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選 正文 手絹
    手絹

    芥川龍之介

    東京帝國法科大學教授長谷川謹造1先生,坐在廊下的籐椅上,正讀著斯特林堡2的《編劇法》。

    1長谷川謹造影射日本思想家、農學家新渡戶稻造(1862-1933)。新渡戶歷任札幌農業學校、東京大學教授,信奉基督教,主張世界和平主義。在美國留學時,同美國人瑪利子結婚。

    2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小說家,劇作家,作品帶有自然主義和神秘色彩。《編劇法》寫於1907至1910年。

    先生的專業是研究殖民主義政策。所以讀者對先生讀《編劇法》可能會多少感到有些唐突。但是,不只是作為學者,就是作為教育家也頗負盛名的先生,對於雖然不是自己研究專業所必需的,但在某種意義上是同現代學生的思想、感情有聯繫的書籍,只要有時間,他必定一一瀏覽一遍。另外,先生根據目前他兼任校長的某高等專科學校的學生正在爭相搶讀的情況,甚至不辭勞苦地讀了奧斯卡·王爾德3的《慘痛的呼聲》和《意向》等書。既然是這樣一位先生,現在讀的書即便是論述歐洲近代戲劇和演員的東西,也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了。這無非是因為受先生教育的學生中,不僅有人寫了關於易卜生、斯特林堡和梅特林克4的評論,進而還有步近代戲劇家的後塵,要把一生獻給戲劇創作的熱心家。

    3王爾德(1856-1900),英國唯美主義作家,《慘痛的呼聲》(1905)是其獄中回憶錄,《意向》(1891)是藝術評論集。

    4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時劇作家,代表作有《青鳥》。

    先生讀完了立意奇拔的一章之後,便把黃皮布面的精裝本放在膝蓋上,朝著廊下吊著的歧阜燈籠1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說也奇怪,一看那燈籠,先生的思想便離開了斯特林堡,想起了和他一起去買這個歧阜燈籠的太太。先生是在美國留學時結的婚。太太當然是美國人了。但是,在熱愛日本和日本人上,先生沒有絲毫變化。而日本精巧的美術工藝品,更使太太中意。所以吊在廊下的歧阜燈籠,與其說是先生的喜好,倒不如看成是夫人的一種日本趣味的表現更確切。

    1歧阜燈籠呈橢圓形,日本人夏夜乘涼和過中秋節時使用。

    先生每當放下書本,就想起太太和歧阜燈籠,以及由歧阜燈籠所代表的日本文明。先生深信,日本文明在最近的五十年裡,在物質方面有了相當顯著的進步。然而,在精神上,卻幾乎談不上有多麼大的進步。不,在某種意義上倒不如說是倒退了。那麼作為現代思想家的緊急任務,在探求拯救這種倒退的出路時,到底採取什麼辦法好呢?先生論斷說,只有依靠日本固有的武士道。決不應該把武士道看成是偏狹的島國國民的道德。相反,其中甚至還有和歐美各國基督教的精神相一致的東西。根據這個武士道,如果得以瞭解現代日本思潮的趨勢,這決不只是對日本精神文明的貢獻,進而還有助於歐美各國國民和日本國民的相互瞭解。或者說由此還可以促進國際間的和平。——從這個觀點出發,先生近些天一直在想,由他自己來充當東西方之間的橋樑。對這樣一位先生來說,太太和歧阜燈籠以及岐阜燈籠所代表的日本文明,它們之間所具有的相互諧調,浮現到先生的思想意識上來,決不是不愉快的事。

    然而,先生在反覆多次得到這種滿足之中,漸漸覺察到,他雖然在讀書,思想和斯特林堡的距離卻疏遠起來了。這時他稍微不滿地搖搖頭,於是專心致志地把眼睛盯在細小的鉛字上,他剛巧讀到這樣一段話:

    演員對於最普通的感情,發現了某種恰到好處的表現方法,並且根據這種方法贏得成功時,他就不管時機適合不適合,一方面由於這是快樂的所在,另一方面由於這是取得成功的所在,動不動就想運用這種手段。而這就是所謂的獨特的表演方法。

    先生和藝術——特別是和戲劇,本來就是風馬牛的關係。就是日本戲,他至今也只看過屈指可數的幾次。——在某個學生創作的小說裡,曾經出現過梅幸1這個名字。儘管先生以博覽強記自負,對這個名字卻不甚了了。所以順便把那學生找來,問道:「你所說的梅幸是什麼?」

    1梅幸即第六代的尾上梅幸(1870-1934),日本歌舞伎名演員。

    「梅幸——嗎?我所說的梅幸現在是丸之內2帝國劇場的演員,最近正在扮演《太閣記》3第十本裡的節操的角色。」穿著小倉4裙褲的學生慇勤地回答說。

    2丸之內是日本東京經濟中心區,位於千代田區東部。

    3《太閣記》是以日本武將豐臣秀吉(1536-1598)的生平及其所處的時代為題材的戲劇。

    4小倉是日本北九州市的一區,這裡所產的布適宜做學生服和裙褲。

    因此,先生對於斯特林堡以簡勁之筆對各種表演方法所作的評論,完全談不出自己的見解。僅僅是使他聯想到在歐洲留學時所看到的戲劇中的某些情景,充其量不過是在這個範圍內有一些興趣罷了。也可以說這和中學英語教師為了尋找慣用語,而去讀肖伯納的劇本沒有什麼不同。但就算是勉勉強強的興趣也罷,終究還是興趣。

    走廊的天花板吊著還沒有點燃的歧阜燈籠。坐在籐椅上的長谷川謹造先生,在讀斯特林堡的《編劇法》。我就是只寫這麼一點,讀者大概也不難想像這是多麼悠長的初夏的午後。可是,決不能因為我這麼一說,就認為先生是百無聊賴。如果有人這樣解釋,那就是故意對我寫作的心情進行諷嘲曲解。——現在,連斯特林堡,先生也不得不中途停下來,因為突然女用人報告有客來訪,打斷了先生的雅興。不管天多麼長,人間的瑣事似乎不把先生忙壞了不會罷休……

    先生把書放下,向方才女用人送來的小小名片看了一眼。白白的紙上,用纖細的筆畫寫著西山篤子的名字。至今相識的人裡,好像沒有這麼一個人。交際很廣的先生,從籐椅上站起來,為了慎重起見,又粗略地把頭腦裡的人名簿翻了一遍。但是,仍然沒有記憶起這樣一個名字。這時先生把名片當書籤夾到書裡,又把書放到籐椅上,以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整整絹絲單衣前襟,又稍稍看了一眼眼前的歧阜燈籠。在這種情況下,大概不管誰都是這樣,和恭候的客人相比,恭候的主人的心情則更為焦躁不安。先生平時嚴謹,更何況對今天這樣一位不相識的女客,這種事就不需要我多饒舌了。

    先生看了一下表,便推開客廳的門。走進屋,在放下握著的門把手那當兒,椅子上坐著的四十歲上下的婦人幾乎同時也站了起來。客人出乎先生的預料,穿著質地很好的鐵青色單衣,黑羅紗的外禮服,胸前細細的衣縫那兒,帶扣上的翡翠凸現出涼爽的菱形。即便是不注意細節的先生,也馬上看得出她頭上挽的是圓髻1。日本人特有的圓臉,琥珀色的皮膚,好像是個賢妻良母。先生看了這位客人一眼,就覺得好像在哪兒看到過。

    1圓髻是日本已婚婦女梳的一種髮型,髮髻橢圓,略扁。

    「我是長谷川。」

    先生親切地打招呼。他以為這麼一說,如果以前見過面,對方就會講出來的。

    「我是西山憲一郎的母親。」

    婦人用清晰的聲音作了自我介紹,恭恭敬敬地還禮。

    說起西山憲一郎來,先生現在仍然記得。他也是寫過關於易卜生和斯特林堡的評論的一個學生,記得他是德國法律專業的,自入學以來,常常走訪先生,提出思想問題。他在今年春天得了腹膜炎,住進大學病院,先生也曾順便去看望過他一兩次。所以說曾經在哪兒看到過這位婦人,就不是毫無根據的了。那濃眉的、精神充沛的青年和這位婦人,可以用日本的「一瓜破二」的俗語來形容,他們是驚人的相似。

    「啊,西山君的……是嗎?」先生一邊獨自點著頭,一邊指著小小桌子對過的椅子說,「請,請那裡坐。」

    婦人先對突然訪問先生表示歉意,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後在指示的椅子上坐下來。在那時候,婦人從衣袖裡拿出一件白色的什麼,大概是手絹吧。先生一看這個,就趕緊把桌子上的朝鮮團扇遞過去,同時在桌旁椅子上坐下來。

    「先生的住宅很好。」

    婦人有點做作地向室內看了一圈。

    「哪兒的話,只是大,一點也不頂用。」用這種話應酬慣了的先生,把那時女用人送來的冷茶,放到客人面前,同時馬上把話頭轉到對方:「西山君怎麼樣了?身體沒有特別的變化吧?」

    「是。」婦人謙恭地把兩隻手重疊著放在膝蓋上,把話停頓了一下,接著平靜地說下去。她仍然用穩重而流利的調子說:「實際上今天我是為兒子的事才來打攪先生,他終於去世了。生前曾得到先生很多照顧……」

    先生以為婦人沒有喝茶是客氣,這時他正在把紅茶的茶碗拿到嘴邊。他覺得勉強相勸,不如自己主動喝好一些。但是,茶碗還沒有挨上柔軟的口髭的時候,婦人的話使先生猛然吃了一驚。是喝茶呢,還是不喝呢?——這樣一種和青年的死完全無關的思想,在一瞬間困擾著先生的心靈。但是也總不能拿著茶碗停在那兒。於是先生下了決心,猛一口喝了半杯,微微皺著眉頭,好像噎住似地說:「哦呀!」

    「……在病院的時候,他常常念叨先生的關懷,雖然知道先生很忙,我還是想告訴先生,順便向先生表示感謝……」

    「哪裡話,不敢當。」先生放下茶碗,繼而又拿起塗了一層白蠟的團扇,怫然地這麼說,「終於去世了。正是在最有希望的年紀!……我已經好久不曾到病院問候,我總以為會好起來的……那麼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呢?」

    「昨天正好是頭七。」

    「是在病院去世的嗎?」

    「是。」

    「哎,實在是意外!」

    「反正能盡力做的,都盡力做了,除了聽天由命已經沒有辦法了。既然這樣,即使回想起過去的一切,也不能再埋怨什麼了。」

    在這談話中間,先生發覺到意外的一件事實。那就是這位婦人的態度。舉止,一點兒也不像談自己兒子的死,眼睛裡沒有眼淚。聲音也和平時一樣。同時嘴角還浮著微笑。如果是不聽談話,而是僅僅看外貌的話,不論什麼人,都會以為這位婦人是在談家常。先生覺得這很奇怪。

    ——那還是先生從前在柏林留學時候的事。當今的德國皇帝的父親,威廉一世駕崩。先生在常去的咖啡店裡聽到了這個訃告,最初只是受到了一般的觸動。於是和往常一樣精神奕奕,把手杖夾在腋下,回到了公寓。剛一開門,公寓的兩個孩子一下子抱住了先生的脖子,一塊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個穿著茶色的上衣,是十二歲的女孩子,另一個穿著藏青色的短褲,是九歲的男孩子。喜歡孩子的先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邊撫摩著兩個人的光澤的頭髮,一邊不停地安慰他們說:「怎麼啦?怎麼啦?」可是,孩子們仍然不停地哭著。後來抽抽搭搭地說:「陛下老爺爺去世了。」

    先生覺得一個國家的元首死了,連小孩子都這麼悲傷,實在不可思議。這決不能單純地認為是皇室和人民之間的關係問題。自從到歐洲以來,歐洲人的衝動的感情表露,已經多次觸動了先生的視聽。現在碰到的情況更使作為日本人、作為武士道信奉者的先生,大吃一驚了。當時那種驚訝和同情交織在一起的心情,至今仍很難忘懷。——先生覺得今天的情況也是那麼令人納悶,所不同的是這位婦人的不落淚,讓人感到很詫異。

    然而,在第一個發現之後,不久又有了第二個發現。

    那時主客的談話,從對去世的青年的追憶,談到日常生活瑣事,後來又回到對青年的追憶。恰巧在那個時候,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朝鮮團扇從先生手上滑下去,啪的一聲掉到拼花地板上。談話自然不是急迫到刻不容緩的那種程度。於是先生從椅子上向前躬下上半身,彎著腰,朝地板伸出手去。團扇掉到小桌子下面——掉到套在拖鞋裡的婦人的白襪子旁邊。

    那時先生的目光偶然落到婦人的膝蓋上。膝蓋上放著握著手絹的手。當然僅僅這樣,倒算不上是什麼發現。然而,先生同時注意到婦人的手在激烈地顫抖著。他還注意到兩手一邊在顫抖著,一邊可能是由於在強抑制著感情的激動的緣故,緊緊握著手絹,只差沒撕碎了。同時他還覺察到滿是皺褶的絲手絹,那繡花的手絹邊在顫抖著的手指中間,好像被微風吹動似地抖動著。——婦人雖然臉上浮著微笑,實際上全身早就在哭泣了!

    拾起團扇,抬起頭來,先生的臉上露出了方才沒有過的表情。這是看了不該看的事物而引起的欽敬的心清,以及由於這種心情而產生的滿足,並且多少帶著點戲劇味道的、好像有點誇張的、極其複雜的表情。

    「哎,你的痛心,我雖然是個沒有孩子的人,也是很瞭解的。」

    先生好像看到了晃眼的東西,稍微有點做作地轉過臉去,同時用低沉的,充滿了感情的調子這樣說。

    「謝謝!但是,今後不管怎麼說,人也是回不來了……」

    婦人微微低下頭。在那明朗愉快的臉上仍然充滿著無限的微笑。

    兩小時之後,先生洗了澡,進了晚餐,吃了飯後的櫻桃,並且快快樂樂地坐到走廊的籐椅上。

    漫漫長夏的黃昏;老是浮泛著淡淡的光輝,大敞著玻璃窗子的寬闊的廊下,很不容易黑下來。先生在暗淡的光線下,先是把左膝架到右膝上,把腦袋靠在籐椅的椅背上,呆呆地眺望著岐阜燈籠的紅穗子。先前那本斯特林堡,仍然拿在手裡,可是一頁也沒有讀。這也是有道理的。——在先生的頭腦中,仍然充滿了西山篤子值得稱讚的舉止。

    先生一邊吃著飯,一邊從頭至尾把事情對太太講了一遍。同時稱讚說,那是日本女性的武士道。熱愛日本和日本人的太太,聽了這話,當然不無同情。先生看到太太是個熱心的聽者,感到很滿意。太太,方纔的婦人,以及歧阜燈籠——這三者現在以其某種倫理道德為背景浮現在先生的意識裡。

    搞不清楚先生在這種幸福的回憶裡沉浸了多久。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先生忽然記起某雜誌約稿的事來。這家雜誌以《致現代青年的一封信》為題,向各方徵集一般道德上的意見。他想以今天的事情為材料,盡快把自己的感受寫完寄出。——先生這麼想著,微微地搔著腦袋。

    搔著腦袋的手,就是拿書的那隻手。這時先生才注意到方才撂下的那本書,他順著先前放進去的名片,打開讀過的那一頁,恰好那時,女用人來了,點上了歧阜燈籠,因此那細細的鉛字、讀起來也就不感到怎麼困難了。先生也沒有別的要讀的,就把月光漫不經心地落在書上。斯特林堡這樣說:

    在我年輕的時候,人們對我講過海貝爾剋夫人的,可能是來自巴黎的手絹的事。那是臉上浮著微笑,兩手卻把手絹一撕兩半的雙重演技。我們現在把這個叫派頭。

    先生把書放在膝蓋上。因為書還是打開著的,西山篤子的名片依然放在書頁裡。然而,先生想的已經不是那位婦人了。並且既不是太太,也不是日本文明,而是將破壞這些均衡的調和的莫名其妙的什麼東西。斯特林堡指責的表演方法,和實際道德上的問題,當然是不同的。可是,現在從讀過的文字所得到的暗示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擾亂著剛剛洗過澡的、悠閒自得的先生的心情。既擾亂著武士道,而且還擾亂著那個獨特的表演方法……

    先生不快地晃了三兩次腦袋,這時他又翻眼向上瞧,開始緊緊地凝視著畫著秋天花草的明亮的歧阜燈籠……

    一九一六年九月作

    呂元明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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