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魔術師 第一部 第八章
    蘭胡兒跟著天師班去過很多地方,每個城鎮過不了幾天,就會搖搖頭換地方,從沒個安生。天師班大都在江浙城鎮圈子擺場子。那些水鄉古鎮,冷街窄小,黑漆紅漆的門深閉。只有到趕集天才人山人海,這種日子就辛苦賣力氣,賺錢餬口。

    記得在蘇州虎丘塔下,他們擺出好多燒紅的火炭,鋪了長長一條路。那天是個節日,很多春遊的男女老少,專來聽昆曲評彈,只有幾人好奇來看他們的表演。天師班每個人脫了鞋,光腳從燒紅的火炭上走。

    真奇事一樁,立即轟動了半個蘇州城。眾鳥繞樹,圍觀者越來越多。張天師擺足架勢,在一邊用個大蒲扇搖出「陰風」,說是以太陰克陽。那天的賣力場面,讓他們收了不少賞錢。

    正順著,來了一夥歹人,汪偽江蘇警察部的警察,由幾個日本憲兵帶著,凶神惡煞般,說他們違反治安條例,沒有事先申請表演許可,錢統統收走了,還把張天師拉到警察局揍了一頓,鼻青臉腫推出來。沒被關起來算大幸。

    通常他們沒錢住小客棧,就住在破廟裡。白天出去走街串巷擺場子,有時一整天才掙到三個銅板,累得筋骨酸痛肚子餓得咕咕叫。張天師不讓幾個徒弟空閒,哪怕宿在破廟裡,也逼他們練功,天沒有亮就起床翻天庭,天黑月亮都亮蔫了,還得哭喪著一張臉練柔功。張天師不准她叫餓,振振有詞地說:「就是要練成精,今後才有飯吃!」

    月光滿滿一地,蘭胡兒忍著不吭聲。他們是藝人,藝不壓身,有藝就會有好日子。不然跟叫花子一般,餓死路一條。

    一年前,他們才搬到上海下只角的打浦橋來。這幢弄堂裡頂頭的房子,和週遭相連在一起的其他房子差不多一樣,大概是末屋,建得不太整齊,進門是廚房兼小廳,合在一起也不大。窄陡的樓梯上有一個房間,倚靠著與屋頂搭了個閣樓,矮的地方人站著會碰著頭。沒多餘地方安木梯,只能把梯子擱在牆邊,上樓要架起來,顫巍巍地爬上爬下。

    這房子爛朽得厲害,屋頂小雨小漏大雨大漏,牆霉爛到一拳搗一個洞。

    明擺著是房主人沒錢修,不值得修,又不好拆,才留空著。張天師聽說有這空房,就請鄰居代轉話要租。房主人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小老頭,說張天師要租可以,不准搭建,出了人命不負責任。張天師只要租金減半,什麼都答應。兩人爭來爭去,費了大半天功夫,最後砍價,倒是相當便宜,張天師應房主要求,寫了一個保證死不償命的文書,按了紅手印。

    房子剛租下還漏著天光時,張天師就說,「有個家了,該去接她了。」

    有一天蘇姨提著很大的一口籐條箱來了,喘著氣在門口,那箱子八個角包的鐵都磨爛了。

    張天師一看見蘇姨就傻了。沒等他去接,她就自個兒來了。

    「愣什麼呀?」她說話,聲音不高,張天師卻當聖旨,趕緊去接她手裡的大竹箱。張天師對他們幾個人說,「這是蘇姨。」

    他們應該叫她師娘,卻聽從師父,叫她蘇姨。她答應時,嗓音很低,幾乎是歎息一樣輕。她是一個小小巧巧的女人,背影像個瘦精的小門板,臉上有幾粒雀斑,一點也不漂亮,但是也無法挑剔哪一處長得不好。

    張天師看著蘇姨,那一天都笑呵呵的。

    他們去拾來別人不要的舊木塊玻璃片。師父的木工活地道,大崗力氣大,小山做工細。爛窗框換了,屋頂和牆用石灰補了,屋頂鋪了鐵皮,雖然沒有一塊鐵皮相同,但蓋得密就不漏雨。三個女人在江邊弄到一捆髒麻繩,放在江裡洗乾淨,理清編成窗簾子。這時候上海已有偽職人員開始潛逃,這些人怕人知道,無法變賣家產。他們就趁別人還沒有發現房主已走時,先摸進去找有用的傢俱。這個亂世,倒是讓他們弄到一個光亮的銅痰盂、一座檯燈和一架像模像樣的席夢思床,來孝敬張天師和蘇姨。

    不久,這個小房子總算可以安身了。以前走街串巷子,每夜只求有個遮風雨處,人擠著人睡,想解手就愁苦了臉。在這兒好歹不必男女擠一室:師父和蘇姨在「正房」,大崗小山在廚房兼客廳搭鋪,蘭胡兒和燕飛飛在小閣樓上。

    以前有個木梯,樓下太窄,蘇姨來回做事常常碰個臉青,只得改成搭梯,白天收起來倒在牆邊。這木梯對兩個雜耍女孩不成問題,噓溜一下沿柱子下來,手抓兩把,就攀上去了。燕飛飛有辦法是少喝水,乾脆不起夜。要方便就只能用一個小痰盂將就。可蘭胡兒起得早,要下來,就得叫大崗把木梯架上。

    房後有個小窄道,那是另一幢房子的牆,住了一大家子。他們的獵狗珂賽特經常在這個窄道裡鑽來鑽去透氣。不過上海大都這樣人摞人,自嘲說螺螄殼裡做道場。

    這一帶是貧民區,房子七歪八倒,隔壁說話不壓低聲,就聽得一清二楚。鄰居都是老實巴交的下力人,看這些藝人像看怪物。他們倒很心安理得,流浪多年,這個窩得來不易,而且離租界不遠,去哪裡表演都方便,不必坐電車,肩挑道具靠腳走。

    蘭胡兒站在閣樓小窗子前,正對著弄堂裡端,對面房子有燈光,偏巧那邊住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老少都喜歡偷看,就永遠垂下窗簾。蘭胡兒看見那賊頭賊腦的眼睛,就想提起竿子揮打過去。不過反正白天她都不在,在大世界演,沒有禮拜天休息日。

    蘭胡兒一向怕張天師。小時怕,是怕時時刻刻都得練功,一分鐘也不讓閒,怕棍子打手掌心。最怕威嚇要扔掉她,聽見張天師對人說起她的名字,她就擔心自己要被張天師賣掉。她情願餓飯,情願大冬天裡洗所有人的髒衣服。她有一次半夜爬起來,對張天師跪下,叩頭。張天師翻了個身,打起呼嚕來。她卻以為他裝睡,故意不理她。

    打蘇姨來了後,張天師就不像以前那樣半夜裡會突然不見,他在家裡日子多了。可是,蘇姨不太和他們這幾個徒弟主動說話。只管給整個雜耍班洗洗補補,早上催他們起床出門幹活,夜裡回來給他們東西填肚子。

    蘇姨臉上從無表情,很冷的一個人,眼神下埋著濃濃陰氣。照理說來,這日子兒的確不同以往,像個家樣子了。蘭胡兒心中的害怕卻沒有減弱,總有一天張天師會不要她,這預感讓她打了個冷顫。

    今晚師父喝醉了,說:「今晚我饒了那個洋癟三,下次我要往死裡揍扁所羅門王!」

    師父不叫她,必然會賣了她。

    他在那兒不懷好意地拍打桌子,眼光嘲笑地看著她,就是證明。她嚇壞了,趕快跑到房外。珂賽特也竄了出來。走在窄窄的弄堂裡,四週一片黑燈瞎火,她俯下身來拍拍狗的頭:「珂賽特,不怕,不怕!」

    「快過來扶一把!」蘇姨叫住跨進門來的蘭胡兒。蘭胡兒與蘇姨一起把歪歪倒倒的張天師扶上樓梯,把他放倒在那張席夢思上。

    師父從沒有醉成這樣。他踢掉自己的鞋,握在手裡擊打床檔頭:「那個什麼狗娘養的王子在哪裡?我逮住他,就把他閹了!看看他說什麼?蘭胡兒呢蘭胡兒,你這砍腦袋的鬼精靈!」

    蘭胡兒嚇得渾身一驚,她並不明白「閹了」是什麼意思。師父怒氣未消,目標已轉移,回回罵人,最端端的跑不了她。她蘭胡兒才是貨真價實受氣包。

    這個小閣樓只夠鋪一張單人床。珂賽特輕悄悄鑽上來,可能是覺得冷,屋裡沒人趕她走,膽更壯了,就爬到打補丁的被子上。燕飛飛早看見了,把腳伸過去,挨著狗,狗歡喜地閉眼喘氣搖著尾巴。

    「我看出來了,師父就聽蘇姨一人。」燕飛飛嘀咕道。

    「小姐你小聲點!」蘭胡兒說。狗突然睜開眼睛往隔壁警覺地盯著。

    「她是他老婆?」燕飛飛有點疑惑。

    「她比那老婆還親上親。」

    但蘭胡兒住了嘴,滑到邊上的話收回了。這燕飛飛是師父肚子裡的蛔蟲。

    「你怎麼話說一半?」燕飛飛抓住她的話頭不放。

    蘭胡兒只好說,「小時我依稀見過。」她側轉身,聲音放得更低:「八成是她,二成不是她。」

    「什麼是她?」

    「管這些事成仙呀?」蘭胡兒不想說下去。

    燕飛飛歎氣了:「上海那麼多有錢人,怎麼就該我們挨窮?蘭胡兒,我真的想--」

    蘭胡兒打斷燕飛飛,「去,趕快跪求上界大佛大發善心!」床另一頭燕飛飛照著蘭胡兒的話做了,爬起來在地板上連連叩了三個頭。

    第二天清晨,陰暗的天光下,蘇姨在門前弄堂牽了好多細繩子,把衣服一件件晾在上面。

    蘭胡兒下樓來,發現珂賽特竟然早下來了,趴在門邊上,嘰嘰唔唔地對蘇姨哼著什麼,蘇姨不時加過頭來對狗說著什麼。明知道她蘭胡兒在身後,故意不理,這比給她白眼還要狠。

    這可是我的狗呀!蘭胡兒心頭酸澀難受:連狗也知討好真正當家人!她氣得蹲下來,乾脆不去幫蘇姨,看她如何辦。

    有一次張天師和她走在四馬路上,指著一家舊書店說,他們的狗就是裡面一個美國老頭給的。「珂賽特的媽是他養的。」張天師說。

    蘭胡兒聽過這故事,還是順著問下去:「那他怎會給你小狗呢?」

    「有一天我經過書店,看見母狗養了十多條狗崽,都是長耳朵,黑白兩色,肚子四腳都是同色斑點,我看著有意思,洋老頭就送我一條。我問叫什麼名字?洋老頭說她母親叫珂賽特,用這個名字不賴。就是啊,西洋子女可以跟父母同名。你看看,我們也有一條正宗洋名字的狗。那些自以為是的上海人瞧不起我們外鄉人,我們養條洋派狗洋派名,氣死他們上海人!」

    「師父,我們進去看看洋老頭。」蘭胡兒這次她真來了興趣。

    張天師搖搖頭,神情嚴肅,他說是41年冬天,日本人佔領租界之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書店洋老闆自殺了,工部局管理處將店連書一道拍賣給別人了。「真沒想到他有這結局,造化弄人哪!」

    到外地串街走城時,要買票坐長途汽車,沒錢給狗打「特殊行李票」,扔不掉也得扔掉。狗每次都在老地方轉圈,等著他們回來。去年走遠,他們只能把她弄到浦東,扔得遠一點,隔江隔水才不至於跟著。可怪事卻發生了,他們在打浦橋住下後,也是個清晨,蘭胡兒打開門,就看見這條狗已靜靜地等在門外,樣子怪可憐地看著她,求她收留。

    蘭胡兒蹲下來抱住狗。珂賽特又親又叫,弄得蘭胡兒臉上濕漉漉的,都是狗的口水。整個班子的人都醒了,很驚奇狗怎麼知道雜耍班的行蹤,怎麼從浦東過來的。

    大家猜來猜去,為狗腦子的神奇爭個不休。蘇姨說,「貓來披孝布狗來富,看來我們要時來運轉了。」

    狗向蘭胡兒抬起前右腳,明顯在說她受傷了。蘭胡兒握住腳,已經紅腫厲害。她分開右腳趾,狗不讓,看來更痛得難受。蘭胡兒接過師父遞過來的鹽水洗,用剪子尖把扎進去的草刺拔出。狗輕輕地哼叫著,但是一動不動。

    「掉淚珠子的痛心刺肺?咿呀呀還端的嬌嬈。」

    蘭胡兒對狗說,「師父說,你來自一部法國小說,叫什麼《悲慘世界》!書裡有個典雅萬方的姑娘,就這名字兒。你這狗玲瓏剔透得精怪,不就是因為有個人名兒。」她朝狗的臉頰親一下。

    燕飛飛附和著說,這名字就是不錯,小山和大崗看著狗歡天喜地。

    「現在我們好歹有個家了。」張天師嚴厲地說,「珂賽特可以回來,但是你們教她規矩,我怎麼調教你們,你們就怎麼調教她。明白嗎?」

    小山答應著,手指對著自己心窩,說:「包在我身上。」

    他喉結也冒起,不覺察之中個子也長大了一些。小山當初是一個街邊流浪兒,有一次看見天師班表演,自己跟著天師班走了好幾天,天師班宿那兒,他就靠在邊上就地而睡。他不敢找張天師,只是討大崗的好。大崗生得雖然五大三粗,但心腸軟,就去求師父留下小山。大崗七歲生急疾,成了半個啞巴,吱吱哇哇對師父說,師父生氣地叫大崗閉嘴。小山大圓頭,個子只有大崗一半,他乖巧有人緣,蘭姐姐燕姐姐不離口。

    蘭胡兒癡癡地看著狗發呆,張天師對她吼叫:「耳朵長霉,幹活不幹活?」

    蘭胡兒趕快答應,狗也要個家。嗅到家的氣味,哪怕寬綽波瀾的黃浦江,也能游過來,再遠踐過整個上海城,千辛萬苦一次次尋來。想到自己無爹無娘孤兒一個,蘭胡兒突然悲傷起來。

    蘭胡兒在門外倒立著練功,險些撞倒晾著的衣服。蘇姨在廚房裡切甜菜,珂賽特把破籐椅腿上的籐咬斷了。

    蘇姨看著狗說,「世界上的事不隨你心願所安排,好事佔盡,壞事都脫了干係,哪有這種前世修的福分?」

    蘭胡兒覺得這話一點兒也不像是數落狗。燕飛飛從樓梯上下來,親熱地跑到蘇姨面前,幫她做早飯。但是蘇姨嘴沒停:「你生得玲瓏中看,當不了飯吃,有屁用?更不要說只是一張狗臉呢?!」

    蘇姨罵得對,我蘭胡兒生生就是做賤奴才命!

    「吃飯!」蘇姨叫。

    蘭胡兒站了起來,拍拍手,走到桌子前,端碗稀飯,坐下準備吃。蘇姨冰冷地說:「珂賽特白養你了,快去叫師父!」

    這比直接指使還讓人難受,蘭胡兒不想聽從,可還是朝樓上走去,她恨自己的軟腿,左手抓了自己右手一把,抓得很痛,她一下子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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