氣勢已滯的角。
炎楓劍悍然一劈!
角手中的利劍奮力一擋,胸口卻被沉重的劍勁穿透,無法喘息。
荊軻並沒有留給角任何調整內息的空隙,仗著膂力倍勝於角,腰斗沉,手腕一回,又是如千軍萬馬的劈砍。
面對荊軻的迫人氣勢,如果閃躲的話就無法翻身。角咬牙又是一擋,震得手臂酸麻,劍勁透滲直達雙腳,奪走角最自豪的速度。
「棄劍!」荊軻大喝,雄渾至極的力道完全呼應他的意志,又是一劈。
角無力閃躲,只得再度傾力格擋。
筐!
一聲悶響,角的手臂狂震,眼前一黑,口吐鮮血。
卻兀自不肯丟棄搖搖欲墜的手中劍。
「棄劍!」荊軻怒吼,力道又往上加了兩成,再劈出。
空氣中爆起難聽的金屬脆擊聲,角的虎口迸裂,劍終於被震脫手。
但角可是視生死無物的狂者!
「同歸於盡吧。」
角慘然一笑,左手迅速接住脫手的利劍,身子忽沉,斜身掠出。
荊軻一歎,手腕蓄勁,炎楓劍寒芒暴漲,一個龍捲風似的大回斬。
縱使角想捨身一擊,然而全身已被荊軻先前的劍勁摧毀掉最珍貴的協調性,一個踏步衝出,身子居然顛晃了一下。
兩名絕世劍客的身影乍合又分。
燕王嘴巴撐得老大。
樊於期的拳頭鬆開。
太子丹的笑容僵硬。
漫天紛飛乾草屑,點點血花呼吸間。
地上一條可怕的斷臂。一柄裂成兩半的鐵劍在空中嗚嗚咽咽。
「為什麼……不殺了我?」
角痛苦地看著他的敵人,大量的血水從左手斷口處砸然而出。
「我不殺,已經死去的人。」
荊軻漠然,撿起丟在地上的劍鞘。
他的手因剛剛過度的縱力而顫抖不已,試了三次才勉強將炎楓劍合入劍鞘。
角一陣暈眩,跪下,斜斜軟倒。
勝負已分。
但在生死之間,荊軻並未因他擁有的權力,做出取人性命的決斷。
燕王尚無法從精彩的對決中回神,而一旁的群臣則面面相覷,生怕鼓掌喝采會觸怒位高權重的太子丹,尷尬不已。
卻見太子丹在護衛戒備中下船,張開雙臂,欣然迎向勝利者。
他一向喜歡勝利者。
勝利者應該跟勝利者在一起。
「不愧是天下第一劍!實至名歸!教本公子歎然拜服!」太子丹激動不已,一臉為荊軻的高超劍術深受感動。
荊軻看著越來越近的太子丹,眉頭越來越緊。
「自古英雄不打不相識,本公子眼界淺薄,該死!該死!不知壯士可否願意由本公子作東,一同到酒樓酩酊大醉一番!」太子丹握緊荊軻血氣翻騰的手,語氣推崇備致。
太子丹這一番話倒是真心真意。
為了延攬這名比角還要厲害的劍客,他可以」寬宥」樊於期的奪女之恨,甚至設下酒席重新交個朋友,然後賠十個比素仙兒還要美艷的歌姬給樊於期。
荊軻慢慢解開太子丹熱情洋溢的手。
太子丹的笑容僵結。
只見荊軻走向淚流滿面、意識模糊的角,俯身,單膝跪下。
「因為替這樣的人賣命,你的劍才不懂珍惜自己的生命。」
荊軻抱起沒有力氣掙扎的角,慢慢走向一望無際的荒煙蔓草。
站在燕王旁的樊於期點點頭,雖然他沒有聽見荊軻在唸唸有辭些什麼。
太子丹臉色鐵青,久久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
勝利的劍客,抱著慘敗的無名者,消失在眾人忘記喝采的注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