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火柴。
火柴上的火,遠比搖曳在塑膠打火機上的火炬真實得多。看著從鼻子呼出的煙霧,令我想起好幾年前難忘的經歷。
那一夜,我也是這樣站在火車車廂間,迎著黑夜襲來的涼風,呼吸著指尖上的尼古丁……
今晚是值得慶祝的。當了五年狗屁國會助理,幫羅大哥洗過多少錢、擺平多少工程搶標,總算贏得羅大哥的信任,一切都值得了。
羅大哥剛決定要提拔我競選年底的縣市議員,在羅大哥金援、人脈樣樣不缺的情況下,勝選是意料中事,我期盼已久的問政生涯即將起步!
火車慢慢停了下來,擴音器傳來:「火車在此臨時停車,請您不要下車以免發生危險。」
我抓著扶手,探頭看看車外。
一個小小的月台,掛著兩盞微弱的老燈,照著剝落發黃的一切。
這裡是哪裡?我好奇地尋找月台上的站名。「零時」兩字,用黑色噴漆寫在生銹的大鐵板上,令我啞然失笑。
零時?這是哪裡?好奇特的地名!
「嗶嗶。」手錶的整點報時,零時整。真是太巧了。
我站在車門口,看見荒蕪的月台遠處,似乎坐著兩個老態龍鍾的旅客。
我坐在階梯上抽煙,翻開記事本研究後天羅大哥的行程,等待火車啟動。
等著等著,火車依然停在原地,突然間一個高大的黑影從眼前閃過,應是從後面車廂走下月台的旅客。
那人走到月台上的自動販賣機前,研究著機器上的飲料。
我也渴了,摸摸口袋裡的硬幣,拿起小皮箱走下火車,來到販賣機前。
不幸,販賣機似乎沒電了。
此時火車一震,車門關上,我和那人搶步衝向火車,我抓著門把用力一推,平時極易推開的車門此時卻紋風不動。
「閃開!」那人將我推開,用力一推車門,卻也無法往前推動半分。
火車,就這樣在眼前緩緩開走。
現在回想起來,命運就是這麼一回事。在不適當的地方,發生不適當的事,還與不適當的人在一起。駛離的火車就這樣改變我的命運。
「干!」那人嚼著檳榔大罵,憤憤踹著販賣機。
我無奈地抖落煙蒂,拿著小皮箱,尋找應該貼在月台上的車次表;此時我也看清楚那人的樣子。
理著小平頭,陰狠的雙眼陷在高聳的鼻樑裡、鬍渣青苔般爬滿他的臉、嘴裡都是紅黑色發臭的牙齒,這顆流氓頭歪歪地掛在高大的身軀上,嘴裡罵著霹靂流利的三字經。
我不想繼續跟這頭流氓相處,加上找不到車次表,手邊的時刻表更沒有「零時」車站的通車資訊,於是,我走向坐在遠處等車的旅客,想問問下一班車何時會到。
那流氓看著我,也大刺刺地跟了過來。
「對不起,請問下一班北上的車什麼時候會到?」我彎下腰問。那名旅客很有年紀了,禿著白髮拿著柺杖,穿著藏青長袍,抬起頭來說:「也許一年,也許三年,或是十年……明天也說不定。」
流氓聽了大罵:「胡說八道!」
我呢?
我只是愣在那邊,腦中閃過相當熟悉的印象……那痀僂老人……我好像看過上千次般熟悉?
「蔣中正!」我衝口而出,登時想起那張總是像符咒一樣,掛在每一個求學階段教室的照片。
那流氓呆了一下,說:「……好像。」
那老人開心地點點頭,讚許地說:「年輕人,你很有眼光,國家教育辦得不錯。」
流氓訝異得說不出話,我卻反而冷靜下來。
是整人節目嗎?
不,倒像是「鬼影追追追」。
應該是長相酷似蔣介石的幽默老人。
或是失智老人。
「年青人別慌,這裡好久沒有客人了,自己拉把椅子坐吧。」蔣介石撐著柺杖,緩緩地說。
昏黃的燈光,頓時被古怪的氣氛困鎖在小小的月台裡。
我低頭看著手錶:時針、分針、秒針重疊在零時的位置。
零時車站,零時時間。
我跟流氓用力甩著表,兩人一看,時間依舊停在寂靜的零時。
「干!」流氓脫下表,摔向鐵軌。
我將手錶靠在耳朵邊,卻聽不到齒輪的聲音。
「不過是表壞了圪」我安慰著自己,跟流氓不自在地向後退了好幾步,一起站在月台的另一頭,尋找著站務人員,不願再理會奇怪的老人。
但月台就像半個廢墟,根本沒有半個站務人員,後方也沒有所謂的車站;這月台似乎埋在荒山野嶺中,一個不被記憶的地方。
「反正總有下一班火車。」我自言自語,又點燃另一支煙。
流氓見狀,蹲了下來,也點了支煙。奇怪,煙怎麼沒味道。
慶幸的是,那個怪裡怪氣的明星臉老人,並沒有走過來騷擾我倆。
許久,我站得累了,於是靠在剝漆斑斑的柱子坐下,閉目養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用力搖醒,原來是流氓。
「喂!你快看看!」流氓一臉驚惶,說:「天怎麼還沒亮?」
現在正值七月,白天都來得很早,我睜開眼睛,天空卻仍是漆黑一片。
看了看表,指針仍僵在零時零刻。
我渾身發冷,看著流氓說:「過了多久了?」
流氓大叫:「我哪知道!大概有四、五個小時了吧!」
這時,一個高大肥碩的人影蹣跚地從鐵軌的遠處走來,手裡拿著燈籠;流氓大喜,立刻跳下月台,大聲問道:「嘿!火車什麼時候來啊?」
「老蔣沒跟你說過嗎?也許十年,也許明天就來了。」高大的人說。
燈籠的火光映在那人的臉上,是個癡肥的顢頇老人圪是個……是個印象濃烈的面孔。
「你說什麼?十年?」流氓大怒,抓著老人的衣領質問。
「住手!」我拉住流氓,顫抖地說:「這裡很古怪……」
流氓鬆開手,將檳榔汁吐在癡肥老人油光的鞋子上,罵道:「干!都是瘋子!」卻見那老人一拳緩緩打向流氓的臉,流氓甩頭一偏,猛力回了一拳,揍得老人仰天摔倒,我趕忙大叫:「笨蛋!你知道他是誰嗎?!」
流氓本欲踹向那老人,聽我這麼一叫,愣問:「誰?」
那老人得意地整理濺上鼻血的衣領,說:「爺是毛澤東,你們這些毛頭小子還不下跪。」
我看著地上酷似毛澤東的老人,胸口一陣翻騰,流氓卻一腳掃向"毛澤東"的尖鼻,大吼:「老子叫沙仁王,十大通緝要犯榜首就是我!」
"毛澤東被"流氓一腳痛扁在地,我則暗呼不妙。
這頭流氓竟然是犯下十幾件擄人撕票案、數起姦殺案的通緝要犯沙仁王!
在這樣人煙罕至的地方遇到這種危險分子,真是莫名其妙的倒楣!
被揍倒在地上的"毛澤東顯然"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竟大呼:「來人啊!把他拖出去斃了!」
「斃你媽啦!」沙仁王大吼,從懷中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槍,頂著"毛澤東"的下巴扣下板機,霎時腦漿如碎豆花炸出"毛澤東"的後腦杓,"毛澤東"垂著腦袋,一動也不動了。
托羅大哥的福,我跟黑道人物打過多次交道,於是我壓抑狂奔的心臟,伸出手:「沙哥,久仰久仰,小弟是羅老爺的左右手,沒想到在這裡跟你交攀……」
沙仁王只是斜眼瞪著我,就拿著槍走向月台上的"蔣中正"。
擁有明星臉的失智老人看見剛剛的一切,卻老神在在地看著暴怒的沙仁王向他逼近。
沙仁王對空又開了一槍,大喝:「火車什麼時候來!快說!」
"蔣介石"目光鑠鑠地說:「一年、十年、或是……」
「干!」沙仁王額爆青筋,一槍"蔣介石"的肚子射爛,流出泛黃的脂肪和一捆血腸。
我嚇呆了,想到等會自己蒼白的命運,雙腳像果汁機般發顫。
但,更令人驚懼的事發生了!
「年輕人……血氣方剛的……唉,好好的幹麼動刀動槍地……」"蔣介石"不但沒死,還低頭撿起剛剛流出的腸子,胡亂塞進自己的肚子裡。
見鬼了!
難道這裡是幽冥地府?!
沙仁王大駭,想再補一槍時,竟被一個高大的人影從背後將槍奪下,沙仁王轉頭一看,差點暈倒在地。
那人竟是缺了後腦勺"毛澤東"!
"毛澤東"拿著手槍指著沙仁王,喝令:「小子殺的人哪有爺萬分之一,快快將鐵軌上的腦漿刮起來,塞回爺的腦瓜!」
沙仁王看著"毛澤東"晃著湯匙般的腦袋,腦漿一瓢瓢流出毛澤東後腦的破口,嚇得摔下月台。
我呢?
我呆站在一旁,努力將眼前的驚悚異景,平衡進原本秩序井然的思考方式中。
首先,這裡是哪裡?
這個莫名其妙的月台,擠了兩個酷似死去甚久、曾經叱咋風雲的老人。兩個爆腦流腸都不會死的老人。
不!不是不會死!
應該是兩條鬼魂!兩條赫赫有名的老鬼!
那麼,這裡是陰間?
但我根本還沒死啊!
只見毛澤東拿槍指著我咆哮:「喂!你也下去刮我的腦漿!」
我連忙跳下月台,拉住神智錯亂的沙仁王急道:「沙哥!快幫我把他的腦漿塞回他的腦袋裡,不然我倆不能活著離開這裡!」
沙仁王頓時回過神來,瘋狂地將黏在鐵軌上的乳白碎腦漿刮在手裡,同我一起跳上月台,手忙腳亂地把糊成豆花的東西塞進毛澤東的後腦。
沙仁王跪在地上,大呼求饒:「大爺!小弟有眼不識泰山,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您多多原諒……」說完,沙仁王使勁瞌頭,咚咚咚地磕聲不絕。
我正想要參加這場磕頭大賽,卻聽見毛澤東興奮地說:「好好好!那你當我的部下吧!」
話一說完,剛塞完血腸的蔣介石突然大叫:「不!做我的手下!」還連忙起身拉住我,厲聲道:「小子!我瞧你不錯!你也當我手下!我命你為五星上將!」
當鬼魂的手下絕對不智,我眼淚一灑,跪下喊道:「蔣爺爺,在下何德何能當您的御前大帥,您瞧這裡窮徒四壁的,請讓在下回到陽間,每天燒一車子的紙錢給您!」
沙仁王一聽,趕忙附和:「對對!兩人燒錢燒得多些,我家裡還有老母和……」
不料蔣介石一枴杖敲在我頭上,大罵:「小畜牲敢咒我死!你以為這裡是陰曹地府啊!」
毛澤東也勃然大怒,一口江西腔罵道:「兔崽子想死自己去!爺可是活生生的人!」
人?缺了後腦勺的人?
這時,月台上方降下一條粗繩,兩個俊俏的人影攀繩翻落;一個動人的聲音說道:「幾十年了,卻只是我們第二次客人來訪,別嚇跑人家了。」說話的,是一個金髮美女,纖白的手腕勾攀著一個英俊的褐髮紳士,好一對璧人。
毛澤東冷笑道:「嚇跑?能跑到哪去?」
我看著那雙璧人,忍不住脫口而出:「甘迺迪!瑪麗蓮夢露!」
只見甘迺迪紳士地點點頭,夢露則喜孜孜地說:「想不到外面的人還記得我。」
我的天!今晚不知道是運氣太差遇到這麼多鬼,還是運氣太好遇到這麼多中外名鬼?
沙仁王大概瀕臨崩潰了,張大了嘴,全身燥汗,他多半以為自己壞事做盡,猛鬼勾魂來了吧。
甘迺迪一口流利的華語:「老蔣,好不容易來了客人,你們別忙著搶部下,介紹這奇妙的月台吧。」
蔣介石拄著枴杖,與毛澤東相顧一眼,歎了口濁氣,兩人坐在候車座上。
沙仁王擦著額頭的冷汗,說:「要是太麻煩就不用說了……」
蔣介石白了沙仁王一眼,說道:「這個月台沒有白天,時間永遠駐在子夜零時;它的空間是真實的,時間卻獨絕於世間。」
甘迺迪接口說:「在這裡,因為時間被月台奇異的磁場鎖死了,所以我們不會老,生命也不會消逝,一切都是永恆的。」
夢露甜甜一笑:「美麗也是永恆的。」
時間停滯的月台……簡直是陰陽魔界!
儘管這一切如此玄幻,但靈異的事實擺在眼前,我也只能擁抱它。至少比遇到鬼怪要好的多。
但,這麼多歷史名角齊聚在台灣這小小的詭異月台上,究竟為了什麼?
風雲了一生,還需追求永恆不滅的生命?
蔣介石似乎看穿我的思考,說:「小鬼,你相信地獄的存在嗎?」
我本是無鬼神論者,但此時世界上所有的怪異傳說似乎都變成極有可能,我不禁點點頭。
蔣介石低著頭,碎碎念道:「當年抗日期間,張學良在西安秦皇陵,發現地獄十八個時空入口之一,以及許多關於地獄世界的秘密,於是便假裝挾持我,以便我親自在西安參詳地獄的刑罰制度等等,唉,地獄的恐怖你們是無法體會的……」
「地獄是怎麼一回事?!」沙仁王不安道。地獄是作惡多端的沙仁王必須關心的課題。
毛澤東陰惻惻地說:「別急,有一天你一定會知道的。」
蔣介石沉重地說:「簡單來說,要是你害死一個人,不管是不是你親自殺了他,那死者的冤魂都會在地獄裡迎接你,將你剝皮煎骨、挖眼掏心、抽腸凌遲,直到冤氣消散,死者重又投胎,你才能從地獄中解脫,展開新的輪迴。」
毛澤東神情困頓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老蔣重金賄賂了往來地獄入口的使者,問出平均一個怨靈折磨犯人的時間。操你娘,竟有三年之久!」
蔣介石繼續說道:「我砸下數千兩黃金大洋,托鬼卒偷偷抄了份等待我的冤魂名單。我的媽呀,竟多達九十一萬隻鬼,我算算,等我死後,居然要在地獄中受苦兩百七十三萬年之久!這還是我到台灣之前的數目!」
沙仁王一驚,急算死在自己手下的冤魂數目,慘道:「38乘以3,干!我要待上一百一十四年!」
毛澤東擦掉青綠色的鼻涕,黯然道:「要跟爺比?爺中了老蔣的奸計,生死簿上記了爺一筆六千一百四十萬年的刑罰呆帳,都怪大陸人口太多,隨便搞個文革、生產運動什麼的,就死了千百萬人。」
我開始進入狀況了。
這兩個背著千萬條命債的大魔頭,為了要逃避地獄無盡的懲罰,竟找到這個時間靜止的特殊地帶,蓋了個簡陋的月台隱居起來,以逃避應該經歷的死亡,逃避地獄裡依舊等待他們的索命厲鬼……
但甘迺迪跟夢露跑來這裡做什麼?
蔣介石看著手中的枴杖,繼續說道:「我發現地獄的存在與秘密後,驚恐之餘,便命令我最信任的特務頭子,戴笠,火速趕來西安,交託他史上最艱鉅的任務——找出長生不死的方法。」
戴笠,這人我知道,此人掌握國共兩方特務的機密情報,精於各種間諜戰,是蔣介石的左右手;但戴笠卻在國共關係最緊張時不幸死於南京上空的空難,部份歷史學家跟陰謀論者懷疑是蔣介石害怕戴笠的勢力威脅到自己,所以密令炸掉戴笠乘坐的飛機。
蔣介石略微得意地說:「戴笠費盡心機,散盡用來對付共黨的財富,找來上千個堪輿師,終於在台灣找到這塊福地。戴笠詐死遁走後,專心研究如何進入這個奇異磁場;幾年後他派密使告訴我,他已經在台灣為我準備好長生不死的地方,但進入這個磁場的時機無法精確估算,也許好幾年才有機緣進入,因此要我盡快來台。我大感興奮,於是草草結束跟共黨之間無謂的大戰,放棄了生靈塗炭的中原渡海來台,就近等待時空大門為我開啟。」
毛澤東在旁恨恨地說:「爺當時還以為打了大勝仗,沒想到是老蔣故意把中原讓給爺,害爺糊里糊塗搞了好些運動,弄死了一堆人。」
蔣介石一陣劇烈的咳嗽,才繼續說:「此後戴笠憑著高超的人才招募手段及情報收集,自行成立一個跨國的神秘組織「零時」,不僅向各國有名的屠夫領袖宣傳地獄的事實,更藉此推銷零時月台的好處。獨裁領袖無不趨之若騖,努力搜刮民脂民膏,為的就是支付零時組織進駐此月台的費用。你知道嗎?你們這樣誤打誤撞進來實在非常幸運,一人省下五百億美金的單程票,有些非洲窮國的獨裁者根本付不出來,只好下地獄去。」
沙仁王喜不自勝地說:「真的?我真幸運!我可以一直待在這裡嗎?」
甘迺迪笑著說道:「你願意的話,留在這裡也沒人趕你走,不過要離開卻是問題重重。」
我對留在這個鬼地方一點興趣也沒,忙問:「有什麼問題?」
毛澤東一巴掌打在我臉上,罵道:「說了這麼多次,小兔崽子還是聽不明白,下一班停在這裡的火車也許明天就到,也許是二十年後才到,這個時空切換的奧秘連送我進來的零時組織都搞不懂,兔崽子只能靠運氣了。」
我心都涼了,沙仁王卻依舊滿臉興奮。
「習慣就好。」夢露頑皮一笑,同甘迺迪抓住繩索攀向月台上的屋頂,還向我招手示意,邀我一起沿繩而上。
我看了月台上兩個橫行一世的魔王,再看了看大呼幸運的通緝犯,我立刻攀繩而上。
月台屋頂視線極好,星斗懸滿夜空,甘迺迪摟著夢露躺在屋頂上,示意我一起躺下。
我拘謹地坐在一旁,問道:「我覺得很奇怪,我能理解毛蔣兩人為何要來到這裡的原因,但,你們兩個為何要到這個永生不死的地方?」
我看著身旁這對佳人,猜想是否是因為甘迺迪為了要甩開妻子賈桂琳,與情婦瑪麗蓮夢露長相廝守才詐死逃出世間。
夢露的眼神綻放感激的光芒,看著甘迺迪說:「這一切都是小甘為我所作的犧牲。」
甘迺迪撥弄著夢露柔美的金髮,笑說:「在古巴飛彈危機前三個月,我得知夢露罹患了離奇的致命怪病,偷偷安排了好幾位醫生診斷都沒用,在我震驚與傷心欲絕之際,我想起了前總統杜魯門交給我的秘密檔案;我立刻打開檔案,找出連絡零時組織的方法,該組織在接到我的請托後,立刻就安排了夢露假死、與一年後對我的假暗殺,將我倆一前一後地送到台灣這個小月台,延續我們的愛情。我跟夢露還比蔣毛兩人早了十二年進來呢!」
夢露眼中泛著淚水,嬌憐地說:「小甘為了我的病醫不好,放棄了崇高的總統權位,跑到這裡跟我守著這小小的月台、渡過數十年黑夜。他說要是我的病醫不好,他也活不下去,直到有一天外面的醫術大大進步了,他才要帶我出去就醫,兩個人真真正正白頭偕老,牽著手死去。」
我看著身旁曾是美國最具人氣的總統,登時感到羞愧與渺小。他勇於為了摯愛遠離世界上最尊榮的權力,我卻為了一個小小的議員席次,經年為立委羅大哥做盡壞事……
甘迺迪忍不住又說:「零時組織真的很厲害,他們不但擁有從獨裁者那邊接手過來的鉅額財富,還在政府與媒體間廣佈關鍵人物,才能一手遮天,安排大明星詐死,安排美國總統的假暗殺,甚至製造出完美的假屍體取信社會,像樓下的老蔣就有一具假屍泡在福馬林裡,別人都以為他屍骨未寒呢。」
我大感興趣,忙問:「那貓王真的死了嗎?李小龍呢?你剛剛提過零時組織的檔案是杜魯門交給你的,那他人呢?」
甘迺迪哈哈大笑:「我在這裡沒看過貓王跟李小龍,但誰知道零時組織是否找到另一個時間停止運轉的磁場,把他們藏那裡?至於杜魯門,他以前跟我提過,因為他命令軍方在日本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造成巨大傷亡,因此零時組織建議他買下一席月台票。但杜魯門也真夠硬氣,他說他投原子彈投得心安理得,他打心底相信他不會下地獄,便拒絕了零時組織的邀請。至於他把檔案交給我,是警告我行事務求心安,畢竟地獄是很駭人的。」
夢露捏著甘迺迪的臉頰道:「因為小甘跟我不是害怕下地獄才來的,零時組織覺得很感動,還特地只收一百億的工本費意思意思就好。」
歷史對戴笠的人品評價極差,我訝然道:「戴笠很感動?」
甘迺迪搖搖頭:「零時組織經過大幅改組,他們的首領換成一個黑人了,至於同樣殺了很多人的戴笠,很早就放棄待在月台,下地獄去了。」
夢露補充道:「戴笠只待到老毛進來,就搭誤闖進來的運煤車離開月台。以後你就知道為什麼了。」
我不是個嚮往永恆的人,更不是笨蛋,我過了一個月就知道戴笠為什麼離開月台了。
說是一個月,其實不是精確的說法,嚴格來說這裡的時間卡死在子夜零時零秒,只有無窮的黑夜。
還有足以殺死一切的無聊。
有多無聊?無聊到甘迺迪、夢露學會了華語,老蔣跟毛主席也說得一口漂亮的英語。
大部分的時間中,老蔣不是看著自己的枴杖發呆,就是在座位上流淚,再不就是坐在死對頭旁發癡,碎碎低語。
毛澤東是個過動兒,老愛提著燈籠沿著鐵軌亂逛,自稱是在巡視他的領土。不過毛主席把更多時間花在埋怨他的宿敵上,臭罵老蔣設局將大陸拱手讓給他。
至於沙仁王,迫於兩個過氣魔頭的假威嚴,只好輪流當起兩人的手下大將,不久就學會一身諂媚阿諛的本領。
「為什麼不擺一些麻將、象棋、紙牌之類的東西進來?」我問。
「本來是有的,但後來被戴笠那混蛋偷偷帶走,簡直是謀殺我們!後來零時組織換了首領後,竟完全不理會我們的需求,他們說只要我們死不了就行了,王八蛋!」蔣介石大罵。
在月台虛無的歲月中,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屋頂上,當這對親密愛人的電燈泡,同他們說說外面世界的樣子。
夢露最喜歡聽到自己仍是當代最被懷念的艷星,而甘迺迪聽到自己的死亡依舊是歷史的大懸案時,也得意地開懷大笑。
有時候為了讓小倆口獨處,我才不甘願地爬下繩索,看著兩個幾近癡呆的老人圍著沙仁王鬼扯自己的豐功偉業。
在幽暗的月台裡,陽光已成為遙遠記憶中的奢華享受,長期不見天日的結果,使得我老提不起勁,精神渙散萎靡;甘迺迪說這很類似北歐某些日照不足國家季節性的憂鬱症,不過疾病現象實際上已被時間凍結,所以過幾個月就能完全適應。
寫到這裡,我該解釋一下為何我不出走月台的原因。
好幾次我沿著鐵軌想走到時間運行的正常世界,卻在距離月台大約十五公尺處撞到無形的氣牆,怎麼推怎麼踹,卻都走不出黑夜與零時的獨裁,我沿著氣牆繞著走,發現氣牆環繞著月台四周,於是我扒土掘道,硬是掘了十尺深坑,卻依舊在土裡撞牆。
月台徹底被時間排除在外,壁壘分明。
我常常看著遠方的鐵軌,等待著不知何時來到的暫停火車。有時火車來了,卻只是匆匆經過,放著我在後頭嘶聲力竭地哭喊。
甘迺迪告訴我,這裡的磁場只有當正常世界的火車,在零時零分零秒暫時停車在這月台邊時,月台的空間才會跟外面的世界接合,此時車上的旅客才有倒楣的機會下車,我也才有機會登上火車離去。
我只好等了。
還好在這裡不會餓、也不會渴、當然也不用便溺,生命的機制隨著時間的凍結完全停擺。我抽著煙,卻聞不到尼古丁的香味,也好,讓我快速有效的戒了煙。
我向二老詢問上一次火車進站的時間,他們說印象很模糊了,只記得上次來的旅客是個來台灣旅行的香港作家,不過那作家比較幸運,只待了一天就等到下一班火車離去,他臨走前非常興奮,還大呼這是畢生難得的經驗,令他靈感泉湧不已。
聽二老殘破記憶的描述,那人似乎是享譽亞太的科幻小說家,一個極少數以寫作致富的大作家。
但我可沒那作家好運,我夜復一夜等待著突破時空偶然的火車,也看著一枚不定時炸彈終於在寂寥的月台爆發。
那枚炸彈叫做沙仁王。
在認清了二老早已萎靡的事實後,沙仁王終於厭倦擔任五星上將跟副總統的日子;有一晚(當然),沙仁王發狂般衝向毛澤東,挨了兩槍後奪回手槍,大吼宣佈自己是月台的君王。不過此舉搞得二老很不開心,老蔣生氣地用枴杖刺向沙仁王,卻使自己被沙仁王開槍射中左眼,從此變成獨眼龍。
在無聊透頂、免吃省喝的月台待了一個月多,沙仁王脾氣暴躁異常,一拿到槍便時常沒來由地朝兩魔頭拳打腳踢,把原本身體就極衰微的二老揍得毫無尊嚴。不僅如此,沙仁王還把毛主席的鼻子割了下來,再朝蔣介石的脖子開了兩槍,轟得蔣介石身首分離;最後蔣介石只好用皮帶勉強纏住自己的頭顱跟脖子,以免腦袋被沙仁王當球踢。
狂傲一世、血洗千萬人的兩魔頭,逃得過百萬年的地獄刑,卻自己困鎖在敗破的月台上,整天被一個地痞流氓痛扁,也真是報應。
但沙仁王的邪惡卻不僅如此。
零時月台可以凍結運轉的時間,可以隔絕兩個世界的接觸,卻無法阻擋人性的敗壞。
過了兩個月,沙仁王脫下自己的褲子,拿著槍爬上月台屋頂,喝令甘迺迪跟我跳下月台,看樣子是要強姦夢露!
在這個月台上沒有死亡的憂慮,連痛覺也隨著時間消失在神經裡,但一旦走出月台磁場,身上積累的痛苦必會發作,致命的傷將會奪走生命,這對等待醫學發達的甘迺迪與夢露來說,沙仁王的槍足以毀滅兩人白頭偕老的夢想!
於是,夢露哭著要甘迺迪快走,但甘迺迪憤怒地咆哮,靠在繩索邊不肯跳下。我眼看沙仁王瘋子般的脾氣就要發作,靈機一動,趕忙跳下月台用英語請求二老踩著我的肩膀上屋頂幫忙。
誰叫沙仁王平時太愛亂揍二老,故二老沒多想就答應了,立刻踩上我的肩,衝向正要非禮夢露的沙仁王,沙仁王一槍命中毛澤東的肩窩後,立刻被我們聯合壓倒,甘迺迪趕緊奪下手槍,朝沙仁王的小鳥開了一槍,精血四濺。
「別光顧著自己開心!」老蔣搶下甘迺迪手中的槍,朝沙仁王兩臂各開一槍,再轟掉沙仁王的膝蓋,四槍下來沙仁王的四肢被子彈斬離身體後,眾人一番忙亂,將血肉模糊的淫賊丟下月台。
兩個身軀殘破的老魔王看著再也無力反擊的沙仁王大笑,我想他們一方面是因為痛宰這個瘋狂流氓狂喜,但另一方面,卻是因為做了生平罕見的見義勇為而開心吧!
甘迺迪把蠕蟲般的沙仁王丟到月台後面的大甕裡,我好奇地跟過去看,發現大甕裡還塞了個半死不活的「屍塊」。
甘迺迪蓋上大甕的蓋子,壓上塊大石,說:「那是柬普賽的屠夫,赤柬領袖波布,他付不出五百億美金全額,只能拿出兩百億與零時組織達成協議,自願被斬成十八塊放在大甕裡,波布的意思是:反正在月台感受不到痛苦,總比下地獄好。」
我沒空同情自願被剁成十八塊的波布,總之沙仁王被塞進大甕後,月台的確和睦多了,兩個整天癡呆閒晃的老人也免受侮辱。
過了好久,我依舊守在清冷的月台等待命運向我招手,也耗了很多時間跟老蔣兩人談天,逐漸瞭解他們內心的後悔與苦痛。
老蔣發誓,要是此生重來,他絕不搞特務暗殺、甚至願意當個小人物平凡一生,就算光榮地戰死沙場也不錯;毛主席送了千萬條人命,他雖不願承認自己決策錯誤,但從他寂寥的眼神中清楚可知,他心底其實充滿了濃厚的矛盾與掙扎。
我開始同情他們。這兩個老傢伙即使免於地獄萬年期限的懲罰,卻自己套上無窮無盡的枷鎖,在空無一物的老月台上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追悔往日沾滿鮮血的日子。
這不就是另一個地獄嗎?
道別的日子終會來臨,只是機率的問題。
在一個偶然中的偶然,一輛平快車停靠在月台邊,我趕忙跳下屋頂,含著眼淚揮別不捨的二老,屋頂上的愛侶也為我唱著驪歌,我就這樣搭上通往正常時間的列車。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在月台已經待上一年半之久。
我懷念命運賜給我這次奇異的經歷,也珍視這經歷帶給我人生的機會。我放棄了從政的不歸路,投向廣告設計的懷抱,以免遲早向地獄報到。
但緣份的奇妙之處,就是它永遠令人捉摸不定。
在離開零時月台後十八年,我搭乘夜班火車北上時,火車恰恰在零時暫時停車。我站在車廂間大感奇異時,兩個熟悉的人影跨上火車,衝到我身邊。
你猜是誰?
當然是月台屋頂上的老友。
他們看見我時驚異萬分,但隨即與我笑成一團。
夢露挽著為他放棄江山的甘迺迪,甜甜說:「小甘決定試試現在的醫術了,另一方面,我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久違的日出,就算死了也不後悔。」
我擁抱著兩人,瞥眼看見月台上兩個孤單又熟悉的身影,正向我點頭示意。
「又見面了。」我輕聲說,將皮箱裡的紙牌丟在月台上,看著兩老漸漸遠去。
夢露兩人同我在台北下車後,就消失在霓紅夜色中,繼續他們的愛情故事。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夢露臨別時的感歎,後來成了我令人讚賞的廣告文案。
如果有一天,你搭的夜車在零時暫停時,要是你有膽量下車,別忘了替我向老朋友問聲好,說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