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個夜晚能有滿天紫藍透氣,叫人想起來都怡人心肺呢?那個夜晚早早來臨,真是好綵頭。四馬路上橫向十多條街道弄堂,數不清的酒樓、藥房、茶館和書寓,各自掛著招牌,有的將頭牌妓女的香艷名字,用紅筆書寫在大門口透亮的燈罩上。客人熟門熟路地進進出出,甚至成群結隊,從這妓家竄到那妓家,笑聲夾著叫喊。夜永遠是快樂享受的,色彩繽紛的。四馬路的夜不屬於心情沉重者。各色燈光紅火時,燈下的美人的一顰一笑都讓客人覺得甜蜜。
四馬路中段很氣派的一幢房子裡,喧嘩熱鬧異常。這是一家酒樓,有許多包間,每個包間都寬大,坐得滿台客,加上四週一圈兒被叫來出局的藝妓。這間屋子裡的人,正在聽一個不大不小的名家,她繡花綠衣,紅裙微露一對三寸金蓮,評彈撥弦唱聲清亮:
卿憐我——紙鶴——飛得低,
沒有線——牽怨——秋風吹。
月色融——融花——開易凋,
我勸卿——今晚——酒兒醉。
被客人叫出局的妓女各自帶著樂器,除了獻藝還要烘托氣氛:添菜斟酒,依偎著客人時,風情萬種。彈琵琶唱評書的女子,更像有意避開廣眾,害羞地只向一個人拋出秋波,她的纖纖玉指急撥慢彈,細聲長吟。每個音都拖三個圈。這批詩酒酬唱的藝妓,個個是海量,卻裝作力不勝酒,勉為其難,專心地湊興,嬌聲氣喘著,幫著身邊的男人喝酒行令。也有號稱風格豪爽的可人兒,借醉掩羞,滿口癡情俏皮話,能逗得滿席大樂。
正當宴席開始精彩起來時,主客位上的常力雄,匆匆結束應酬,站起來向今日設宴的主人拱手致歉:「兄弟今晚有事,得先走一步,得罪了!」
他對面一個長辮子的胖男人也站起來說:「不能走,常爺不能走。從未見常爺這麼早就不玩了。沒有常爺,滿座美人不歡,對不對?」
眾妓女都叫起來:「對對,常爺絕對不能走!」
「常爺,沒有你就少了豪興!」
常力雄還是在一個個打恭,腿往後移。
「什麼事讓你這麼著急?」
「聽說常爺看中一個雛妓?」席間有人問,那是滬上洪門的麻臉師爺,神秘地不做高聲。
常力雄朗聲笑了:「就是,沒有開過苞的!清倌人!」
一桌子人立即喝彩:
「英雄多情,可喜可賀!」
「好漢風流,罪過該罰!」
常力雄說:「兄弟得走了,為此自罰三杯。」他舉起酒盅自斟,連連將酒一飲而盡,然後轉身離席。
他走出包間,余其揚不知原先貓在什麼地方的,立即從旁跟了上來。兩人一前一後在點滿燈籠的走廊穿行,出了酒樓,到了燈火通明的街上。余其揚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常力雄腳步越來越快,衣裾飄飛起來。
上午就有人到書寓送口信,小月桂便開始被人擺佈,從沐浴到換衣,到梳頭抹香油。新黛玉本以為常力雄如以前一樣,喜歡做不速之客,一是不讓鋪排,好看人驚喜;二是他從來就不喜歡讓人知道他的去向。
沒料到,常力雄這次還遣人專程來捎個信。新黛玉自然懂這是什麼意思,傳話下來好生準備。
李玉和秀芳,與小月桂一起,一分鐘都未停息地忙著,從窗到床架,從桌到凳子牆上,能掛能吊的地方都鋪上了喜氣洋洋的紅色。在這之前,小月桂從未穿過紅色,現在才發現,其實這很配她的膚色。她青春光潔的皮膚,帶著健康的蘋果色,正好被紅色襯映得白皙滋潤,不像城裡的女孩,一穿紅衣就得加厚胭脂。
她的嘴唇本來就潮濕紅潤,只需稍塗一點香精梵士林。她的眼睛眉毛被李玉仔細勾畫了幾遍,這是她第一次畫眉,一直閉著眼,怪難受的。但是李玉擺弄完後,讓她對鏡一看,確確實實連她自己都有點不認識了,尤其是那雙眼睛,使她的心猛跳起來。她看著鏡子裡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這些天來,人明顯瘦了一圈兒,瘦得正正好好。
秀芳站在凳子上擦房間的玻璃吊燈,李玉拿著煙具,一一放在榻床的木几上。小月桂站了起來,將畫屏移到一邊,使整個房間顯得寬敞多了。小月桂已經學會燒煙了,可是李玉還是重新給她示範,並告訴她,掌握火候最重要。李玉讓她品一下自己燒好的煙,說:「屏住氣吸,然後從鼻孔裡吐出來。」
這一試,把小月桂眼淚都嗆了出來。此後她一輩子沒上過任何癮,她不明白這種玩意兒如何會弄得十人有七人破產、三人喪命。她是個什麼都來得,但什麼都不會害身的人。
新黛玉神采奕奕地走進房,四下打量了一圈,說:「怎麼還不點燭!快點上燭!」她問小月桂,「你的娘姨呢?」
「我差她去買點東西,這陣子恐怕得回了。」
小月桂離開榻床,自己去點燭。
新黛玉止住她,「讓秀芳點燭,你不要把繡衣弄皺了。」那邊秀芳聞言,趕緊照辦。新黛玉走過畫屏,在架子床前轉過身,嚴厲地盯著小月桂說:「常爺的馬車馬上就到,他一到,酒席就會送上來。好好侍候,你聽著,不許任性,不許有差錯。伺候好了我自有賞,不然家法處置!記住了?」
小月桂被新黛玉說得手腳都不知如何放,緊張地答應:「記住了。」她看著燭台上的火苗在增大,感覺到那馬車在大馬路上行駛,騰蹄飛奔,捲裹著一大片令她驚慌的色彩而來,接近了小西門,到了院子外的大門前。她想止住自己不要叫出聲,乾脆閉了眼睛,不看周圍人在為她忙什麼。
自鳴鐘在擺動,她躺在床上,側過身,聽著鐘擺左左右右不知疲倦地走著。不知道多少時間都在這個聲音中柔順地淌過去。小月桂覺得口乾舌燥,她坐起來,趿上鞋,仔細地掩好帳子,摸黑走出門口,一個人去廚房取茶水。
等她走到樓下,頭上那團烏雲已經移開,月亮如彎刀斜掛在天空,牆內牆外幾棵桃樹李樹都掛著沉甸甸的果實,沐浴在夜色之中。遠近一片靜寂,偶有馬車達達的蹄聲,似乎從另一條街上傳來。
想到常爺可能也會半夜口渴,就乾脆取了茶壺茶杯,小心地擱在托盤上。她端著茶具順樓梯而上,腳朝上邁一步,自己的身影就高一步。頭髮散亂地披在肩後。大概凌晨四更天了,這院子裡好多窗都還亮著燈光,但是大多門窗緊掩。即使酒興闌珊,歸者自歸,留者自留,夜還遠遠沒有打算結束。
她輕腳輕手地進房,先擱好茶具,才去掩門,那吱嘎一聲,還是嚇了她一跳。
垂下帳紗的架子床上,小月桂的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柔和的燈光透過帳紗來,常力雄睡著了,平靜地打著鼾。她從來不曾這麼靠近一個睡著了的男人,覺得特別有趣。
她抬起身,仔細看常力雄裸著的胸,以前她當然注意到他一身錦緞一樣的好花繡,現在才看個仔細:左鳳右龍,綠藍相間,殷紅處襯出鳳羽龍鱗,色彩鮮亮,圖案做得真細緻。常爺脫下衣服來時,告訴好奇的小月桂,這是熬了好幾個月的刺痛流血才繡成的。
她先是瞧著有趣,瞧仔細了,尤其是看到他呼吸起伏時,左鳳右龍,好像在他胸前裊裊對舞,不禁笑起來,喜歡得不行。她想伸手摸摸,看看刺得有多深,有沒有傷疤。只是怕弄醒他,才止住這念頭。
常力雄翻了一個身,盤在頭頂的長髮落下來,遮住了左臉頰,小月桂伸手想給他輕輕撩開。
她正伸出手去的那一剎那,常力雄突然張開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醒神看了一下,又倒在枕頭上,自個笑了起來。
她揉著被捏痛的手腕,埋怨地說:「不識好人心!」
常力雄拿過她的手腕,揉了揉,「不要惱,我吃江湖這碗飯的,睡覺也有講究。」他接著小月桂遞上來的茶碗,起身喝茶水,待她燒好煙,便擱下茶碗,取過煙槍吸了一口,說:「江湖上我有好多仇家!官府裡呢?——就不說了。今後不要不聲不響就靠近我。」
小月桂嗔怪地說:「誰想靠近你?!」
她接過常力雄遞上來的煙槍又燒了一口,他又吸了。她正準備去取簽子挑通煙眼,他把煙槍拿到一邊,一把將她攬在懷裡,「你姆媽說你樣樣不行,我怎麼覺得你樣樣好,我心裡想什麼你都一清二楚。喜日子的晚上,你居然一聲也不吭,換了別的女孩子,要害怕得折騰大半天。」
小月桂臉紅了,她低語道:「我也怕。我不知道會流血。」
「我看見你就輕輕哼了一聲,什麼話也沒說。」常力雄拍拍她的臉頰說,「叫我另眼相看。你這小東西有點不一樣。我好多天沒給你消息,真是有事。你心裡怎麼想我不知道,嘴裡到現在一字都不提,看來你是個沉得住氣的角色。」
小月桂心裡咕噥,這個男人好精明!知道我心思,還故意試試我。但是她知道這些話不必說,她只是將心裡的話表達出來:「侍候常爺是月桂的福氣,只要能侍候得上,感激還來不及。」
「好好,」常力雄拍拍小月桂的臉,「還加上會說好聽話,不給男人添麻煩。也好也好,你現在不覺得我強迫你了。」他欠起身喝了點茶水。本不願慾火來時亂答應女人,但是他無法制止自己,一心想讓這個可憐可愛的小女子高興一點。
「等選個好日子,正式娶你過門。」說完,常力雄自己高興起來,把她一把拉到懷裡,順手就扯掉了她剛才出去穿上的衣服。
小月桂依偎著他,「只要常爺像現在這樣天天來,別的我什麼都不想。」
常力雄說:「好,天天來,我就想天天來!不光天天來,我還想帶你在身邊。」
小月桂的手指點著他的嘴說:「我有什麼好的,大腳婆一個。」
「你像有個線牽著我的這地方。」常力雄指著自己的胸口,「我大你三十多歲,人就是怪,那天我一眼就看上了你,現在我對你是越看越滿意。你感覺出來了吧?」
他想了想,「就在下月吧,讓師爺選一個黃道吉日,我得用八抬轎子把你抬進門,喜事辦得鬧鬧猛猛。」
這個夜晚,常力雄已經是第二次這麼說。小月桂才相信他是真心想娶她,雖不是正房,只是做小,但這個男人至少並不是把她當個妓女。
這出乎她意料之外,這個名震上海灘的英雄好漢,對她竟然有種知遇之恩。她聽人說過常力雄的故事,多知道他一分,就多一分欽佩。
上海洪門從1855年小刀會起事失敗後,僥倖逃生的餘黨,四散到各地,不敢再回上海。松江府洪門三百年,幾乎滅絕。常力雄在上海重開洪門,冒死艱辛,幾次陷於官府追索,軟磨硬打,終於讓洪門站住腳。常爺說,幫會提供了尚且過得去的秩序,上海各國租界當局,情願不與中國衙門或軍閥合作,確實精明之極。
她對這個男人歡喜得了不得,從來沒想到過年齡差別。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那夜,帶些龍膽花粉氣息的不倦之夜,她握著他的手,說:「常爺待我這麼好,我別的不敢想,只想一輩子侍候常爺。」
「你人小,懂事倒不少。不過喜事就定了,你等著過門吧。」常力雄雙手扳住小月桂的肩膀,保持一點距離,定睛看著她,又繞回老話上,自言自語,「這新黛玉怎麼回事,一向精明,竟會看走眼?」
小月桂光顧了看常力雄,與他對視了很久,她害羞地笑起來。隔了一會,才想起那問題,「大概我不會唱評彈吧。」
「你會唱什麼?」常力雄鬆開手。
「我只會唱鄉下花鼓,九計十三賣。」
「呵,賣什麼?」
小月桂想想,遲遲疑疑地說:「『賣紅菱』怎麼樣?」
「就賣紅菱吧。我洗耳恭聽。」
「先說好,不准笑。不登大雅之堂。」
「這裡是床不是堂!」
小月桂打了常力雄一下,然後從他身底下拉出壓成一團的桃紅絲綢衫,披在身上,端起茶碗喝了點水,就伸直背端坐凝神唱了起來:
姐兒啦塘裡摘紅菱,
田岸頭上丟條裙。
郎啊,郎啊,
要吃紅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別起心!
長裙短裙爺娘掙,
著子你格紅裙賣子我個身!
本是首耳熟能詳的滬郊農村謠曲小調,川沙腔與常力雄出生的松江農村的腔調差不多,在松江叫西鄉調,在川沙叫東鄉調。在常力雄聽來,這川沙的發聲還特別有味,尤其是從小月桂嘴裡唱出來,聲調有一種韻味悠長的甜糯,那悠緩的拖腔反覆,上下起起伏伏,繞得常力雄心尖尖又癢又舒暢。
小月桂從小喜歡唱調子,在鄉下,一個人在田間、在海邊隨便唱,唱給自己聽。到了上海只能偶爾地自己哼哼,趁著洗碗碟杯盞或拖地板的時候。在這個琵琶彈雅的地方,還是不要出鄉下人的醜。
現在常力雄看著她的眼神,如此陶醉,如此愛憐,讓她唱得越發有情有調,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把花鼓小調唱得一詠三歎,情意綿綿。
唱的與聽的人一樣如癡如醉。常力雄禁不住拿起小月桂的左手,在她的手心上打起了拍子。小月桂一唱完,常力雄坐起來,抱緊她,說:「比我小時在老家聽的還好!」
「常爺。」小月桂突然停住。
「怎麼啦?」
小月桂沒有說下去,滿臉通紅。
「怎麼回事?」
「我又想了。」小月桂低聲說。她掉開紅紅的臉,給自己找個理由:「大概是唱出來的。」不過同時,她的全身開始快樂地顫慄,紅暈從臉上蔓延到脖頸,又蔓延到胸口。那不是羞澀,她好像不知道什麼是羞澀:那是她心裡騰起的潮熱。
「我也想了,就是你唱出來的!」常力雄一把攬她在懷裡,倒在枕上,拋開她剛套上的粉紅內衣。「看來你是個小妖怪。」常力雄緊抱住她說。她的身子無法平穩躺著。隨著常力雄的身體有力的壓擠,她如波浪起伏,緊緊貼著他的手。他撫摸到了她的腰,她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閉合,他的手到了那兒,撫摸那早已濕潤的唇瓣。
小月桂抓緊他,喘著氣喊道:「常爺,常爺。」
「噯,怎麼啦?」
「常爺,我要你,我這就要你!」
掛鐘的鐘擺在搖,他們倆的身體與那鐘擺搖曳比耐久似的,怎麼也停不下來。她覺得一輩子從來都沒有這樣快樂過。先前那幾次,她不知如何對付這事,只知道有點快樂。這一夜又來過幾次,她已經明白了這個快樂是她自己的,只要心裡想要這個男人,就能讓這快樂帶著自己走。
好像騎在一匹奔跑的馬上,她的全身,尤其是下部,裡面的深處,被顛得陣陣發麻。而馬急馳地奔跑起來,她被常力雄抱著一起騎在上面,馬躍過床,躍過牆,躍過一道道河流,直往坡上衝,前面就是山頂,這匹馬一直衝到山頂,卻停不住。
他們倆都叫起來,順勢就飛了出去,暈暈迷迷地飄翔在空中,順著風勢起伏,似乎降了下來,卻又暢暢地升上去。小月桂覺得她的靈魂從未如此自在,翱翔在一個空曠之中,忘掉世間一切,就跟這男人緊抱在一起,上上下下地飛翔。她只管由著自己的性子,歡樂地驚叫。
也不知他們是什麼時候終於飄落到地上的,也不知他們是什麼時候醒過來。一陣涼爽的風吹來,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一身是汗。
她起身去絞一把熱水毛巾,擦常力雄臉上身上。那掛鐘鐘擺指針已經到了三點。常力雄側臉看了看鐘,奇怪地問:「你說說,這一晚上你要了多少次?」
小月桂高興地說:「回回都是飛連著飛。」她看著常力雄,在他的臉上拍了一下,「你別說了。你再說,我又想要飛一次!」小月桂臉紅得埋在枕頭裡不肯抬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也不知道原來男女的事情是這麼好,你讓我在飛起來的時候,即使是死了,也願意!」
常力雄哈哈大笑起來,「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小姑娘家!真的沒有見過,你跟別的姑娘——跟別的女人——都不一樣:你太能享受男女之事!」
「這可怎麼辦?」小月桂一聽到這話,真的慌亂起來,「我真那麼怪嗎?我怎麼辦?」
「沒關係。」常力雄笑了起來,拿過汗巾,替她擦乾淨,「我也跟其他男人不一樣,我們倆一樣跟別人不一樣,就我們倆一樣。」
「我這麼放肆,你還喜歡我嗎?」小月桂害怕地問。
「我活了這半輩子,女人無數,還沒有一人像你這樣讓我高興。你的脾氣我喜歡,你唱歌我喜歡,你和我一起飛起來,更讓我喜歡!」常力雄喜孜孜地說,拍拍枕頭,「來,你這個小月桂。」
「怎麼啦?」
「好好睡,夢中告訴你娘,說是你靠上了一個好男人,這男人會讓你一輩子快活,無憂無愁。」
小月桂靠上枕頭,馬上就睡著了。長這麼大,她從來沒有這樣無憂無慮。今後的每一天會同樣美好,今後的每一夜會重溫這種幸運。她沒有想過為什麼會有這個福氣。她不必去想,只消靠在這個男人寬闊的肩膀上,一切都好。
那時候太年輕,年輕真好。她有點害羞地對我說。我拍拍她的手:我們一樣,都等著年輕的時候到來,可以再做點過分的傻事,弄點說不出口的名堂。
同樣的晚上,上海西區租界裡,梧桐樹半遮掩的一棟住宅正在舉辦舞會。門口有西洋保鏢把守,燈火通明。一路街上黑亮的汽車排成行,好像上海灘所有的汽車都駛到這兒來了。裡面樂隊吹奏得興致正濃,只有西方人男男女女相擁而舞,那些敢參加洋人舞會的中國男女,大多只是好奇地在一旁觀看。
一個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熟門熟路地沿鋪著華麗地毯的樓梯迂迴而上,推開一間密室,坐了下來。燈光半暗不明,一群中國男人在低聲商談,氣氛嚴肅。
「行動已到關頭。」說話人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請斬空言革命之人!」這人長得挺斯文,話說得好凶,拍桌子勁太足。
男人站了起來,身體擋了眾人圍住的桌子。大部分人都在抽洋式煙斗,煙霧騰騰之中,說話的人,個個只隱隱約約見到背影。
「立憲幌子真還騙了不少人,想奪革命之氣!」一個穿西服的人捶著桌子,加重語氣,「必得盡快實行鐵血之行動。」
接他話的人卻慢條斯理:「衝鋒陷陣的士兵呢?弄兵事,要招募一大批敢打敢殺敢拚命的洪門勇夫。」
「當然當然。」那男人說,「但是力量在別人手裡,總是不便調度,要設個法拿過來才好。」
「你的意思是——取而代之?」
「與其運動山主,不如坐取山堂。」
「我看你比孫文還厲害!」那個喜歡拍桌子的人又更響地捶桌子,連煙灰缸都震翻了。
「你看這個上海洪門山主,有意晾我一個月,他不知道上海這碼頭還有別的幫!這個年代了,上海要有真正的能人做主!」他突然覺得自己話說得太明白,打住了。
「願聞其詳!」那個激動的人更激動了。
「『草莽英雄』,好對付,靜候其變吧。」說話的人只是笑笑,順手取一支煙,借點煙遮過去。
天下著小雨,師爺舉著一把油紙傘走進來。他站在天井的石沿邊,把傘收攏,倒立起來,甩甩傘面上的雨水,這才遞給一品樓的管事。師爺生有福相,臉寬眼大,留著鬍鬚,雖然臉皮生有麻子,倒也不扎眼。管事把他請進後院一個小小的廳裡,給他端來一壺龍井,對他說:「請稍坐一會兒,我就去稟報。」
新黛玉跟在管事的後面,匆匆走了進來。
師爺說有要事找常爺,常府上說老爺近來不太歸家,昨夜也沒有回去。他猜想是在這裡。
新黛玉笑著說:「師爺你又不是不知道,常爺迷上了一個大腳丫頭,每天日不上三竿不會起身的。」
「常爺好福氣,叫人好生艷羨。」師爺說,「不過這次還請你去通報一聲。真有急事,耽誤不得。」
「我也不好去沖常爺的興頭——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常爺這麼迷一個女人!」新黛玉撫了撫自己頭髮上的銀釵,「我若進去,免不了常爺不高興。我找一個丫頭去叫吧,她們看慣這種場面。」她說著便讓門外候著的管事去找秀芳。「實話說,看見他們倆那個呼天喊地的陣勢,連我都怪心驚肉跳的。」
師爺摸著鬍子,知趣地笑笑,「那就不急,何必沖了常爺的喜氣?」
「你在這裡吃中飯?」新黛玉討好地說,一邊給他沏茶,很講究,頭一杯她倒掉,第二杯才遞給師爺,「他們一對床上鴛鴦,早飯不吃,中飯也不吃,不知吃什麼過日子!」
師爺的確有急事,只當聽不懂新黛玉的酸話,他說:「你看是不是——」
新黛玉知道他要說什麼,故意不接口。
「你照應著點,」師爺乾脆轉從大處說,「別讓常爺淘壞了身子——」
可他沒有說得下去。應著他的話聲,常力雄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一邊還在扣上衣紐扣,看來真是才從床上被丫頭叫下來的。
但是他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師爺和新黛玉說的半吞半吐的話,全被他聽到了。他朗聲哈哈大笑,指著師爺說:「你看來還真是白在江湖上混了一輩子,也不知道什麼是男歡女愛!你看我哪裡會誤了事?」他瞪了新黛玉一眼,轉頭對師爺說,「日本來的那個姓黃的等不及了?」
新黛玉嚇得不敢看一眼常力雄,怏怏地往門口走,說:「你們老爺們辦正事。」
「幾個人有常爺的魄力!」師爺趕快說,「小弟知道常爺是借風流情事,有意讓那黃某人等著。不過去日本打探的兄弟回來了,說風聲開始緊起來,看來要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