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在白雲裳的身後被關上,門口守衛馬上站立,在她走開後才把門鎖上。她朝樓下走,走得很自如,大衣只是披著,並沒有穿上。在走廊的另一端,她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開,拐過一個玄關。這個長長的房間,地上鋪有榻榻米,有方格子日式活動門隔成兩間。白雲裳脫了鞋子,推開門。
莫之因坐在矮木幾邊等她,煙灰缸裡已有兩支雪茄煙頭。她脫了大衣,不僅未像一個日本女子一樣跪坐,反而坐到莫之因面對的木几上。她把木几上的雪茄一把拿過來,取出一支點著,吸了一口,可能覺得自己的姿勢不錯,就說:「女人抽雪茄,你說我像不像法國女作家喬治桑?」皺皺眉頭,莫之因走過去將敞開的門合上,回過身來,重新盤膝坐在木幾前。他像沒有聽見她的話,冷漠地說:「得有個辦法了吧?」白雲裳吸了一大口,吐出煙圈,她的手指彈著煙灰,非常優雅。「好吧,就按你的意思辦:往那最讓他害怕的地方送,讓他們用刑。」「什麼地方?」「自然不是日本憲兵部,那兒日子還算好過。」「早就應當做的事。」莫之因淡淡地說。「每次為這事找你,你都不同意。」「但是不能真打,這個少爺不經打。這次只能打在臉上、手上,打出外傷,打給於堇看。」莫之因嘲笑地說:「還是捨不得。」白雲裳忽地站起來,她聲音不高,但是咬牙切齒:「放你的狗屁!你們這種76號蠻痞子!都是些什麼下三濫人物?吳四寶之類的流氓!靠蠻力就能征服中國人的心嗎?這幾個月你們殺紅了眼!先前四年,放出你們這群狗,只不過是搗亂租界,讓西洋人日子不好過。等租界完了,瞧你們這群狗還有什麼用?那時你莫之因別忘了,我白雲裳用得著你,才讓你在上海灘擺威風,到處自命風流亂勾女人。你不識相,別怪我我到時不願搭救你--憑什麼要讓你擺譜?!比如那輛汽車,借你用的,可不要以為坐上你的屁股就是你的了。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莫之因被白雲裳的這一口氣不停的長篇狂罵震昏了,他從來沒聽到這樣漂亮的女人罵出此等粗話,也是倪則仁這件事,他才和這小女人弄在一起,真是霉氣!他弄不明白自己什麼話說錯了,惹惱了她。大概是在倪則仁那兒窩了一肚子氣,才在他身上洩氣。
這個女人前些日子,甚至昨天見面,還在求他幫忙,想在《狐步上海》戲裡演個角色,即使是個上台五分鐘的配角也行,這時竟然訓孫子似地訓斥他。當時譚吶一聽說莫之因想推薦一個演員,一問演戲經驗,說是非專業演員,就連眼皮都不抬一下,說他這裡不辦藝訓班。譚吶無疑是對的,每個人應當明白自己應呆的地方。
他莫之因憑什麼就得受這氣?這輩子都是女人圍著他轉,可偏偏這個女人騎在他頭上拉尿拉屎,以上司的身份教訓他,無非是憑著她在日本人那裡說得上話,或許是在榻榻米上服侍得他們高興!比走狗更臭的母狗!
絕不輕饒過這莫大的侮辱。但他只是猛吸煙,他做到了第一步:不說話,以後才說話,那話說出來,就完全不一樣。哪怕是在這裡,兩個人大吵起來,還是不妥。他的面子,即使丟,也不能丟在白雲裳的跟前。白雲裳拿起榻榻米上的大衣,披上準備走。
「我最喜歡看刀子嘴菩薩心腸的女人,」莫之因磕了煙灰,拿著雪茄,站起來,走近白雲裳,對氣還未平的白雲裳說:「你念起情人吵架的台詞時,特別美麗。」白雲裳猛地一轉身,好像要給他一個耳光。不過只是拉了拉大衣領子,狠狠地看了一眼他,把門推到一邊,穿上高跟皮鞋朝外走。
窗外天空佈滿晚霞,雨說停就停了,真是見鬼了。在走出門去之前,白雲裳卻側過臉來,似乎朝他一笑。
白雲裳這一笑,讓莫之因驚詫莫名,這女人能在這種時候笑出來,是本事,是修煉,要罵就罵說笑就笑。他莫之因差點沉不住氣,手心沁出冷汗,他得小心些,這台戲,比他寫的劇還難編。
其實白雲裳的笑,根本不是對著他,而是衝著一個不在場的對手--這莫之因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白雲裳心裡想的是於堇,想這下子她如何對於堇得意地說話:可愛的於姐姐,你說「76號不敢馬上動手」。錯了,只要我給他們一個命令,76號就敢「馬上動手」,而且動個辣手給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