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西門的一品樓「書寓」,在華界與法租界邊上,曾經見過的人都難以忘懷。四馬路一帶剛興盛起來的妓院區雖然熱鬧繁華,卻品流混雜,那一品樓倒是當年的行業翹楚、花班領袖,情願離開俗流一段距離。
這個樓本是咸豐年間松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性風流,遺贈此宅於一名寵妃。寵妃原是青樓出身,本想做長久一品夫人,未料到當了寡婦,財產卻只有這座宅院,窮愁潦倒,只能借此重作馮婦。雅號一品樓,算是追尋舊夢。
一品樓老闆新黛玉說起這段歷史,還真像那麼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萬確,甚至拿出過此名公的書畫為證,說是那位一品夫人賞給她的禮物。新黛玉原是一品樓的頭牌倌人,書畫也是真跡,名公真實姓名暫諱。曾有文章言之鑿鑿,說一品樓是松江府最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後裔的家產。
同光年間上海開始有租界,這個本在上海城牆外的院宅,反而成了各界人士進出自如的地方:租界人覺得半回歸華界之內,華界人感到半在官府權轄之外,縱情聲色各自心安理得。
新黛玉真會有這雅趣?不必認真。雖然同是名妓,晚清比不得晚明,歷史總是越近越俗,放大效果越差,誰還敢把新黛玉比李香君柳如是?
這一品樓「書寓」面子大,成了海上妓家模仿的樣式。深紅大門,尺高門檻,厚重結實的石牆,大家氣派先聲奪人。整個院子有兩幢雕花樓,中間是架空的迴廊相連,也算別出心裁。天井邊置有大小盆花,後院種植樹木,假石山間水池裡游著紅紅黑黑的金魚。
外觀依然是名門豪宅,樓內早就建成套間,掛牌的姑娘都在二樓,各有客廳和內房。底層則前為廳堂,後為廚房、雜物房和男女傭人房。姑娘們的房間陳設富麗華貴,人說有的房間,連瓷地磚花紋都鑲金嵌銀,僅這一點,就足以揚名上海灘。
雖然小月桂只是個丫頭而已,對著人不對人都是一臉笑,人都說,這丫頭笑容好甜。她一身丫頭裝束,連辮子也梳成了一個,額前剪一排整齊的劉海。
半年來她個兒往上竄得好快,都說她不當做丫頭當做傭娘,哪有這麼高的丫頭的?
這事情也讓一品樓老闆新黛玉頭痛:買丫頭花一整筆錢,此後就算是你的人,生死由天,卻不容易辭掉;娘姨是雇工,按月付錢,說走就走。萬一丫頭真的只能當娘姨用,這筆生意太不合算。
廚房請了兩位蘇州名廚,帶了兩個廚娘,大都上半夜忙,為各房提供佳餚美酒,下半夜只留一人,以便客人需要夜宵,備上點心和酒水。廚房有大灶小灶,櫃子碗櫥齊楚光潔,裡面留著一天剩餘下來的菜餚,供第二天丫頭娘姨男傭享用。小姐與客人的三餐必得當天清晨遣人挎上竹筐買回,講個新鮮。
一大清晨廚房忙得像過年,宰雞殺鴨剖魚,血腥必須即刻弄淨。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廚房,發現地上一根雞毛一片菜葉一滴油跡,就罰廚娘的工錢。廚娘們小心翼翼,而且緊盯著每個進來端菜的娘姨丫頭,生怕代人受過。這裡的丫頭第一樁訓練就是端菜搬湯,托盤提籠穩如輕舟泛平湖。
小月桂覺得這廚房太整潔,要不是有除之不淨的油煙味,可做佛堂了。即便她的個子漸漸高得討嫌,端菜遞水倒是練得無可挑剔,而且力氣不小,不像別的丫頭,遇到重物,就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圖個爽利快捷時,就叫小月桂做。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從廚房出來,已經練成了步子再緊上身也穩平。她走過大房丫頭們睡的房間,心裡羨慕,不知何日能挨到那個份。底樓一個有小窗的屋子,那是她睡覺的地方,裡面幾張緊挨在一起的統鋪床,得從床腳爬上去。沒有桌椅,每個床頭留了個放箱子的地方,只能坐在床上梳頭。幾個下手丫頭住一起,擁擠窄小,床頭的空地更窄小,轉兩個圈,會撞著身體。每日要忙到凌晨才可上床,小月桂頭往枕頭上一落,就已開始打鼾。
不過她沒有任何抱怨,比起鄉下,這已是天上。吃得不錯,小姐房裡留的隔夜菜,熱一熱,味道一樣可口。穿得更是有稜有角,新黛玉幾次罵她長得太快,但還是盡快給她做了合身的新衣,這裡的丫頭也必須一身絲光綢氣。
她的枕頭底下有個客人賞的藍花瓷盒,裡面藏了一隻藍蝴蝶,有小半個手掌心大,早就干了,晃眼一瞧,就要飛走似的。大清早被主管娘姨喊醒時,她把它拿出來看一眼,手指輕輕點點翅膀上的花紋,小心蓋好藏好,就急如星火地穿衣梳頭,補上慢下的半分鐘。
這陣子,已接近傍晚,她穿過二樓迴廊,房間裡傳來小姐們的評彈低吟淺唱,夾著琵琶箏琮打情罵俏。她走進陳設堂皇的鳳求凰廳,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間,有時用來接待初次光臨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慇勤,二是樓既為一品,自有規矩。在這裡,哪怕唐伯虎有點秋香之心,第一次也得由新黛玉出面設宴,眾小姐輪流侍酒,第二次付銀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待客廳,第三次付銀子有沒有入室之雅運,就看來客的福氣了。
太陽落山,天色紫藍誘人,有一半映著門窗和牆,滿街滿巷燈光漸漸亮起。書寓裡的姑娘中午醒來後,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著收局票,高聲地叫著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參見,某客人設茶會。有客人帶著的八哥也跟著在湊熱鬧,怪聲怪氣地叫:「吉利發財!」這是一品樓生意最火紅時分。
三輛馬車駛到一品樓門前停住。前後兩輛馬車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間這輛來侍候。有人趕快打開門,攙扶上海洪幫山主常力雄一步跨下。他黑衫黑帽,走路大步子,腳底生風,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車的人。
老西門這條街不寬,卻很長,從街這頭望不到那頭。路上房子全是中式的,藥店、浴池、客棧、茶社、菜館和雜貨鋪應有盡有,儼然一個繁華世界,各式人竄來走去,這個無風無雨的夜晚更是人頭攢動。
有個長相猥瑣的小販在兜售不知什麼東西,湊到常力雄一個年輕跟班前,神秘地說:「要不要?西洋春宮。」
那個年輕跟班把小販一推。小販沒想到對方出手如此之猛,跌出幾尺遠,一隻手撐著石牆,才沒有跌趴在路面上,但是手裡的畫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爺,不要,只管說不要。」
跟班臉還是橫著,吼道:「躲開點!小心挨揍!」邊說邊擋住此人,讓常力雄走過去。
常力雄勸解地說:「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
跟班停住步子,低聲說:「這人湊得太近,不知迴避,衝撞常爺。」
常力雄笑笑說:「我又不是上海道台,要小民迴避作甚?」他見那個小販孱弱的身子佝僂著,對保鏢說,「仔細看著不要有暗器就行了。」
小販被跟班這架勢嚇壞了,一骨碌爬起來,收拾落在地上的貨。聽到常力雄的話,知道無大礙,就彎腰獻笑,手攤開那疊西洋春宮畫片,低聲勸說:「老爺賞臉看一眼,只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裸女名畫,不知是西洋水手帶來賣錢的,還是上海什麼印書局新進的設備做的。小販從畫片中取出幾張遞過來:盎格爾的《泉》,波梯切裡的《維納斯的誕生》。
常力雄只花了幾秒鐘晃了晃眼那些畫片,就朝小販揮揮手,「去去去,什麼好東西!老子看活的。」
常力雄年過五十,穿著綾羅長衫,近處看,黑長袍的絲緞暗花紋泛藍紫。他氣宇軒昂,鷹視虎步。一品樓那邊早有人候著,替他打開門。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門檻。
歡笑聲、絲竹音樂,夾裹著脂粉香氣撲面而來。「是常爺哪!」好多個女人的聲音歡呼迎接他。
「好久不來了,叫我們想得好苦!」
「姐妹們,來侍候常爺!」
撩開紗帳掛上鉤後,一品樓的老闆新黛玉讓常力雄坐在床邊,自己跪在床上,給他捶背。她瓜子臉,高挑眉丹鳳眼,櫻桃小嘴。要說她徐娘半老,或許太刻薄;要說她風韻如昔,恐怕太抬舉。不過當她打扮齊楚,說她依然是個美人,並非完全是吹捧。在妓界,女人四十,還能讓老情人留戀,就很不錯了。
她黑亮的頭髮梳得整齊,插著釵,手上戴著玉鐲,小腳玲瓏地露在綢褲外面。上身是一件單薄的無袖短衫,下擺大開襟,棗紅紗透花,穿著一雙很少落地的繡鞋——實際上是色彩艷紅的緞子做的襪套。那是一品樓倌人身上除了臉以外最驕傲的部位,花的功夫最多的地方,自然也讓恩客端詳拿捏最多。
新黛玉正賣力氣地給常力雄做推拿。
常力雄只穿著一條短褲,光著上身,被拿捏舒服得直哼哼。他的肌肉在皮膚下滾動,體魄魁偉,說書人叫做虎背熊腰。
新黛玉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邊貼著他的耳朵說話,嘴唇就幾乎摩著他的臉頰。常力雄邊聽邊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由廳堂敞開的門走入裡間,她的腳步簡直沒有聲響,只是輕聲說:「姆媽,茶來了。」
房內兩人根本沒朝她看一眼,新黛玉只顧跟常力雄親熱地說話。小月桂走到靠近床的桌子邊,放茶碗,低著頭,端正地站著。等新黛玉要她走時,她才能走,這是侍房丫頭的規矩。她盡量不去看他們。
「常爺呀,市面亂,鬧革命黨,生意不好做。」
常力雄半閉著眼,享受她的服侍,一邊說:「江南有錢人都躲進上海,生意怎麼會不好?」
新黛玉說:「情趣雅致的客人越來越少了,手頭闊綽的更少。」她歎了口氣,信任地對著常力雄問,「看這陣勢,連妓家也得革命不成?」
常力雄笑笑說:「都革命,都來革命!」
他聽見響動睜開眼,才看見小月桂彎身拿托盤,碰著了茶碗。他不由得看看小月桂的腳,這是一雙典型的丫頭大腳,無甚足奇。他的目光卻往她的腿上移,落到她身上,然後眼睛乜斜地停在她的臉上。不慎間兩人眼光對碰了一下,小月桂馬上垂下眼簾。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屁股,問她:「新買的?」
新黛玉讓小月桂走近兩步,伸手點著她說:「好幾個月前在川沙鄉下拾來的粗丫頭,現在鄉下也尋不到像樣的女孩子了。你看這丫頭長成這麼個醜八怪,眼太大,嘴太寬,腿太長,人太高。」她手指幾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這奶子,莫名其妙那麼大!難看死了!我從她娘舅那兒買來還花了一疊銀子呢。」
常力雄聽了她一大籮筐話,只是簡單地問:「多大?」
新黛玉說:「說是十五,都沒十五的樣子,我這買丫頭錢怕是白折了!」新黛玉真的越說越氣,「瞧把她享福得白白紅紅的。」
「回老爺,我十六。」小月桂的聲音很清脆,但她仍是沒敢朝這床上的兩人看,埋著頭垂著手。
「誰叫你說話啦?」新黛玉拿起扇子連拍小月桂的胸前,「叫你束胸,你又鬆開了?!」
小月桂半心半意地抗議,因為常力雄的眼光正盯著她看,她不願意在這個咄咄逼人的眼光下向姆媽退縮。她禁不住抿了抿發乾的嘴唇,輕聲說:「束住透不過氣來——」
新黛玉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她:「不束,你賠我錢!」她依然轉過身來對常力雄撒嬌似的說:「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是見她爹娘死得早,可憐孤兒,一時起善心,做好事,一品樓哪會要這樣的醜丫頭?」新黛玉搖著頭說,「換做傭婦娘姨,倒也罷了。但是娘姨是要有丈夫的婦人,小姑娘不能做。兩個月前有土佬河南客看中她,我讓她服侍,好歹提拔她成個小倌人嘛,或許也是個辦法。」
「我就知道你這狐狸精的算盤。」常力雄譏諷新黛玉一句。
新黛玉沒聽出常力雄的語氣,照舊傾訴她的苦惱:「這孩子還死活不幹,鬧得客人也沒了興致,還得我出來賠罪。被管家用家法治了,挨打罰跪,還是不服,最後關了兩天,打死都不服。鬧得整個一品樓上下不安,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丫頭,你看抽哪股筋來著?」
這番話倒讓常力雄來了點興趣,他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端詳這個川沙鄉下來的丫頭,但是他沒有答話,似乎新黛玉不是對他訴苦。
「最後我說了一句話,」新黛玉開始得意起來,「一句話就把這強騾子給治服了。我說,『明早就送你回鄉下去!』她馬上朝我跪下求饒。」
小月桂還是靜靜地站立在一側,好像他們倆說的不是她。她的漠然把新黛玉又點起火來,抬手要打小月桂。想想,又縮回了手。
看來常力雄是她可以無話不談的人,發點牢騷,訴點苦經。對這樣知心知意的男人,女人往往容易失去戒備,一糊塗就踩過了線。孔子說女人「近則不遜」,恐怕他是有過新黛玉這樣的情人的。
「其實她若能真接客,客人一定會嫌我們書寓沒有品味雅趣。我們的娘姨使女,哪怕唱不了評書,也是一口蘇白,哪像她這樣一口上海本地土腔。最最不像話的是一雙大腳!」新黛玉命令道,「小月桂,脫下鞋來讓常爺見識見識大腳女人。」
小月桂羞得無地自容,想一跑了之,但是新黛玉的威脅,記憶猶新,她可不願沖了姆媽的興頭。無可奈何地脫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動著腳趾,與新黛玉那三寸金蓮相比,這雙腳真是大得出乖露醜。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惱得不行。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哀怨,漸漸濕潤了。旁邊正好是那男人垂吊在床邊的一雙肌腱雄壯長著汗毛的大腿,下面也是一雙大腳,比她的大得蠻橫。但是至少他們的腳是同類,他的腳趾堅實粗壯,她的腳掌細長白嫩,指甲透亮,二腳趾比大腳趾差不多一般齊。好像第一次見到男人的腳在自己的腳旁邊,她愣在那兒,看得入了迷。
「腳丑到這樣子,不是命該做娘姨的胚子?瞧她那副臉,還挺委屈的,長成這個怪相,心氣還比黃浦江上洋船的汽笛聲高!」新黛玉真是替這女孩子擔憂,「哎呀,怎麼個了局嘍!」
這話終於提醒了常力雄,他一笑,說:「好啦,不要拿丫頭出氣了。穿起來吧,讓她穿起來!」他把眼光收回來,朝新黛玉腳上捏了捏,揚聲道,「哪能個個女人,都像你當年那樣絕世美貌,海上四大名花品評第一?」
「話是這麼說。不過大觀園裡,丫頭如果不俏麗,也壞了看官的脾氣。」新黛玉眼睛瞟了下小月桂,厲聲說:「還不快下去!像個木樁釘在這兒幹什麼?站到門外吧,要東西會叫你。」
小月桂穿好鞋,怏怏地收拾起盤子,朝門外走。常力雄端過新黛玉遞上的茶碗,喝著茶水,不經意地看著小月桂的背影,突然心裡一動。她穿的丫頭服裝,太緊,擠著身子,肩有些寬,腰部細柔,顯然與公認的美人娉娉婷婷不一樣,但在一品樓這樣的「書寓」裡,甚至在其他風塵女子中,很少見到。
這種風韻很特殊,好像只是清純的鄉下土氣,他年輕時就熟悉的那種民間女子的粗獷。似乎太熟悉一點,他想,不至於看一眼,就逗得他竟然心跳起來。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他這才想起來,小月桂端著東西的樣子,很像剛到書寓門口時看到的「西洋春宮」畫片上,那個扛著水罐的西洋裸身美女。
可能是由於個子較高,上衣掛住在後腰像流水沖到樹幹一樣,行走中攔擱成波紋流動,沒有直落下去,反而把臀腰全部顯了出來,套在褂子下的寬褲腿在飄飛,整個身體悠然搖動。這幅景象,彷彿即刻就會消失。
常力雄突然厲聲說:「停住!」
小月桂已經走到廳裡,猛地聽到他的話,停止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你等等!」常力雄說。
小月桂不知所措地垂著頭看自己的布鞋。想了一下,她半轉過臉側身對著屋裡的兩人,然後抬頭挺胸,等著照例會來到的指責。
新黛玉已經下床站到地上,手裡本拿著茶碗想喝水,這時僵在半空,不知道常力雄是什麼心思。
「你嫌她做丫頭活兒都不配?」常力雄轉頭,對著新黛玉慢慢說,「那就給我吧。什麼價?」
新黛玉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聽見這種話,茶碗差點跌落到地上。但她不愧是見慣男女風月之事,一向知道男人對女人的心思無可理喻,也時刻準備他們在這事兒上悖亂胡鬧,尤其明白如何對常力雄這個人說話。
她細啜一口茶,然後不緊不慢地說:「常爺,你英雄一世,哪怕嘗野鮮味,也得看人。我這兒的幾個姑娘哪個不比她強?你以前看上過兩個姑娘,都受抬舉大紫大紅。若是你想要別人,海上名花野花,儘管你挑。找個大腳丫頭,會讓全上海碼頭江湖笑話的。」
她說話漸漸沒了聲音,因為她看見常力雄根本沒有聽她說,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側立著的小月桂胸前布衫下頂起的乳頭,他那神態讓新黛玉明白了一切。
她一甩袖子,很大氣地反過來說話:「這方圓十里華界洋場,都是你常爺的地盤。你要一個丫頭還不容易——送你得了,一文不取。」
常力雄馬上接著說:「我可是認真的,你的光面子話得兌現。」看來常力雄不是拒絕聽她說話。他只是裝作沒聽見他不想聽的話,對男人如此,對女人更如此。有時讓人覺得此人心粗嘴拙,但一旦被他的耳朵抓住關節要緊,他立刻劍光一閃,一語封死。
這下新黛玉滔滔不絕的酸話甜話全部被堵住了,漲了一臉紅。她走到小月桂面前,仔細打量後,又踱到常力雄面前,本想說什麼,卻忍住了。頓了幾秒鐘,她才放下茶碗,依然滿臉笑容地說:「常爺呀,你高興,就帶回家去吧,多一個僕女,服侍你那麼多偏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這丫頭粗手粗腳,打碎你家裡細瓷水晶玻璃什麼的。」
常力雄坐在床頭邊,穿上鞋,沒看新黛玉,清了一下喉嚨。新黛玉笑容趕緊收住。的確,他姓常的是上海煙賭娼業的後台,一品樓這個娼家第一招牌,是他扶出來的,也就是他的基地。他和新黛玉關係再老,也不允許他的權威有半點折扣。
「不往家帶,就放在你這裡。單開一房,配上兩個娘姨,月錢跟其他的姑娘一樣,全部新行頭,房裡陳設要她喜歡的。」
他話說得不狠,但一字一釘,容不得反駁,而且明顯是衝著新黛玉來,開口說話像下命令似的,讓她心驚肉跳。不過,她還想勸一句,「常爺,到哪裡都有個上下之分、主僕之別,亂了規矩,就——」看到常力雄威懾的眼光,她不敢往下說了。她知道常力雄做這個洪門山主,首先就是必須說一不二。她沒有氣得頭腦發昏到這種程度,為一個丫頭得罪常大爺。
但是小月桂忽地轉過臉來,看著常力雄說:「我還沒願意呢!」
新黛玉跳了起來,這下她有了替常力雄發脾氣的理由,她衝過去想打小月桂,「你一個賣斷身的丫頭,憑什麼瞎三話四不識抬舉!」
常力雄一把攔住她,自己披上衣服,走到小月桂面前站定,溫和地說:「那麼,你是願意,」聲調慢悠悠地,「還是不願意呢?」
小月桂仰臉看著常力雄火辣辣的眼睛,她手裡緊握著托盤,經不住他看,臉轉開,目光移到門柱上。可是常力雄又走近一步,眼睛盯著她不放,他的目光停在她微微啟合的嘴唇上,加重了語氣,「到底願不願意呢?」
小月桂突然滿臉飛紅,一揚頭,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跑了出去。那托盤落在地板上,竟然不如她的腳步聲響。
常力雄仰頭洪亮地笑起來,新黛玉好久沒有見到他這麼大笑。
小月桂跨出門檻跑過走廊,奔下樓梯,直跑進黑黑的門洞裡,迎面對撞上一個青年後生,險些碰個滿懷。那後生趕緊伸出手想把她扶住。
但是她幾乎都未看對方,就在快跌倒那一瞬,靈敏地一閃身,頭也不回地沿著圍廊跑掉了。那兒懸掛著燈籠,後生納悶地注視她跑走的矯健背影。
新黛玉坐了下來,給常力雄燒煙。她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聲音聽起來還是氣惱惱的:「常爺看上一個丫頭,她竟然跑了!看我不拿家法處置這個不知好歹的賤貨!」
常力雄說:「不要逼她。不情願的事情,沒有意思。」
新黛玉奇怪地看著常力雄,拖長調子說:「嘿,常爺現在泡妓院,也講個情調!講個洋式戀愛!世道真變得快。」
常力雄有點恚怒,但他絕對不會自降身份與新黛玉嗦。他只是拍拍她的臉,簡短地說:「我跟你多少年來,難道沒情沒調?」說罷,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口氣裡有一種解釋,「其實我最近忙得連西施都不會多看一眼,今天全怪你自己介紹推崇,不然哪會起這個意。你瞧,阿其不是回來了?嗨,借你的地方,商量個事兒。」
新黛玉遞上煙槍給常力雄。看到他擺擺手,她便知趣地拿了自己的東西,離開房間,心裡直對自己冒火。她是做女色生意的,上海有家報紙甚至叫她「天下美色總管」,上海評四大名妓時,她出盡風頭,不僅是因為自己美艷絕倫,還因為能說出一大套女人經——什麼樣的女人才叫絕色佳人,品味高雅,才貌雙全。她今天可能把這個丫頭的醜態說多了,惹常爺惱了。但再多嘴,騾也說不成馬!
她真糊塗了,捏了一把自己的腿,問自己是否噩夢纏身。她只怪今晚燈點得太多太亮,把整個一品樓照得刺目如白晝。
常力雄跟著新黛玉到過道上,招呼樓下正愣愣看著小月桂背影的青年後生:「阿其,怎樣了?」
余其揚原來是這個書寓裡幹粗活的小打雜,很早就在院後門子裡出沒。常力雄看這個男孩子頭腦機伶,身手敏捷,五年前叫他做了跟班,有心栽培他,還送去學堂喝了好幾缸墨水。如今他已是十八歲的少年,一身黑短衣打扮,辮子盤在帽子裡,腰裡彷彿帶著手槍短刀之類。他的臉生得周正,只是尚未脫稚氣。
余其揚回過神,趕快跑上樓來,走到常力雄面前,朝他一個鞠躬,便垂手而立,並不言語。新黛玉對一個娘姨吩咐著什麼,然後順著迴廊走過來,經過余其揚跟前故意拖個調子說話:「跟著常爺,用點心眼,多學著點!」她往樓梯下走,過道上的兩個男人卻朝廳內走。
進到內房,把門合上,余其揚才說:「人接到了,他說怕十六鋪人多眼雜,住到了租界裡的加而籐路。」
常力雄回到床幾邊,拿起剛才放下的茶碗。他揭開蓋,放在嘴邊,卻又蓋上,「租界其實不一定安全,說是不理華界官府引渡要求,洋人眼線多,打聽周密。他們一旦想管,卻是一拿一個准,可以用刑事名義引渡。倒是華人自己的上海道台衙門,對各種勢力一向糊塗。」
余其揚本想說話,被常力雄用手勢止住,剛才他那番話只是給這個小心腹傳授一些在上海做生意的經驗。他回到正事上,「條件呢?」
「那邊說,只能跟常爺面談。」余其揚答道,他覺得自己遮了燈光,轉了個身。
「孫文來,我就馬上面談。他是孫文的助手,當然跟我的助手談。」
「弟子雖已進山堂,但輩分太淺。」余其揚說。
「不是說你,」常力雄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余其揚對自己的身份很明白,從來沒有越份的野心,「你先學著點,多看,多做,少說話。以後有你出人頭地的時候!」
「三爺也已經見過,這個姓黃的滴水不漏。」
「啊,孫文的人,還論字排輩!」常力雄笑起來。他喝光了茶水,放下茶碗。收住笑,走到門前,透過門縫看了一下廳外空空的走道,想了想才說:「好吧,江湖來就江湖去。讓師爺先去應酬。」
「他老問什麼時候能見到常爺。」
「先晾他一陣,等到他著急了,我還不一定著急。」常力雄把衣服扣子全扣上,看來是準備辦事的樣子,雖然已近半夜。
「那我去叫師爺來?」余其揚很明白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常力雄讚賞地點點頭。
午夜之後很久,整個院子才消停下來。小月桂平時最愛不過的是枕頭,今夜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她穿上衣服,怕驚動房裡那幾個辛苦了一天打著呼嚕的丫頭夥伴,輕輕推開房門,踏著一輪月光走到後院。金魚在池塘中閃著點點鱗片,海棠葉子長得滿撲撲的,花謝得差不多了。院牆角有棵桃樹,她第一次見到時,還剛萌出一點點青綠芽苞,沒隔多日,就開得一樹燦爛,現在已結著青綠的果子。聽說這棵樹吊死過一個姑娘,鬧鬼來著,白日也少有人敢從樹下過。新黛玉卻不讓砍,說死了一個人就砍一棵樹,這院子別長樹了。
小月桂卻感覺這是個好地方,手裡捧著她枕頭下的藍花瓷盒,放在牆角的草叢上,跪下來,取出盒裡的藍蝴蝶,刨了個小洞,捧土埋它。「這是你最好的去處。」她對藍蝴蝶說。
她想哭,卻哭不出來,恍惚之中,聽見了咳嗽聲。那邊樓上有個影子,像在窺視,待她躲到樹後,定眼去瞧時,卻不在了。她想想,覺得自己的悲月傷秋,有點戲裡的小姐樣,讓人看到太滑稽,太拿腔拿勢了。她乾脆坐在樹下,好好想自己的心事。
新黛玉精明強幹,雖是小腳走不快,這個大「書寓」的全部繁雜事務都一手承攬了,什麼芝麻小事也躲不過她的眼。聽說是因為愛喝文火細煨的天麻枸杞雞湯,還有杏仁紅棗湯,她真算得精力充沛,不像個中年女人。
小月桂知道,鄉下女人離三十還有一程路時,那皮膚就厚扎扎的,日曬雨淋辛苦勞作,粗糙得厲害。小月桂當初在鎮上遇上新黛玉時,就覺得羞死了:這位大嫂的臉皮比她自己身上衣服總遮住的地方還嫩白。
新黛玉發起火來聲音難聽,如村裡野狗叫。這麼說有點過分,畢竟新黛玉還是她的恩人。可是這個姆媽當著常爺把她損得太不堪,她雖然不敢回嘴,心裡挺不高興。她早就聽人說,那常爺是新黛玉多年的老相好。
今天這個常爺不顧新黛玉的一再反對,把小月桂一下從丫頭變成他常爺包下的姑娘,對她的一生意味著什麼,小月桂還弄不清。她只明白自己馬上要變成一個男人的女人,要跟這男人睡一床。
陣陣涼風襲來,吹著小月桂的頭髮和臉頰,好些東西落在身上,低頭一看,是樹上的青果子和樹葉。她拾在手心,「還沒熟,就往下掉。這是不祥之兆!」越想越害怕,她拍掉身上的樹葉,一抬腳,飛快地往迴廊那邊的小房間裡走。回屋躺在自己的床上,心還是直通通地跳,她悶頭就陷在枕頭中,但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就要被一個男人「睡」,可能被扒光了衣服,聽丫頭姐妹們嘰嘰喳喳說過,要被男人血淋淋地頂出一個大洞,會疼得暈過去。然後就變成一個女人,或許會成為跟一品樓那些美艷的小姐們一樣漂亮的女人!想到這裡,她又害怕,又興奮,乳頭髮脹,下身都開始腫痛起來。她不禁用手摸了一下,濕淋淋的。
「媽呀!」她心裡暗暗叫苦:萬一到常爺那裡,自己竟然會尿床,那不是太醜太醜?
一直到三更濛濛亮,她算是睡著了,可睡得不踏實,心裡慌得如毛蟲在爬,感覺頭髮像銅錢劈里啪啦往下掉。夢裡知道是夢,卻仍不住伸手去摸頭髮在不在,摸著了,也還是慌得心在胸口亂蹦亂跳。
上午院子裡傭人們先開始起床忙碌,小月桂剛梳洗完畢,新黛玉已經站在丫頭們的房門口,冷眼命令她:「跟我來!」
有男傭在掃天井,昨夜風起刮得滿地是樹葉,竹掃帚在石塊上發出刷刷響聲。一品樓共有五位正式小姐,書寓裡尊稱先生,另有雅號女校書。她們知書會詩,能像大觀園的小姐們一樣跟男人行詩令、談古今,還有跟男客唱和的詩集刻印於世,讓小月桂這樣的丫頭佩服得五體投地,明白生來就不是小姐命。
她們還沒有起床梳妝,整個院裡就不讓有人大聲,日上三竿,仍能聽到清脆的鳥語。
新黛玉叫上小月桂,也不說什麼,只讓她跟著。要走得比新黛玉快,當然不難,要不緊不慢落在後面一步,卻不容易。
小月桂心裡七上八下地尾隨新黛玉,走到前樓,上樓梯,她知道這一劫是逃不過了。有一商人裝束的人在鳳求凰廳裡候著她們,讓小月桂又嚇了一跳,但新黛玉依然往迴廊裡走,在頂端一間房前停了下來。
推門進去,早有兩個女人垂手而立。兩個人似乎在院裡見過,不太熟。一品樓的規矩,丫頭娘姨之間不准太親密。
新黛玉指著一個高個兒二十八九歲的女子說:「這是娘姨李玉,」她頭微微一轉,看著那個年輕的女孩說,「那是秀芳,比你大兩歲。從今天起,你們倆專門伺候月桂小姐。」
「是。」李玉和秀芳同聲答道。
小月桂聽了這話,明白自己真的做了一個被服侍的「小姐」。好夢居然成真了,新黛玉真的依著常爺所說,給她按書寓姑娘的身份準備起來了。她感覺心裡有點熱,頭也有點暈。這兩個「僕人」長得還挺清清爽爽,讓她覺得有了好伴兒。
她打量這屋子,雖說只是一個單間,不像別的小姐是兩房套間,但是似乎比那些房間大,不管怎麼說都不算差。
有一個荷花翠鳥畫屏,把房隔了一下,添了好多清雅。那花綠得滴水,跟真的一樣。她看到鑲有玻璃橫額的架子床,已置掛好帳幔;一床被褥枕頭墊子,疊得整齊;三面銅框鏡架掛在一邊的梳妝台上,梳具粉盒口紅脂粉眉筆,一應俱全;竟然還有玻璃吊燈和自鳴鐘;窗簾錦緞亮麗,簾子是簾子,流蘇是流蘇。
「你看,比待其他小姐還闊氣。」新黛玉看著小月桂問,「姆媽對你好不好?」
「謝謝姆媽。」小月桂趕緊說。
「別哭喪著一張臉,你不是很會笑嗎?」新黛玉說。
小月桂垂下眼簾,不做聲。她覺得暫不笑為好,還不知道要為這種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奢華付出多少代價,她心裡正五神不守。
新黛玉心裡哈哈一笑,但只當沒看見她的表情,對李玉說:「等會兒領大師傅到月桂小姐房裡,給她做幾件像樣的衣服。咱們書寓的臉面,姆媽節吃省用,也得繃起來。」她想了一下,「也不知道這個常爺定在哪一天來做這個事,你們每天都要準備好。這個大老虎說來就來,來了,就要吃人的!」
小月桂臉色都變了,她知道是嚇唬她,但是這取笑似乎有點真。新黛玉笑了起來,「常爺吃了吐出來的女人,個個都是隔一夜漂亮十倍,跟花朵一樣,瓣瓣都新鮮著呢。」
一天過得如一年,小月桂去掉了丫頭的裝束,換了一身麥綠嫩藍。雖然不過是其他小姐的綢緞料,一般的衣袍褲子,但與以前簡直是判若兩人。她幾乎沒法相信,鏡子裡的富貴小姐,是那個每天打掃豬圈渾身糞臭的鄉下姑娘。
在鄉下種田時,她經常跟糞便打交道,臭不可忍,有時弄得手上膝上衣服上全是。在一品樓,她因為力氣大,早上在糞車到之前,負責從小姐房裡把馬桶拎出來。那些小姐房裡的馬桶講究,蓋得嚴,封得死,熏過香,雖然端到門外收糞的桶裡,一樣是屎,清洗過之後,卻不留味兒。現在她無須跟屎尿打交道了,這個變化簡直是天上地下。
一旦做了小姐,事事有人伺候,鋪床疊被由別人做,梳頭也不必自己動手。她生是丫頭命,很不習慣,閒得難受,連手都沒處放。
秀芳勸她學繡花,她想想,還是應當像個小姐,便讓秀芳去買帖墨毛筆回來,鋪紙在圓桌上寫字。她小時候,父母去世之前,開過三年蒙,記得怎麼寫字,只是好久沒有摸過筆墨,心中發怵。有個小姐聽說此事,過來坐了一會兒,倆人說不上什麼話,但是送了兩本字帖,說有空就來看看她的字。
這麼過去了一周,也不見常爺露面,小月桂忍不住了。她好想到小姐房裡頂替那裡的丫頭,去瞧瞧跟男人睡覺是怎麼一回事。
秀芳笑了,說她在小姐房裡服侍過,也見識過。她的介紹非常仔細,非常具體,好像她本人經歷過。小月桂聽得心驚肉跳,臉通紅,嘴裡乾燥,又不敢多問。聽了半天,有好多地方她還是不明白。但秀芳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關鍵處也說不清楚,直到兩個姑娘家坐在床上說得滿頭大汗。
新黛玉一人在房間裡嗑瓜子,那盤子裡已有一堆瓜子殼。小月桂經過門口時,新黛玉聞聲轉過頭來,臉上有一種奇怪的微笑,比一臉冰霜還叫小月桂週身不舒服。
李玉比她大十多歲,見過世面,她勸坐立不安的小月桂說:「得等,值得等。常爺是洪門老大,上海灘一隻鼎,其他姑娘想高攀,也攀不上。常爺也是英雄好漢,萬人敬仰,跟上常爺會在萬人之上。」
又過了幾晚,常力雄始終沒有出現,小月桂反而不掂量這事了。看著樓下不時有恩客進來找熟知的小姐,她等在空床上,自然越更沒了興致。
常爺沒影,寫字開始讓她感到非常有意思,後來卻覺得自己的戲演得太裝模裝樣,連觀眾都不見了。她坐在榻床上,練習燒煙。一切都想好了,如果這個姓常的男人很壞,強迫她,她就不從,打死也不從。最糟的後果是新黛玉又會威脅她滾回鄉下,那比死還糟。不過她心裡有了這準備,倒也什麼都不怕了。
新黛玉舉止反常,既不去院子裡轉悠,也不盯著每個小姐的侍女班子。中午是記賬時間,平日都是她與賬房一起去每個小姐房裡,登記前一天所用的酒水等各類花銷,核對賬單——客人給小姐叫酒是一品樓最主要的財源——現在只有賬房一人在做這事。甚至她自己的打扮也不那麼鮮艷了。
小月桂想,看來這整個事情該了結了,了結了好。只要老闆還留她,做個丫頭,也該認命了。她隨時候著新黛玉叫她剝下光鮮的衣服,搬回丫頭的統鋪上,那個地方睡得香。
就在她這麼亂想時,新黛玉走到迴廊這邊,對依著欄杆的小月桂說:「明天起個早,帶上李玉和秀芳。我們去城隍廟。」聽那聲音,新黛玉心裡很不耐煩。
第二天他們四人坐了兩輛馬車,去城隍廟拈香拜佛。
大清早,石板路上馬車如雲,艷裝的風塵女子裙裾邊繫著小鈴,處處聽見悅耳的鈴聲。
得意樓前一些江湖藝人在表演吞劍耍扯鈴,在小孩子的身上箍緊銅絲再踩肚子,小月桂馬上把目光轉開。她轉到一個接一個的小吃攤,小籠包子香傳幾條街,鹵鴨燒田螺誘人口水。快接近城隍廟,街上就熱鬧得像趕集市,他們一席人乾脆從馬車上下來,走過去。
就在這時,小月桂看見余其揚急急走路,不太像是從廟裡出來的。她顧不得一旁的新黛玉看見會怎麼想,大步趕過去叫他:「阿其!」
余其揚沒聽見,在人群中幾閃就不見了。她轉幾個身,又發現了他,追了上去,他正在等一輛馬車。
「阿其,你家老爺——」她想說,「怎麼變卦啦?」卻未說出口。
余其揚裝著不認識她。
她的臉馬上漲紅了,「我是小月桂,你怎麼也不到一品樓來了!」
余其揚這才掉過臉,冷淡地說:「啊,是你!真是太巧。」他跳上馬車,只說了一句,「我有急事!」就讓馬車伕開路,消失在人群中。
小月桂馬上明白這阿其有意裝著不相識,她面子上下不來,心裡惱火。她其實並不想逼出一個關於常爺的答覆,不料常爺的下人卻那麼狗仗人勢,躲鬼一般躲著她。她愣愣地站在街頭,沒有動,心裡從來沒有這麼難過,好像落進水潭,一沉到底。
李玉追了上來,「原來你在這兒,急壞我了。」「是不是姆媽以為我跑了?」小月桂勉強一笑。李玉她眼尖,瞧見遠處坐在馬車裡的余其揚,「原來你遇見這孩子。」
「你認識他?」
李玉帶著小月桂過九曲橋,折回廟門,一邊告訴她:余其揚是在一品樓生的,聽說他生母是個小姐,生父不知道是誰。他的生母后來姿色衰敗,不能繼續在書寓裡,只好到別的妓院做ど二,甚至做野雞,不再露面,最後落到音信全無生死不知。這個孩子卻被服侍他母親的娘姨丫頭留養下來,稍微長大,就在妓院裡打雜,做別人稱為「小龜」的角色。
小月桂問:「他媽媽再也沒有出現過?」
「多半早已亡故了吧?死前恐怕已經淪落不堪,不能再來見他。哎,做這一行活不長!」李玉歎口氣說,「哪怕往最好的地方想,妓女有個從良好結果,也不敢提起有個『野養』的兒子。恐怕這做母親的早就死了這條心。」
這麼說,那阿其也蠻可憐,跟她一樣,滿世界沒有一個親人。她對他的那份怨氣全消了。像他那樣索性不等什麼人,倒也活得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