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把握阿難會在婆羅尼斯,雖然我已經計劃朝那個方向走。
我現在找阿難,和兩天前答應蘇菲時不一樣,最先我是被動的、無可奈何的。可是今晚與蘇菲談過後,我的被動情緒消失了。疑團太多,我被逗上勁了。我倒要看看這個八卦迷魂陣,看看布陣的諸葛亮究竟是否在唱空城計。這種刻薄話,不應當是我說的:我是作家,應當對人類的苦難,感情的激蕩,有感受有同情。但是對羅曼蒂克,我一向有過敏反應。言情小說家,尤其是能現成搬上電視的那種專家,我總能聽到他們取到巨額稿費一路笑到銀行。
突然,屏幕上閃過一行字:“雷聲如鼓,雨水入夜,世界變得有情有味,讓我想起你的溫柔。”
這當然是茅林,不過這似乎是他有生以來寫得最好的一行句子。來得正是時候,雖然我並不鼓勵他成為汪國真第二,那太殺風景了。我的手指按出的一個個字,“請引路,我在待命。”
“到婆羅尼斯去,戴上了蓮花,飲清淨的泉水。鑰匙就在你的手中,就像聖徒撥開恆河霧幔。請到該地找退役的辛格上校。”
“請告辛格上校的地址。上校與阿難什麼關系?”
茅林總算停止了抒情。他比蘇菲強,他知道假不是真,真不是假。“地址還沒有。不清楚他在故事中的角色。我在進一步查索。明日到那裡。”
“把故事說完吧。”
“真的不知道。睡吧,失眠者夜長,疲累者路遠。”又來了酸溜溜的句子。
“再見!”
“不准聯系,雙重清除!”
我只好合上電腦。我對最後他的語氣突然轉變,極不高興。不是說他的命令口吻不對,而是覺得從私人交情轉到公事公辦,這個人連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未免太冷酷!
我沒有向蘇菲報告我的走向,不知道是否應當給她說清。我心裡亂亂的。本來我該好好看看泰姬陵。《巴利文法句經》說:我自己是迷惑的,為何還要貪求同樣迷惑之物?
天剛亮,我就坐在旅館的大堂裡等消息。昨夜我給了旅館的侍應生小費,叫他想辦法買一張任何班次的火車票去婆羅尼斯,結果他打聽到我乘的那列火車竟一直沒有走成,還停著原地,第二天早晨任何時候可能走,說是前方障礙將被排除。而且我的票還有效:我的座位還空著。我不想坐到停了一天的車廂裡,那裡的調味已經太復雜。但是這班車還得趕上,下一班車不知又會有什麼問題。
看在小費面上,他第二次去打聽。一頭大汗回來,告訴我火車准時清晨五點開,他說幫我叫了出租車,馬上就到。我謝了他,就站在旅館門口,凌晨時街道空空如也,出租和三輪車人力車還沒有醒來。不過火車站並不遠,我的行李輕便。我決定不等出租車來,自己走路。
潔白的泰姬陵正反射著日出淡紅的光線和色彩,在迷蒙的朝霧中熠熠閃亮。我急急趕到火車站,順著軌道,遠遠看見了停著的火車。
我順利地上了車,找到我的車廂。那兩兄弟一上一下睡得很沉。而車裡旅客可能是知道火車開不了,大都跑掉了,一夜未歸,現在還未回來。我算是趕巧了。婆羅尼斯不像去德裡三個半小時就到,長途汽車受不了,有十二個小時車程。若火車不開,坐長途坐汽車一定受不了。好像有佛陀助我。
五點十分火車啟動鳴笛。我松了一口氣,回望亞格那城,能看得見泰姬陵一角。我謝罪,面對這世界上神聖的美謝罪:我怠慢了愛情的象征,因為我不得不處理一件實在太像愛情的愛情。
太陽噴薄而出,天瞬間大亮,霞光已經萎謝。
火車行駛在恆河平原上。不時可見低矮的房屋、獨行僧、佛塔寺院隱在古樹中,遠遠的山丘線條均勻地畫在恆河與深藍的天空之間。我坐在車窗前,河面寬起來,沒有船,很靜,陽光透明,河水異常斑斕。
我看見蘇菲和阿難在水裡裸泳,他們的身體比在月光下更美更動人,她的頭發在水裡撒開,合攏,她的右手和他的左手拉在一起,另一只手和雙腿碰開的水花光燦燦,如雙鷹展翅飛著,聲波穿過車玻璃,響在我的耳旁。她從水裡一躍而起,肩寬臀部大,腰顯得小,腰以下部分是巴黎正在流行的美女梨形。乳房有點下垂,但卻是一個少女的年輕和嬌美,懂得跳躍得人心癢癢,雙腿修長,看得出這個女人熟透了,鮮活極了。她踩著水,靠近他吻他,輕柔的叫聲是咒語,使他停不下來,水珠順著她的臉頰滾在他泛古銅色結實的肩膀,溫柔地滑下他的背和屁股,他健壯的臀部上有顆紅痣。刺得我的眼睛好痛,心裡湧起一股酸酸的滋味,我竟吃醋了。
我一驚,再仔細一看,恆河還是恆河,不是南丫島,沒有蘇菲和阿難。
但我在古老的恆河上看到的愛情,想想還是非常美。蘇菲越是半隱半露,矛盾百出,我就越是感興趣。我認識蘇菲是在1995年,按照昨天她說的,那時和阿難分手已經一年,就是1994年的秋天就再也沒有見面。那她如何能將阿難介紹我?我驕傲地婉謝她介紹,給她台階下,不然她會及早露餡。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很愛阿難,而阿難未必也不愛她。雖然這一點不能確定,蘇菲的愛卻是真實的,不然影響不了我,直接搗毀著我內心堅冰一樣的傷口,透過這傷口,我看見她的傷口,雖是冰山一角,但我看見了。
車廂裡放著印度歌曲,照例纏綿而熱烈。全世界的愛情都是一樣的。我拿出日記本,翻到1月20日。簡潔而詳細地記下這兩天的行程,好不容易忍住手癢,不寫下看法。可是火車的鳴笛使我心煩意躁,我覺得應該把蘇菲以前告訴我她與阿難之間的事全部回憶出來:不是那些有實質意義的事情,那些事情早就鄭重其事地寫過。我現在記起的是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男女之事,瑣瑣碎碎,前顛後倒的講述。當時認為瑣碎沒有用處,今後寫小說借一點無妨。現在我覺得或許我應當好好清理一下我對這兩個人的了解。
他們最初見面,是在一個電影演員家的聚會上。因為知道阿難會去,她才特意趕去的。蘇菲是第一次到北京,迷路去晚了。她握著阿難的手,希望能給他做一個采訪。阿難說沒有時間,馬上要去醫院看一個朋友。她固執地說,她也沒有多的時間。
蘇菲的驕傲使他改變了主意,他騎自行車,她坐在後座上。北京冬天的夜裡,胡同裡黑糊糊,地上積雪太滑,一不小心就撞到牆,她就跌在地上。她再次坐上他的車就抱住他的腰,好了,再也不撞牆,遇見人他也能靈巧地繞開。那年她二十出頭,眉毛高挑,眼睛深黑,臉上每個部分都是黃金分割,高高的個子穿一身紅大衣,頭發卷曲,圍了根藍綠紫的豎條純毛圍巾,寬邊黑帽子。
“你是什麼香港記者?你是天老地荒只出一個的絕世佳人!”那夜他就對她說。
那個花家地醫院,圍欄高過人,大片的荒地,與小飯館相鄰處是鐵絲網。北京的雪在花家地沒有融化,連地上也是厚冰,夜泛著白光。醫院裡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她是後來才知道的。有天晚上他一人在家,對著鏡子坐著彈吉他。她推開門,沒驚動他地走近。當然他在鏡子裡看見了,卻繼續撥弄琴弦。她站在他背後說,“你不愛我,我專門從香港飛來看你,你也不願意對我好一點。”她瞧見自己的臉在鏡子裡,還有他的臉和大提琴。對她的話,他當沒有聽見,照舊拉琴。燈火通亮,如同北極光下的荒野。但是當她轉過身走出去,她聽見阿難“咚”地一聲跪下,抱住她的雙腿,淚水漣漣。
她說,“大丈夫有淚不輕彈”,說著她也跪了下來。兩個人盡情享受互相流淚的放肆,享受天選地配的結合。他說:“你哪是什麼絕世佳人,你是收藏靈魂的魔鬼!”
蘇菲明白,阿難是說他不會跟別的女人有染。這種山盟海誓式的表白,反而讓她心中不安:她越是愛阿難,越是覺得獨占反而危險:這個男人活動能力太強,很少有女人不喜歡他。如果他不拒絕,女人很難拒絕他。蘇菲覺得,過於忠實他們的愛情,會對他的心理壓力過大。但是的確阿難此後不再理睬任何女人。
我想,蘇菲重新見到阿難,是那年秋天,1994年。她突然接到電話,約她到中環的一家旅館裡——他再次來到香港。她去晚了,進房間後,他要和她做愛,她做了,做完後就抱怨阿難半年多沒影,拋棄了她。既然拋棄了她,那為什麼又要見她?兩人又爭吵起來,他罵她,她哭了。他憤怒了,手碰到什麼東西,就砸什麼,狂暴而神經質,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穿上衣服跑掉了。
此後蘇菲傷心地在家裡等電話,可是等不到。
其實蘇菲也知道,他一直住在她在南丫島的別墅裡。但是沒有他的電話,她不敢去。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又打電話告訴她,離開香港的時間到了。第二日她下午就到了島上,她帶了照相機,笑著對他說,最後當一次模特兒吧。他看看她,說這是榮幸。
他們來到沙灘,她舉著相機,卡嚓卡嚓地拍。眼裡全是淚水,怕一動,就會弄髒化妝,不好看,她不願意看到自己這樣,只得停下來。如果有一張手帕就好了。他遞過手帕,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不接,用手抹抹,情願讓臉花著,繼續拍。離別把那天晚上的壓抑氣氛點燃,她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墜入海水裡,撕掉衣服,掙脫一切束縛,狂熱地在海水裡做愛。我想這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在海水裡做愛,只是在蘇菲的記憶中,出現過許多次。
開始得太好,結束就糟到不能再糟。南丫島二人離別後,她一咬牙,干脆不再找他,硬著心腸與他徹底斷絕來往。她需要做許多事,他也需要做許多事,必須各奔新路。如果蘇菲認定已是七年,就是七年:在時間上,三百五十天,與幾千幾百天,沒有太大區別。
她一點也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在哪裡,打聽過,還是沒有蹤影,也就作罷。想或許等一兩年,或四五年就會有聯系的,就會見面,重新在一起,和好勝過當初。誰知道世事風雲變幻無常,風箏斷了線,而且本來線就不在手裡。
她慢慢脫光自己的衣服,不斷地聽他的歌,想著是他在進入她的身體。可她的手怎麼會是他的手?她又急又恨。生命裡一年沒有男人行不行?行,十年也行,她發誓再也不需要任何一個男人。誰會比阿難更愛她呢?浸透過阿難身體的海水,不僅從鹹變成苦澀,而且發出一種臭死魚味,她一聞見就會嘔吐。
我記得蘇菲曾在我的筆記本上寫過一行字:“兩只烏鴉一高一低,需要燈,就得點亮翅膀。”
我開始懂這些字了,有一個人的翅膀要點燃,也許兩個人的翅膀都會燃燒起來。她想說什麼?我開始有點害怕此行的結果。
一夜幾乎沒有合眼,我強迫自己,你必須睡,睡兩三個小時也好。念咒似地重復地說,果真有用,竟睡著了。可一小時不到,我就醒了,眼睛睜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