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和齊亞一走出門,努斯雷特一邊用嘶啞和可怕的聲音咳嗽,一邊大聲嚷道:「傻瓜,我的兒子是個傻瓜!」他轉身對傑夫代特先生說:「他們把他變成了一個傻瓜!傻瓜加懦夫!他們怎麼這麼快就把他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用他們那噁心、卑劣的信仰,用恐嚇,也許是棍棒!」
傑夫代特先生說:「不,他不是那樣的一個孩子!」
「不是嗎?你沒看見他是怎麼看人的嗎?用畏懼的眼光從下面……你要把他留在身邊,是嗎?你保證了!」
「是的!」
「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傑夫代特先生說:「我保證!」然後他把再次伸向紅色圓筒帽的手生氣地放進了口袋。他想:「我忘了拿手帕!」
「好,你保證了。我相信你……」
一陣沉默。門外,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一個人吹著口哨從他們的門前走過。
「哈!他在吹口哨!他活著!我也想活下去。這不公平!我想知道其他的人在幹什麼。一個月了,我沒能從這個房間裡邁出去一步!他為什麼要吹口哨?因為他是個傻瓜!在這個醜惡的、令人作嘔的世界裡只有傻瓜們才能幸福……傻瓜們……我是一個聰明的人,我知道所有的事,但是我快死了。不要那樣看著我!你畏懼地看著我,你怕我,討厭我,是嗎?」
傑夫代特先生說:「哥哥,我敬重你!」
「不,我不想你敬重我。因為你是幸福的!也許你不是個傻瓜,但是你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因為你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當然,只有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才會想到穿這樣可笑的衣服、坐馬車、娶一個帕夏的女兒!」
傑夫代特先生說:「我任何時候都不會像你那樣憤憤不平!」
「你在說什麼?來,讓我們一起出去,去看看外面那些人,看他們在做什麼,我想知道他們在那愚蠢的日常生活裡是什麼樣子的。誰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但是仍然可以快樂地吹著口哨生活下去。齋月裡他們會把齋,晚上他們會一邊喝咖啡,一邊東扯西拉地說廢話、吹口哨!你還記得嗎,在庫拉我們鄰居家的那個女人,她總說吹口哨不好。」
傑夫代特先生愉快地想起了那個女人,他笑著說:「好像她還怕蛇!」
努斯雷特說:「她什麼都怕!但是她比我活得更幸福。誰知道,可能她還活著呢!如果見了我,她會害怕,會討厭我,也許她會為我傷心,也許還會為我祈禱……麻木的人!啊,所有那些麻木的人們……革命!你知道革命是什麼嗎?要革命,但是誰都不知道……因為沒人教他們這個……」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咳了幾聲。然後他嚷道:「我想他們好,我想他們生活在一個光明的世界裡。所以我不能和他們一樣!我離他們很遠,我在這裡一個人,和一個女基督徒在一起等待死亡。不!我要活下去!我想看到所有事情的結局!你認為這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是哪些人扔了炸彈?但是你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呢!」
傑夫代特先生說:「是的,我不知道這些事!」
「你當然不知道……」
他們又沉默了。傑夫代特先生開始想剛才提到的那個女人。她害怕蛇,會對吹口哨的人生氣,會做果醬。她住在一個花園裡有無花果和李子樹的房子裡。或許是她總在做果醬,或許是小傑夫代特每次去她家時她都在做果醬,抑或是因為房子裡總瀰漫著一種奇怪的蒸汽和甜甜的氣味,所以每次想到這個女人,傑夫代特先生的腦子裡總會出現抹了果醬的麵包片。他又想到了早上翟麗哈女士遞給自己的麵包,裝著果醬的玻璃罐,敘克魯帕夏早飯吃些什麼。因為想到了這些,因為可以從充斥在整個房間裡的死亡和絕望的恐懼中解脫出來,因為在刺眼的燈光下可以不去看哥哥那張異常憔悴的臉,他覺得輕鬆了許多。然後,他突然覺得有了動靜,他看見哥哥已經側身坐在床上,腳垂到了床下。
「我的拖鞋在哪裡?」
「你要去哪兒?」
「去廁所……我有事……我要去刮鬍子……你幹嗎什麼事都要問?我馬上回來。我不再需要你的幫助了,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了!」他打開門說:「我去看看外面的人,外面的世界!不,不,你坐著,我馬上就回來。」
傑夫代特先生以為哥哥要去廁所就又坐下了。後來他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走起來。他看了看表,快三點了……「我還是先讓車伕回去吧,讓他走,別讓他在這裡等著!」但是他又懶得去說。他對自己說:「我為什麼還不回家?任何事都不會發生!」但是,他仍然像是在等待什麼事發生那樣,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過了一會兒,推門進來的努斯雷特嚷道:「弟弟,死亡太不好了,非常不好。我不想死!他們在下面坐著,聊天、喝茶、抽煙……我不想死。」他踉踉蹌蹌地一直朝傑夫代特先生走來。
傑夫代特先生一邊說:「快到床上去。別站著……不要那麼嚷嚷!」一邊上前一把抱住了努斯雷特。
「過來,等等,讓我扶你上床。」
努斯雷特做出一副不需要任何幫助的樣子,用有力、健康的動作自己爬上了床。「他們活著……他們還會繼續活下去,而且像一群傻瓜那樣……聊著天。我聽見他們說的話了。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一個人在講他在哪裡吃了最好吃的牛奶布丁,另一個說牛奶布丁在於斯屈達爾最便宜。我本來還想繼續聽下去的,但是他們那愚蠢和可憐的樣子讓我感到厭惡……他們在打哈欠、抽煙、聊天,他們活著。而我呢,我在哭。唉,我為什麼會這樣?」他害臊地用床單遮住了臉。隨即,他又扯下臉上的床單說:「也許我會好起來!我要去巴黎,我要在那裡繼續做我想做的事情!」突然,他又開始不停地咳起來。
傑夫代特先生覺得這陣劇烈的咳嗽比任何一次都要糟糕。他想:「是的,他快死了,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理解了哥哥現在的處境。他把自己放到哥哥的位置上,努力讓自己像哥哥那樣去思考問題。那一刻,他自己的那些煩惱,早上在店裡做的那些事情,買進賣出的貨物,為了低價買進、高價賣出而寫的那些信、說的那些話,一生中打的那些小算盤、做的那些規劃都顯得那樣的醜惡。為了忘掉這些東西,他想:「我要和尼甘在尼相塔什一起生活!在涼爽的花園和那些房間裡……」
努斯雷特嚷道:「我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都是因為那些酒!如果我對酒不那麼沉迷,現在也不會受這樣的罪!」
傑夫代特先生說:「對,就是酒害了你。」這句話一說出口,他明白剛才那一刻覺得醜惡的所有東西,仍然像他任何時候想的那樣是一些應該做的事情。他又恢復了平靜。他是那麼害怕剛才那種以為一切都是醜惡的感覺,他對讓自己產生那種感覺的哥哥很生氣。
「也就是說是我喝的那些酒害了我!是的,我喝了很多酒,因為只有酒才可以讓我麻痺。你的腦子裡儘是一些小算盤,而我的腦子裡充滿了仇恨和憤怒。你無法理解這個!你知道憤怒是什麼嗎?我感到憤怒。憤怒對我來說是最珍貴的東西。我仇恨、厭惡,希望一切可以被摧毀。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我的憤怒冷卻,我成功了!你呢,卻對我仇恨的那些東西著迷。為了得到讓你著迷的那些東西,你努力想去搞懂它們。我不想這樣,因為把那些東西搞懂的人就不會憤怒了!而我……」他突然停了一下,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說:「而我是一個傻瓜。在這種狀態下竟然還可以找到引以自豪的東西!一個自以為是的傻瓜!而且還會像傻瓜一樣死去!……聰明的人可以找到一條活路……傻瓜們卻只有死路一條……不,我要活下去!你認為我可以好起來嗎?」
傑夫代特先生說:「你當然會好起來的!但是你不要再讓自己這麼累了,睡覺吧!」
「是的,我會好起來的。好好地治療一個月,多吃點東西……我又要問你要錢了。但是我欠你的所有錢,你放心,我都會還給你的。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很敏感的,我會從巴黎給你寄錢,我會在那裡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你知道有一次著名的外科大夫布蘭修特對我說什麼了嗎?他說,我有一個外科醫生應該具備的冷靜。他肯定可以幫我找到一份工作。然後,我可以重新加入到運動中去。在這最後六個月裡,我明白了所有人犯的錯誤。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阿赫邁特·勒扎,薩巴哈廷王子是一匹特洛伊木馬。你知道特洛伊木馬的故事嗎?你不知道!連特洛伊木馬是什麼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那麼的無知!他們覺得我奇怪,我覺得他們麻木。這裡沒有一個人知道特洛伊木馬的故事,但是在巴黎,人人都知道。和一個歐洲人談話有時可以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但是,我當然不是指在這裡的那些討厭的使節和銀行家們。真正的歐洲人:伏爾泰、盧梭、丹頓……革命……」他突然開始唱一首進行曲。
傑夫代特先生不耐煩地說:「哥哥,不要累著自己了。」
努斯雷特氣喘吁吁地說:「閉嘴,好好聽!」
剛開始時傑夫代特先生覺得音樂很好聽,後來他試著去理解哥哥用嘶啞的聲音唱的法語歌詞。
努斯雷特說:「這就是《馬賽曲》。法國革命時期的進行曲,著名的《馬賽曲》!你在這裡什麼時候能夠聽到這樣的歌曲?……你知道共和國是什麼嗎?你當然不知道。謝姆塞廷·薩米因為害怕沒敢把歌詞的譯文寫給卡姆蘇·弗朗塞維。共和國是我們需要的一種國家管理形式。法國有這個。他們就是唱著這首進行曲建立起共和國的。你看這歌詞:前進,祖國的兒郎……」
突然,門開了。瑪麗說:「怎麼了?努斯雷特,快閉嘴!我求你了!」
「你別管。反正我快死了,就讓我唱著這首歌去死吧!」
「你的聲音一直傳到了樓下。你難道想讓他們把我們從這個小旅店裡扔出去嗎?」
瑪麗轉身對傑夫代特先生說:「您也勸勸他吧。」
傑夫代特先生說:「我說了,我不認為這樣的東西是正確的。」
努斯雷特說:「這裡沒有一個人理解我!」他生氣地看了看瑪麗。
瑪麗告訴他們她是怎樣讓齊亞睡覺的。她說,孩子一開始有點害怕,後來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努斯雷特說:「他們把他變成了一個傻瓜!」他想了一下說:「他的母親也是那樣的。在歐洲,女人們要選舉權,要平等。我問她,『你看怎麼樣』,她總是說,『隨你的便』。我就讓她回娘家去了!我不知道在這裡應該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看了看瑪麗笑著說:「一個女基督徒。」他轉向傑夫代特先生說:「你是說女穆斯林也可以嗎?但是我認為一個帕夏的女兒是個錯誤的選擇!因為這裡需要一場讓所有帕夏和他們的家族流血的革命。會有這樣的革命嗎?」
瑪麗說:「好了,你現在最好趕快睡覺!」
「我不想睡覺。幾天來我第一次沒有覺得那麼虛弱。昨天晚上你以為我要死了,是嗎?這是經常會碰到的一種情況,病人擺脫了第一次危機,像是要好起來了,但是過幾天以後,他逃不過第二次危機。我會昏昏沉沉地躺著,不知不覺地睡過去,忍受高燒的折磨,然後……」他又開始咳嗽,但這次沒有咳很久。他接著說:「然後我就死了。現在我要說話!是的,讓我們說話!讓我們說話!說什麼呢?瑪麗,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看我的。然後,你再說說傑夫代特……不,不……哎,你們為什麼不說話?我要喝酒!我感覺自己很健康!他們還在下面聊天嗎?讓我下去看看。如果他們還在聊天的話,那麼我也得為他們找個話題……比如說關節炎就是一個好話題。或者說以前所有的東西更便宜……還有,我要跟你們講講革命。這裡需要的就是這個!一次流血的革命!鍘刀放在哪裡?蘇丹阿赫邁特廣場上。鍘刀要連續幾天不停地鍘人頭。蘇丹們、王子們、帕夏們和他們的家族,還有拍他們馬屁的人,他們的血將會從鍘刀下汩汩地流出,血匯流成河,然後再從錫爾凱吉流入大海。」
傑夫代特先生一邊說:「夠了,哥哥!」一邊起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為什麼?你煩了嗎?你是一個商人,沒人會來碰你。但是,如果這種事真的發生了,那麼光明就將來臨。這是擺脫黑暗的惟一途徑。坐下,聽我說。我在說什麼來著?對,鍘刀。沒有任何妥協。一切舊的東西都必須連根剷除。沒有妥協!」突然,他那佝僂著的身子向後倒下,頭重重地落到了枕頭上。他接著說:「但是,我知道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很可惜,他們不會那麼做!他們不會那麼做!聽著,我再給你講一件事。三個月前,在我還沒有躺倒的時候,我去阿什揚找了泰夫菲克·菲克雷特[1]泰夫菲克·菲克雷特(TevfikFikret,1867—1915),土耳其著名詩人、作家。他的著名詩歌《霧》以濃霧暗喻蘇丹暴政下的氣氛。[1]。我去的時候,他正在羅伯特私立高中給學生講課。我等了一會兒,後來他出來了。我跟他說,我非常喜歡他的詩歌,他是第二個納默克·凱末爾[2]納默克·凱末爾(NamkKemal,1840—1888),土耳其著名詩人、作家。他以充滿革新思想和鬥爭激情的作品,反對蘇丹專制制度,被譽為「自由的詩人」。[2]。他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後來我還說了一堆讚揚他的話,這些話現在想起來讓我害臊。我跟他說了歐洲的形勢。我還說了我的一些想法以及為了加強這裡的鬥爭應該做些什麼。他問我為什麼要從歐洲回來。一開始,他可能以為我是個警察,我沒有介意。我滿腔熱情地跟他說,我讀了他寫的所有詩歌,讀了納默克·凱末爾的書。去之前我喝了一點酒……可能是因為爬了一個大坡,我的腦袋有點暈,反正最後我很激動地跟他說了那些話。他沒聽明白。他領著我參觀了他的家,還自豪地告訴我說房子的設計圖是他自己畫的,他給我看了他畫的畫。是的,一個革命詩人,把一切都放下開始畫畫了。他畫了落葉和秋天的風景、裝在盤子裡的兩個蘋果和一個橙子。一個革命家會做這些嗎?一個革命詩人會花一整天去畫兩個蘋果和一個橙子嗎?一個革命者會給另外一個革命者看那些東西嗎?我問他: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你應該寫更多的詩。你應該吶喊,怒吼,讓所有的人聽到你的聲音!吶喊!哎!民眾們,起來!醒醒!打倒專制!」
瑪麗說:「求你了,快閉嘴!」
「他鄙視我,可能也聞到了我嘴裡的酒味……他說他要去上課了。但是他還是對我做出了一個友好的舉動,他送給我一本詩集,不是他自己的,是一個法國詩人的。可能是因為最後他明白我不是一個警察,所以想討我的歡心。他對詩集的封面大加讚賞,還說他很崇拜那個詩人。後來我作了調查,這個詩人的名字叫弗朗休斯·科佩,在『德雷福斯案件』裡,他把所有的仁人志士和敵人放在了同一個位置上,他是一個卑鄙的革命的敵人……瑪麗,那書在哪兒?就在眼前,在那裡,拿來,讓我把它撕了!」
突然,傑夫代特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裡有一股力量在湧動,這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下午他在尼相塔什時也感覺到了。他站起來喊道:「行了,夠了!你睡覺吧!要不我就把醫生喊來。」
「你把那個醫生,那個意大利人喊來,讓我跟他說話。智慧的光芒首先是在意大利閃現的。那裡是光明的祖國。好,好,我睡覺。你也走吧!你什麼時候再過來?」
傑夫代特先生說:「明天!」然後他突然想到:「我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如果我說後天就好了。」他對哥哥很生氣,因為他害怕自己所有的事情和安排會被充斥在這個房間裡的不協調的氛圍打亂。他嘟囔道:「浪費了一整天!」但是,這次這個想法沒有讓他覺得心煩。他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步。
努斯雷特問:「你幹嗎這麼來回走著,你在想什麼?」說完,他又開始講別的什麼東西了。
傑夫代特先生不再聽他說話了,他徑直走到門口。瑪麗也跟著來到了門口。傑夫代特先生告訴她,自己明天還會過來。
瑪麗說:「是的,請您一定過來!他看見您就會激動、腦子會好使、人也變得精神起來……」她避開他的眼睛接著說:「可能您會覺得比較煩,但是……」最後她又說道:「孩子也想見您。睡覺前他問,我們還會坐著馬車出去玩嗎?」
傑夫代特先生笑著說:「是的,我會帶他出去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