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請爸爸去看電影。地點定在港匯五樓。這是一樁很小的事。發生在某個時間。天光平淡,車流緩行,遠遠的有工地打樁的聲音。"鏜""鏜""鏜"。好似上海的心跳聲。
早場,趕到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始。整個影院裡加上我和爸爸只有三四個人。世界顯現它的邊界,盛著充沛的漆黑。只有聲音四下發生,宛如竄流在海下的銀魚。溫柔游動。
我和爸爸沒在暗色海洋裡,他坐在左側,隨著影片進行,臉上變換著溫柔的鮮明的光影。看起來是錚錚作響的年輕。嘴唇,皮膚,頭髮,額間一顆莫名其妙的痣,全都緩慢更衣,在電影前從時間上逆流。
50多歲的爸爸,在電影院裡恢復了他魔法師的本職。
那是我在很小的時候見過的爸爸,他是魔法師。當然是隱藏在人間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發覺。你知道世上的普通人見到兩顆長得像豬頭的番茄都會大驚小怪。何況是個真正的魔法師。他在白天依舊穿成個普通上班族的模樣去工作,晚上回來時站在擁擠的馬路上皺著眉頭,可他忍著不用魔法把人群變得消失不見,只在回到家後長舒一口氣時才覺得十分辛苦,然後懊惱著,但第二天他還是忍住了。原來他一直在苦惱這些,我多少有點體會到隱藏在人群中的超人superman和蜘蛛俠們的艱難。
可超人和蜘蛛俠有我爸爸這樣繁複的眼角皺紋麼?他們不會燒毛蟹年糕,也不會彎下腰鑽到廚房後去修水管吧。
爸爸燒的毛蟹年糕好吃得飛起。因為他是魔法師啊。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他悄悄背轉身往油花濺爆的炒鍋裡撒下兩串法術。然後像得逞一般調皮地笑了。
[2]
睡到凌晨兩點時,爸爸聽見我在外面偷挖冰激凌吃的聲音,他剛剛想迷迷糊糊地再睡去,肚子裡卻突然鑽錐似地巨痛了起來。他側臉去看看媽媽,隨後緩慢地捂著肚子弓坐起身。他緊張地回憶著各個口訣,能令疼痛減輕。
但是。修理拖排油煙機的魔法術語。清掃庫房的魔法術語。每週六記得去看奶奶的魔法術語。女兒摔破腿時給她止血的魔法術語……很多很多的口訣在那時填塞在他狹窄的清醒思維裡,讓他根本記不得在哪有一條為自己止痛的語句。
爸爸無奈而疲倦地想。他老了。
[3]
在這個魔法師年輕的前半生。他像長著大翅膀的天使那樣能一踮腳就落上雲層。在那裡他看見過美麗的綠色梯田。太陽在不近不遠的地方欣欣放光。為他英俊清瘦的側面鍍上耀眼的金邊。他舉起手遮在眼前。世界開闊平坦,流雲湍急恣意。送他一路遠行。
他迤儷而來,心裡生存著各種溫柔的法術。那時他和他的夥伴們在樹下分開,各自開始旅程。一段段注定要輝煌的未來在那時從他腳下延伸。他穿著寬大而潔白的長袍,獵獵的風將他的頭髮吹向腦後,他帶著迷茫的激動,決定著自己所希望的未來。
魔法。
哆來咪發唆拉西般的簡單組合,就能將他送到極地的冰原。
魔法。
天空穿插蔚藍與白。爸爸令它們編結成畫。
魔法。
是不是想什麼就有什麼。
魔法。
在他的前半生裡,交織成激情而純粹的人生。他以為那是好的,那便一定是好的。他想像並計劃著未來的一切。有幸福做形容詞將之簇擁。儘管他那時還未能真正想清楚幸福的細節。
可他毫無畏懼。他是年輕而強大的魔法師。
[4]
我的年輕的魔法師穿著一雙塑料涼拖去爬了黃山。站在天都峰上拍下許多照片。後來它們印成黑白色,在年月中安然地發出時日的黃,我得以看見我所看不見的爸爸——笑得露出一排白牙齒。眼睛深邃而美麗。瘦得比一邊的松樹還要頎長。
魔法在他腳下是雲海浮動。
我的年輕的魔法師穿著一雙塑料涼拖跑上長城。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不到長城非好漢。他站在八達嶺的烽火台上想,嗯嗯,好好,我不僅是魔法師那麼簡單,而是好漢魔法師那麼了不起了。了不起。了不起啊。爸爸我真替你開心。
在長城上拍的許多照片已經能印出彩色,它們一幀幀躺在相冊的透明塑料膜後。我的魔法師依然年輕,皮膚終於曬黑,手交錯抱在胸前,目光看著遠方,很像是擺出一副"高瞻遠矚"的樣子。
高瞻遠矚。長城是龍。我的魔法師駕御在龍上。
而那時,他投入在一個火熱而洶湧的時代中。漸漸換上了與他人一色的服裝,無意識地喊起了同樣的口號,他高高地舉著握拳的手臂,如同一片林木中的無名一枝。就在他閉眼休息的夜晚,腳下的坐標已經被歷史更換到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裡,他還未曾回神時就必須離開生長的城市,去到某個山區裡學習如何做個農民。在火車上的時候他周圍滿是同樣年輕的男女。有幾個是他所認識的同樣的魔法師。他們彼此交換一下親切的眼神。
並沒有多想。列車隆隆開往的地方是何方。
我的魔法師。那個個子高高,手掌攤開露出骨感骨節的爸爸,從此撩起褲管站在田里。螞蝗在他腿邊繞來繞去。這時他才發現,他沒有能驅趕螞蝗們的法術。並且,他也沒有能夠把挑水扁擔變輕的法術,更不知道如何能改變時光前進的方向。從來沒有一個魔法師能改變時光。
[5]
不要說抗拒的燭光何須傾倒,
生命依然生長在歲月的河水上。
[6]
他計劃的國都和城牆。他那開滿在世界外的蘭色苜蓿花。他多麼多麼想當一名軍人。孔武有力的眼神和歷練的人生。他酷愛各種運動。所以做足球運動員也是好的。做游泳選手也是好的。打乒乓也是好的。跳高也是好的。去參加跑步也是好的。什麼都可以成為將來一段耀眼的希望。被人們評價說"如有神助的選手某某某"。那不是神助,那是我的魔法師的爸爸兜裡裝著各種的玄奇力量。
曾經它們就要令他走上不同的旅程。
不過那時他插隊去種田,晚上在煤油燈下累得早早睡去。甚至忘了可以把燈火變得不那麼熏眼。逐漸地,逐漸地忘了過去。他將要在神明的暗示下,走進人間凡塵。天上奔走的星輝,地下暗淌的風水,也都逐漸地,逐漸地別他而去。
脊椎柔軟地塌成一截彎曲疲憊的弧度。
他開始微笑而沉默地收起自己過去的白色長袍。右手總是習慣性地藏在口袋裡,避免使用出自己的法術。沒有法術了。只有一小條走了幾年的山間泥道。只有他藏在炕邊的一堆大學教材。只有一支支削得漂亮而清晰的鉛筆。只有逐漸收斂變樣的初衷。只有一首暗暗哼在心裡的流行歌曲。
哼在心裡。
[7]
許多年許多年後,他娶了一個很溫柔的女子。養了一個很另類的女兒。帶著他們二人回到了城裡。買了房子,配了車子,換了幾個工作,為很多難題而緊鎖過眉頭,一直在他出生的城市裡五年、六年。在這幾年前,他還在為安定而奔波。常常出差去南去北,一去就是一兩個月。
他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有一些懷念著年輕時踏過雲海的經歷。而在空中小姐的眼睛裡,他已經是一個足夠年紀的老傢伙了。雖然身材依然高大面孔被曬得發紅。可她們還是一次次地彎下身來替他繫住安全帶。
其實,他想說,其實那玩意用不著,我是一位魔法師。可他終究只是點頭:"謝謝,我忘記了"。慢慢地,一口口喝橘子水。
像小孩一樣的爸爸,因為身體原因,喜歡口味重的東西。好比,較之咖啡,他更愛喝橘子水。這樣聽起來,好像和魔法師已經沒有多大干係了。
是了。他慢慢失去了他筆直的身體和年輕的皮膚,茂密的黑髮,失去了強健有力咬胡桃的牙齒,改用小錘子把它們敲碎,帶著老花眼鏡把肉一塊塊挑出來。他失去了激情和矯健的步伐,很少再穿旅遊鞋。他再次去爬黃山的時候右腳受傷不能承力,變成了全家人的一個難題,不得已把行李分給我和媽媽,自己在山路的後方一步一步緩慢而無奈地挪動下來。他失去了壞脾氣,變成一個溫和而柔軟的人。不同的人變換著對他的稱呼,先生,伯伯,大叔,他會不會在第一個稱他為大爺的人面前懊惱地垂下頭去?沒有人再稱呼他小伙,同志,和魔法師。他還失去了靈敏的腦袋和清晰的記憶。無意識地多次問我"你昨天去了哪裡?"。
我昨天去電影院請你看電影了啊,爸爸。
[8]
他端著剛剛燒好的胡蘿蔔奶羹,一邊把住我的頭一邊往我嘴裡喂。一邊哼著咿咿呀呀的歌曲。看見的那時的爸爸。從我的瞳孔看見他頭上綴著的光芒。
他在後院收拾菜地。
他給我換尿布。剛換到一邊就措手不及地被我再次"荼毒"。
他一邊參加考試一邊照顧病倒的我和媽媽,像發了怒的獅子一樣在小路上飛快地跑來破去。
他走了很遠很遠,從這個地方走到城市裡去給我買一個阿童木玩具。
他那仍然保持著青年男子般剛毅的背影裡,蔓延著殘留的魔法師的靈氣。
爸爸已經完全快忘記了最初那些浪漫的口訣。與一切藍天白雲小鳥小鹿有關的全都如此。他在苦心研究的是怎樣調回城裡的法術,研究的是怎樣令女兒不再那麼容易發燒的配方。一日日,一日日地默默在心裡比畫著,睡下去的時候,身體像彎曲的山。終於走到這裡了。
[9]
走到了後半生的魔法師,已經半百有餘。但家裡只有他能一口氣把純淨水桶扛上飲水機。我和媽媽在邊上哦哦地鼓掌。家裡只有他懂得怎麼令不見了圖像的電視機恢復原樣。家裡只有他知道從某某路到某某路應該怎麼走,我和媽媽像在聽天書。家裡只有他能說出國慶閱兵式上的這個是什麼彈,那個是什麼炮。家裡只有他知道另一個遙遠的城市外有大片開闊的草原。綠色蔓延向無盡處。
是在你的前半生,你踏著雲的時候,去過吧。
他忘記了騰雲的口訣,忘記了令花朵提前開放的關鍵詞語,但他修習了水管不再堵塞的魔法,他記住所有危險情況下的急救措施,他為了女兒的功課跟著看起了數學教材,他必須在任何人都感覺失落和絕望的時候依然做最後的支柱,決無動搖,決無遲疑,扛在肩膀上的責任,用什麼魔法都不能減輕一些。
進入後半生的魔法師,穿著他的短袖T恤衫挎著他的包,每天都載我出門再接我回家,開車畢竟不比飛行,不是用袖管迎風就能做到的,於是他終究不太熟練,在車上嚴肅得嚇人。我不敢在那時跟他說話,只能由反光鏡裡看見他的小半片臉孔。他的眼睛。
他的幽深漆黑的眼睛裡。無聲沉靜的海洋。
爸爸。
你用最大的法力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那或許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牽著你魔法師的布袍,從一個混沌中跟著你來到了這裡。
爸爸。
即便時光卷亂風雲,你還是個完全的魔法師。你用右手握住嬰兒的指頭,他們會看著你突然大聲地歡笑。
爸爸,阿布拉夏裡卡山,蹦。爸爸,琪咯啦琺斯態,洽。爸爸,米轟米轟東東東。爸爸,瓦爾咯美級爾霓。爸爸,衣奧塞突啦。爸爸,哈西爾達麥,麥米噢依。
爸爸,不要老。爸爸,不要病了。爸爸,不再受苦。爸爸,永遠不變。爸爸,變得幸福。爸爸,我愛你。在我偷來的魔法口訣裡的最後一句,"哈西爾達麥,麥米噢依"——"爸爸,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