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御手洗,曾說過什麼懷念日本的話嗎?」
玲王奈的聲音向風中揚起,我的追想也隨之中斷。玲王奈這番話問得正是時候,總是充滿活力又語帶諷刺,見微知著的潔,在那個季節開始寒冷的夜晚,曾經少見地向我透露,他思念故鄉,還有在那裡等著他的友人。那是他僅此一次的告白。
「都說了些什麼他?關於日本的話。」
玲王奈再次詢問我,並溫和地催促著我。雖然多少帶著不詳的預感,但從她的帶給我的明亮中,我得到些許動力,生平第一次有想把那些話公諸於世的念頭。現在想起來,這個念頭,或許是我人生最大的失敗也說不一定。
「我只聽過那麼一次。那是間名為羅素的,古老遊艇俱樂部所開設的酒吧。我和他上個月在那裡一起喝啤酒。那是間很好的店,也是我在斯德哥爾摩中最喜歡的店,我和他經常一塊去那裡。算是我的熟店呢,也是潔的熟店。比起我自己那間公寓,或許那裡才是我真正的心靈之鄉。」
玲王奈的臉露出笑意,專心地側耳傾聽。
「那個夜晚,心情很好的我,向潔這麼問了。事實上那是個十分愚蠢的問題,只是當時我有點失控了。我問他,潔,你喜歡人類嗎?啊啊喜歡啊,他以輕鬆的語調對我說。我喜歡腦袋的神經回路,而這些腦袋的宿主們我也喜歡,他這樣莫名其妙地答。他又繼續說,我也喜歡狗喔,就像喜歡這些啤酒般地喜歡,而你還有那些大海,以及斯德哥爾摩的街道,對我而言,我都同樣地喜愛著。」
「不是這樣的啦,我對他說。在那時候,我的心底湧起了我那段艱辛的過去。在物慾高漲的青春時期,我沒有父親,那對我而言是段悲苦的回憶。然而我那世代的歐洲人,幾乎每個人都置身於戰火中,至親之間,往往形同陌路。而我想說得不是這些,我們兄妹在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的母親用盡心力支持著我們的生活,貴族出身的母親,從此艱辛渡日。貴族的驕傲什麼的,早被連日紛至沓來的生活壓力,給碾得粉碎一空了。」
「然而在那個時候,我對我的母親,竟沒有什特別的想法。當然,通常意義的親情是有的,感謝的念頭也是有的。你明白嗎?就像人之於他們賴以生存的空氣一樣。我真正意識到母親的份量,反而是在她精神開始異常之後。我等待著上高中的那段期間,母親發病了,被送入了精神病院,我於是一邊在慕尼黑的牛奶房工作,一邊在學校與醫院間奔波。而當我看見母親,在醫院的接待室等我時,用那雙手編織出有著好像怪物一般奇妙圖案的織物時,我終於正視了我潛藏與心中的愛情。」
「母親的編織物,無可稱讚也一無是處,那是中規中矩的編織手法,圖案是一張大型蜘蛛的織網。她卻笑著向我展示那些編織,並要求我的褒獎。」
「我於是努力地用言語試探她。但無論我說些什麼,母親都會喜不自勝,因為我是她的孩子,她只要見到我們便於願已足。那一瞬間我忽然打心底感到無以名狀的悲傷,那時候,我才真實地明白到什麼叫作人總是從相反的一面獲知愛情,愛情與悲傷是一體兩面的東西。唯有痛徹心扉過,你才會知道愛情。」
「妹妹也是一樣,特別是兩人話不投機的時候,她的心情與我是一樣的。即使我結婚後,我仍然持續著這種類似的愚蠢行為。妻子的心,也背負著極大的創傷,日日賴酒精維生,白天工作賺得的錢,晚上在酒店逡巡一遍便消耗一空。我從未讓母親發現那個妻子帶給我的苦勞,如果發現的話,母親勢必會憤怒不已,會罵她,會對著她大哭大叫。但是這樣下去,事情便一點進展也沒有了。」
我的話停了下來,臉上自然地湧現笑容。我從玲王奈的臉上,看到些微難為情的神色,她似乎還沒有心裡準備,我會講到這個地步來。這些苦痛的記憶,就像是高壓瓦斯一樣,在我的心底鬱積已久,一不注意拔開了栓子,便紛紛地朝外宣洩了出來。
「我本來並不打算說這些的。不管如何,我向潔說了這些話,我是個喜歡說話人,特別是這類談心的話語。我可以感受到旁人心中的痛苦,把自己擺在和對方相同的地位上,感受著他的悲傷,呼吸著他的痛苦,這種事我可以辦得到。
那樣的話,潔於是稍微想了一下。大約在思考自己應該說到什麼地步。他不再輕鬆,而是陷入了長長的沉默,然後僅此一次地這麼說了。大約距今二十年左右的往昔,他從美國千里迢迢回到日本,一邊思考著人生,一面獨自地生活著。在橫濱租了間簡陋便宜的公寓,除了讀書以外,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
那個時候,他遇見了一個日本人。還很年輕的男人,他失去了記憶,傷痕纍纍。不知道自己是誰,過往的習慣也忘得一乾二淨,不知道該如何在這世上生存下去,同時也為女人的事情煩惱著。人大約很難遇到比這更困難的處境了。氣息也奄奄欲絕,像抓緊水中的稻草般飛進了他的屋子,他就像是臨崖而立的人,正向潔尋求著最後的救援。
我見到他時,潔用懷著深傷的表情繼續說,那個青年孤立無援,收入的來源也好,探求未來的方法也好,全都無法可想。而且恐怕即將成為某個陰謀下的道具,就這樣放手不管的話,甚而會有性命之憂,也因此能收拾這個事態的,就只有潔一個人全副的能力而已。他是生是死,全落在潔一個人的肩上,在這危急存亡之秋,潔說,他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就好像認知到自己的天命一樣。
那個時候的青年,用令人無法忍耐的、懷著哀願的眼睛和潔說話,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虛弱微笑。門打開時、坐在沙發上時、把手伸向咖啡杯時,一直仔細地望著潔的面容,然後像那樣問著「好不好呢?」。他就像紅坊裡的盲人一樣,把手伸向自己的人生,探尋著活下的方法,如果沒有什麼人拉他一把就完了。
潔很清楚地向我描繪:青年有張極為白淨的臉孔,總是穿著白色的襯衫,薄得彷彿無可依賴的胸口在眼前冉動,然後每次都用「做些什麼都好」的哀願眼神望著自己,而這種眼神,每次都令他的心情難以按捺。這種心情,無論如何都平靜不下來,幾乎就像吃了一記重拳那樣不停地讓他心痛,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領略這種感覺。不幫他不行,即使賭上自己的性命也非幫他不可。那個瞬間,他終於醒覺到自己為何而生。他終於有了這樣的自覺,他不要一個人隨心所欲的生活,他的人生,將因為不斷地引導他人而得以續存。我有這樣的使命啊,海因裡希,這是給你和我說的話的回禮。潔這樣對我說,然後……玲王奈!」
我倒吸了一口氣,玲王奈和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用兩隻手摀住了她的臉,我的心情一下子冷了下來,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玲王奈,抱歉,我說了什麼過分的話嗎?」
「不,我很好,我不要緊……」
她說著,把手從她臉上拿開來。似乎欲言又止,聲音帶著哽咽的鼻音,肩頭也微微發顫,她把隨身手提包打開,把手帕給抽了出來。
「我現在有點,被工作的心情所影響,很奇怪對吧?」
玲王奈咯咯地笑了一陣,把手帕按在鼻子上,然後向上仰了仰臉。從我這個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的睫毛上,還掛著幾滴晶瑩的淚珠。
「可是呢……我也很樂意有這種心情喲,因為從今天開始,我不哭是不行的。但是因為現在哭的話,今天晚上就哭不出來了,這才是我現在困擾的地方,所以請不要在意啊。」
她一面說,一面緊緊地抿著唇。玲王奈的聲音雖然在笑,卻明顯被什麼給纏繞著不方,鼻子紅紅的,陷入激動的混亂中。她用她的手帕,把鼻子給包了起來,然後一押:「好了,不要在意,這種事常有。我們來說些愉快的話題吧。啊啊是這樣啊!潔原來說過這樣的話。哈哈哈哈,竟然說那種話呢!好奇怪的人,不,就是他才會說那樣的話啊!什麼嘛……」
然後玲王奈忽然咬住了下唇,發出了哭聲。她的肩頭不住顫抖,兩手像是敲打一般地覆住了她的臉,手提包落到了沙地上,接著下半身彷彿失了力氣,慢慢地朝砂地上跪倒下來。我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扶她,遇到這種時候,我實在什麼都沒辦法做,我所說的話,竟然讓一位知名的女演員哭成這樣子。
過了五分鐘左右,玲王奈慢慢地把右手撐在砂地上,拿起她的包包。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站起來,我於是把手伸向她,她緩緩站直的瞬間,她低下頭的臉上,特別是她的唇,還兀自帶著扭曲的神色。
她站著用手帕摀住了唇,往海浪的方向,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一時間無法說任何的話。我大概有三十年左右的時間,不曾看到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這個女孩和我的妻子不同,而是像我的妹妹。於是那個時候,我面對這個有名的女演員,忽然湧起一種她就是我妹妹或女兒的心情。為了挽回我失策的話,我有種不論如何,都想把她僅存的心救回來的想法。
「玲王奈,你……」
我有些膽怯地打斷她。對女性的心理不甚瞭解的我,慢慢也體會到她如此反應的理由了。但是,說到那個份上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不管怎樣,我不想讓她再受到更多的傷害了。
「海因裡希,你曾嫉妒過女人嗎?」
玲王奈忽然問我道。
「啊?」
我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你曾經被女人偷走過女人嗎?」
「啊啊……」
我瞭解了。不過很遺憾的,我並不曾擁有那樣特殊的經驗。
「沒有呢。」
我一邊看著玲王奈的臉色,一邊說道。玲王奈沒有任何反應。於是我自己把剛才想說的話,繼續接了下去:「玲王奈,你……是不是喜歡潔?」
聞言玲王奈竟露出了寂寞的微笑。然後她說了這樣的話:「我啊,很討厭自己這種難纏的個性!」
而後她把手帕移離了自己的臉,向左右輕輕地搖了搖。那個樣子,就像是被由絕望而來的虛脫感佔滿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