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巖便是現署直隸總督的張樹聲。提到此人,胡雪巖不能不關心,因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驅逐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眼前就會跟張樹聲直接發生利害衝突,有機會倒要打聽打聽這個人。
「聽說張制軍是秀才的底子,由軍功起家。現在京裡一班清流,架子大得不得了,行伍出身的老粗,能吃得消他們?」胡雪巖又說:「以前在廣東,還可說是天高皇帝遠,現在駐紮天津,南來北往由海道經過那裡的翰林不知多少,他這個總督恐怕很頭痛吧?」
「張振軒倒不算老粗。他是廩生出身——」
「原來是稟生。」胡雪巖覺得說張樹聲是行伍出身老粗,未免失言,因為他知道廩生在秀才之中,僅僅次於拔貢,一縣之主,縣衙門裡可以領一份錢糧,童生進學,亦須廩生作保,照例亦須送一份謝禮,反以資深的秀才,不但要有真才實學,而且品行也要端正,否則學政是不肯將這個有限名額而有豐富收入的廩生,輕易畀予的。
「張振軒這個廩生出身,後來佔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繼續談張樹聲的經歷,「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軍中,名氣不但比不上程學啟、劉秉璋、郭松林、劉銘傳,甚至還不及潘鼎新。可是由軍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組,由武入文,這就佔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劉六麻子是直隸總督,官拜一品,可是他情願不要這個一品官員,回合肥老家去吃閒飯。雪翁,你知道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這道理胡雪巖懂。「劉六麻子」是劉銘傳的外號,他的故事,胡雪巖也聽人談過。原來一省綠營兵的最高弄官是提督,通稱「軍門」,在軍隊裡很神氣;一遇見督撫就矮了半截,因為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巡撫掛兵部侍郎銜,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撫的節制;而且正式見禮時,要用「堂參」的大禮。劉銘傳自命為儒將,刻過一部《大潛山房詩集》,認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錢,所以告病開缺,潛居在他的「山房」中。「是的,武官不值錢。張振軒那時雖只是一個道員,可是一升直隸臬司,一帆風順,同治十年就以漕運總督署理兩江總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提攜他,關係交情不同泛泛,反以這回李合肥丁憂開缺,特保張振軒署理,自然是有作用的。」「啊,啊,我懂了。」胡雪巖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替李合肥暫且看家。」
「正是。不過,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屬,已非吳下防蒙,張振軒跟清流結交上了,那是大前年——」
大前年——光緒五年十一月,兩江總督沈葆楨病歿在任上,朝命以兩廣總督劉坤一調任兩江;留下來的缺,由張樹聲以廣西巡撫升任。
廣州是八旗駐防之地,廣州將軍叫長善,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他他拉氏。此人很風雅,樂予獎掖後進,尤其是沒有滿漢的畛域之見。將軍署的後花園,頗有花木之勝,長善常常邀請廣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會。前年庚辰科會試,闈中由工部尚書翁同齸主持,實學真才多能脫穎而出,其廣東的梁鼎芬、廣西的於式枚便常常作長善座上客,而且都點了翰林。
在廣州時,張樹聲的兒子張華奎,亦常受長善的招邀,所以跟於式枚、梁鼎芬,還有一個文名盛于于、梁但稟表會試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是極熟的朋友。這時張華奎隨父到直隸總督任上,便經常進京,與於、梁、文等三人盤桓。
雖說他鄉遇故,舊雨情深,但張華奎卻是另有企圖。原來這幾年言路的勢力極大,尤其是一班兼講官的翰林,一言九鼎,連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聽,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個人,號為「翰林四諫」。於式枚、梁鼎芬雖是翰林後輩,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與清流有往還;而張華奎便是憑借了於、梁的關係,得以上文張佩綸、盛吳這一班響噹噹大清流。
這張華奎是個舉人,年紀雖輕,人很能幹,而且賦性廉和可親,加以「北洋分所」積存的「公款」很多,凡是應酬京官,無不可以報銷,使得張華奎愈發長袖善舞,清流們集會,不論是在松筠庵,還是「畿輔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這些名勝之處,乃至於八大胡同「相公」的下處,筵宴所需,都是他來備辦,有事需要奔走聯絡,張華奎更是義不容辭,因而得了個「青牛腿」的外號。
「青牛」是清流的諧音。民間家家有「春牛圖」,春為東,東為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畫春牛圖時,頭、身、角、耳、腹、尾、脛、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來形容清流中人,牛頭是同治皇帝的師傅李鴻藻,他門下兩張——張之洞、張佩綸是牛身、牛腹。也有人說,李鴻藻是驅牛的勾芒神,張佩綸才是牛頭,因為他頭上的一對角厲害不過,凡被觸及,必受巨創。
張華奎因為替清流效奔走之勞,所以名之為「腿」;但也有人說,他連「清流腿」都不夠資格,只是「清流靴子」為「清流腿」服務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還是「清流靴子」,張華奎很受人矚目是事實。不過因此而引起了李鴻章門下的敵視,認為他「圖謀不軌」,第一是因為他常巴結翁同齸,而翁同齸一向是與李鴻章不睦,同時清流多為北派領袖李鴻藻門下,而翁同齸是南派巨擘,對政事的見解,一向是有差異的;第二,張華奎拚命拉攏清流,顯然是在為他父親培養聲名,目的是想取李鴻章而代之。
這些加油添醬的讒言,不斷傳到合肥,在「閉門讀禮」的李鴻章不由得也動了疑心。他的一班徒黨,因而開始謀劃逐張迎李之計,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機。
原來張佩綸滿腹經綸,頗有用世之志,張華奎便向他父獻計,仿照當年左宗棠奏調袁葆恆來提高本人聲價的辦法,不妨奏調張佩綸「幫辦北洋軍務」,專門督辦水師。張樹聲同意以後,張華奎極力向張佩綸游盡;那時產洋的水師,已擁有好幾艘鐵甲兵輪,規模壯闊,前程無量,張佩綸怦然心動,終於同意了。
於是天津、保定等處,很快地傳出消息,還說張佩綸幫辦北洋軍務後,將大加整頓,「四道八鎮」,一律要參。直隸總督屬下,有四名道員,八名總兵,總兵駐防之地稱為「鎮」;四道八鎮便是直隸文武官員的經制,當然全部都是李鴻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緊關頭,張樹聲父子一則操之過急;二則不明京朝掌故,以至於走錯了一步。原來封疆大吏,准許奏調京官到省任職,但不准奏調翰林。這個禁例在乾隆年間更為嚴格。因為翰林如兼日講起居注官,隨傳在皇帝身邊,一言一動,無不深知;而且有機會看到各種奏章,參預國家機密,如為疆吏所奏調,便有洩密之虞,因而有此厲禁。
到得洪楊以後,禁例雖不如以前之嚴,但第一要看請奏調的人,夠不夠份量;第二要奏調的時機,是否確有需要。當年左宗棠是封拜相的勳臣;奏調袁葆恆總理糧台,又有正當大舉西征,用兵深資倚賴的理由,自然容易照準。如今張樹聲的資格遠不如左宗棠,且亦非軍務所必需,因而請奏調張佩綸的折子一到軍機處,竟奉旨駁斥。這一下不但張樹聲以封疆大吏碰這麼個硬釘子,大傷威望,張佩綸的面子更加難看。
照張佩綸的想法,他應該是「諸侯之上客」,張樹聲應該北面以師禮相事,如今答應幫辦北洋軍務,已嫌委屈;張樹聲果然有心延攬,應該設法疏通軍機,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夠面子。加今上諭中責備張樹聲「冒昧」,確是太冒昧了。
李鴻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張樹聲碰釘子,自然高興;又聽說張佩綸對張家父子有不滿的表示,更是大喜過望,認為挑撥離間的良機,決不可失。恰好張樹聲上奏的那天有「考差」——兩榜出身的京官,須經考試合格,才能放出去當鄉試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維持一兩年的生活,所以絕少有人放棄考差;但張佩綸因為有喪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參加。這個緣故,外人不會知道,因而別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個謠言,說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准為張樹聲所請的上諭,以便走馬上任。這個中傷的謠言,傳佈得很快也很廣;張佩綸的清譽大損,不免惱羞成怒,自然是遷怒到張家父子身上。
「豐潤學士的氣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會復仇,張振軒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說:「現在只是在一個可以讓李合肥奪情回任的理由,這個理由一找到,張振軒就要交卸。」
這段內幕,對胡雪巖很有用;原以為李鴻章即會回任,也是父母之喪二十七個月以後的事,不過只要有理由,隨時可以回。照此看來,左宗棠想驅逐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應該加速進行才是。
其時沙一心的癮已過足,便由胡雪巖陪著到湘雲老四妝閣中,飛觴醉月地鬧了一回酒。沙一心起身告辭,余客亦知胡雪巖與古應春第二天一早要左宗棠巡視製造局,都說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雲老四那裡「借干鋪」。
「沙一心這個人很有用,」在歸途中,胡雪巖對古應春說:「你以後不妨跟他多聯絡聯絡,他對淮軍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請他打聽。」
「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爺叔放心好了,我會安排。」
江南製造局在上海縣城外,瀕臨黃浦江的高昌廟,本來是一片荒地,自從曾國藩奏請設製造局以後,人煙日起,造一條石子馬路,東通縣城南門。不過左宗棠這天仍舊是在天前宮後轅前面下船,沿黃浦江直達製造局的專用碼頭,製造局的總辦,候補道李勉林用他的綠呢大轎,將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後引見屬員,一一參謁。接下來請示:先看哪一處?「先看船塢吧」左宗棠說:「我去年陛辭出京,上頭特別交代,洋防要緊,要我分外留意。製造局的船塢,規模雖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國第二個造船廠,能人盡其用、地盡其用、物盡其用,對洋防亦頗有裨益。」
這一段開場白,便有些教訓的意義,李勉林聽入耳中,當然不很舒服,臉上不免有尷尬之色,見此光景,胡雪巖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說好話,總算將場面圓過來了。
船塢中亂糟糟一片,看不出一個名堂來,左宗棠只好問了:「彭宮保整年巡閱長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勢,周覽無遺,寫信給我,以兵船不敷調度為慮,說至少要添造小火輪十號,照我看,十號亦還不夠,最好再能仿造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這裡能不能造?」
「小火輪能造,新式快船,限於機器,力所不逮。」「那末,造小火輪每一號要多少錢呢?」
「這要估起來看。」
話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沒有在意只問:「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來?」
「估價欲求精確,還得找福建船政局,他們那裡圖說全備,材料的行情也比較準。大人如果決意要造,局裡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個月的工夫,細帳就可以出來了。」「好!請你馬上就辦。」
船塢旁邊就是槍炮廠,左宗棠對這裡很感興趣,因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對洋槍,他已經很內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槍如何製成,卻還是初次見識,所以從煉鋼廠看起,每一部門都看得很仔細。
最後到了檢驗處,附設有個靶場,乒乓乒乓地聲音很熱鬧。左宗棠一踏了進去,坐在高凳上的一個老頭子跳了下來,躲到一邊;李勉林便喊:「姚司務,見見左大人!」
這姚司務面紅似火,發白如銀,一雙眼一大一小,大的那只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細,侔不相倫。左宗棠平生閱歷甚富,看過不少異人;一看這姚司務形相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幾分注意。
等姚司務磕過一個頭起身,李勉林便看著左宗棠說:「這姚司務是製造局一寶,不管什麼槍,經他手裡出去的,『準頭』一定好。」
「喔,」左宗棠對軍械的興趣最濃,當下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問:「這就是你驗槍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為回答。
「怎麼驗法?」
「說起來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開一槍就知道了。」
「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說道:「我倒要見識見識。」
「是。」李勉林轉臉對姚司務說:「你演練演練給大人看。」
姚司務似乎很木訥,連一聲「是」都不會答應,只點一點頭去掇開那張高凳,意思是站著驗槍。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樣。平常坐著,現在不是坐著。」
姚司務不敢答應,仍舊須李勉林說一聲:「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務這才又將高凳搬回原處,踩著凳上所附的踏級,坐了上去。他面前是用牆砌出來的,狹長的一條弄堂,盡頭處是個六個同心圓的靶子,中心彈痕纍纍;姚司務便大聲喊道:「換個靶!」
槍靶後面有人在照料,頓時換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擺著兩個長木箱,右面又有兩個大籮筐,裡面亂堆著槍枝,長木箱中是剛修好的槍,有個人在照管。
「來!」
聽得姚司務這一聲,那人便取一枝槍,拋了上去,姚司務左手接住,交到右手,瞇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聽得「砰」的一聲;接著又聽得「彭」的一聲,那枝槍已被他扔在前面那個籮筐裡了。
左宗棠根本沒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單手在扣扳機,不過新靶上正中紅心有個小洞,卻看得很清楚。
聽這時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陣,有的槍丟在外面籮筐,有的槍丟在裡面籮筐,不過外面少,裡面多。
「是這樣,」李勉林為左宗棠解釋,「丟在外面的,沒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丟在裡面的,是修好了的。」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這麼看一眼、放一槍,就能聽得出來?」他說:「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是!是有點不可思議,不過確實如此。」
「我倒有點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務!姚司務!」
那姚司務紋風不動,恍若未聞,李勉林趕緊又解釋,「他重聽,耳鼓讓槍聲震壞。平時說話,只看人的嘴。」接著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務的身後,讓他下來。
「姚司務,」左宗棠問:「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歲。」
「你玩槍玩了少年了?」
姚司務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裡略為算了一下說:「這麼說,你在道光那年就幹這一行了?」
「是。」
「你跟誰學的?」
「先是德國人,後來是英國人。」
「喔!」左宗棠問:「你說德國的槍好,還是英國的槍好?」「德國。」
聽這一說,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巖知道是找他,便從一大堆官員中擠上前去。
「雪巖,」左宗棠問道:「福克來了沒有?」
「沒有。」胡雪巖問:「大人有什麼吩咐?我馬上告訴他。」「我是要找一枝『溫者斯得』的槍。」
「呃,」胡雪巖答說:「我已經分派給新兵,在用了。」「好、好!拿一枝來。」
這枝槍是交到姚司務手裡,問他見過沒有?答說沒有。不過他只略為看了一下,便轉開一個螺絲,接著一樣一樣拆了下來,不過幾分鐘的工夫,一枝新槍成了一堆零件。這顯出真工夫來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當下問道:「這槍好不好?」
那姚司務竟不回答,只看著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麼回事;胡雪巖卻看出來了,姚司務一說好,左宗棠說不定馬上就會交代購買那一種。那一來,豈不斷了採購委員的財路。因此,胡雪巖便說一句:「只怕不見得好。」
誰知李勉林恰好相反,連連說道:「好,好,好得很。」表面彼此客氣,實際上已等於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來江南製造局是李鴻章的禁臠,不管自造也好,外購也好,都輪不到胡雪巖來插手,所以他之說「怕不見得好」,便有不願跟製造局「搶生意」的意味在內;反過來說,他如果要「搶生意」,唾手可得。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勁敵當前,必須小心了。
這筆買「溫者斯得」來福槍的生意,自然還是歸胡雪巖,但大發利市的卻是福克。
原來這種槍的在華代理權,屬於福克的洋行,第一批進了五百枝,四處兜銷,只賣去一百多,起初亦並未想到左宗棠,因為他知道西征軍中來福槍極多,左宗棠甚至還送了一批給醇王,供神機營使用。及至聽說胡雪巖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隊」也許要用這種比較精良的新槍,送了二十枝當樣品,估量著,即使能做到這筆生意,充其量也不過百把枝,庫存還有一半,不知銷場何在?
哪知由胡雪巖轉來的消息,說要買兩千五百枝,預備分發江南各防營使用。福克喜出望外,卻又發愁,因為能夠供應的現貸,連個零頭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透過古應春的翻譯,向胡雪巖說:「我拿庫中存貨先交,其餘的,準備三個月內交齊;我回國去一趟,專門辦這件事。
胡雪碉便跟古應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對他深具戒心,認為不宜一開始就樹敵,免得以後的障礙愈來愈多。這筆軍火是左宗棠親自交代,不能不辦;正愁著李勉林會「吃味」,難得福克供應不足,恰好打消了這筆生意,避免得罪李勉林。他將他的意思告訴了給古應春,又說:「我看就此推掉為妙。你跟他說,馬上要用,要現貨,沒有現貨就免談了。」「這話他不會相認的。」古應春說:「小爺叔在左大人面前講話的份量,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買軍火都是先送樣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單,如今說全部都要現貨,不是明明為難他?」「這話倒也是。」胡雪巖躊躇了一會說:「這樣,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而且我們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製造局去看李觀察,請李觀察帶他去見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運氣。」
「這辦法!行得通嗎?」古應春不免懷疑,「我們犯不著把自己的路子,交給人家。」
「不!現在他們怕我們防得厲害,犯不著為這點小事,做成個死對頭。不如現在大方一點,以後辦事反而順手。」
古應春心想,這是欲取姑予的手法,亦未嘗不可用。兩千五百枝槍的佣金,雖至少有五千佣金,別人看來是個大數目,但在胡雪巖眼中,卻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辦好了。
但胡雪巖的顧慮與打算,福克是怎麼樣也無從知道的,因此一聽古應春的話,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這種見拒的態度?莫非胡雪巖在左宗棠面前,說話已經沒有力量了,還是另有其他原因?
當下率直向古應春發問。古應春當然不能跟他說實話,只說胡雪巖是尊重江南製造局。這話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華多年,官場中的情形,亦相當瞭解,向來是誰有辦法,誰就可以爭權奪利;權責並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話。
福克做事很老練,先去打聽胡雪巖在左宗棠那裡的「行情」,所得到的答覆是絕未失寵。這一來,他就不能不懷疑,另有人在鑽軍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巖是一種讓他知難而退的態度。
去問古應春,古應春絕口否認。這一下,福克釋然了,中國官場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樣很多,不必去多打聽。反正自己仍舊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將胡雪巖拉緊了,保持了多年合作的關係,總是不錯的。
於是福克便帶了一名翻譯到製造局求見李勉林。那時的官場,對洋人都是另眼看待,何況福克是上海洋商領袖之一,所以名刺一報進去,正在花廳中會客的李勉林,丟下他人,在簽押房接見福克。
動問來意,福克透過翻譯說道:「左大人要買兩千五百枝溫者斯得來福槍,可是我現貨只有三百多枝,其餘准三個月內交足。胡觀察說不行,要我來見李觀察,請你帶我去見左大人當面談。」
聽得這話,李勉林不免詫異,定購西洋軍火,向來都是期貨;目前內外無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勁敵,急需要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現貨不可?仔細想一想,顯然是胡雪巖不願意經手這件事,但又為什麼不願意呢?唯一的緣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統帥,而是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兩個頭銜中一「江」、「南」,就彰明較著地表明了,這一案應該由江南製造局主辦。
對於胡雪巖的能守分際,李勉林頗為佩服,胡雪巖的手腕很厲害,但還是「上路的」。當下欣然答說:「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動身回江寧,我本來就要去見他;我們一起去好了。」
於是約定當天下午三點鐘,在天後宮行轅見面。到時候會齊李勉林先遞書本謁見,然後找個談話的空隙,說福克在外,等候接見,有事面稟。
左宗棠已經接到胡雪巖的報告,認為胡雪巖所說,此案由江南製造局承辦,一切簽約、付款等等手續,都比較方便的看法不錯,所以聽得李勉林的話,立即接見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賞福克的有條理,溫言相接,頗假以詞色;談到買槍一事,也很爽快的答應了,先交若干現貨,餘數立定期限,陸續解交。價格方面,福克與李勉林細談。
「這兩千五面枝槍是交綠營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槍,馬上交給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銜是江南提督,綠營的最高長官。
「是。」
「聽說你要回國。」左宗棠轉臉問福克:「什麼時候動身,什麼時候回來?」
「十天以後動身,兩個月就回來。」
「我現在要整頓水師;水師的利器,是魚雷不是?」「是的。」
「我想買一批魚雷,你有沒有?」
「有、有。」福克答說:「左大人知道的,東西洋各國凡有新出的利器,一定把樣品跟說明書,送到我洋行裡來的。尤其是這趟我回國,可以親自打聽到最新式的運了來。」「能不能連技師一起請了來。」
「當然。凡是採購中國從前所沒有的新式武器,一定由技師派來,教導如何演放。這是必有的規矩,不會錯的。」「喔,你沒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說能製造魚雷的技師。」「那也有。」福克答說:「不過要先看製造局,有沒有能造魚雷的機械。」
「你跟李觀察商量。」左宗棠又問:「還有種『碰雷』,作何用處?」
「是——」福克向翻譯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叫水雷,是專門為了防備對方兵艦用的。譬如一個港口,不願意對方艦闖進來,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船一碰到就會爆炸。」
「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樣也會爆炸。」福克又說:「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煩是不長眼睛,所以非遇到與外國交鋒,打算斷絕水路交通,不用水雷。」
「事後呢?」
「事後要清理。專門有種船叫掃雷艇。」
「照此說來,這件事牽涉很廣,暫作罷論,你只管替中國採購最新式的魚雷好了。細節你跟李觀察去商議。」「是!」
看看沒有話了,福七克在翻譯示意之下,起身告辭。李勉林雖被留了下來,但從頭到底沒有能容他說一句話,內心萬分不悅。
至於左宗棠將李勉林留了下來,是要談半公半私的事。不過私事倒也不是他的個人之私,是為了曾國藩的小女婿聶規緝。
原來曾國藩的歐陽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長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世的有兩子五女,長子紀澤,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為國藩所看重,後來襲封侯爵,以欽差大臣出使西洋,與郭嵩燾都是真正懂洋務的大才。
次子紀鴻中舉以後,會試一直不利;曾國藩也知道「場中莫論文」,考試要碰運氣,但功名這念,橫亙胸中;期望亦未免過切,總說他的次子不用功。偏偏運氣也真壞,直到曾國藩去世,始終是個舉人,以後也一直沒有能夠中進士,與長兄相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於在京鬱鬱以終,身後還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紀鴻來,他的姐妹們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凶,有的丈夫沒出息。曾國藩持家極嚴,說他見過許多名門之女,貪戀母家富,往往不肯在夫家盡子婦之道,到後來都無好結果,因此他的女兒雖都遇人不淑,但因曾國藩不許她們歸寧,只好在夫家受罪,個個都是終日以淚洗面。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錯,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國藩生前常說,他的「坦運不佳」。
六小姐是取小的女兒,湖南人稱為「滿小姐」,名叫曾紀芬,她是曾國藩去世後才嫁的。本來由她叔叔「九帥」作媒,許婚於衡山聶家,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閣。不意就在這年二月初,曾國藩中風歿於兩江總督任上;到得服滿已是光緒年間。
曾紀芬的夫婿聶規緝,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聶規緝卻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上,以致於只能混個小差使;他有個姐夫為先前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委為「籌防局總辦」,聶規緝單身跟到江寧,在籌防局當差,只得八兩銀子的車馬費,但卻要接眷;原來聶規緝到了江寧,才知道曾國藩真是門生故吏滿天下,將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滿小姐」這個「頭銜」搬出來,在裙帶上著實能拖出來一點好處,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紀芬照她丈夫的囑咐,由湖南坐船經武昌時,特為去拜見湖廣總督李瀚章的夫人,稍為談一談丈夫的境況,聶規緝立即被委為湖南督運局駐江寧的委員,月支津貼五十兩,日子過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劉坤一的手,到了江寧不久,便將曾紀芬接到總督衙門敘舊,曾國藩生在嘉慶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歲,因而以叔父自居。左宗棠在曾國荃克江寧後,與曾國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問,但當左示棠奉命西征,曾國藩命湘軍劉松山相助,大為得力,這使得左宗棠大為感動,而況平生功名,關鍵所在是曾國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獨當一面收復浙江,與曾氏兄弟同時封爵。拜相封侯,位極人臣,飲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國藩;所以表面上倔強如昔,仍舊處處要批評曾國藩,私底下的態度,卻已大為改變,曾國藩歿後,他致送的輓聯,道是:「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這等於認輸,以左宗棠的性情來說,是很難得的事。
至於照應曾國藩的後人,是為了要證實他的輓聯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與曾國藩是為國事而爭,私交絲毫無損。特別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種將朋友的女兒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愛屋及烏,對聶規緝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營務處的差使,每天中午會食,一定找聶規緝;對他的肯說實話、留心西學,頗為讚許,有心要培植他。
這回左宗棠出省閱兵,聶規緝作隨員,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問:「勉林,你跟聶芸台熟不熟?」李勉林各州興銳,早年曾替曾國藩辦過糧台,當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我當然很熟。」
「那就再好沒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來當你的會辦。」
「大人眷念故人,要調劑調劑聶仲芳,這番至意,我們當然要體仰;我想,每個月送地五十兩銀子薪水,仍舊在大人那裡當差好了。」
左宗棠一聽愕然,「怎麼,勉林,」他問:「你不歡迎聶仲芳?」
「不敢欺大人,聶仲芳在大人那裡,親自教導督責,他不敢越軌;到了我這裡,也許會故態復萌。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我不便說他,耽誤了公事,大家不好。」
這一說,原來有些生氣的左宗棠,心平氣和地問說:「你說他『故態復萌』,請問,是什麼故態?」
「聶仲芳是紈褲,他比滿小姐小三歲,光緒元年成婚;到光緒四年,才廿四歲,已經娶了姨太太。」
「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個早就遣走了。」左宗棠問:「還有呢?」
「還有,曾劼剛那年奉派出使英、法兩國,二小姐的故爺陳松生與聶仲芳都想跟去當隨員,結果劼剛帶了陳松生,沒有帶聶仲芳。劼剛路過上海的時候,我問他同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剛說:我帶了他去是個累。又說:「你看了我的日記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說:「他們郎舅至親,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麼敢用他?」
「喔,」左宗棠問:「你看了劼剛的日記沒有呢?」「看了。」
「日記中怎麼說?」
「我錄得有副本,回頭送來給大人看。」
「好!請你送來我看看。」
李勉林答應著,一回去馬上將曾劼剛日記的副本,專程送到天後宮行轅。左宗棠燈下無事,細細看了一遍,其中有兩條對聶規緝的批評不好,一條記於光緒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報,知聶仲芳乖張已甚,季妹橫被凌折,憂悶之至。」這是家務,清官難斷,另外有一條記於當年九月十五日,說他不用聶仲芳的原因:「午飯後,寫一函答妹婿聶仲芳,阻其出洋之請,同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將來必招怨恨,然而萬里遠行,又非余之私事,勢不能徇新戚之情面,苟且遷就也。松生德器學識,朋友中實罕其匹,同行必於使事有益。仲芳年輕而紈褲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無一長,又性根無定,喜怒無常,何可攜以自累,是以毅然辭之。」
左宗棠心想,這不是什麼不可救藥的毛病。如果當時聶規緝如曾紀澤所言,現在看來卻無此毛病,正好說明此人三四年以來,力矯前失,肯求上進。李勉林在製造局有許多毛病,怕落在聶規緝眼中,故而拿曾劼剛作擋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雖定,但因第二天便須啟程江寧,無法與李勉林面談,因而親自執筆寫了一封信說:「曾文正嘗自笑坦運不佳,於諸婿中少所許可,即紀鴻亦不甚得其歡心,其所許可者,只劼剛一人,而又頗憂其聰明太露,此必有所見而云然。然吾輩待其後昆,不敢以此稍形軒輊。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紀鴻苦窘情狀,不覺慨然,為謀藥餌之資,殯殮衣棺及還喪鄉里之費,亦未嘗有所歧視也。劼剛在倫敦致書言謝,卻極拳拳,是於骨肉間不敢妄生愛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茲於仲芳,何獨不然。日記云云,是劼剛一時失檢,未可據為定評。」
寫到這裡,自覺有些強詞奪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勢欺人,所以凝神細想了一會,想出一番說得過去的道理。「傳曰:『思其人猶愛其樹,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閣下之處仲芳不難,局員非官僚之比;局務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則進之,不能則撤之,其幸而無過也容之,不幸而有過則攻之訐之,俾有感奮激勵之心,以生其鼓欣鼓舞、激勵震懼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棄為廢材,而閣下有以處仲芳,即有以對曾文正矣。」
左宗棠自覺這段話說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還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與文正論交最早,彼此推誠相與,天下所共知;晚歲凶終隙末,亦天下所共見,然文正逝後,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親友,無異文正之生存也。閣下以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剛回製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還的曾紀澤的日記。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堅持原意,而且隱隱責備他,不肯照顧聶規緝,反而離間人家郎舅至親的感情,對不起曾國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興。
沒有法子!他心裡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聶規緝來當會辦,是他的職權,寫信解釋,還是客氣的做法。接下來又想,左宗棠賞識聶規緝,是因為他肯說實話,而且肯留心「西學」,不用說,製造局造船造槍械,他不會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說實話,製造局的許多見不得人的內慕,就瞞不住了。左宗棠派此人來當會辦,說不定就是專門來捉他的毛病的。
這樣轉著念頭,不免心事重重,但還是得強打精神來應付,當即將親信的文案、庶務都找了來,宣佈聶規緝即將來當會辦,關照文案備稟請派任的公事,措詞要客氣、要誇獎。然後交代庶務兩件事:第一、替會辦找個寬敞的公館,陳設佈置,務求華美;第二,派專人攜帶三個月的薪水,到江寧去接「聶會辦」夫婦來上任。
這個廠務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為廠務,並不只管製造局的冗雜小事,他不但顧問可以干預工程及購料,甚至還是李勉林的智囊,隨時可以提出建議;當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對製造局的批評,一直很注意的。將李勉林交代的事,辦妥了來覆命時,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張合約,」他問:「總辦是打算自己跟他談呢,還是等聶會辦來談?」
「你看呢?」
「這要看總辦的意思。」王伯炎說:「各有各的好處。等聶會辦來談,好處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聶會辦也很高興,而且,聶會辦如果弄了好處,就有個把柄在總辦手裡,以後不怕他不就範。」
「嗯、嗯!」李勉林問:「壞處呢?」
「壞處就是他不要好處。公事上是開了個例,以後這種合約都歸他來談,總辦的大權旁落了。」
「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說:「他剛剛來,決不敢弄好處,不會有把柄落在我們手裡;反而開了個惡例」
「說得是。總辦的做法也很高明,盡量跟他客氣,敷衍得他舒舒服服;就是不給他實權,叫他少管公事。」「對!怎麼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給你辦了;大不了多花幾兩銀子,不要緊。」
「是!」王伯炎答說:「福克昨天來問道,什麼時候談合約,我說這兩天左大人在這裡,總辦沒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說。現在我就通知他了,叫他馬上來談。」
「好!你跟他談。」
福克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品類、價格、交貨期限,合約底稿;價格是照數量多寡決定,買得愈多愈便宜,但佣金卻照比例實足計算。
軍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個二八扣,不過福克開的佣金,只得一個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譯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國多年,怎麼說外行話?」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對?」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對。」王伯炎又換了一個說法:「是拿我們當外行看。」
翻譯跟福克嘰哩咕嚕談了一陣,轉臉向王伯炎說道:「福克的意思是,這筆生意因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價錢格外克已,所以他是照成本開的,等於白當差;要請王老爺原諒。」「言重,言重!」王伯炎說:「我們要請他原諒,這個數目,我怎麼向上頭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這個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透過翻譯,這樣回答;不過他也有解釋,「以前如果跟胡先生自己談。什麼話都好說;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談,胡先生是連一個回扣都不要的。」「唏!唷!」王伯炎大驚小怪地,「照這樣說,他還算特為照應我們的?」
「話也不是這麼說。」翻譯答說:「據我們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後還有生意,總有補報的時候。」「我是頭一回,總要讓我有個面子,你跟他說,我下一回補報他。」
翻譯跟福克又是談了好半天,最後無可奈何地回復王伯炎,「王老爺,」他說:「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過價錢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這要看王老爺,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末戴了帽子他承認不承認呢?」
「當然承認。不過……」那翻譯吞吞吐吐地沒有再說下去。王伯炎當然要追問,「不過什麼?」他說:「大家頭一回做交易,要以誠相待。」
「那末,我說老實話,價目表早就開出去了。」「開給哪個?」
「胡大先生。」翻譯趕緊又補了一句:「不是這兩天的事。」王伯炎一聽這話,大為光火;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最後吐出一句話來:「原來是個圈套!」
當下弄得不歡而散,王伯炎憤憤不平,再一打聽,還有氣人的事,原來福克決意跟胡雪巖保持良好的關係,所以在這筆軍火的佣金中,為他保留了一個折扣;雖然胡雪巖表示,不願不勞而獲,但福克還是照原來的計劃。買軍火兩成回扣,是最起碼的行情,還要平白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覺得這件事對總辦實在很難交代。
李勉林本來就有上當的感覺,在他的判斷,胡雪巖將福克帶到左宗棠那裡,是以西征轉運局委員的身份干預江南的軍火採辦事宜,京中的「都老爺」參上一本,連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來請他引見。事實上他們暗底下都談好了,只是利用他來擺個渡而已。因此聽到王伯炎的報告以後,認為事態很嚴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合肥道趙丁憂,實在不湊巧,北洋是張振軒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這裡左湘陰著著進逼,裡面一個聶仲芳臥底;外面一個胡雪巖花樣百出。製造局是北洋的基礎,看來要保不住了。」李勉林憂心忡忡地說:「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謀,總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脈相傳這一點的情份上,幫幫我的忙才好。」
「言重,言重。」號「小村」的邵友濂說:「彼此休戚相關,我決無坐視之理。胡雪巖在左湘陰面前的份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撐住,等我找個機會,好好來打他一悶棍,叫他爬不起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麼作為了。」邵友濂打斷他的話說:「勉林兄,目前最要緊的一件事,你要把聶仲芳敷衍好。」「我明白。」
「至於福克的合約,你最好還是讓胡雪巖跟他去訂。」「喔,這,這有什麼講究嗎?」
「自然有講究。這筆經費,將來少不得要在江海關的收入之中開支;如果我這裡調度不開,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會,恍然大悟,江海關的稅收歸邵友濂管,將來該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藉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巖跟福克簽的約,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巖去辦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難福克,實際上便是與胡雪巖為難。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滿口應承,「我回去就辦。」
李勉林的辦法是,命王伯炎備公事稟報左宗棠,說福克索價過高,合約談不攏,福克以前承辦西征軍火,只有胡雪巖能使他就範,所以為了大局著想,請左宗棠徑飭胡雪巖與福克簽訂合約,同時,福克原擬致送回扣一成,江南製造局決不敢領這筆回扣,請在價款中扣除,庶符涓滴歸公之議。
這一份「稟帖」說得冠冕黨皇,到得兩江總督衙門,左宗棠議為言之有理;便將原稟錄了一個副本,一併寄交胡雪巖辦理。這樣由上海而江寧,由江寧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個大圈子兜下來,函電往來,很快地兩個月過去,事情尚無結果,局勢卻有了重大變化。
原來東鄰朝鮮發生內亂,國王李熙闇弱,王妃閔氏當權;李熙的本生父叫李癵應,稱號是「大院君」,與王妃爭權,已非一日,這一次的內亂是大院君的黨羽進攻王宮,傷及王妃,並殺大臣閔謙鎬等人。日本見有機可乘,出兵朝鮮;駐日公使黎庶昌急電署直隸總督張樹聲,建議北洋立派兵艦,與日軍抗衡。
張樹聲本就想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接到黎庶昌告警的電報,決定一面出兵觀變,一面奏報朝廷。
朝廷對張樹聲能夠迅速應變,頗為嘉許,但因法國其時正在圖謀越南;朝鮮又有警報,怕張樹聲無法應付,所以決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鴻章奪情復起,即日回津。
因而便有人勸張樹聲說:「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出兵似以等合肥回任後再辦為宜。」張樹聲不聽,說兵貴神速,時機一誤,讓日本軍著了先鞭,中國要落下風。他即負北洋重任,不能因循自誤。
於是當第二道催李鴻章動身的電報剛到合肥,李鴻章已復奏即行就道,由上海轉天津時,張樹聲所派的軍隊,已經在「跨海征東」途中了。
張樹聲所派水陸兩員大將,一個是北洋水師記名提督丁汝昌;一個是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此人名在水師,實在是陸軍,他是淮軍宿將,駐紮山東登州;隨帶淮軍六營,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輪船出海,幕府中人材濟濟,總理前敵營務處的,是一個年方二十四歲的江淮世家子弟,就是翰林出身、官至戶部侍郎、曾為左宗棠辦過糧台的哀保恆的侄子袁世凱。
袁世凱從小不喜讀書,雖是世家子弟,行為無賴,不齒於鄉黨。在家鄉存不住身,異想天開,召集了無業少年十餘人,由河南項城到山東煙台,將同伴留在旅舍中,隻身去見吳長慶。
吳長慶當時以廣東水師提督辦理山東軍務,他跟袁世凱的嗣父袁保慶是八拜之交,對故人之子,當然要照應,首先動問來意。
袁世凱答說:「身為將門之子,投筆從戎。」又說他帶來的十幾個少年,都是難得的將才,「請老伯全數錄用。」
吳長慶大為詫異,不好罵他荒唐、斥之為冒昧。當下派了一名軍官攜帶銀票,到旅舍裡,將他的同伴好言資遣。當然,袁世凱是被留下來了。
「你進了學沒有?」
「沒有。」
袁世愷連秀才都不是,不過捐了監生,照例可應北闈順天鄉試;吳長慶便叫他在營讀書,拜張謇為師。此人號季直,是南通的名士,他在吳長慶幕府中參贊軍務,同時也是吳開慶次子吳保初的業師。
既然要應考,張謇當然教他做八股文。袁世愷興趣缺缺;但陪著張謇談談時事,以及用人馭士的手段,卻頭頭是道,很得張謇的賞識。吳長慶幕府中,還有個朱銘盤,也是南通人,與張謇及另一個詩做得極好的范肯堂,號稱為「通州三生」;這朱銘盤對袁世愷亦頗有好感,因此,當張謇保薦袁世愷時,而朱銘盤在一旁幫腔以後,吳長慶便委袁為營務處幫辦,而且派了兩名勤務兵給他。這是前年光緒六年四月間的事。及至朝鮮發生內亂,張樹聲派丁汝昌特召吳長慶議事。吳長慶帶同張謇,在天津密商三日,定策平亂。這年壬午,「子午犯酉,大比之年」,袁世愷奉命入京鄉試,恰好也在天津;聽說要出兵朝鮮,便去見張謇,想棄文就武,不赴鄉試而赴朝鮮。張謇答應了,為他向吳長慶要求,如願以償。
到了煙台以後,吳長慶回登州去調兵遣將,在煙台派船徵糧,須備輜重,由張謇負責,事多且雜,張謇順理成章的找了袁世凱作幫手,由吳長慶下札子委為「前敵營務處」,居然獨當一面了。
七月十二日黃昏,吳長慶帶領大隊人馬,由煙台抵達朝鮮仁川;可是日本海陸軍已經早一小時到達。只是天色已晚,中日兩軍都住在船上,預備天亮登陸。
哪知就夜色蒼茫中,閔妃所遣的密使到了。原來朝鮮國王李熙,也像光緒皇帝一樣,是旁支入繼;李熙的生父「大院君」李是應,便等於醇親王,所不同的是,「大院君」攝政。李熙成年以後,「大院君』自然看不過去,便跟閔妃爭權。那閔妃象慈禧太后一樣,非常能幹,心想朝鮮是中國的藩屬,只要傾心結交中國官吏,自然就佔上風,此時日本的野心日熾,看朝鮮兩派對立,各不相下,便蓄心要找機會,作為入侵的借口。
機會終於來了。朝鮮內政不修,人民困苦,士兵的餉欠了好幾個月,一再「鬧餉」,發又發得不足數,於是便常有造反作亂之事,日本人便買通亂黨,故意讓他們搶劫日本領事館,日本便以保護領事館為名,醞釀出兵朝鮮。
閔妃得到消息,向中國官吏告密;駐日公使亦有急電到北洋,中日雙方軍隊都想搶個先著,但同時到達,不分先後,而閔妃的密使一來,情勢就不同了。
這些密使謁見吳長慶、丁汝昌,說日本與李癵應已有勾結。哪一個軍隊先到朝鮮京城漢城,哪一國便控制了整個局勢。這就像楚漢相爭,先入咸陽為勝是一樣的道理。「為今之計,我們勸天朝大軍,乘黑夜登陸,由間道入漢城,一晝夜可以抵達。這條間道捷徑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主意是很好,可是這一晝夜的供應呢?士兵不能不吃飯啊!」
「請放。」閔妃的密使說:「沿途都設備好了。」
吳長慶大喜,立即召集張謇及馬建忠密議,決定接受閔妃的計劃,先派五百人連夜登陸;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其餘守在船上待命。
密議既定,吳長慶在招商局輪船的大餐間點兵發令。
這本來應該是士氣昂揚、踴躍爭先的一個場面,不過吳長慶下達了命令,肅靜無聲,約有五分鐘之久;這一下氣氛便顯得很僵硬了。
終於有個姓劉的幫帶,湊到吳長慶面前低聲說道:「本營都是陸軍,從來沒有出過海,現在輪船剛停下來,弟兄暈船的很多,能不能請大帥體諒,讓大家休息一夜,到天亮再上岸。」
此言一出,吳長慶即時變色,偏偏另外還有同樣的請求,吳長慶勃然大怒,拍桌罵道:「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你敢不遵我的命令,莫非不知道軍法?」說著,要拔令箭斬那個劉幫帶。
張謇在旁,不等他再開口搶著說道:「大帥,劉幫帶不宜再帶兵了;另外派人吧!」
「派誰呢?」
「我看袁世凱可以接替。」
「好!」吳長慶向左右說道:「把姓劉的先看管起來,等我辦完了大事再來處置。」
這時袁世凱已得到通知,進來行了禮;張謇說道:「大帥有差使派給你,你仔細聽著。」
吳長慶接口下令:「劉幫帶不遵命令,我已把他革職看管,現在派你為幫帶,接管他的隊伍;即刻預備,半點鐘以後,先領一營人,坐朝鮮派來的船登陸,由朝鮮嚮導帶領,連夜行軍。袁世凱,這個差使,你擔當得下來,擔當不下來?」「能擔當。」
「好!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違反軍法,准你先斬後報。」說著,吳長慶將手中的令箭,往前一遞。
袁世凱接令在手,高聲答道:「遵大帥將令。」半點鐘不到,袁世凱已扎束停當,草鞋短褲,乾淨利落,進來向吳長慶稟報:「已經跟朝鮮的譯官商量決定,登陸後連夜急行軍,天明到果山早飯,在那裡恭候大帥駕臨。」
辭行既華,立即下船,到得天亮,吳長慶親統兩營,接續前進,中午抵達果山,袁世凱下馬迎謁,說已派先鋒五百人,由營官率領先走,他特為在此候駕。
「路上怎麼樣?」
「一路平安,朝鮮的供應很完備,一切請大帥放心。」「好!」吳長慶又問:「還有什麼事要報告的?」「士兵的紀律不大好,搶民間的東西,還有對婦女無禮,王師戡亂,這樣子會讓人家看不起,世凱已遵大帥將令,就地正法了七個人。」
一聽這話,吳長慶放心了。原以為他不會帶兵,現在看來,倒真不愧將門之後,當下慰了一番,關照袁世凱繼續前進。
當天深夜,先鋒五百人到了漢城,在南門紮營。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吳長慶親統的一千人亦復疾馳而至,在距漢城七里的屯子山紮下大營,其時「大院君」李癵應已經得到消息,派了他的兒子大將軍李載冕來見吳長慶,表示慰勞。吳長慶亦很客氣地敷衍了一番,等李載冕一走,立刻進城去拜訪李癵應,作禮貌上的周旋。
出城回大營以後,吳長慶立即召集高級將領及幕僚密商馬建忠建議,擒賊擒王,等李是應來回拜時,設法扣留,送往天津,以寒亂黨之膽。倘或亂黨不受安撫,再行進剿。
吳長慶認為此計大妙,其餘的人眾都同意,於是密密部署,設下了陷阱,只等李癵應來自投。
李癵應來回拜時,是在下午四點鐘,帶的衛隊有數十名之多;接入帳內,由張謇與馬建忠二人,與李癵應筆談,這樣交換意見,即令是泛泛的寒暄,一來一往,亦很費事。等營外李癵應的衛隊被隔離開來,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吳長慶便即說道:「本人奉朝廷之命傳旨,著貴藩親自到北京,面陳亂黨的一切。」
說完,也不管李癵應聽得懂聽不懂,由馬建忠扶起李癵應出營;外面有一頂轎子,將他塞入轎內,抬起便走,健卒百餘人前後夾護,連夜冒雨急馳一百二十里,第二天一早到南陽港口,登上威遠兵輪,李是應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下一個目標是李癵應的長子,亦即韓王李熙的胞兄李載冕,據說,亂黨是由他指揮的。吳長慶派袁世凱領兵入城,逮捕了李載冕,而亂黨卻已逃散了。
當天晚上,吳長慶接到李熙的密報,亂黨是屯駐在兩個地方,一個叫利泰院,一個叫枉尋裡。枉尋裡就在吳長慶大營附近,便由他親自出馬;利泰院的任務派了袁世凱,乘黑夜奇襲,抓了一百多人,其餘的烏合之眾紛紛走避;枉尋裡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軍三千人沿大路開到漢城,局勢已經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