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繫}
不到一小時後響起了手機鈴聲。接通後傳來父親的聲音:
「……喂?!」
其實在那之前我知道,父母在輾轉找尋我。甚至用當時他並不熟練的技能,父親通過網絡給可能與我相識的網友寫信。因為隨後有好心的朋友將這封郵件轉發過來。那時我坐在網吧,以數天沒有洗澡的樣子面對電腦屏幕。離家一個月,在網上聯繫日後的棲身之處,也是那時預備前往北京。忙碌的新鮮的,並且有些大膽的事,當時佔據大部分情緒的是興奮。隨後收到了朋友轉發來的父親的信。
當然,直到今天還能記得信上寫了什麼,只是,希望可以忘記,希望把這樣的信忘記,這樣的,一個做父親的人,醞釀許久或急促間寫就,顧不上合適不合適,撒網一般投遞出去的信。
「如果你們有她的消息,請和我聯繫。謝謝。」
和郵件一樣,努力想要忘記的還有與父親通的電話。
他在話筒那邊對我說:
「……喂?!」
{電車}
坐過很長途的JR線電車。坐過很長途的新幹線。
從東京去往長野的飯田線,有一半時間車廂裡只有我一個人。它穿越森林和山洞。在一側的窗戶上映出綠色的河川,另一邊的窗戶上匆匆送過幾片雛菊。
偶爾一座大山,於是隧道顯得特別長,列車久久地搖晃在白色的燈光裡,彷彿只是震動而沒有向前或向後的知覺。
它駛上田間,兩節車廂的短短的身長。
把綠色帶往金黃的路線。
{火車}
從南往北。
去北京前先要買火車票。也不知該說命中注定還是純屬巧合,買到了三天裡最後一張硬座票。之前還在猶豫,聽見窗口裡傳達出這個信息,立刻點頭「我要的,我要的」。離開長長的隊伍。
那年冬天一直在下雨。
離開上海前的最後一晚,忍無可忍地離開原先出於經濟考慮而胡亂投宿的網吧和小旅店。找到一家三星級的酒店,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在這裡過一個符合「最後」性質的夜晚。
單人間的軟床,帶熱水的衛生間,窗下就是福州路(那個時候一定沒有想過幾年後會在十幾米外的福州路書城裡搞簽名售書吧)。
只是瘋狂的、潦倒的,以及髒到一定程度的住客而已。為了對得起付的六百元費用,勤勉地洗了三次澡。
去附近的小吃店裡買了熱餛飩,坐在角落的桌子,望著路上往來的行人。
父親離開席位去窗口領點心,母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一手握住父親的包,一手拿出紙巾將桌面擦乾淨。
我抽出三把一次性塑料湯匙,軟軟的薄片很容易刮破嘴。
母親注意到,提醒一句「小心點啊」。
以前的普通場景。
合時宜與不合時宜地回想起來。
第二天在12點前退房,儘管我的火車晚上8點才開,但多留一會兒就會影響房費,所以即便要在車站滯留七八個小時,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到了上海站,從出租車裡搬出巨大的行李箱後,旁邊立刻閃出幾個穿紅背心的人,連聲招呼說「我幫你搬吧」。原本以為是火車站助人為樂的服務人員,連聲道謝著將行李交到了對方手上。直到他幫忙搬到候車大廳,轉身向我收十塊錢。
從下午2點開始,在候車大廳裡坐到晚上7點。
那期間打的電話。母親接的。和父親的通話在一小時後。
「——總會有一天,以翠綠的形式,鑽出地面。」
{從南往北}
綠色的車廂,椅子套著白色布套。過了淮河,雪光照亮地平線。
巨大的行李箱沒有擱架可放,我把它扔在車廂與車廂連接的過道。春運的客列裡,奇跡般地居然沒有人在下車時順手牽羊。而中途有一次去看望,發現有沒買到座票的人把它當成高度合適的凳子,半倚著靠坐在上面打盹。
不便吵醒他,悄悄又走回去。
與同座的旅客打牌。買了五塊一盒的非常糟的河粉當晚飯。胖胖的列車員很喜歡我,來回走三次,都特別點著我玩笑地說「錢包就這麼放啊」,「幹嘛不好好坐」,「哦喲還不睡」。
前半夜塞著耳機聽歌,後半夜靠著旁邊男生的肩膀睡著。
睡到早上,硬座一夜後酸疼的四肢,眼睛糊滿尷尬的眼屎,臉也繃繃得幹幹的,頭髮在腦後塌了一塊。
從南往北,進入銀白色的陌生的大地。
「——總會有一天,以翠綠的形式,鑽出地面。」
{旅途中}
在京都看櫻花,一整天下來被烤成脫水的駱駝,但櫻花的美麗是值得如此付出的。層層疊疊粉色的雲交蔽了天空。按照海拔不同,分成未開、初開、滿開和散始的不同景色。
遊覽到妻籠和馬籠,維持了江戶時代風貌的著名歷史景點,兩座舊時的驛站,建築的式樣如同隨時都會有忍者出現。
從妻籠到馬籠,中間有七千米的盤山路,也一個人爬了下來。
每天晚上都累到虛脫,泡澡時矇矓地看著房間裡的電視昏昏欲睡。儘管獨自住宿時,不知怎麼總是被分配到位於走廊盡頭或樓梯旁邊的房間,聽聞一些迷信傳說,心裡覺得惶惶,更懊悔著因為貪圖方便選擇離車站最近的旅店,出奇昂貴的宿金,內部卻也只是很平常的佈置。
洗完頭後濕漉漉地坐在被單裡,喝冰牛奶,逐個換台看各檔綜藝節目,哈哈笑出聲,等到睡意襲來,一歪腦袋就打起了呼嚕。
{年}
二ままま年。
繼除夕前的那次聯絡,再沒有撥號回家,即便找到工作,順利地落了腳,甚至可以說是很自由快樂地過了兩個月後,依然沒有勇氣給他們電話。
終於某天同事招呼我「找你的」,我走去拿起話筒。
「喂——?」
「是我。」爸爸說。
「我來北京出差。」
「……」
「在離你很近的旅館裡。」
「……那我過去,我現在過去。」
二ままま年的除夕,我下了火車,倉促間只能在北京一家小小的招待所裡度過。沒有熱水,洗臉只能用冷水的非常平民式的招待所。不過價錢也因此厚道地一天才收五十塊。睡鋼絲床,一間屋子有三張。第一天夜裡有個女人和我同屋。原本打算看春節聯歡晚會,但因為太過疲倦,很早就入睡了。
睡到一半時突然被人拖醒。
我努力地從睏倦中睜開眼睛。看見兩身警服,剎那稍微清醒一些,但依然得用力打起精神聽清他們的聲音。
「把身份證拿出來。拿出來給我們看。」他們對我說完,又轉去對對床那個女人說。
似乎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從錢包裡翻出身份證,他們拿著對照一番後還給了我。
應該是碰上了例行的治安檢查。第二天醒來時還懷疑究竟是做夢還是真實發生過。
大年初一早上,從床底下找到一個塑料臉盆,對床的女人很快制止我說「最好別用這個,可能之前有人在裡面尿尿」。
所以就用手去接涼水,洗了新年後的第一把臉。
從窗戶望出去,雪地裡滿是鞭炮燃放後的紅屑。
非常非常地新年氣氛。
不過我很清楚,在家中過年的父親和母親,一定有著與我同樣有史以來記憶最深刻的新年。完全可以想像。命令自己不准去想像。
反正總有,過了幾年,事件能夠用平和的緬懷式的溫和口吻予以講述時,我聽說他們被親戚們圍坐著,沉默地聽各種對我的譴責。沒有良心或是愚蠢,衝動或是不會有出息的。一面倒的言論和氣憤,而他們的內心一定是徹底的……傷心和絕望吧。
年夜飯上筷子一動不動。
「——總會有一天,以翠綠的形式,鑽出地面。」
{「總會有一天」}
因為只通過電話,所以見面是在已經離家出走的數月之後。
在旅館見到了父親,陪他坐了會兒,然後請半天假和他去北京的名勝轉了轉,圓明園還是頤和園呢,站在倒下的殘垣前合影。
要坐當天晚上的火車返回,所以很快我們就來到北京站。
沒話找話。
我或者父親。
沒話找話地說著一些無意義的內容。你的車票給我看看。你要不要去買點水啊。你等下坐什麼車回去。還沒開始放閘吧。
想拖延時間。對話裡暴露了放緩節奏的意圖。
最後終於進入停頓的沉默,他說:「那我走了」。
「噢,拜拜。」
「再會。」
——總有一天,以翠綠的形式,鑽出地面。
——總有一天,會以翠綠的形式,鑽出地面。
——總有一天,要以翠綠的形式,鑽出地面。
——總有一天……
而它們此刻積聚在我的喉嚨口,如同遇水膨脹的根莖,發生出串狀圓形的果實。結結實實地堵塞住了。
發不出聲音。
所有詞句彷彿融在身體的酒精,只在皮下徒勞地沸騰。
{無法顯示}
一個不唯美但確切的比方是,寫了幾千字後按下「提交」,結果卻是「網頁無法顯示」。
當然再也沒有力氣去重新再寫一遍。
雖然那些話語依然留在心裡。
儘管做不到把它們一模一樣地複述。可如同飛越千里而回歸的鴿子,銜回古老的信箋,依然擁有能夠時時刻刻沉重起來的回憶。
「我是」……「說不清楚」……「但是」……「沒有辦法」……「殘忍和自私」……「毫無感覺」……「選擇」……「新年快樂」。
就像每一個「結局的幸福」向「過程的艱難」所能說的話那樣。
我想自己曾經是艱難生活的。
所以現在成為能販賣過往來營生的幸福的人。
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