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因走到門口,下面是並不寬敞的樓梯,通向一樓。他的腳步很重,似乎有意重得讓譚吶聽見,樓梯吱吱呀呀的響,扶手的木質很好,光滑滑的。牆上貼了幾張三十年代畫報封面,都是些電影明星,有一張是報紙,於堇演戲的廣告。不過,年代久了,人相和字都模糊。
他抬著頭,完全不看腳下,似乎他的傲氣不是擺出來給人的,而是氣質中含有這種東西。這樣走了十來步,莫之因忽然停住,回過身來,很大聲地說:「譚兄,我知道你的女王的住處。」這倒不是文人鹹淡白扯的事,那聲音很正經。譚吶趕緊走到門口,衝著莫之因喊:「她住在哪裡?」莫之因嘴角露出冷笑,用手撫順頭髮,看著樓梯的扶手,不屑地說:「肯定住在ParkHotel!」「國際飯店!那麼貴的地方,搞什麼名堂?」譚吶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很多人說她在香港演電影掙了大錢,你到底付了她多少?」「跟大家一樣,一文未付,預支了一筆路費。」譚吶不願意多說,他語氣很坦誠,「我手頭不能松,這情況你知道。」莫之因整個身體轉向譚吶,臉抬了起來。他覺得譚吶根本不理解女人。
「這個女人要面子,倒貼住高級飯店也甘心,她就是要上海人佩服劇界女王凱旋的排場。」他索性敞開說出他的不屑:「ParkHotel,西方人設計,西方人當經理,四大銀行的產業。現在我告訴你了,你又奈她如何?你知道了,也沒法去找她!甚至連電話都打不進去。他們給住客保密,守衛又全是門神一樣的人物。」他掉轉臉,腳往下邁,話卻更刻毒:「說難聽了,她在那裡當婊子你都不知道。」他突然冒出的粗話讓譚吶一愣,但他當即反應過來,開懷大笑,「莫兄呀,怎麼你的悲情劇已經開場了?她在上海有誰作伴,干卿底事?」莫之因沒有再作聲。走到一層,走出門,也不顧外面正下著紛紛小雨,衝進院子,滿腔悲憤的樣子。
這幢二層的西式小洋房是哈同夫人羅迦陵的產業。外觀很普通,甚至圍牆都顯得灰暗。房子和略顯空曠的院子雖說不寒傖,只要修理一下,哪怕牆上清除一點青苔,都會有明顯的改觀。前院里長了兩棵梧桐樹,夾竹桃和竹子都長年沒有修剪,瘋長得厲害。
近年歐洲局面混亂,上海的英美人人心惶惶,都在拋售房子,羅迦陵正好低價收進。可是現在租得起這種洋房的人太少,她就順水人情,先借給譚吶作辦公室兼住處,無非是喜歡攀演藝界名人。莫之因憤憤不平地出了大門,覺得什麼好處都讓譚吶這種文藝界「元老」佔盡!
譚吶的眼光好奇地跟莫之因下樓,看著他走出院子。沒料到助手舉著傘從院子裡進來,手裡捧著一堆報紙。譚吶從他跳過漬水的奇特姿勢裡,發現助手最近胖了,肚子多一圈肉,臉上也長了膘,年紀不到三十,頭髮掉得厲害。這人做事認真,在愛藝劇團做事務員才不到一年,事事替他著想,腦袋瓜子反應快,一般他想到什麼,助手都想到了。比如,他腦子裡閃過今天的晚報可能有用,這傢伙下班居然沒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外面買了一疊報紙回來。
譚吶回到辦公室,聽見助手推開房子的大門進來,大概是尿急了,他往廁所裡去了,關廁所門的聲音很響。譚吶想了想,迅速拔了一個電話號碼。
「到了。」他簡短地說。
「可以上演了?」那頭在問。
「應當可以開始了。」他很有信心地說。
放下電話,助手還沒有從廁所裡出來,譚吶下了樓梯,把梯子上放著的幾張報紙拿在手裡。他回到房間,喝了一口茶水,這才擰亮檯燈,坐在桌前讀報紙--報紙竟然已經有於堇近日將到上海演出的消息!他不敢相信。取下眼鏡,瞇著眼湊到燈光下再看。
真有這條消息!
他四下看,小瓷盤裡整齊地堆著煙灰。那是莫之因抽的雪茄,還有他自己抽掉一點的雪茄,依然在灰燼上升起裊裊煙霧。
沒想到於堇真的會回到上海,莫之因心裡很不是滋味,甚至覺得自己整個生活給攪亂了。他走到街上,才發現細雨漣漣,淋在他前額臉頰,昂貴的西服兩肩上全是雨點。他打了個激靈:今天比昨天天冷,他穿少了。
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像無數的手臂在揮舞。為了躲雨,他只好走到樹下,稍稍把胸中的怒氣晾一些。梧桐樹葉發黃,有些落在地上,被水浸泡,大多數樹葉已經現出焦黃的病態。有幾張葉子沾在樹桿上,他拾了一片,看了一下,便扔了。他看著自己的手指,沒有一點灰塵,但他掏出噴過香水的手絹,擦乾淨。
《狐步上海》請於堇來主演,這事情一開始他並未反對,只是心裡很矛盾。於堇的演技超群卓絕,在上海市民中風頭很足,他不便反對,好像也沒有理由反對:本來於堇就是交際花一個,來演一個百樂門的紅舞孃,沒有什麼不妥。
但這個劇本,是他根據自己的小說改的,裡面的愛情如火如荼。他也曾是於堇的戲迷,卻不想看於堇演他的戲。最重要一個原因,就是他不願看到假戲真演--他知道上海演藝界從好萊塢學來的時髦病:演一場愛情戲,就來一場緋聞。好多對男女,就是這麼拆拆聚聚、合合分分的。
這個劇寫百樂門一個舞孃,原是高貴千金出身,因父親生意失敗,她才不得不下海。在舞廳遇上一個詩人,狐步舞跳得出色,這舞女對這種奇異的舞步也十分嫻熟,兩人一時絕配,雙方都急切地等著每晚一會。詩人狂熱地愛上她,父母本來對她下海當舞女十分反感,現在堅決反對她嫁給一個詩人。她被掃地出門。但她還是與一貧如洗的詩人結合,為了愛情,她可以捨棄一切。但是詩人靠寫詩難以維生,她只好繼續做舞孃,繼續跟各種男人周旋。詩人受不了,追到舞廳。舞孃告訴他不跳舞可以,但必須要有個活下去的辦法,詩人說必須有一個死得尊嚴的辦法。兩人決定在舞廳跳最後一曲,在全上海舞客羨慕的眼光中,跳到窗台上,雙雙跳樓自殺。
莫之因敢以自己的生命打個賭,於堇氣質孤高傲岸,絕不是這樣情深義重的女人,演不了這樣一個為情而癡為情而死的熱血女子。對此,他承認沒有什麼證據。沒辦法,偏見先入為主。若是冷靜的作家,可以靜觀其變,他是詩人出身,就難做到。
正是這些問題,此時折磨著他:於堇與她的丈夫倪則仁鬧出來的風波,已經過了三載,別人可以忘記,他當時是個仰慕明星的文學青年,無法不把當年連接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