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是一個白髮銀鬚修剪整齊的西方人,老先生西服袖口已經有點磨出線頭,但是穿戴一絲不苟,白襯衫上打著黑領結。他看上去六十多,身板子還挺直的,只是手裡提著一根司的克。這手杖還是於堇在五年前特意從好幾家店舖中挑來的,當時他不肯用,認為自己還沒老到用手杖的程度,不過他說,當他想念於堇的時候才用。那麼,現在他想念她,可能比她想念他還厲害。
於堇歡叫起來:「弗雷德!」她雙臂抱著他的頭頸,在他帶著涼意的臉頰一邊吻了一下。「弗雷德,你終於讓我回來了!」於堇快樂地說。
老先生把司的克擱在門口的小桌上,伸出手把於堇拉住,退後一步,上下仔細打量,這才把她抱住,愛憐地拍拍她的背。這兩人的動作,似乎是從來如此,已經習慣了。
「三年多了,三年多了!」弗雷德。休伯特說。他是上海四馬路一家專門經營英文舊書兼帶郵購新書Scribner『s書店的老闆。
於堇扶著老先生的手臂,往裡走,把他安置在沙發裡,她順便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拉著老先生的手不放。休伯特卻說:「你把那椅子移過來,坐在我對面,我想好好看看你。」這話說得於堇不好意思起來。「怎麼還把我當小女孩,禮拜天回家?好吧,聽你的就是。」她說著,順從地去取椅子,一邊還做怪相逗他:「你怎麼一臉嚴肅?」休伯特笑了。「我就要這樣和你說說話。」於堇倒是止住笑,她拉著他的手。
「你依然那麼漂亮!」休伯特說,「稍微曬黑了一點,非常健康,叫人高興。」「那種上課,簡直是受酷刑!」於堇抱怨。「你怎麼捨得讓我在香港一呆就是三年多!」她眼睛突然紅了,淚水湧上來。
休伯特遞過白手帕給於堇,注視著她說:「你在香港不是依舊拍電影,演話劇,而且名氣越來越大--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於堇把自己的椅子往他的面前移近,「我知道你肯定還記著當年的仇,要整治我下跪才饒恕!」已經很多年,沒有可撒嬌的人,也沒有可撒之嬌。於堇要盡情享受一下這福氣。休伯特諒解地笑笑。
1934年於堇偷偷報名上了聯華歌舞演藝學校,幸運地被導演蔡楚生看中,參加拍《漁光曲》。當時休伯特很不高興。於堇不顧他的反感,轉身就住到電影廠去了。在這一天,休伯特才發現,於堇不再是一個小女孩,已長大成人。她決定自己要做的事,本不必經過他同意,告訴他,只是一種尊重。
等到電影拍完,於堇把他帶到電影院去看,說是要給他一個驚喜:休伯特看出她的確有演戲才能,在鏡頭前比平時還漂亮,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讚賞的表情。
像休伯特這樣性格的人,喜歡看到於堇慧中勝於秀外。多少年後於堇才明白他用心良苦。那天電影看完,兩人坐馬車回家,路上於堇覺得他心情不錯,他愛憐地握著她的手,並未多言。
也是這天晚上,馬車快到家的時候,他已經在腦子裡想好一個書單,在於堇已有的閱讀範圍之內,應當再讀一些易卜生、小仲馬、和莎士比亞等人的書,尤其是契訶夫的《三姊妹》,看來得把英譯本找來。以前這類劇本,於堇讀不上心,不管於堇演電影是出於好玩,還是真想成為大明星,他必須讓於堇好好補一些課。
整個晚上於堇都不敢隨便說話,她忐忑不安,知道休伯特一直夢想把她培養成女作家。
「我一輩子賣別人寫的書,我倒要看看我的女兒寫的書。用中文也可以。最好跟你的老師林語堂一樣,用英文寫。」於堇記得他的話。林語堂只到她的教會女校做過一次演講,但休伯特喜歡他的英文寫作,老說他是於堇的老師。
就是在這個晚上,休伯特放棄了這多年的願望。睡過一覺後,他下樓梯時,看見窗外樹叢幾隻長嘴鳥掠過。到了樓下,面對昨夜他挑出的一大疊書,他更覺得自己從前那個夢想有點可笑。
一個人能徹底放棄一種東西,未必不是好事。於堇正在一個叛逆的年齡,生在一個必須叛逆的時代,而且有他這麼一個讓孩子自由成長的養父,耳濡目染,她不按自己的夢走路,那就不是她於堇了。
不久,於堇成為大紫大紅的明星,休伯特沒有攔阻,也卻從來不鼓勵。他看到於堇染上演藝圈一些不高明的習氣,也沒有說話。於堇嫁給富家公子倪則仁,他陷入悲傷之中,但仍未阻攔。
一直到日本侵略中國的炮火把於堇的夢驚醒。她主動提出請求時,他才立即採取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