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寧進鱉子門,入錢塘江,運到杭州。」尤五又說,「杭州城裡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樹皮,在吃人肉了;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話。不過,沙船幫的情形,瞞不過你,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水性不熟,會得擱淺,豈不耽誤大事?」他緊接著說,「當然,漕幫弟兄可以領路,不過沙船走到江裡,路道不對。這樣子,我馬上找人來商量,總要想條萬全之計。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
聽得這一說,尤五頗為不悅;心裡在想,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到哪裡都是冒險;就算承平時候,風濤險惡,也沒有什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這樣想,當然決沒有發作的道理,不過話要點他一句,「郁老大,」他說,「親兄弟,明算帳,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請你仔細盤算一下,運費出公帳,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誤會了,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為的是……。」郁馥華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便改口問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領我會一會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巖;這幾年連捐帶保,官運亨通,成了浙江省城裡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面,現在郁馥華自己開口,當然毫無推辭,而且表示:「說走就走,悉聽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則喝了酒,二則,草草未免不恭。準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訪;不知道胡道台耽擱在哪裡?」「他住在捨親古應春家。明天一早我來接。」
「原來是老古那裡。我們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過;不必勞駕,我自己去就是了。」
談到這裡,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夠了,尤五起身告辭。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來,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
「怎麼樣?」
尤五不答,只問胡雪巖的傷勢如何?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胡雪巖的痛楚大減,傷口好得很快,預計三天以後,就可以下床走動了。「這也是人到了這裡,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幫忙;真比吃什麼藥都有用。」
「幫忙是肯幫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
於是從頭談起。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著笑;聽到郁馥華說要明天才有回話,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巖趕緊攔住她說:「人家有人家為難的地方。你先不要著急;慢慢兒商量。」
「我是替你著急,小爺叔!」
「我曉得,我曉得。」胡雪巖依舊從容不迫地,「換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細;海面上沒有啥,一進了鱉子門,走在錢塘江裡,兩岸都是長毛,他自然要擔足心事。這件事只有這樣辦,一方面,我們要跟他說實話,哪裡有危險,哪裡沒有危險,出了危險,怎麼樣應付?一方面得要請他放點交情;冒一冒險。俗語說:「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我們現在先想自己,有什麼好處到人家那裡;人家肯看交情上頭,一冒一冒險。」
「對!」尤五不勝傾倒,「小爺叔這兩句話入情入理;照這樣去想,事情就可以辦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無可奈何;轉個念頭,自己女流之輩,可以不必來管這樁大事,便即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與我不相干,你們去商量。」說完轉身就走。
「七姐!」胡雪巖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請回來!」
她自然又立腳站定。胡雪巖原是聽她的話近乎賭氣,其實並沒有什麼事要她商量,不過既已說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靈機一動,開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來過了,最近有沒有好的棺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開一家泰和館,一統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過幾次,菜刮刮叫。」
「地方呢,寬敞不寬敞?」
「豈止寬敞?慶興樓、復新園、鴻運樓,數得出的幾家大館子,哪一家都沒有它講究。」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你是不是要請客?」
「我的心思瞞不過七姐。」胡雪巖笑著回答,是有意恭維她一句;然後轉臉看著尤五說:「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們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請你出面請個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腳色都請到;我們漕幫弟兄,最好也都到場,給足了他面子,看他怎麼說?」
「好的。一句話。」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館的席。名歸五哥出,錢歸我出……。」
「這用不著你交代。」七姑奶奶搶著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這當然要問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麼不請;請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張帖子,統請沙船幫全體弟兄;拿泰和館包下來,開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這倒也痛快。就這麼說了。」胡雪巖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託、拜託!」
七姑奶奶最喜歡排場熱鬧,一諾無辭;但粗中有細,想了想問道:「哪一天請?」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說,「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聲,將排在門背後的皇歷取了下來,翻了翻說:「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總有人做親,在它那裡請客。後天是個平日,『宜祭祀、訂盟、餘事不宜。』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巖接口便說:「我們這就算『訂盟』。」
事不宜遲,七姑奶奶當時便取了一封銀洋,親自坐馬車到泰和館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帳房趙先生來,寫好一封大紅全帖,送到喬家濱郁家,同時又派人去找他一個心愛的徒弟李得隆來辦事。
他們兄妹在忙,胡雪巖一個人躺在床上盤算;等尤五再回進來時,他已經盤算停當了。
「五哥,我們現在一樁樁來談。米怎麼樣?」
「我已經關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雖說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們談船。郁老大怕來怕去,最怕長毛。不過不要緊;長毛在岸上,我們在江裡,他們沒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劃子用洋槍來攻;我們自己能有一批人,備它幾十桿好槍,說開火就開火,打他個落流水。」胡雪巖又說,「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楊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點點頭說:「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緊。」「何以呢?」胡雪巖問。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將華爾的人?」「對啊!」胡雪巖問,「不是說洋將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楊坊在居間接頭的嗎?」「一點不錯。楊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寧波也是浙江,為家鄉的事,他沒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認識,一樣也可以請他幫忙。」
「我對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當然是有熟人從中說話,事情更容易成功。不過,我想是這樣,行不行得通,還不曉得。先要問一問老古;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不必問他,」尤五手一指:「現在有個人在這裡。」
這個人就是蕭家驥。他是一早跟了古應春去辦事的;由於胡雪巖關照,王有齡的兩封血書要面遞薛煥,所以古應春一直守在江蘇巡撫設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傳見。為怕胡雪巖惦念,特地先派蕭家驥回來送信。
「你看,」胡雪巖對尤五說,「這就是我剛才盤算,要借重洋將的道理。官場辦事,沒有門路。就會行不通;要見薛撫台一面都這麼難,哪裡還能巴望他派兵替我們護糧。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兩天就走得動的。」他加重語氣又說:「我主意打定了,決定我們自己想辦法。」
於是尤五將他的打算告訴了蕭家驥;蕭家驥靜靜地聽完,並未作聲。
「怎麼樣?家驥!」胡雪巖催問著:已看出他另有主意。「這件事有個辦法,看起來費事,其實倒容易。」他說,「不如請英國或者法國的海軍提督,派兵船護送。」
「這——」尤五首先就表示懷疑,「這行得通嗎?」「行得通的。」蕭家驥說:「外國人另有一套規矩,開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說:這批米是軍糧,他們就不便護送;為了救老百姓,當然可以。」
聽這一說,胡雪巖大為高興;但是,「這要怎麼樣說法;跟哪個去接頭?」他問。
「我就可以去!」蕭家驥自告奮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過先要問問我師父。」
「你的師父當然贊成,」尤五接口說道,「不過,我始終不大相信,只怕沒有這麼好的事。」
「那也不妨雙管齊下。」胡雪巖問蕭家驥:「你看,我們自己出錢,請華爾派幾十個人保護,這個辦法可以不可以試一試?」
「試是沒有什麼不可以試的。」蕭家驥答說:「不過,我看很難。為什麼呢——。」
為的是第一,華爾部下的「傭兵」,已經為上海道吳煦「慣」壞了,花了大錢,未必能得他們的出死力;第二,這批傭兵是「步軍」,在水上能不能發揮威力,大成疑問。「說得有道理。」胡雪巖最不肯掩沒人的長處,對蕭家驥大為欣賞,「家驥,這件事倒要請你好好幫我一個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
一個賞識,一個仰慕,於是尤五有了一個計較,暫且不言;要等古應春回來了再說。
「薛撫台見著了。」古應春的神情不愉,「小爺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麼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麼說?」胡雪巖很沉著地問。
不問還好,問起來教人生氣。薛煥歎了一大遍苦經;又怪王有齡在浙江自己不想辦法練軍隊,軍餉都接濟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勢一壞,連帶上海亦吃緊。又提到他在江蘇的時候,如何跋扈剛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難怪他!」古應春又說:「京裡鬧得天翻地覆,兩個親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當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國藩也快到兩江來了,薛撫台署理兩江總督跟實缺江蘇巡撫的兩顆印把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心境當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巖說,「你沒有來之前,我跟五哥還有家驥,都商量過了;本來就不想靠他。不過,他到底是江蘇巡撫,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請他拜發。不知道這件事,他辦了沒有?」
「這他不敢不辦。」古應春說,「連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經交待下去。我還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應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辦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們商量我們的。」
於是尤五和蕭家驥將剛才所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給古應春聽。這在他是個很大的安慰;本來為了要見薛煥,將大好時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氣,而且相當著急。照現在看起來,路子甚多,事情並不是無處措手,因此愁懷一去,精神大為振作。
「既然如此,我們要把宗旨先定下來;請兵護送的事,能夠說動英、法提督,派兵護送,不但力量夠強,足可保險,而且還不用花錢,不過有兩層顧慮,第一、恐怕仍舊要江蘇巡撫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內可以辦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巖立即答說,「我現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華爾的部下。這筆錢,恐怕不在少數。」「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個人起碼三十兩銀子;死一下撫恤一千。照五十個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數陣亡,就得另外撫恤五萬;話到口邊,古應春才發覺這話太喪氣,果然如此,胡雪巖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話硬嚥了下去了。
胡雪巖卻不以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帶隊官總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著蕭家驥說,「他的顧慮不錯,只怕在岸上打慣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勁使不處,有力用不上。」「這要問他們自己才知道,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錢換不來的;如果他們沒有把握,當然不敢貿然答應。我們局外人,不必自作聰明。」
古應春最後這句話,頗有告誡學生的意思。因而原有一番意見想陳述的蕭家驥,就不便開口了。「說到楊坊,我也認識;交情雖不深,倒承他不棄,還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對了!我們分頭行事。此刻大家規定一下,米跟沙船,歸我;請洋將歸你。」尤五對古應春說,「還有件事,你要調一批現頭寸來。」
「這不要緊!」胡雪巖從手上取下一個戒指,交給古應春:「我往來的幾家號子你是曉得的;看存著有多少頭寸,你隨意調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沒有一兩也有八錢,其大無比,其俗也無比;但實際上是一枚圖章,憑戒面上「胡雪巖印」四個朱文篆字,調集十萬八萬銀子,叱嗟立辦。不過以古應春實力,也還用不到此。
「不必!」你這個戒指片刻不離身,還是你自己帶著。」「不然!」胡雪巖說,「我另外還有用意。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將來再不能見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開出一張單子來交給你。」
托到後事,無不慘然;古應春也越發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圖章,拉過他的手來,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七姑奶奶回來了;少不得詢問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說破了一定會惹她傷感,所以彼此使了個眼色,隨意扯句話掩飾了過去。
「菜定好了,八兩銀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們四十桌。」七姑奶奶說,「那裡老闆說是虧本生意,不過要借這樁生意創招牌。人家既然看得這麼重,人少了,場面不夠熱鬧,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點擔心。」
「擔什麼心?叫人來場面、吃酒席,還怕沒有人?回頭我會關照李得隆。」「那末郁老大那裡呢?」
「這你更可以放心。小爺叔想的這個辦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來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說,「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個風出去,說我們包了泰和館,大請沙船幫,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們。」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預備十桌在那裡。」七姑奶奶一面說,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巖笑道:「好熱鬧,一定是福氣人。」「閒話少說。我還有一樁事,應春,你看如何?」尤五說道:「小爺叔要人幫忙;我說實話,你我去都沒啥用處。我派李得隆,你派蕭家驥,跟了小爺叔一路到杭州。」「嗯1」古應春略有遲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巖最知趣,趕緊辭謝。
古應春實在很為難。因為蕭家驥跟他的關係,與漕幫的情形不同;漕幫開香堂收徒弟,師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當回事。蕭家驥到底只是學洋文,學做生意的徒弟,到這種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強,要問問他本人。
但是胡雪巖這方面的交情,實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盡一分力,決說不出推辭的話來。同時看出胡雪巖口稱「不必」;臉上卻有失望的表情,越覺得過意不過去了。想一想只有老實說:「小爺叔,如果我有個親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驥名為徒弟,到底姓蕭;我來問問他看。」說到這裡,發覺話又不妥,如果蕭家驥膽怯不肯去;豈不又顯得自己的徒弟「不夠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飾的話:「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勢不礙;我想他一定會去的。」話剛完,門外有人接口,是蕭家驥的聲音;他正好走了來聽見,自告奮勇:「我去!我一定去!」
這一下解消了古應春的難題;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巖卻不能不辭謝——他也知道蕭家驥母親病在床上的話,是古應春為了體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只是「光棍好做,過門難逃」;而且這個「過門」,古應春不便來打,要自己開口。
「家驥,我曉得你義氣,不過為人忠孝當先,令堂老太太身體不舒服,你該留下來侍奉。」
「不礙,不礙!」蕭家驥也很機警,很快地答說:「我娘胃氣痛是老毛病;兩三天就好了。」
「那就這樣吧!」古應春站起身來:「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頭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記』楊老闆。」楊坊開的一家專銷洋莊的號子,就叫「大記」;師徒二人到了那裡,楊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應酬一番,亦無不可;但古應春為了表示事態緊急,堅辭婉拒;同時表示有個不情之請:需要當然就單獨交談。
「好!」楊坊慨然許諾,「請到這面來。」
就在客廳一角,促膝並坐;古應春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楊坊吸了口氣,樣子顯得頗為棘手似地。
?「楊兄,恕我再說句不該說的話,浙東浙西,休戚相關;看在貴省同鄉的面上,無論如何要請你想辦法。」「我自然要想辦法,自然要想辦法。」楊坊一疊連聲地說:「為難的是,最近華爾跟吳道台鬧意氣。洋人的脾氣很倔,說好什麼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說得進話去。現在只有這樣:我先派人去約他,今天晚上見個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們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這裡坐了。」
說到這話,古應春自然不便再推辭;入席酬酢,同時在肚子裡盤算,如何說動華爾?
「師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來。」蕭家驥忽然說道:「我要好好去問一問胡先生。」
「問什麼?「洋人做事情仔細,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問得清清楚楚。不然決不肯答應。」
「一點不錯。」楊坊大為讚許,「這位小阿弟實在有見識。那你就快去吧!兩個鐘頭談得完談不完?」
「夠了。」
「好。我就約華爾九點鐘碰頭;八點半鍾請你無論如何趕了來。」
蕭家驥不到頂定的時間,就已去而復回;除了將他想到該問的情形都問明白以外,還帶來胡雪巖一句話。
「師父!胡先生叫我跟師父說:請將不如激將!」
這真有點「軍師」的味道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付下來這樣一個「錦囊」。古應春在顛簸的馬車上,反覆體味著「請將不如激將」這六個字。
華爾紮營在滬西靜安寺附近;楊坊是來慣的,營門口的衛兵拿馬燈一照,揮揮手放行,馬車一直駛到華爾的「簽押房」。
介紹過後,四個人圍坐在一張小圓台上;楊坊開個頭,說古應春是浙江官場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懇。接著便由古應春發言,首先補充楊坊的話,表明自己的身份,說浙江官場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巖;一個受有清朝官職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巖所委派的代表。
說到這裡,華爾提出第一個疑問:「胡先生為什麼要委派代表?」
「他受傷了,傷勢很重;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內趕回去,他需要遵守醫生的囑咐,絕不能行動。」古應春說:「他就住在我家養傷。」
「喔!」華爾是諒解的神態:「請你說下去。」於是古應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還有一番恭維;說華爾一定會站在人道的立場,助成這場義舉,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說到一半,華爾已在不斷搖頭;等他說完,隨即用冷峻的聲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沒有辦法給你們什麼幫助。」
「這太教我失望了。」古應春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不能予以幫助的原因?」
「當然!第一,浙江不是我應該派兵的範圍;第一,任務很危險,我沒有把握。」
「第一個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經說過,這是慈善任務——。」
「不!」華爾搶著說:「我有我的立場。」
「你的立場不是助順——幫助中國政府嗎?」
「是的。」華爾很勉強地說,「我必須先顧到上海。」
「但是,抽調五十個人,不致於影響你的實力。」「是不是會影響,要我來判斷。」
「上校,」楊坊幫著說好話,「大家都對你抱著莫大的希望,你不應該這樣堅拒。」
「不!」華爾僅自搖頭,「任務太危險。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
「並不危險!」古應春指蕭家驥說:「他可以為你解釋一切情況。」
「不!我不需要聽他的解釋。」
這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視之意,古應春忍不住火發,想到胡雪巖的話,立即有了計較,冷笑一聲,面凝寒霜地對楊坊說:「人言不可信。都說客將講公理正義,急人之急,忠勇奮發;誰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一群膽怯貪利的傭兵而已!」
說到最後這一句,華爾勃然變色;霍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古應春喝道:「你說誰是膽怯貪利的傭兵?」「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華爾咆哮著:「你必須道歉,我們不是傭兵。」
「那末,你是正規軍隊?」
「當然。」
「正規軍隊,一定受人指揮;請問,你是不是該聽命於中國官員?是薛還是吳;只要你說了,我自有辦法。」這一下擊中了華爾的要害,如果承認有人可以指揮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揮他的人來下命令,豈不是自貶身份。「說老實話,貪利這一點,也許我過分了;但是我不承認說你膽怯,也是錯了!」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這一點。說一個軍人膽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麼大的侮辱?」
古應春絲毫不讓,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如果是侮辱;也因為你自己的表現就是如此!」
「什麼!」華爾一把抓住了古應春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你說!我何處有膽怯的表現?」
一看他要動武,蕭家驥護師心切,首先就橫身阻擋;接著楊坊也來相勸,無奈華爾的氣力大,又是盛怒之際,死不放手。
古應春卻是神色泰然,冷冷說道:「凡是膽怯的人,都是勇於私鬥的。」
一句話說得華爾放了手,轉身對楊坊說道:「我必須維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為,所侮辱的不是個人,是整個團體。這件事相當嚴重。如果他沒有合理的解釋,他將要擔負一切不良的後果。」
楊坊不知道古應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免怨責:「這樣子不大好!本是來求人的事,怎麼大破其臉?如今,有點不大好收場了。」
他是用中國話說的,古應春便也用中國話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這個樣子!我當然有合理的解釋。」
楊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巖「請將不如激將」這條「錦囊妙計」,另有妙用;只鄭重其事地一再囑咐:「千萬平和,千萬平和,不要弄出糾紛來。」
「你請放心,除非他蠻不講理,不然一定會服我。」古應春用中國話說了這幾句;轉臉用英語向華爾說:「上校!杭州有幾十萬人,瀕臨餓死的命運;他們需要糧食,跟你我現在需要呼吸一樣。如果由於你的幫助,冒險通過這條航路,將糧食運到杭州,有幾十萬人得以活命。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嗎?」
一句話就將華爾問住了。他捲了根煙就著洋燈點燃,在濃密的煙氛中噴出答語:「冒這個險,沒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們先不談;請你回答我的話:如果冒險成功,有沒有價值?」
華爾被逼得沒有辦法,只能承認:「如果能成功,當然有價值。」
「很好!」古應春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認為你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當然也願意做有價值的事。你應該記得,我向你說過,這個任務並不危險;蕭可以向你說明一切情況。而你,根本不作考慮;聽到洪楊的部隊,先就有了怯意——。」「誰說的!」華爾不大服氣,「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為表現你的勇敢;表現你的價值。」「好!」華爾受激,脫口說道:「讓我先瞭解情況。」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一張地圖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轉機,楊坊既佩服,又興奮,趕緊取一桌上的洋燈,同時示意蕭家驥去講解情況。連古應春一起跟著過去,在洋燈照映下都望著牆壁上所貼的那張厚洋紙畫的地圖;這比中國的輿圖複雜得多,又釘著好些紅藍小三角旗,更讓人看不明白。但蕭家驥在輪船上也常看航海圖;所以略略注視了一會,便已瞭然。「在海上不會遭遇任何敵人;可能的危險從這裡開始。」蕭家驥指著鱉子門說:「事實上上也只有一處比較危險的地方,因為海面遼闊,洪楊部隊沒有炮艇,不能威脅我們的船隻。只有這一處,南北兩座山夾束,是個隘口,也就是聞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來,衝過這個隘口,江面又寬了,危險也就消失了。」
「那麼這個隘口的江面,有多寬?」
「沒有測量過。但是在岸上用長槍射擊,就能打到船上也沒有力量了。」
華爾搖搖頭:「我不怕步槍。」他接著又問:「有沒有炮台?」「決沒有。」古應春在旁邊接口。
「即使沒有炮台,也一定有臨時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這裡部署炮兵陣地。」
「你不要將洪楊部隊,估計得太高。」古應春又說,「他們不可能瞭解你們的兵法。」
這一點,華爾認為說得不錯;他跟長毛接過許多次仗,對此頗有瞭解,他們連用洋槍都不十分熟練,當然不會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戰法。要進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著防守這個隘口,因為在這一帶的清軍,兵力薄弱,更無水師會通過這個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豈不是置利器於無用之地。
但是,「多算勝」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樣的;華爾覺得還是要採用比較安全的辦法,所以又問:「這個隘口,是不是很長?」
「不會。」古應春估計著說:「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麼船呢?」
「用海船。」
所謂海船就是沙船。華爾學的是陸軍,對船舶是外行;不過風向順逆之理總知道的,指著地圖說道:「現在是西北風的季節,由東向西行駛;風向很不利。」
「這一點,」古應春很謹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過慮,除了用帆以外,總還有其它輔助航行的辦法。海船堅固高大,船身就具備相當的防禦力;照我想,是相當安全的。」「這方面,我還要研究;我要跟船隊的指揮者研究。最好,我們能在黑夜之間,偷渡這個隘口,避免跟洪楊部隊發生正面的衝突。」
這樣的口氣,已經是答應派兵護航了,楊坊便很高興地說:「謝謝上校!我們今天就作個決定,將人數以及你所希望補助的餉銀,定規下來,你看如何?」「你們要五十個人,我照數派給你們。其他的細節,請你們明天跟我的軍需官商量。」
「好的!」楊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於是「化干戈為玉帛」,古應春亦含笑道謝,告辭上車。「老古,」在車中,楊坊表示欽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後我們多多合作。」
「僥倖!虧得高人指點。」古應春說:「也是胡道台一句話: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把華爾激成功了。」
「原來胡道台也是辦洋務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務,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幾時我倒要見見他。」楊坊又說:「華爾的『軍需官』,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極熟的。明天晚上我約他出來吃花酒,一切都好談。」
「那好極了。應該我做東。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裡,請你代勞。」
「你做東,還是我做東,都一樣。這就不去說它了,倒是有句話,我要請教:杭州不是被圍了嗎?糧船到了那裡,怎麼運進城。」
這句話讓古應春一楞,「啊,」他如夢初醒似地,「這倒是!我還沒有想到。等我回去問了,再答覆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給我一個確實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過早;而且米能不能運進杭州城,與楊坊無干,何以他這麼急著要答覆?看起來,別有作用,倒不能不弄個明白。
這樣想著,便即問道:「為什麼這麼急?」
「我另外有個想法。如果能運進杭州城,那就不必談了;否則——。」楊坊忽然問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見,我想跟胡道台當面談一談。」
「這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馬車轉向,直駛古家;車一停,蕭家驥首先奔了進去通知。胡雪巖很講究禮節,要起床在客廳裡迎接會面;七姑奶奶堅決反對,結果折衷辦法,起床而不出房門,就在臥室裡接見客人。
女眷自然迴避。等古應春將楊坊迎了進來,胡雪巖已經穿上長袍馬褂,扶著蕭家驥的肩,等在門口了。彼此都聞名已久,所以見禮以後,非常親熱,互相仰慕,話題久久不斷。古應春找個機會,插進話去,將與華爾交涉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胡雪巖原已從蕭家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楊坊殷殷致謝。「都是為家鄉的事,應當出力。不過,」楊坊急轉直下的轉入本題:「糧船到了杭州,不曉得怎麼運進杭州?」
提到這一層,胡雪巖的臉色,馬上轉為憂鬱了;歎口氣說:「唉!這件事也是失策。關城之先,省城裡的大員,意見就不一,有的說十個城門統通要關;有的說應該留一兩個不關。結果是統統關了。這裡一關,長毛馬上在城外掘壕溝,做木牆。圍困得實騰騰。」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喘息了一下又說:「當初還有人提議,從城上築一道斜坡,直到江邊,作為糧道。這個主意聽起來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沒有辦。其實,此刻想來,實在是一條好計;如果能夠這麼做,雖費點事,可是糧道不斷,杭州就能守得住!」接著,又是一聲長歎。
聽得這樣說法,古應春先就大為著急:「小爺叔,」他問:「照你這麼說,我們不是勞而無功?」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說:「只要糧船一到,城裡自然拚死命殺開一條血路,護糧進城。」
楊坊點點頭,看一看古應春,欲語不語地;胡雪巖察言觀色,便知其中有話。
「楊兄,」他說,「你我一見如故,有話盡請直說。」「是這樣的,我當然也希望杭州的同鄉,有一口活命的飯吃。不過,凡事要從最壞的地方去打算:萬一千辛萬苦將糧船開到杭州,城裡城外交通斷絕,到時候,胡先生,你怎麼辦?」
「我請問楊兄,依你看,應該怎麼辦?」
「在商言商,這許多米,總不能送給長毛,更不能丟在江裡。」楊坊說道:「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請胡先生改運寧波?」
原來他急於要見胡雪巖,是為了這句話。古應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厲害腳色,「門檻」精得很,不可小覷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聽胡雪巖如何回答。
「楊兄的話很實在。如果米運不進杭州城,我當然改運別處,只要不落在長毛手裡,運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說到這裡,胡雪巖下了一個轉語:「不過,楊兄的話,我倒一時答應不下。為什麼呢?因為寧波的情形,我還不曉得;許了楊兄,倘或辦不到,豈不是我變成失信用。」
「寧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浙東的大戶,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早在夏天,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願集資五十萬兩銀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及至蕭紹失守,太平軍一路向東,勢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寧波旦夕不保;於是英、法、美三國領事,會商以後,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范汝增,勸他暫緩進攻寧波。范汝增對這個請求,不作正面答覆,但應允保護洋人,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佈告,保護租界;但陸路交通,近乎斷絕,商旅裹足,也在大鬧糧荒。楊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盡力;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
不過楊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說,「據我曉得,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末,到了寧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麼辦?」「不會的。英、法、美三國領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到那時候,我當然會從中聯絡。」「既然如此——。」胡雪巖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時興奮,忘卻腿傷,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
蕭家驥動作敏捷,趕緊上前扶起;古應春也吃了一驚,為他檢視傷勢。亂過一陣,胡雪巖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楊兄,既然如此,我們做一筆交易。杭州缺糧,寧波也缺糧,我們來合作;寧波,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米、船,都歸我想辦法。杭州這方面,可以不可以請你托洋人出面,借個做善事的名義,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
「這個辦法——。」楊坊看著古應春,頗有為難的神情。「小爺叔,做生意,動腦筋,不能不當你諸葛亮。」古應春很委婉地說,「可惜,洋務上,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這件事行不通。」
「怎麼呢?」
「因為外國領事,出面干預,要有個名目;運糧到寧波,可以『護僑』為名,為的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並無英法美三國僑民,需要救濟;而救濟中國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戰區域,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等古應春解釋完了,楊坊接著補充:「八月裡,英國京城有一道命令給他們的公使,叫做『嚴守中立』;這就是說,哪一面也不幫。所以胡先生的這個打算,好倒是好,可惜辦不通。」
胡雪巖當然失望,但不願形諸顏色;將話題回到楊坊的要求上,慨然說道:「那就一言為定了。這批米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就轉運寧波。不過,這話要跟郁老大先說明白;到時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貨,就要費口舌了。」
「這一層,我當然會請應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請胡先生吩咐的是糧價——。」
「這不要緊!」胡雪巖有力地打斷他的話,「怎麼樣說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當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現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楊坊不免內慚;自語似地說:「原是做好事。」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古應春怕胡雪巖過於勞累,於傷勢不宜,邀了楊坊到客廳裡去坐;連蕭家驥在一起,商定了跟華爾這方面聯絡的細節,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大家分頭辦事,只有胡雪巖在古家養傷,反覺清閒無事;行動不便,不能出房門,一個人覺得很氣悶,特為將七姑奶奶請了來,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來打擾小爺叔;讓你好好養傷。」七姑奶奶解釋她的好意,「說話也費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曉我的心事。一個人思前想後,連覺都睡不著;有人談談,辰光還好打發。」
談亦不能深談,胡雪巖一家,消息全無,談起來正觸及他的痛處。因此,平日健談的七姑奶奶,竟變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七姐,」胡雪巖問道:「這一陣,你跟何姨太太有沒有往來?」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從那年經胡雪巖撮合,隨著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倉場侍郎,外放浙江巡撫;升任兩江總督,一路扶搖直上。阿巧姐著實風光過一陣子。「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七姑奶奶不勝感慨地,「那時候哪個不說她福氣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時候,我去過一次;她特為派官船到松江來接我,還有一百個兵保護,讓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風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氣。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裡,丫頭老媽子一大群跟著,那份氣派還了得!人也長得越漂亮了,滿頭珠翠,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哪曉得何大人壞了事!前一晌聽人說,人都老得認不得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工夫急白了頭髮;看起來真有這樣的事。」
「這樣說起來,她倒還是有良心的。」
「小爺叔是說她為何制台急成這個樣子?」
「是啊!」胡雪巖說,「我聽王雪公說,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樣不得了?莫非還要殺頭?」
胡雪巖看著她,慢慢點頭,意思是說:你不要不信,確有可能。
「這樣大的官兒,也會殺頭?」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議之感。
「當然要殺!」胡雪巖忽然出現了罕見的激動,「不借一兩個人頭做榜樣,國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糧要餉,說起來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到真正該他出力的時候,收拾細軟,一溜了之。像這樣的人,可以安安穩穩拿刮來的錢過舒服日子;盡心出力,打仗陣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嗎?」
七姑奶奶從未見過朝雪巖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憤激之態,因而所感受的衝擊極大。同時也想到了他的境況;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小爺叔,」她不由自主地說:「我看,你也用不著到杭州去了;糧船叫五哥的學生子跟家驥押了去,你在上海養養傷,想辦法去尋著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來,豈不甚好?」
「七姐,謝謝你!你是替我打算,不過辦不到。」「這有什麼辦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詞地說話:「這一路去,有你無你都一樣。船歸李得隆跟沙船幫的人料理;洋將派來保護的兵,歸家驥接頭。你一個受了傷的人,自己還要有人照應,去了有幫什麼忙?越幫越忙,反而是累贅。」
「話不錯。不過到了杭州,沒有我在從中聯絡,跟王雪公接不上頭,豈不誤了大事?」
想一想這話也不錯;七姑奶奶便又問道:「只要跟王撫台接上頭,城裡派兵出來運糧進城;小爺叔,就沒有你的事了。」「對。」
「那就這樣,小爺叔,你不要進城,原船回上海;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樣想法子去尋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說,「其實,小爺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訪查也可以;總而言之,已經出來了,決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
「這話也說得是——。」
聽他的語氣,下面還有轉語;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搶著說道:「本來就是嘛,小爺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闆;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沒有啥守土的責任。」「不儘是為公,為的是交情。」胡雪巖說:「我有今天,都是王撫台的提拔,他現在這樣子為難,真正是在十八層地獄裡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難,良心上說不過去。」「這自然是義氣,不過這份義氣,沒啥用處。」七姑奶奶說,「倒不如你在外頭打接應,還有用些。」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巖總覺得不能這麼做。他做事一向有決斷,不容易為感情所左右——其實,就是為感情所左右,也總在自己的算盤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說是利用感情。而對王有齡,又當別論了。
「唉!」他歎口氣,「七姐,我何嘗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話;不但對我一個人好,而且對王雪公也好。不過,我實在辦不到。」
「這就奇怪了!既然對你好,對他也好,又為什麼不這麼做?小爺叔,你平日為人不是這樣的。」
「是的。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唯獨這件事,不知道怎麼,想來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裡會說;胡某人不夠朋友,到要緊關頭,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說我,只曉得富貴,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噯!」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因此口不擇言:「小爺叔,你真是死腦筋,旁人的話,哪裡聽得那麼多,要說王撫台,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而況,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還是替他在外辦事。」說到這裡,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為人總要通情達理。三綱五常,總也要合道理,才有用處。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什麼『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個替皇帝辦事?兒子死了,這一家斷宗絕代,孝心又在哪裡?」
胡雪巖笑了,「七姐,」他說,「聽你講道理,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刮拉鬆脆』。好痛快!」
「小爺叔,你不要恭維我;你如果覺得我的話,還有點道理,那就要聽我的勸!」七姑奶奶講完君臣、父子;又談「第五倫」朋友:「我聽說大書的說『三國』,桃園結義,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話就不通!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死了一個,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這世界上,不就沒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這話倒是。」胡雪巖興味盎然,「凡事不能尋根問底,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爺叔,這天把,我夜裡總在想你的情形;想你,當然也要想到王撫台。我從前聽你說過,他曾勸過何制台不要從常州逃走;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這話現在讓他說中;想來杭州如果不保,王撫台是決不會逃走;做個大大的忠臣。不過,你要替他想一想,他還有什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不就是小爺叔你嗎?」
這話說得胡雪巖矍然動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謝天謝地!」七姑奶奶合掌當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
「想是還沒有想通。不過,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閒談,一面在心裡盤算。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從外面看,才知道危險;被圍在城裡的,心心唸唸只有一個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圍。其實,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破城是遲早間事;王有齡殉節,亦是遲早間事。且不說一城的眼光,都注視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因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這樣子,就能活又有什麼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巖說:「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讓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哪裡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個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
「是啊!他殉了節,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是怕七姑奶奶傷心。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小爺叔,這一層你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巖大大地喘了口氣,「有七姐你這句話,我什麼地方都敢去闖。」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爺叔,」她惴惴然地問:「你是怎麼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