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那照片?我問。
香港。
你拍的照片,對嗎?背景藍海白浪,天地間只有你們倆。
好想像力。
對,還是不對?
你是愛上他了吧?
我一驚,發現自己歪著身子靠窗睡著做了一個夢,臉緋紅。對面兩兄弟善意地看著我,我一定在夢裡爭辯,而且害羞起來。那是一個門簾垂下的房間,蘇菲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她一點也不憤怒,相反很趾高氣揚。
要知道我很少在火車飛機上睡著,都怪窗外燦爛的陽光,不斷變幻景色。已經有好久,我的臉不會緋紅,我的心害怕受傷,我早就明白必須自我保護,一見鍾情是笑話。所以,如此事情只能發生在夢裡。
不過,我與蘇菲爭風吃醋?哪怕在夢裡,也未免太丟臉。
火車朝南行駛,每一站都有人上來,下的人只有上的人的十分之一。月台上擠滿人,西方人也多起來。靠近亞格拉,火車就開始停停走走,還沒有進亞格拉站月台,火車就停住。說是走不了,不知道前方出了什麼事?旅客下車透氣,鐵路軌道兩旁站滿人。
這兒實際就是泰姬陵的火車站,不得不承認,我是被命運送到這兒。昨晚傳給蘇菲的電子明信片時,心裡想我不相信人世間有真正的愛情,因此絕不想上這個愛情的華廈泰姬陵。狠話說早了點,應該自省真誠檢討,生命太神秘,誰能說准下一刻在哪?
真正下車的人並不多,我問車上工作人員,「要等多久?」
「不知道。」
「那會有一個鐘頭吧?」
「不知道,」他看了一眼我說,「你若要下去,最好抓緊時間,不過兩個鐘頭裡火車一般不會走的。」
我想一想,留在火車上傻等不值得,拿起行李就走。到了亞格拉的Agra
Fort車站,一個純粹陽剛之氣的紅砂岩城堡出現在車站對面,不用說那八角塔樓是沙加罕王被謀反的獨生子曾囚禁七年至死的地方,可憐的沙加罕王在裡面日日望著亞姆納河,只有選擇死亡,唯有死亡,才能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既然車站離城堡這麼近,那麼我今晚也可以去看望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泰姬,看看月亮如何斜掛在白大理石上。
泰姬陵南面出口,整條街全是大大小小的旅館、餐館、照相館、商店,熱鬧非常。入夜,街道燈火通明,一如中國每座城市的好吃街,還有專打便宜的國際電話的小店,通宵開著。我的電動三輪車伕看樣子老實,沿路給我介紹,他紮著頭巾,留著小鬍子,話說個沒完。從亞格拉堡到泰姬陵1.3公里,他只要我12盧比,其他車伕走來就要33盧比。
「到了這條街,吃住玩都方便。」他說。
「哪家旅館好一點,有空位?」我很擔心沒有床位,又被人宰,遇到他這樣的人趕緊問。
「那我帶你去一家。」
「最好能洗澡。」
「沒問題。」他也說這話,全印度人人都說的話。我眉頭一皺,有點擔心這人可能就是個拉客的,裝好人,吃小虧佔大便宜。
他在一家飯店門前停車,跑進去和裡面的人說話。沒一會,他就出來了,對我說:「你有運氣,有一個房間,個人用的帶衛生浴室雙人床房間550盧比一夜。」
剛才三輪電動車沿著南門街過來,慢悠悠晃過幾家旅館,有了感官上的比較,好像這家門面看上去還整齊,或許比別的旅館貴。貴就貴一點,如果這車伕在這旅館拿介紹回扣費,也沒什麼,看人順眼時,我心情就不錯。而心情不錯,是出門在外最重要的。
車伕幫我拿行李,我付了他車費,另加了20盧比小費。
房間不大,但床有乾淨的蚊帳,而且窗子對著相思樹和草坪。翻看旅館費用的確是550盧比一夜,用公共衛生間和公共浴室的房間250盧比,加涼風扇沒有個人衛生浴室的350盧比。這個車伕真是個好心人,不能因為這個國家窮,就把所有的車伕旅館裡的人當騙子。
旅館的當地介紹資料上說附近有最老牌的餐館,有西式、印式和以色列料理,那兒的香蕉拉席千萬別錯過。晚風習習,我按地圖找去,幾個小孩在門口,坐在淡藍的鐵柵欄上,看見我走來,跳起舞歡迎,我一下就笑了。粉紅色的牆,招牌上是可口可樂的大廣告,風扇在門窗。門面不大,裡面還是較寬敞。
我點了摩哥萊帕拉塔,用麵餅包了白菜和馬鈴薯餡和蛋皮,加了奶油,再配上特殊的醬油及沙拉,口感柔潤。卡巴布是用雞肉醃得酸酸甜甜後烤,加點西紅柿,好看又好吃。最後一道是香蕉拉席,拌了印度南方的沙棗泥,放了丁香、
孜然、芫荽和黑胡椒粉。品嚐著拉席,喝著當地的啤酒,時間過得很快。
窗外路邊煤氣燈都點上了。我看著那些黑暗中牽成一線亮閃閃的光,心有所動,很像以前在滇西小鎮深秋的夜晚一人閒步在青石塊的小街上,古老,樸素,有故事,店舖裡的黑貓眨著眼睛。那晚上和這晚上相似,遊客都在餐館酒吧和禮物商店逛蕩,還有藝人在表演,有吹有唱,舞跳得如巫術。
吃完飯,我拉開餐館門站到路邊。避開熱鬧處,眼望深遠的星空,夜晚有些涼,不如白天天氣正好,穿一件厚襯衣就行了。真是的,我就是不願意回旅館,怕和蘇菲聯繫,她若像夢裡那樣直接點命穴,我真不知如何回答。
沿街走走看看,街角一家服裝店,花花綠綠很惹眼,似乎比較清靜。我經不起誘惑推門走了進去。仿金和真銀的手飾物品特多,腳鏈圖案俗氣得美,鞋子也舒服得可愛。店裡牆上高高掛著衣服的樣品,沒有塑料模特兒倒也清爽。不然,一看模特兒的完美,都不敢試衣照鏡子。沿著衣服架子走一圈,都是印度傳統女裝,沙麗下身是長長短短的布料,緊纏肚臍以下的部分,襯裙和緊身小上衣。旁遮比的長袍式樣多變,褲子一般都收緊,搭放在胸前的圍巾,大都有3米長。我挑了一套這季節穿的紫色絲緞旁遮比,加上一雙同色平底繡花拖鞋。我只看準尺寸,沒心思試穿衣服就付錢,提著袋子回到旅館。房間裡不冷不熱,不需要空調。
我推開窗,月光掛滿棗樹枝丫。
我坐了下來,打開電腦,重複老動作,取下旅館電話線頭插上,然後轉換電腦裡電話號碼上網。這時已經十二點差五分了。
蘇菲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她今天打電話到德裡帝國旅館,以為我離開時會留話在那裡,結果沒有,但是知道我走前收到了她的傳真照片。她的手機一直開著,我也沒有打一個電話,她找不到我,像個熱鐵皮屋裡的貓急得團團轉。晚上看電視,知道印度北部鐵路線出了事故,所以她猜想我可能在泰姬陵一帶。
她已經打了一段不知何人的詩,等著給我看: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我眼睛飛快地掃瞄這些句子,沒有什麼驚人之筆。是泰戈爾的詩,阿難用來做過歌詞。不過這個時候發給我,又是敬我一個西洋啞謎?我有個強烈的感覺,蘇菲知道阿難的事遠遠比我多,甚至知道阿難在印度的其它頭緒。她是想借詩談我與她之間的距離?我和她有距離,和任何人都有這問題,每一個人都有這問題。這人類共同的問題,我怎麼狂妄地想解決。
或許她只是抄這首詩來打發等自己的焦慮。忍耐是她的長處,而且她的電子信總讓我意料不及,有些別人不會想到的東西。
我的丈夫喜歡上網,如果將這詩轉發給他,他會怎麼想?
說實話,我真想這麼做。但我出門後,從北京起飛到德裡,然後到這個拉吉旅館,我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已是第三個夜晚。我沒有給他寫一封信,他也沒有給我寫一封信。在我的生活中,他不存在,就像我們各有各的朋友圈子一樣,當別人對我說起他的事,我都笑著點頭。我和他之間的距離,誰也不真正瞭解,包括我和他,為什麼要這樣呢,非這樣不可?像我經常夢見他從我書房經過,走向另一間房,那張床墊有紅金魚水草圖案,很深很沉的紅和黃,從綠綠的草叢中伸展開來,十年婚床睡著另一個女人,我在門與門之間迷失,不知道哪裡是出路,由此染上失眠症。他說他絕不會讓我當面難堪,但他還是照舊。我還是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不哭不鬧,只感覺心臟在變化,生出很多小氣泡,這些氣泡在脹大,拚命想飛出我的身體,不然它們就會爆炸,我嘔吐起來,最嚴重的一次嘔出了血,只好一感覺到氣泡時,就努力轉移注意力。
這會兒我閉上眼睛,想起他,比我高,比我聰明,比我能幹,比我會平衡。他頭髮長得飛快,僅這點就比我年輕,真是羨慕他有一頭好發。他的頭髮是我剪的,從認識到現在都是我,每次剪頭髮,我都想把他頭髮剪成一個亂糟糟的雞窩,那樣他會非常難看,可每次都沒有那麼做。剪刀就在我手中,對我來說,那並不只是剪刀。我神情專注,他看不見我的臉多麼蒼白,我的手多麼哆嗦,我不會讓他看見,也不會讓別人看見。
但這個晚上我沒有一點多餘的時間給他,蘇菲盯著我的分分秒秒,何況我和她之間進行的事,比送一封電子信給丈夫,不知要刺激多少倍!
「太戲劇性,到戲劇性的地方讀,我在泰姬陵的南門街上,借一個帝王不朽的愛情,面對尊敬的蘇菲女士。」
「以一個普通人獨特的友誼,向我親愛的作家致敬。」蘇菲接上了:「照片見電子信附件。」
一查,的確有附件,蘇菲發來的照片,比傳真清晰,果然是藍天綠海,遠山和沙灘的分解率相當高,屏幕上可以放大看細部,比如查看眼睛,查看那T恤衫上三顆扣子。好奇怪,和我在火車上做夢夢見的幾乎一模一樣。如果我問蘇菲誰拍的?我怕她回答也會如夢中一樣:「你愛上他了吧?」她會這麼半帶取笑半認真地向我指出。我不說話,等她。她倒忍不住了,打了一行:「照片是我拍的,拍了很多,全被他弄走,剩下這張。」
「怎麼從來沒讓我看?」
蘇菲打了一排××××,沉默了兩秒鐘,才告訴我那是1994年秋天,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在香港南丫島上。「月光醉人,迷魂尚未醒來。」
我當然知道那個小島:挺荒的。有些人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在那小島上。蘇菲在那個島上有一套別墅,在半山腰上,那是她想躲開人時去的地方。去小島在中環六號碼頭搭輪渡,在天星碼頭和港澳碼頭之間,以前叫輪渡,後來改叫飛翔艇。上班時間每隔二十分有一班,其它時間每小班。老輪渡有三層,以及露天甲板,駛得悠閒緩慢,全程四十分鐘,可以翻掉一本書。如今有快艇,二十五分鐘就到了,但是船艙封閉,有氣味,還有討厭的馬達噪音。
那就看海,看海上的夕陽。秋天海最美,海上的夕陽更輝煌。島上是一個世外桃源,古樹怪籐,常有老鷹停在峭崖注視海水,風景綺麗,中西方人士都喜歡住在那兒。一個個小村子,作些耕作,沒有汽車,空氣也新鮮,和香港的繁華喧鬧相比,單純的生活真是一種享受。那年正是秋天,天特別藍,樹特別綠,花多,果子也甜。
我知道蘇菲和阿難關係好,當然也不至於愚蠢到不往男女關係上想,兩人究竟如何,應當說不關我的事。但是責任在身,明知沒有意思,也得聽聽。蘇菲的世界很大,認識各種人,各種人都認識她,想認識她。我倒是經常拿這男人那女人與她開心,有一次直接提到阿難,她都一口堵回,說從來沒有這種福氣。
屏幕上出現一行字:「回憶苦澀,情何以堪!」
她突然想說了,突然招了。我等了那麼多年,一下子愣住,沒有反應過來。不過我心裡很難過。啊,為什麼,那股酸那股苦來自何處?不就是有個不愛我的丈夫,就認為天下男人只剩下阿難一人。何必,何必?
「用手機吧。下面的事,最好不留文字」。這行字出現時,我的手機鈴就響了。我一直關機,不知什麼時候不小心碰上鍵,手機竟然自己開了。這太奇怪,而且最奇怪的是她知道我到印度不帶手機是假。
阿難在島上住了整整半年,每天下午在島上疾走,半身曬得黑炭一樣。夜裡專門到島南遊泳,那兒人少沙灘大,在高處可眺望港島的夜景。早晨到漁民那裡買剛從海裡打起來的魚蝦,再去村子裡的人家買土裡正長著的蔬菜。日子過得有規律,可他情緒很糟,幾乎不願說話。蘇菲盡可能地陪著他,她愛他。他曾有很多女人,以前,沒有那麼多單獨的時間給她,但有時間了,他的心卻不在。
但事情還不是那麼簡單,蘇菲繼續講老窖酒一樣窩在她心裡的事:
即使這島上就她一個女人,他也不理她。他居然說香港女人討厭。她痛苦極了,和他談不下去。只有一次,一個月夜,他們肩並肩在海邊散步,她淚水流了出來,就一邊脫衣服一邊走進海水。她沒有想到他也跟了上來,而且也脫掉衣服。他每天都裸泳,但平時游得快而遠,她跟不上,總是游回沙灘躺下等著,等著他從水中走出來,濕淋淋地伏在她身上。
只有這一次她游在他前面,他緊跟著她,一起游到幾里之外。月光安撫海水,像一張床一樣,壓低又抬高。這是個墨藍靜止的夜晚,他們越游越遠,感覺不到累,沙灘變成一條線,椰樹成為一道道影,島上點點燈光如螢,香港遠遠的燈海只是天邊一小片暗雲。她沒有感到危險,只覺得天地格外圓潤和諧,他們在水中結合,像一條雌雄同體的魚。
蘇菲的心思突然回到我這兒:「恨我吧,我沒有給你講實話。」
「我祝福你。」
「只是擔心你這艘船離我遠去。」
她在意她對我的感情,像我在意她,所以她一直瞞著不告訴!所以我應該理解她。
「試試吧。其實已七年沒有見面。日月兩個星球,晝夜兩個世界,想想,你想想。」
「為什麼想到讓我找他?」
「因為他不會怠慢一個真正理解他的女子。滿世界看,我能信任的,肯幫助我的人,只有你了,真是很悲哀的事。」
「難道他會拒絕見你?」
「絕對。」
「我見到又有何用?」
「你見到,我就見到了。」
「你是讓我傳什麼話?」
「就是我剛才的話。」蘇菲說。我想絕對不是這麼簡單,愛情當然地長天久,讓我去訴說他們在海水中交合的感覺,就未免荒唐了。蘇菲越是說的瘋瘋癲癲,我越是狐疑。七年不是一個星期一個月,而是八十四個月,兩千五百五十五天,太多的空白,需要太多的故事填補。我的想像再豐富恐怕也沒用。相反也是挑戰,太多的秘密,可以安排這樣那樣的線索,甚至養出一個孩子,都是少年了。直覺告訴我,蘇菲在撒謊,她和阿難不會分開七年,最多不過兩三年,這樣還說得過去。
「好吧,我如何才能見到他。應當告訴我你手中的線索了。」我直接點明要害。
「我真的沒有線索」,她著急了。「請你,就是因為你會找到線索。你在德裡不就找到了嗎?」
「那是碰巧。還不知是否確實?哪怕確實也是無頭線索」。我有點生氣了。這個蘇菲好像香港言情小說專家,竟然會感情訛詐——我必須在異國亂闖,來挽救她令人淚下的羅曼史。
「求你了」,蘇菲簡短地說。
我遲遲疑疑,半晌才說:「好吧,我試試。」
電話那邊就斷了線。我把手機放在桌上,盯著小小的硬殼子,真像一個怪物。電腦屏幕上由於停頓過久,在曲線翻滾。不知道應當關機休息,還是應該寫作?我想起蘇菲的耐心,她不久前還說過,我的新書需要新面目,我的生活需要新內容。她是對的,我也需要耐心,看在我們共同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的份上,我應該耐心。
熄了燈,我躺在床上,對著黑暗的天花板呆呆地想:在這兒,有什麼辦法可以找到阿難?不對,我告訴過一個人我會去印度,他說他也可能會去?他叫茅林,我離開北京前收到一封他的電子信,說他負責在印度挑選電影,將在中國做一個印度電影周,由他所在的中國影協和印度駐中國使館文化處共同籌辦的。
於是我開了燈,下床重新坐在電腦前。在這兒上網比北京速度還快,印度的因特網先進普及,讓我心裡佩服,網吧不少,上網吧的人也比中國多,說是普通印度人沒有錢買電腦,也沒有錢打電話,那麼上網吧便宜省事,傳達任何信都上網吧,這恐怕是全世界一絕。
這個注定要失眠的午夜,我重新回到網上,檢查茅林使用的信箱,果然有他一信:「知道嗎?這個郵箱是你一個人專用的」。這傢伙真會說話。就是,就他一直用這信箱,所以我才沒有完全丟棄。我繼續往下讀:
「你在什麼地方?其實你在哪兒對我都一樣。面容堅定沉著,目光清澈自信,但轉過身去,你的背影卻顯得那麼無助柔弱,你的背影就是你的名字,像是一個小女孩。是不是不喜歡別人站在背後看你?至少我不會,所以能不見就不見。」
這個茅林喜歡耍文字——不像蘇菲的警句,倒是像50年代的抒情詩人,也不管電子信的特殊文風。也難怪,他也是無數想做作家結果沒做成的人,80年代末我們在魯迅文學院還做過同學。其實這些未做作家的朋友,現在做的事比寫作更有意思,但是嘴上始終不願放棄作家之夢。他的信是寫在那裡等我上鉤的,我知道。我認為他這種文風,就是沒有才氣,不搞寫作是上帝救了他。
茅林的記憶肯定有問題。他開車來北京我的家送一箱椰汁,我倒是不在。最近三四年間我們倒是沒有見面,不過時不時有信來,我的回信總是那麼幾句:我很好,老樣子,寫不下去。哦,剛發表了一篇小說。他呢,也不在乎我寫信短。
我想我應該告訴他了:「看來阿難在印度,請幫助,有無更明確線索?」寫這幾字時我有些猶豫,但還是寫了。我知道他的電腦是永久連線的,哪怕他人不在,手機也能傳送,他的電腦專家是全國第一流。即使如此,我想他還得等一陣才能回答我。
茅林不是我的男朋友,不是我的情人,也不是精神戀人。如果我和他那樣,那麼我們之間的友誼就會結束。可能我們都感到這危險的一步始終在左右等著,所以一直沒有走過互相設置的界線。在這個夜晚,我審視自己的生活,第一次有些認識到或許我做錯了什麼。也可能月光下的泰姬陵,使我強烈感到孤獨。
為了蘇菲,看來我得改變旅程,明天就去婆羅尼斯?
我真希望自己在藍毗尼小村,一人走在尼泊爾與印度邊境上。佛陀的母親當年在這兒漫步,茂密的無憂樹開滿色澤艷麗的花朵,她伸出右手欲摘花,一個嬰兒從她的右臂出生了。天地震動,光芒四射,嬰兒自己站起,四方各行七步,步步生蓮,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唯他獨尊。碩大蓮花托起佛陀的雙足,從天而降的水為他灌頂沐浴。如果在迦毗羅衛也行,那個荒涼的古城,人跡稀少,牛群吃著青草。我真想看那幅浮雕,講傳說中的悉達多太子捨離世俗生活出家時,穿著華麗的服裝,騎著馬,借天神之力,悄悄在半夜翻越牆出城。我能想像,雨季後的路上仍積水成沼,野塘處處,水面飄滿白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