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的中學街,與重慶南岸其他街相比,並不陡,也不算窄,每隔十來步石階就有一塊平地,無論石階還是平地全是青石塊鋪成,年份久了,石塊好些地方有斑點並凹陷不平。中學街是野貓溪與彈子石兩地區交匯點,有好些小店舖,夾在住家之中,依此中心地段做點小生意為生。1966年開始文攻武衛,遊行批鬥,街上的店舖只開半天,沒過多久,今天這家關,明天那家關,餘下的油辣雜貨鋪子,左瞧瞧右望望,也關了。可人一天也缺不了油鹽醬醋。於是,油辣雜貨鋪子又半掩半開了。
1967年夏天,我快滿五歲,只有玻璃櫃檯大半高。我站在油辣鋪櫃檯前,一邊遞錢,一邊眼巴巴等著醬油瓶子從櫃檯裡面遞出來,一邊瞅著機會看鋪子裡花花綠綠的東西,尤其是有著各種圖案色彩的火柴盒,依櫃檯右邊牆壁,一層層放得整整齊齊,你喜歡哪一盒就自取一盒,並不像其他鋪子用牛皮紙包好,放得遠遠的,得問店主要,才夠得著。
火柴盒上的圖案通常有工農兵大唱革命歌曲那樣,也有紅旗飄飄毛主席語錄那樣,還有「四川巴縣」的工廠田野也經常見到。可最邊上豎立著三盒火柴,舊舊的,全是動武的漫畫,有大拳頭還有小椰子樹,寫著「北京一定要解放台灣」,和之前看到的圖案都不同。「台灣,台灣在哪裡?」我喃喃自語。
「那是福建邊上一個小島。」我旁邊站了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說。他提著竹籃,裡面白菜豆腐鹽紅辣椒,盛得滿滿的。
「福建遠嗎?」我問。
「好生拿著,好生拿著!」雜貨鋪子裡的女人遞我醬油瓶,「不要亂張嘴,小心打破瓶子。」
我明白自己惹人嫌了,捧著醬油瓶,便跨出門檻,因為心裡緊張,幾乎跌倒,那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把扶住我。
我站穩了,看看手裡沉沉的醬油瓶,還好,沒摔破。我把它捧著緊緊的,下意識往家的方向看,生怕回去遲了被罵,於是快步走。
「連聲謝謝都不知道說,真老實。」背後是那男人的聲音。
「蔡老大,就你會這麼讚她。她沒有家教,婊子養的!」鋪子裡女人的話,我離得遠也聽得清。
又過了好多天,父親換泡菜罅子邊的水,往裡面加鹽時,發現鹽不夠,就讓我去油辣雜貨鋪子買一包。我走到中學街兩街匯合地方,發現蔡老大站在石階上。他臉腫腫的,眼睛發紅,明顯喝醉了酒,穿了件黑黑的布衫,有好幾處都打了補丁,針線不是太齊整。
我往石階上走。有個比我高一頭的女孩,站在石階上用腿攔著,不讓我走上去。我朝邊上走,她就跑到邊上攔著。我急得沒有辦法。那女孩把我扎小辮子的膠皮繩扯斷,使勁抓我的頭髮。
蔡老大走下來,那女孩害怕他一身酒氣,閃開了。
我趁機過去。
忽聽身後一聲大喝:「回來!」我嚇壞了,以為是那女孩在叫,往石階走了好幾步才回頭。那女孩已走掉,是蔡老大向我點頭。我看了一眼,沒敢理。我也怕喝酒的人,大白天喝酒的人更可怕。
「過來。」蔡老大說,他從褲袋裡掏出一本小人書。
我走下石階,接過小人書。
我馬上蹲在石階上看,進入一個有血氣有熱量的新奇世界,連鬼也是善良的。剛看到小半,蔡老大說:「小姑娘,你回家再看吧。」他打了個呵欠,酒氣臭熏熏,是那種過夜的臭,跟陰溝裡的臭不太一樣。他傲慢地扭扭脖子,身體一歪一斜地往野貓溪方向走去。原來他並不住在中學街。
我好奇地跟上他,看著他拐過一個小巷,身影消失。我朝家走去。腳跨進房門,父親問:「你買的鹽呢?」
「我忘了。」
不知父親在說什麼,我飛快地跑到中學街。這條街轉瞬間人多嘴雜,油辣雜貨鋪前站了好些人,我只得排隊。
我想看完那本小人書,卻一直沒尋到機會。到了傍晚,我不敢開家裡的電燈,一直等到晚上路燈亮起。
我到院外小街上,那兒有盞昏黃的路燈。我掏出小人書繼續看。裡面鬼比人好,捨了自己救愛的人的命。
第二天,我藉故去油辣雜貨鋪,等蔡老大,他卻沒有來。這一天我未看到新的小人書,心神不定。一周後我在江邊碰見蔡老大,他背了個竹簍,在撿廢報紙、玻璃瓶和塑料。我的好奇又上來了,便跟著他。最後,他走到收購站賣了八毛錢。
我把書還給他,他從褲袋裡摸出另一本小人書,說:「這是《水滸》,一共有21本,你看完一本,來換新的。」
我當然照辦,一本換一本,看了一個多月,我浸透在虛構世界中,忘掉周圍殘酷的社會,尤其當有人欺侮我時,我就想書裡人物會跑來為我抱不平,他們安慰著我受傷的心。還蔡老大最後一本時,他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而你小小年紀,卻已經看《水滸》了。」
我問:「為啥事先不告訴我?」
「先告訴你,你就不敢看了。」
「那為啥呢?」
他不肯說,在我再三追問下,他才說:「等你長大,你就會懂我的話。」
我經常琢磨蔡老大的話,一直長到十八歲,才有點懂。少不看《水滸》,是怕年紀輕輕,血氣方剛,打架造反;老不看《三國》,是擔心搞陰謀詭計,禍國殃民。
不知這是不是蔡老大的意思。我想找他問問,可他沒再來油辣雜貨鋪。我也問過鋪裡那女人,她不理我。我跑到野貓溪一帶上上下下的巷子裡,可是未能遇上他。如以前,我每次想知道他具體住在哪一條街哪一個房子裡時,悄悄跟著他走,卻總是弄丟他。他拐過一條巷子,上了一坡石階便不見了。或許,他就是小人書裡的一個人物,只能這麼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