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王有齡的船到杭州,仍舊泊在萬安橋。來時風光,與去時又不大相同。
去時上任,儀制未備,不過兩號官船,數面旗牌,這一次回省,共有五隻大號官船,隸役侍應,旗幟鮮明。未到碼頭,仁和、錢塘兩縣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應,驅散閒人,靜等泊岸,坐上大轎,逕回公館。
胡雪巖卻不忙回家,一乘小轎直接來到阜康,他事先並無消息,所以這一到,劉慶生頗感意外。胡雪巖原是故意如此,叫他猝不及防,才好看出劉慶生一手經理之下的阜康,是怎麼個樣子。
因此,他一面談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視線掃來掃去,店堂裡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夥計接待顧客,也還客氣,兌換銀錢的生意,也還不少,所以對劉慶生覺得滿意。
「麟藩台的兩萬銀子,已經還了五千」劉慶生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業務情形,作了個簡略的報告。然後請胡雪巖看帳。
「不必看了。」胡雪巖問道:「帳上應該結存的現銀有多少?」
「總帳在這裡,」劉慶生翻看帳簿,說結存的現銀,包括立刻可以兌現的票子,一共七萬五千多銀子。
「三天以內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萬不到。」
「明天呢?」胡雪巖又問。
「明天沒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巖說,「我提七萬銀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說著拿筆寫了一張提銀七萬兩的條子,遞了過去。
他這是一個試探,要看看劉慶生的帳目與結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庫存出來看,顯得對人不相信,所以玩了這麼一記小小的花樣。
等劉慶生毫不遲疑地開了保險箱,點齊七萬兩的客票送到他手裡,他又說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來。你放心,不會耽誤後天的用途。說不定用不到七萬,我是多備些。」
就這麼片刻的工夫,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劉慶生的操守和才幹,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見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談此行的成就,王有齡派人來請,說有要緊事商量,請他即刻到王家見面。
到得王家,已經晚上九點鐘了。王有齡正在書房裡踱方步,一見胡雪巖就皺著眉說:「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稱新登,是杭州府屬的一縣,在富陽與桐廬之間,那一條富春江以嚴子陵的釣台得名,風光明媚,是騷人墨客歌詠留連的勝區,但新城卻是個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兒去幹什麼?「莫非奉委審案子?」胡雪巖問。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審問。」王有齡答道;「新城有個和尚,聚眾抗糧,黃撫台要我帶兵去剿辦。」
聽得這話,胡雪巖大吃一驚,「這不是當耍的事。」他問,「雪公,你帶過兵沒有?」
「這倒不關緊要,我從前隨老太爺在雲南任上,帶親兵抓過作亂的苗子。不過這情形是不同的,聽說新城的民風強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總以強悍的居多。新城這地方,尤其與眾不同,那裡在五代錢武肅王的時候,出過一個名人,叫做羅隱,在兩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間,「羅隱秀才」的名氣甚大,據說出語成讖,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異事。新城的民風,繼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強之氣,所以很不容易對付。
「是啊!」胡雪巖答道:「這很麻煩。和尚聚眾抗糧,可知是個不安分的人。如果帶了兵去,說不定激成民變。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這一點。再說,一帶兵去,那情形」王有齡大搖其頭,「越發糟糕!」
這話胡雪巖懂。綠營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帶隊下去,地方老百姓行就遭殃。想到這一天,胡雪巖覺得事有可為。「雪公!隨便什麼地方,總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動為妙,你不妨單槍匹馬,到新城找著地方上有聲望的紳士,把利害關係說明白。此事自然能夠化解。」
「話是不錯。」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為難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還不夠。上頭的意思是,現在各地風聲都很緊,怕刁民學樣搗亂,非要嚴辦禍首不可。」
「不管是嚴是寬,那是第二步的事!」
「對!」王有齡一下領悟了,不管怎麼樣,要眼前先把局勢平服了下來,才能談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來說,「我要去拜個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哪個?」
「魁參將。他原來駐防嘉興,現在調到省城。黃撫台派他帶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預備怎麼跟他說?」
「我把以安撫為先的宗旨告訴他,請他聽我的招呼出隊,不能胡來。」
「叫他不出隊,怕辦不到。」胡雪巖說,「綠營兵一聽見這種差使,都當發財的機會到了。哪裡肯聽你的話?」
「那麼照你說,該怎麼辦呢?」
「總要許他點好處。」胡雪巖說,「現在不是求他出隊,是求他不要出隊。」
「萬一安撫不下來,還是要靠他。」王有齡點點頭,下了個轉語:「不過,你的話確是『一針見血』,我先許了他的好處,那就收發由心,都聽我的指揮了。」
當夜王有齡去拜訪了魁參將,答應為他在黃撫台那裡請餉,將來事情平定以後,「保案」中一定把他列為首功。但希望他聽自己的話,實在是要他聽自己的指揮。魁參將見王有齡很知趣,很爽快地答應照辦。
由於王有齡遭遇了這麼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來的計劃都打亂了,該辦的事無法分身,只有胡雪巖幫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門的公事要緊,胡雪巖用他從阜康取來的客票,解入藩庫,把湖州帶來,由郁四調來的五萬銀票,連同多下的兩萬,一起還了給劉莊生。此外還有許多王有齡個人的應酬,何處該送禮,何處該送錢,胡雪巖找著劉慶生幫忙,兩個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辦妥了。
「這就該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巖把經手的事項,一一向王有齡交代過後,這樣對他說,「我赤手空拳做出來的市面,現在都該要有個著落。命脈都在這幾船絲上面,一點大意不得。」
王有齡啞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於赤手空拳,至少要有個心腹在身邊,遇到疑難危急的時候,也有個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巖既已做了這樣的表示,而且也知道這一次的絲生意,對他的關係極大,所以原想留他幫忙的話,這時候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無奈的神色,胡雪巖自然看得出來。心裡在想:這真叫愛莫能助!第一,實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帶兵出隊,動刀動槍的事,也真有點「嚇勢勢」,還是不必多事為妙。
因為如此,他就不去打聽這件事了。管自己跟張胖子和劉慶生去碰頭,把他到上海這個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聯絡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工夫過去,絲船到了杭州,陳世龍陪著老張到阜康來報到。
問起路上的情形,陳世龍說一路都很順利,不過聽到許多消息,各地聚眾抗糧的糾紛,層出不窮,謠言極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勸胡雪巖當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動身,早早趕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鏢」就可以放心了。
「世龍兄這話很實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個小東,給胡先生送行。」劉慶生又面邀老張和陳世龍說:「也是替你們兩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請一位『堂客』。」
「是,是。」劉慶生知道胡雪巖指的是阿珠,「今天夜裡的月亮還很好,我請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厭了。」胡雪巖笑道,「還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從客便。」劉慶生問老張:「令嬡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巖說,「叫世龍走一趟,先接她到這裡來再說。」
聽得這話,陳世龍連聲答應著,站起來就走。等了有個把時辰,兩乘小轎,抬到門前,阿珠走下轎來,只見她破例著條綢裙子,但盈尺蓮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來,裙幅擺動得很厲害,別人還不曾搖頭,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條斷命的裙子,我真正著不慣!」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找罪來受?」胡雪巖這樣笑著問。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陳世龍。阿珠一面說,一面拿手指著,眼風自然而然地瞟了過去。話中雖帶著埋怨,臉色和聲音卻並無責怪之意,倒像是陳世龍怎麼說,她就該怎麼聽似地。
這微妙的神情,老張看不出來,劉慶生更是如蒙在鼓裡,甚至連阿珠自己都沒有覺察有什麼異樣,但胡雪巖心裡明白,向陳世龍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我們商量商量,到哪裡去吃飯?」劉慶生還把阿珠當做胡雪巖的心上人,特地徵詢她的意見:「『皇飯兒』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館子,就在城隍山腳下,吃完逛山,正好順路,自然一致同意。於是劉慶生作東,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上城隍山去品茗納涼。這夜月明如晝,遊客甚多,樹下納涼,胡雪巖跟老張和劉慶生在談近來的市面,阿珠和陳世龍便小聲閒話。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儘是她的話,指點著山下的萬家燈火,為他介紹杭州的風物。
到得二更將近,老張打個哈欠說:「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動身。」
阿珠有些戀戀不捨,但終於還是站了起來。陳世龍卻是一言不發,搶先下山。胡雪巖心裡奇怪,不知道他去幹什麼?這個疑團直到下山才打破,原來他是雇轎子去了。
「只得兩頂轎子。」陳世龍說:「胡先生坐一頂。」
還有一頂呢?不用說,當然是阿珠坐。胡雪巖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實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當車。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當遠,不如讓他們坐了去。
「我要托世龍幫我收拾行李,我們先走,轎子你們坐了去。」胡雪巖又對劉慶生拱拱手說:「你也請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來送行。」
於是五個人分做三路。胡雪巖把陳世龍帶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幹,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個月中,收拾得門庭煥然,還用了一個老媽子,一個打雜的男工,這時還都在等候「老爺」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雜的男工阿福,向「老爺」交代:「約了兩個挑夫在那裡,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發下船,還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巖覺得阿福很會辦事,十分滿意,但他還未接口,陳世龍就先說了:「今天晚上下船!回頭我帶了挑伕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這樣說停當,阿福立刻去找挑伕,趁這片刻閒空,胡雪巖問道:「一路上,阿珠怎麼樣?」
這話讓陳世龍很難回答,雖已取得默契,卻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獻慇勤?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話做。」
「好!」胡雪巖說,「你就照這樣子做好了。不過生意上也要當心。」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嬌語之中。
這言外之意,陳世龍當然懂,到底年紀還輕,臉有些紅了。但此刻不能裝糊塗,事實上他也一直在找這樣一個可以表示忠心的機會,所以用極誠懇坦率的聲音答道:「胡先生,你儘管請放心,江湖上我雖少跑,江湖義氣總曉得的,胡先生這樣子待我,我拆爛污對不起胡先生,將來在外面還要混不要混?」
「對!」胡雪巖頗為嘉許,「你能看到這一點,就見得你腦子清楚。我勸你在生意上巴結,不光是為我,是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兩次爛污,第一次我原諒你,第二次對不起,要請你捲鋪蓋了,如果爛污拆礙太過,連我都收不了場,那時候該殺該剮,也是你去。不過你要曉得,也有人連一次爛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這麼一次,你就吃不開了。」
他這番話,等於定了個規約,讓陳世龍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對待手下的態度。不過陳世龍,絕沒有半點因為可容許拆一次爛污而有恃無恐的心思,相反地,這時候暗暗下了決心,在生意上非要規規矩矩地做個樣子來給胡雪巖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問:「明天一早,要不要來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會去的。」
等陳世龍一走,胡雪巖也就睡了。臨別前夕,夫婦倆自然有許多話要說,談到半夜,人是倦了,卻不能安心入夢,心緒零亂,一直在想王有齡,擔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沒有危險,公事會不會順利?
「怎麼這時候才來?太陽都好高了!」阿珠一見胡雪巖上船,就這樣埋怨地問。
「一夜沒有睡著。」胡雪巖答道:「我在擔心王大老爺。」
「王大老爺怎麼樣?」
「這時候沒有工夫談。開了船再說。」
解纜開船,也得要些工夫,胡雪巖一個人坐在船艙裡喝茶,懶得開口,自從與王有齡重逢以來,他的情緒從沒有像這樣惡劣過。
「到底啥事情?」阿珠問道:「這樣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開心。」
聽這話胡雪巖感到歉然,心情便越發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來,「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爺的公事有麻煩,我走了對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們停船。」
等船一停,老張和陳世龍不約而同的搭了跳板,都來到胡雪巖艙裡,查問原因。
這時候他的心情輕鬆了,把王有齡奉令赴新城辦案的經過說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辦好,就趕了上來,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沒有辦完,趕不到呢?」陳世龍針對這個疑問作了建議:「我們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應,船上的貨色決不會少。」
胡雪巖覺得這辦法十分妥貼,欣然同意,隨即單身上岸,雇了乘小轎,直接來到王家。
王有齡家高朋滿座,個個都穿著官服,看樣子都是「州縣班子」,自然是「聽鼓轅門」的候補知縣。胡雪巖自己雖也是捐班的「大老爺」,但從未穿過補褂、戴過大帽,與這班官兒們見面,先得一個個請教了,才好定稱呼,麻煩甚大,所以踏人院子,不進大廳,由廊下繞列廳房一間小客廳去休息等候。
等聽差的捧了茶來,他悄悄問道:「你家老爺在談什麼?」
「還不是新城的事!聽說那和尚厲害得很,把新城的縣官都殺掉了。為此,我們太太愁得覺都睡不著。」
胡雪巖大吃一驚!這一來,事情越鬧越大,必不能善罷干休,王有齡真是「濕手捏了乾燥面」,怕一時料理不清楚了。
於是他側耳靜聽著,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補州縣,奉了撫台的委札,到王有齡這裡來聽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們在會議,商量處理的辦法。你一言,他一言,聚訟紛壇了半天,只聽有個人說道:「現在是抗糧事小,戕宮事大,首要各犯,朝廷決不會放鬆。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談得到是剿、是撫,還是剿撫兼施?」
胡雪巖暗暗點頭,只有這個人說話還有條理,外面的王有齡大概也是這樣的想法,只聽他說:「高明之至。我還要請教鶴翁,你看是剿呢?還是撫呢?」
「先撫後剿。」那個被稱做「鶴翁」的人,答得極其爽脆。
「先撫後剿,先撫後剿,這四個字的宗旨,確切不移。」王有齡很快地說:「我索性再請教鶴翁,能就撫自然不必出隊進剿,所以能撫還是要撫。應該如何著手?想來必有高見。」
「倒是有點看法,說出來請王大人指教」
胡雪巖正聽到緊要地方,誰知聽差奉命來請,說是王太太吩咐,請他到裡面去坐。彼此的關係,已超過「通家之好」的程度,內眷不避,胡雪巖便到內廳去見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這麼件差使!」王太太愁眉苦臉地說,「省城裡謠言很多,都說新城這件事,跟『長毛』是有勾結的。那地方又在山裡,雪軒一去,萬一陷在裡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時候怎麼辦?」
「不要緊,不要緊!」胡雪巖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頭皮拍胸脯,「有我在!我來想辦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驚喜之色,「雪軒常說,什麼事都靠你。你們象弟兄一樣,你總要幫幫你哥哥的忙。」
「那還用說。你先請放寬了心,等他回頭開完了會,我們再來商量。」於是胡雪巖便大談王有齡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順利,地方如何愛戴,儘是些好聽的話,讓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談到日中要開飯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請,把王有齡催了進來,他一見胡雪巖便問:「你怎麼沒有走?」
「把你一個人先在這裡,我在船上提心吊膽,雪公,你想想那是什麼滋味?」
王有齡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覺跟胡雪巖做朋友,實在夠味得很!「雪巖,」他眼睛都有些潤濕了,「這才是生死患難之交!說實話,一見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過你來了,我倒也不怎麼怕了。」
玉太太聽他們這一番對答,對胡雪巖的看法越發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樣,愁懷一政,這幾天以來,第一次出現了從容的神色。
「有話慢慢談,先吃飯!」她對王有齡說,「一直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飯了,你們弟兄倆先吃灑,我做個『紅糟雞』替你們下飯。」
王有齡欣然讚許,對胡雪巖誇耀他太太的手藝:「你嘗嘗內人的手段!跟外面福州館子裡的菜,大不相同。」
於是都變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齡擎著酒杯為胡雪巖細述新城一案的來龍去脈,以及眼前的處理辦法。果然如胡雪巖所想像的,那些奉派聽候王有齡差委的候補州縣中,管用的只有那個「鶴翁」。
「此人名叫嵇鶴齡,真正是個人才!」王有齡說,「足智多謀,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幫我的忙,雖不能高枕無憂,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巖問,「他的忙怎麼幫法?」
「去安撫!」王有齡說,「新城在省的紳士,我已經碰過頭了,那幾位異口同聲表示,有個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辦事,事半而功倍。本來也是,遇到這種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無奈能幹的,膽小不敢去,膽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鶴齡這樣的人。」
「我明白了。嵇鶴齡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膽小?」
「哪裡?」王有齡說,「此人有謀有勇,沒有把那班擾民,放在眼裡。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覺得不合算。王有齡談嵇鶴齡的為人,吃虧在恃才做物,所以雖有才幹,歷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補了七八年,派不上幾回差使,因而牢騷極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輪不著,要送命的讓我去。我為何這麼傻?老實說,都為王某某還是個肯辦事、腦筋清楚的,我才說幾句。不然,我連口都懶得開。』」王有齡說:「今天這一會,其實毫無影響,我一直在動腦筋的是,設法說動嵇鶴齡,誰知勞而無功!」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條件開得不夠吧?」
「根本談不上!嵇鶴齡窮得你們杭州人說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窮,不談錢,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工有齡停了一下又說體諒的話,「想想也難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帳還沒有著落,轉眼秋風一起,冬天的衣服還在長生庫裡。聽說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應。心境既不好,又分不開身,也實在難怪他不肯幫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巖說。
「你我是一樣的。」王有齡說:「我不能去,當然也不能讓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點什麼?」胡雪巖已有所領會,特意這樣問一句。
「你看,雪巖,怎麼想個辦法,能讓嵇鶴齡欣然應請,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巖不即作答,慢慢喝著酒盤算。這個徵兆不好,在王有齡的印象中,任何難題,一跟他提出來,就會有辦法,沒有辦法也有答覆,一兩句話,直抉癥結的根源,商量下去,總能解決。像這樣不開口,看起來真是把他難倒了。
難是有點難,卻還不至於把胡雪巖難倒,他現在所想的還不是事而是人,嵇鶴齡這樣的人,胡雪巖最傾倒,有本事也還要有骨氣。王有齡所說的「恃才傲物」四個字,裡面有好多學問,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認,眼睛長在額角上,目空一切,這樣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擔心,因為狂下去就要瘋了。
嵇鶴齡心裡是丘壑分明的,只聽他說王有齡「還肯辦事,腦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為人。這樣的人,只要摸著他的脾氣,很容易對付,話不投機,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沒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個把月交下來,一定可以叫他聽我的話。」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難就難這日子上頭。」
「他有沒有什麼好朋友?」
「怎麼沒有?」王有齡說,「也是個候補知縣。會畫畫,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鶴齡,但雖無話不談,卻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無話不談』?胡雪巖很注意地問。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諧音,所以外號叫『酒糊塗』,其實不糊塗。我介紹他跟你見見面?」
「不忙!」
胡雪巖說了這一句,卻又不開口了,盡白夾著王太太精心烹調的紅糟雞,大塊往嘴裡送。還要騰出工夫來向她討教做法,越發不來理會王有齡。吃完飯、洗過臉,胡雪巖叼著根象牙「剔牙杖」,手裡捏一把紫砂小茶壺,走來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腳說:「要他『欣然』,只怕辦不到!」等了好久的王有齡,聽得這一說,趕緊接口:「不管了!嵇鶴齡欣然也好,不高興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會盡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個頭道謝都無所謂。」
「好,我來辦!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麼借?」王有齡轉身喊道:「太太,你撿一身袍褂,還有,全副的七品服色,撿齊了叫高昇送到雪巖那裡去。」
「對了,順便托高昇跟我家說一聲,我上海暫時不去了。」
王太太答應首,自去料理。王有齡便問:「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處?」
「我要唱出戲。」胡雪巖又說,「閒話不必提,你發個帖子,晚上請『酒糊塗』來喝酒,我有事要問他。」
王有齡依言照辦,立刻發了帖子,同時預備酒筵,因為賓主一共只有三個人,菜備得不多,卻特地覓了一罐十五年陳的「竹葉青」,打算讓「酒糊塗」喝個痛快。
到晚來,客人欣然應約,胡雪巖跟他請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隨即入席。姓裘的名叫豐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談,談的自然是嵇鶴齡。這一頓酒吃完,已經二更過後。王有齡厚犒裘豐言的跟班、轎伕,並且派高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後跟胡雪巖商量如何說服嵇鶴齡?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巖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問了。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後天一早去拜嵇鶴齡,必有好音。我這齣戲得有個好配角,請你關照高昇到舍間來,我用他做配角兒。」
「好!好!」王有齡也笑道:「我等著看你這齣戲。」
第三天一早,胡雪巖穿起補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頂子的大帽,坐上轎子,由高昇「執帖」,逕自來拜嵇鶴齡。
他住的是租來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舊,但格局甚大,裡面住著六、七戶人家,屋主連門房都租了出去,黯舊的粉牆上寫著「陳記蘇廣成衣」六個大字。高昇便上去問訊,「陳老闆,請問嵇老爺可是住在這裡?」「嵇老爺還是紀老爺?」姓陳的裁縫問,嵇跟紀念不清楚,聽來是一個音。
「嵇鶴齡嵇老爺。」
「我不曉得他們的名字。可是喜歡罵人的那位嵇老爺?」
「這我就不曉得了。」高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燭拿給他看,「剛剛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爺。」
「不錯,就是喜歡罵人的那個。他住在三廳東面那個院子。」
「多謝,多謝!」高昇向胡雪巖使個眼色,接著取根帶來的紙煤,在裁縫案板上的熨斗裡點燃了,往裡就走。
胡雪巖穿官服,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踱不來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緊緊跟著,所以顧不得官派,撈起下擺,大踏步趕了上去。
穿過大廳,沿著夾弄,走到三廳,東面一座院落,門上釘著麻,一看不錯,高昇便開始唱戲了,拉長了調子喊一聲:「胡老爺拜!」一路高唱,一路往裡直闖,到了靈堂裡,吹旺紙煤,先點蠟燭後燃香。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個跟班模樣的老者問道:「老哥,貴上是哪一位?」
「敝上姓胡,特來拜嵇老爺!拜託你遞一遞帖子。」說道,高昇從拜匣裡取出一張「教愚弟胡光塘拜」的名帖遞了過去。
他們在裡頭在打交道,胡雪巖只在院子門口等,過了一會,聽見嵇家的跟班在說:「不敢當,不敢當!敝上說,跟胡老爺素味平生,不敢請見,連帖子亦不敢領。」
這拒人於千里以外的態度,是胡雪巖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驟是,如果投帖而獲嵇鶴齡延見,自然最好,否則就還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這步棋的時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裡走去,直入靈堂,一言不發,從高昇手裡接過已點燃的線香,在靈前肅穆地往上一舉,然後親自去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會過意來,連忙喊道:「真不敢當,真不敢當!」
胡雪巖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墊上行札。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腳,順手拉過一個在看熱鬧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頭一掀,硬捺著跪下。「快磕頭回禮!」
這時把嵇家上下都驚卻了,等胡雪巖站起身來,只見五、六個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歲,大到十四五歲,都圍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視著這位從未見過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齡最大的那個男孩,「來給胡老爺磕頭道謝。」
就這時候嵇鶴齡出現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門簾,一面問。
「這位想來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巖兜頭一揖。
嵇鶴齡還了禮,冷冷地問道:「我與足下素昧平生,何勞弔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託,專誠來行個禮。」胡雪巖張開兩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瞞嵇大哥說,從捐了官以來,這套袍褂還是第一次穿。只因為初次拜訪,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見教?」
話是很客氣,卻不肯肅客人座,意思是立談數語便要送客出門。不過他雖崖岸自同,他那跟班卻很懂禮數,端了蓋碗茶來,說一聲:「請坐,用茶!」這一下嵇鶴齡不能不盡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來,胡雪巖便是一頓恭維,兼道王有齡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來得,這時又是刻意敷衍,俗語道得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幾句恰到好處的恭維,胡雪巖就把嵇鶴齡的傲氣減消了一半。
「嵇大哥,還有點東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點點敬意。」說著,他從靴頁子裡掏出來一個信封,隔著茶几遞了過去。
嵇鶴齡不肯接,「內中何物呢?」他問。
「不是銀票。」胡雪巖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來又加了一句:「幾張無用的廢紙。」
這句話引起了嵇鶴齡的好奇心,撕開封套一看,裡面一疊借據,有向錢莊借的,有裘豐言經手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蓋著「註銷」的戳子,或者寫著「作廢」二字。不是「廢紙」是什麼呢?
「這、這、這怎麼說呢?」嵇鶴齡的槍法大亂,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有人抬進來兩隻皮箱,他認得那是自己的東西,但不應該在這裡,應該在當鋪裡。
於是嵇鶴齡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後面的跟班:「張貴!怎麼回事?」上當鋪的勾當,都歸張貴經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齣戲他不過看到前台的演出,後台的花樣他看不見。
線索是裘豐言那裡來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當鋪就好辦了。錢莊與當鋪素有往來,劉慶生就認識那家當鋪的徽州朝奉,一說替嵇老爺贖當,自然萬分歡迎。但贖當要有當票,因而作了一個約定,由劉慶生將全部本息付訖,」當頭」送到嵇家,憑票收貨,否則原貨取回。這是萬無一失的安排,當鋪裡自然樂從。
因此,在胡雪巖跟嵇鶴齡打交道時,作為「配角」的高昇也在「唱戲」,他把張貴悄悄拉到一邊,先請教了「貴姓」,然後說道:「張老哥,有點東西在門外,請你去看看。」
門外是指定時間送到的兩口皮箱。高昇告訴他,本息部已付過,只憑當票就可取回箱子。張貴跟了嵇鶴齡十幾年,知道主人的脾氣,但也因為跟得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泯沒了主僕的界限,而且嵇鶴齡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調度,等於是個「當家人」,別的都還好辦,六個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對這兩箱子衣服,決定自作主張把它領了下來,至多受主人幾句埋怨,實惠總是實惠。
「唉!」被請到一邊,悄悄聽完經過的嵇鶴齡,微頓著足歎氣:「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現在怎麼辦呢?」
張貴不作聲,心裡在想:有錢,把贖當的本息歸還人家,沒有錢,那就只好領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難道把東西丟掉?」
「好了,好了!」嵇鶴齡橫一橫心,另作處置,揮手說道:「你不用管了。」
「老爺!張貴交代了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兩六錢銀子。」
嵇鶴齡點點頭,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帶點氣憤地說,「這是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哪裡,哪裡!」胡雪巖用不安的聲音說,「無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意,你不必介懷!」
「我如何能不介懷?」嵇鶴齡把聲音提得高,「你們做這個圈套,硬叫我領這個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總算把話到口邊的「豈有此理」四個字嚥了回去。
他要發脾氣,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來又作揖:「老兄,我領罪!是我出的主意,與王太守無干!說句實話,我倒不是為老兄,是為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守不棄,視為患難之交,不能不替他分憂,因而想了這麼一條唐突大賢的計策。總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請罪!」說到這裡又是長揖到地。嵇鶴齡不知道這番措詞雅馴的話,是經王有齡斟酌過的「戲轍兒」,只覺得他談吐不俗,行事更不俗,像是熟讀《戰國策》的,倒不可小看了這個「銅錢眼裡翻跟斗」的陌生人。
於是他的態度和緩了,還了禮拉著胡雪巖的手說:「來,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一看這情形,胡雪巖自覺嵇鶴齡已入掌握,不過此刻有兩種不同的應付辦法,如果只要他就範,替王有齡作一趟新城之行,事畢即了,彼此漠不相關,那很好辦,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個朋友,也是為王有齡在官場中找個得力幫手,還須好好下一番功夫。
轉念之間,就有了抉擇,他實在也很欣賞嵇鶴齡這樣的人,所以提了個建議,並且改了稱呼,不稱「老兄」稱「鶴齡兄」。
「我看這樣,」他說,「鶴齡兄,我奉屈小酌,找個清涼的地方「擺一碗』,你看怎麼樣?」
日已將午,對這樣一位來「示惠」的客人,嵇鶴齡原就想到,應該留客便飯,只是中饋乏人,孩子又多,家裡實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巖有此提議,恰中下懷,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巖看著身上,故意說道:「等我先回家換了衣服再來。」
「那何心呢?」嵇鶴齡馬上接口,「天氣還熱得很,隨便找件紗衫穿就行了。」接著就叫他的兒子:「大毛,把我掛在門背後的那件長衫拿來。」
於是胡雪巖換了公服,芽上嵇鶴齡的一件實地紗長衫。到了這樣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顯得不同了。兩個人都沒有穿馬褂,一襲輕衫,瀟瀟灑灑的出了嵇家的院子。
「鶴齡兄,你請先走一步,我跟他說幾句話。」
他是指高昇,胡雪巖先誇獎了他幾句,然後讓他回去,轉告王有齡,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請王有齡即刻到嵇家來拜訪。
「胡老爺!」高昇低聲問道,「你跟嵇老爺吃酒去了,我們老爺一來,不是撲個空嗎?」
「『孔子拜陽貨』,就是要撲空。」胡雪巖點破其中的奧妙:「你們老爺來拜了,嵇老爺當然要去回拜,這下有事不就可以長談了嗎?」
「是的,胡老爺的腦筋真好!」高昇笑著說,「我懂了,你了請。」出了大門,兩個人都沒有坐轎子。嵇家住在清波門,離「柳浪聞鶯」不遠,安步當車到了那裡,在一家叫做「別有天」的館子裡落座。胡雪巖好整以暇地跟嵇鶴齡研究要什麼菜,什麼酒,那樣子就像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敘似的。
「雪巖兄,」嵇鶴齡開門見山地問,「王太守真的認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
「這倒不大清楚。不過前天我聽他在埋怨黃撫台。」胡雪巖喝口酒,閒閒地又說,「埋怨上頭,派了這麼多委員來,用得著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沒有話說。」
「怎麼叫沒有話說?」
「聽他的口氣,是指你老兄沒有話說。如果委員只有你一位,他有什麼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辭。現在有這麼多人,偏偏一定說要請你去,這話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鶴齡說,「我也知道他的難處。」
知道王有齡的難處又如何呢?胡雪巖心裡這樣在問,但不願操之過急,緊釘著問,同時他也真的不急,因為嵇鶴齡的脾氣,他幾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說動他,他比什麼人的心還熱。
果然,嵇鶴齡接著又說:「這件事我當仁不讓。不過,王太守得要能聽我的話。」
胡雪巖也真會做做,「到底怎麼回事?我還不十分清楚,這是公事,我最好少說話。鶴齡兄,王太守跟我關係不同,想來你總也聽說過。我們雖是初交,一見投緣,說句實話,我是高攀,只要你願意交我這個朋友,我們交下去一定是頂好的朋友。為此,」他停了一下,裝出毅然決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著想,交朋友不能『治一經,損一經』,你說是不是?」
「是的。」嵇鶴齡深深點頭、「雪巖兄,不是我恭維你、闤闠中人,像你這樣有春秋戰國策士味道的,還真罕見。」這兩句話,胡雪巖聽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維的話,謙遜總不銘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現在我要請問,你說『不能不替我著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熱,自告奮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當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過他的想法跟我一樣,總要不生危險才好,如果沒有萬全之計,還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談到這件事,你有難處,儘管實說。」他加重語氣又說:「千萬千萬不能冒險。這就是我替你著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鶴齡很坦然地說:「這種事沒有萬全之計的,全在乎事先策劃周詳,臨事隨機應變。雪巖兄,你放心,我自保的辦法,總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裡,如果是水路碼頭我就可以保你的駕了。」
「怎麼呢?」嵇鶴齡問:「你跟水師營很熟?」
「不是。」胡雪巖想了想,覺得不妨實說,「漕幫中我有人。」
「那好極了!」嵇鶴齡已極其興奮地,「我就想結識幾個漕幫中人,煩你引見。」他接著又加了一句:「並無他意,只是嚮往這些人的行徑,想印證一下《遊俠列傳》,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遊俠列傳》是個什麼玩意?胡雪巖不知道,片刻之間,倒有兩次聽不懂他的活,心裡不免難過,讀的書到底太少了。
不過不懂他能猜,看樣子嵇鶴齡只是想結交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礙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紹他跟郁四和尤五認識,決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應。
「鶴齡兄,」他說,「我是『空子』,就這年把當中,在水路上文了兩個響噹噹的好朋友,一個在湖州,一個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從上海回來了,那時候我們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擾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紹一個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們一定台得來。」
「好極了!」嵇鶴齡欣然引杯,干了酒又問:「你什麼時候動身到上海?」
「本來前天就該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個人丟在這裡,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啊!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鶴齡自己取壺斟滿,一飲而盡,向胡雪巖照一照杯又說:「現在能夠像你這樣急人之難。古道熱腸的,不多了。」
這句話他聽懂了,機變極快,應聲答道:「至少還有一個,就是仁兄大人閣下。」說著,胡雪巖回敬了一杯,嵇鶴齡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著喜不自勝的神情,「雪巖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說的『因緣』兩字,一點都強求不來。」
「喔,原來『姻緣』兩字,是佛經上來的?」
這一說,嵇鶴齡不免詫異,看他吐屬不凡,何以連「因緣」的出典都會不知道呢?但他輕視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沒,朋友投緣了,自會有許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巖雖是生意中人,沒有讀多少書,但並不俗氣,而且在應酬交往中,學到了一口文雅的談吐,居然在場面上能充得過去,也真個難能可貴了。
他還沒有聽出胡雪巖說的是「姻緣」,不是「因緣」。只接著發揮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個『緣』字,其實有因才有緣。你我的性情,就是一個因,你曉得我吃軟不吃硬,人窮志不窮的脾氣,這樣才會投緣。所以有人說的無緣,其實是無因,彼此志趣不台,性情不投,哪裡會做得成朋友?」
胡雪巖這才明白,他說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裡越發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飾。「鶴齡兄,」他很誠懇的說,「你跟我談書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你儘管談,我聽聽總是有益的。」
這一說,益使嵇鶴齡覺得他坦率可愛,不過也因為他這一說,反倒不便再引經據典,談談書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雪巖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謙。」嵇鶴齡說,「我勸你閒下來,倒不妨讀幾首詩,看看山,看看水,這倒是涵泳性情,於你極有益處的。」
「你這幾句話是張藥方子,」胡雪巖笑道:「可以醫我的俗氣。」
「對了!」嵇鶴齡擊節稱賞,「你見得到此就不俗。」
這一來,他的談興越發好了,談興一好酒興也一定好,又添了兩斤竹葉青來。酒店主人也很識趣,從吊在湖水中的竹簍裡,撈起一條三斤重的青魚,別出心裁,捨棄從南宋傳下來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兒」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魚湯,親自捧上桌來,說明是不收錢的「敬菜」。於是嵇鶴齡的飯量也好了,三碗「冬春米」飯下肚,摩著肚皮說:「從內人下世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酒醉飯飽。」
他這一說,倒讓胡雪巖想起一件事,「鶴齡兄,」他問:「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個兒子,中饋不可無人,你也該有續絃的打算!」
「唉!」嵇鶴齡歎口氣,「我何嘗不作此打算?不過,你倒想想,五六個兒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補缺的『災官』,請問,略略過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這倒是實話。」胡雪巖說:「等我來替你動動腦筋!」
嵇鶴齡笑笑不答。胡雪巖卻真的在替他「動腦筋」,並且很快地想到了一個主意,但眼前先不說破,談了些別的閒話,看著太陽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間,返照湖水,映出萬點金鱗,暑氣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風,醉意一消,真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到黃昏,城門快要關了,兩人戀戀不捨地約了明天再見。
胡雪巖直接來到王家,王有齡正好送客出門,一見便拉著他的手笑道:「雪巖,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這麼個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過他了,封了八兩銀子的奠儀,不算太菲吧!」
「這無所謂。」胡雪巖答道,「他已經自告奮勇,明天上午一定會來回拜,你就開門見山跟他談好了。」
「自告奮勇?」王有齡愁懷盡去,大喜說道:「好極,好極!明天晚上我請個客,把魁參將和新城縣的兩個紳士約了來,好好談一談。你早點來!」
第二天下午,胡雪巖依約,在家吃完午飯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鶴齡也到了,他在上午已來回拜過王有齡,接受了晚宴的邀請,同時應約早到,好先商量出一個具體辦法,等魁參將和新城縣的紳士來了,當面談妥,立即就可以動手辦事。
「鶴齡兄,」王有齡說,「早晨你來過以後,我一直在盤算,新城縣令已為匪僧慧心戕害,現在是縣丞護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裡,辦事比較方便。當然,這是權宜之計,新城地瘠民貧,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將來調補一等大縣,我一定幫忙。」
「多謝雪公栽培!」嵇鶴齡拱拱手說,「不過眼前還是用委員的名義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隨機應變,說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權且與那班亂民『稱兄道弟,杯酒言歡』。如果是父母官的身份,不能不存朝廷的體統,處處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現在既是縣丞護印,身處危城,能夠盡心維持,他總也有所貪圖,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懷怨望,事事掣時,也一定鼓不起勁來幹,於大事無益。」
「是,是!」王有齡欽佩之忱,溢於詞色,「老兄這番剖析,具見卓識。這準定照老兄的吩咐,等這件事完了,老兄補實缺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我要請雪公先跟上頭進言,新城縣丞,倘或著有勞績,請上頭不必另外派人,就讓他升署知縣。」嵇鶴齡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有時候很用得著。如果上頭肯這麼答應,我到了新城,可得許多方便。」
「對!這也是應該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撐持,理當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勢平定了,別人來坐享其成,這也太不公平了。」接著,他們兩人便談到「先撫後剿」的細節。胡雪巖看沒有他的事,也插不進話去,便悄悄退了出來,逕到上房來見王太太。
王太太越發親熱,口口聲聲「兄弟,兄弟」的,簡直把他當做娘家人看待了。
胡雪巖深知官場中人的脾氣,只許他們親熱,不許別人越禮,所以仍舊按規矩稱她:「王太太!」他說,「現在你可以不必再為雪公擔心了。嵇鶴齡一則是佩服雪公,再則是跟我一見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這都是兄弟你的功勞!」王太太很吃力地說:「真正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不必謝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來說,也是應該的。倒是人家嵇老爺,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巖又說,「剛剛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縣,他一定不要,說是這一來事情反倒不好辦。王太太你想,候補候補.就是想補個缺,此刻不貪功名富貴,所為何來?無非交情二字。」
「這是真的。」王太太說:「兄弟我們自己人,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雖說公事上頭,我不能問,也插不進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幫了你哥哥這麼一個大忙,我總也要盡點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內眷往來,什麼話都好說,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這就說到緊要關頭上來了,胡雪巖三兩句話把話題引到此處,正要開門見山轉入正文,不想來了個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嚨口的話,嚥了回去。「胡老爺請用茶。錢塘縣陳大老爺送的獅子山的『旗槍』還是頭一回打開來吃。胡老爺,你是講究喫茶的,嘗嘗新!」
說話的是王太太的一個心腹丫頭,名叫瑞雲,生得長身玉立,一張長隆臉,下巴寬了些,但照相法上說,這是所謂主貴的「地角方圓」。看瑞雲的氣度,倒確是有點大家閨秀的味道,語言從容,神態嫻靜,沒有些兒輕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務,井井有條,等於王太太的一條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華,依然是小姑居處,只為王太太捨不得放她出去。
「多謝,多謝!」胡雪巖笑嘻嘻地問道:「瑞雲,你今年幾歲?」
瑞雲最怕人問她的年紀,提起來有點傷心,但她到底與眾不同,這時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實是二十五,瞞掉了三歲。
「二十二歲倒不像。」胡雪巖有意叫她開開心,「我當你二十歲不到。」
瑞雲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嫵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齊的一嘴牙,倒也絲毫不顯得難看。
「兄弟!」王太太有些緊張,「你」
胡雪巖重重咳嗽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說下去,她要說的一句話他知道,當著瑞雲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雲怎會看不出來?順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隻茶杯,毫不著痕跡地躲了開去。這時王太太才低聲問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雲做媒?」
「有是有這麼個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巖老實說道:「我看耽誤不得了!」
王太太臉一紅,「我也不瞞你,」她說,「一則來高不成低不就,二則來,我實在也離不開她。」
「這是從前的話,現在不同了。」
「是的,不同。」
王太太說是這樣說,其實不過禮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並不知道,胡雪巖看出這一點,自恃交情深厚,覺得有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話就談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還不曾進京,那時府上的境況,我也有些曉得。多虧王太太一手調度,熬過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脫運交運,當時自然少不了瑞雲這樣一個得力幫手」
「啊!」不等他的話完,王太太便搶著打斷,是一臉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說得不錯!真正虧得你提醒!」
今昔的不同,讓胡雪巖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搖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雲幫王家撐過一段苦日子,現在也該有所報答了,再不替她的終身著想,白白耽誤了青春,於心何忍呢?因此,這時候的王太太,不僅是不安,甚至於可說有些著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個年貌相當,有出息的人,把瑞雲嫁了出去。
「兄弟,你說,你要替我們瑞雲做媒的是哪家?什麼出身?有多大年紀?如果談得攏,我要相相親。」
聽她這關切起勁的語氣,可知祈望甚奢,嵇鶴齡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雲當「填房」,又有六個未成年的兒女,這些情形一說,王太太立刻會搖頭。上手之初就碰個釘子,以後就能夠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巖心裡在想,第一句話說出去,就要她動心,不能駁回。
這就要用點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對瑞雲再關切,也比不上她對丈夫的關切,不妨就從這上面下手。
於是他說:「王太太,這頭親事,跟雪公也大有關係,我說成了,諸事順利,說不成難免有麻煩。」
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聽,神態又是一變,不僅關切。還有警惕,「兄弟,你來說,沒有說不成的道理。」她這樣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錯的!」
這句話答得很好,使胡雪巖覺得雙肩的責任加重,不能不為瑞雲設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裡把嵇鶴齡的各方面又考慮了一遍。
經過這短暫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領悟了,「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嵇老爺?」她率直問說。
「就是他!」胡雪巖也考慮停當了,「王太太,我要說句老實話,瑞雲如果想嫁個做官的,先總只有委屈幾年。」接下去他說:「至於嵇鶴齡這個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幹都呱呱叫,將來一定會得意。瑞雲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過。」
王太太不響,盤算一會問道:「嵇老爺今年多大?」
「四十剛剛出頭。」胡雪巖說,「人生得後生,看來只有三十多,精神極好。」
「脾氣呢?」
「有才幹的人,總是有脾氣的,不過脾氣不會在家裡發,在家裡像隻老虎,在外頭象只『煨灶貓』,這種是最沒出息的人。」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會在家裡打老婆,算什麼男子漢?」她緊接著又說,「提起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怎麼說先要瑞云『委屈』兩年,這話我不大懂。」
「我是說,剛進門沒有什麼名分。過個兩三年,嵇鶴齡自然會把她『扶正』。」
王太太對此要考慮,考慮的不是眼前是將來,「兄弟,」她說,「你這句話倒也實在。不過,將來嵇老爺另外娶了填房,我們瑞雲不是落空了嗎?」
「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巖拍拍胸說,「不然找我媒人說話。」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我樣樣事相信你,只有這上頭,說實話,我比你見得多,做媒吃力不討好的,多得很!不然怎麼會有『春媒醬』這句話?我們兩家的交情,自然不會這樣子,到那時候,就只有叫瑞雲委屈了!」
「這要看人說話。嵇鶴齡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應,答應了一定有信用。總而言之一句活,只要瑞雲真的賢慧能幹,嫁過去一定同偕到老。」
「好了,這層不去說他。」王太太又問:「嵇老爺堂上有沒有老親?」
「堂上老親倒沒有。底下有六個小鬼!」此是這樁親事中最大的障礙,胡雪巖特意自己先說破,「不過,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極好,六個伢兒都乖得很!」
他一路在說,王太太一路搖頭,「這難了!」她說,「你們男人家哪裡曉得操持家務的苦楚?六個伢兒,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頭,將來瑞雲自己再有了兒女,豈不是苦上加苦?」
從這裡開始,胡雪巖大費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無往不利,只有他這一刻,怎麼樣也不能把王太太說服。他恭維瑞雲能幹,繁難的家務,在她手裡舉重苦輕,又說嵇鶴齡不久就會得意,可以多用婢僕分勞。凡此理由都敵不過王太太一句話:「瑞雲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說無益,胡雪巖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難不成,和氣未傷,王太太當然感到萬分歉仄,便留了一個尾巴,說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巖卻等不得了,像這樣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見情:因此他另闢蹊徑,從王有齡身上著手。不過要讓他硬作主張,王太太也會不高興,說不定會傷他們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巖想了一個比較緩和的辦法。
「太太!」王有齡用商量的語氣說:「嵇鶴齡這一趟總算是幫了我們全家一個大忙,剛才在席上已經談好了,他後天就動身到新城。不過人家幫了我們的忙,我們也要想想人家的難處。」
「那自然。」王太太問道,「嵇老爺眼前有啥難處,怎麼幫法。」
「他是父代母職。等一離了家,雖有個老家人,也照顧不了。我想叫瑞雲去替他管幾天家。」
王太太笑了,「這一定是雪巖想出來的花佯。」
「雪巖絕頂聰明,他想出來的花樣,不會錯的。」
「我不是說他錯。」王太太問:「不過其中到底是什麼花樣?總也得說出來,我才會明白。」
「是這樣子,雪巖的意思,一則替嵇鶴齡管幾天家,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二則讓瑞雲去看看情形,如果覺得嵇鶴齡為人合得來,他家幾個孩子也聽話,瑞雲認為應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沒有。否則就作罷,從此大家不談這件事,一點痕跡不留,豈不甚好?」
「這好,這好!」王太太大為點頭,「這我就沒話說了。」
「不過我倒要勸你。」王有齡又說,「像嵇鶴齡這樣的人,憑心而論,是個人才,只要脾氣稍為變得圓通些,以他的儀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雲嫁了他,眼前或許苦一點,將來一定有福享。再說,彼此結成至好,再連上這門親,你們可以常來常往,不也蠻熱鬧有趣的嗎?」
這句話倒是把王太太說動了。既然是講感情,為瑞雲著想以外,也要為自己想想,不管瑞雲嫁人為妻還是為妾,堂客的往來,總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輩不符,「老爺」們少有交往,內眷們就不容易軋得攏淘。自己老爺與嵇老爺,以後定會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雲見面的機會,自然就會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雲找了來,將這件事的前後經過,和盤托出,首先也就是強調彼此可以常來常往,接著便許了她一份嫁妝,最後問她的意思如何?
當胡雪巖和王有齡跟王太太在談此事時,瑞雲早就在「聽壁腳」了,終身大事,心裡一直在盤算,她覺得這時候自以不表示態度為宜,所以這樣答道:「嵇老爺替老爺去辦公事,他家沒有人,我自然該替他去管幾天家。以後的事誰曉得呢?」
「這話也對!」王太太是想慫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鶴齡傾心,但卻不便明言,因而用了個激將法:「不過,我有點擔心,他家伢兒多,家也難管,將來說起來,『管與不管一樣』,這句話,就不好聽了。」瑞雲不響,心裡冷笑,怎說「管與不管一樣」呢?明天管個樣子出來看餚,你就知道了。
於是第二天一早,瑞雲帶了個衣箱,由高昇陪著,一頂小轎,來到嵇家。嵇鶴齡已預先聽胡雪巖來說過,深為領情,對瑞雲自然也另眼相看,稱她「瑞姑娘」,讓兒女們叫她「瑞阿姨」。
「瑞姑娘,多多費心,多多拜託!」嵇鶴齡不勝感激地說,「有你來幫忙,我可以放心了。這個家從今天起,就算交了給你了,孩子們不乖,該打該罵,不必客氣。」
「哪有這個道理?」瑞雲淺淺地笑首,把他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兒摟在懷裡,眼角掃著那五個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極其忠厚老實。老二是女孩,有十二歲左右,生得很瘦,一雙眼睛卻特別靈活,話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對付。她心裡在想,要把這個家管好,先得把這個「二小姐」收服。
「瑞姑娘!」嵇鶴齡打斷了她的思路,「我把鑰匙交給你。」
當家的鑰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雲當仁不讓,把一串沉甸甸的鑰匙接了過來。接著,嵇鶴齡又喚了張貴和一個名叫小青的小丫頭來,為她引見。
交代這一些,他站起身來要出門了。
「嵇老爺,」瑞雲問,「是不是回家吃飯?」
「明天就要動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趕不回來,晚上有個飯局。」
「那麼,行李要收拾?」
「這要麻煩你了!行李不多帶。」嵇鶴齡說,「每趟出門,我都帶張貴一起走,這一次不必了。要帶些什麼東西,張貴知道。」
嵇鶴齡到二更天才回家,帶了個客人來:胡雪巖。
一進門便覺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樣黑得不堪辨識,淡月映照,相當明亮,細看時是窗紙重新糊過了。走到裡面,只見收拾得井井有條,亂七八糟、不該擺在客廳裡的東西,都已移了開去,嵇鶴齡頓有耳目清涼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爺回來了!」瑞雲從裡面迎了出來,接著又招呼了胡雪巖。
「費心,費心!」嵇鶴齡滿面含笑的拱手道謝。
「如何?」胡雪巖很得意的笑道:「我說這位瑞姑娘很能幹吧!」
「豈但能幹?才德俱備。」
這完全是相親的話了,否則短期作客,代理家會,哪裡談得到什麼「才德」?瑞雲懂他們的話,但自覺必須裝得不懂。從從容容地指揮小青倒茶、裝水煙。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說,煮了香粳米粥在那裡,如果覺得餓了,隨時可以開出來吃。
嵇鶴齡未曾開口,胡雪巖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於是瑞雲轉身出去,跟著就端了托盤進來,四個碟子,一壺嵇鶴齡吃慣了的『玫瑰燒」,一瓦罐熱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卻是異常精潔。嵇鶴齡從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簡,此刻看見吃頓粥也頗像個樣子,自然覺得高興。
「來,來!」他招呼著客人說:「這才叫『借花獻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簡直無可待客。」
「嵇老爺!」瑞雲心裡也舒服,但覺得他老是說這麼客氣的話,卻是大可不必,「你說得我都難為情了。既然來到府上,這都是我該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爺你多包涵!」說著,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頭去盛粥。
看他們這神情,胡雪巖知道好事必諧,便忍不住要開玩笑了,「鶴齡兄,」他說,「你們倒真是相敬如賓!」
「原是客人嘛!」嵇鶴齡說:「應當敬重。」
瑞雲不響,她也懂胡雪巖那句話,只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好,所以仍舊是裝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鶴齡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巖換了個座位,由對面而側坐,隔著桌角。低聲說道,「此刻我要跟你談正事了。你看如何?」
這樣逼著問,嵇鶴齡不無受窘之感,笑著推托說:「等我新城回來,再談也不遲。」
「對!本來應該這樣。不過,我等你一走,也要馬上趕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瞞你,我的一家一當都在那幾船絲上,實在怕路上會出毛病,這話一時也說不清楚,且不去談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機會脫手,說不定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那時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們情投意合,就等我這個媒人。你們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現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趕不趕得上,就無所謂了。」
「閣下真是一片熱腸!」嵇鶴齡敬了他一杯酒,借此沉吟,總覺得不宜操之過急,便歉然說道:「可能再讓我看一看?」
「還看什麼?」胡雪巖不以為然地問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這麼個人還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說的『才德俱備』,王太太又何至於當她心肝寶貝樣,留到這個歲數還不放?」
「這倒是實話。」
「再跟你說句實話,納寵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麼多。」
「好了!我從命就是了。」嵇鶴齡又敬他酒,表示謝媒。
「慢慢,你從我的命,我的命令還沒有下呢!」胡雪巖說:「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來的,如果三兩年以後,她沒有什麼錯處,你就要預備送她一副『誥封』。」
「那自然。我也不會再續娶了,將來把她扶正好了。」
「話是你說的。」胡雪巖特意再釘一句:「你將來會不會做蔡伯喈、陳世美?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鶴齡笑了,「虧你想得出!」他說,「我又不會中狀元,哪裡來的『相府招親』?」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種人!那我這頭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們自己去挑,王太太當嫁女兒一樣,有份嫁妝。至於你的聘禮,」胡雪巖說,「有兩個辦法,你挑一個。」
「這也是新鮮話。你說個數目,我來張羅好了,哪裡還有什麼辦法好挑?」
「我做事向來與眾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禮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寵做面子,我放筆款子給你。兩個辦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給她做面子,而且已經很見王太太的情了,聘禮不可免。」嵇鶴齡沉吟了一會說,「借錢容易,還起來就難了。」
「一點都不難。這趟新城的差使辦成功,黃撫台一定放你出去,說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縣缺。那時候你還怕沒有錢還帳。」
嵇鶴齡通盤考慮了一下,認為這筆錢可以借,便點點頭說:「我向寶號借一千銀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巖不響,從馬褂夾袋裡掏出一疊銀票,揀了一張放在嵇鶴齡面前,數目正是一千兩。
「你倒真痛快!」嵇鶴齡笑道:「也真巴結!」
「我開錢莊做生意,怎麼能不巴結?你把銀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找我的檔手,名叫劉慶生。」
「多謝了!我先寫張借據。」
這也現成,胡雪巖隨身帶著個「皮護書」,裡面有空白梅紅八行箋,墨盒和水筆。嵇鶴齡用他那筆凝重中不失嫵媚的蘇字,即席寫了張借據,連同銀票一起交了過去。
「這為啥?」胡雪巖指著銀票,詫異地問。
「禮啊!」嵇鶴齡說,「我明天一早就動身了,拜託你『大冰老爺』,代為備個全帖,送了過去。」
「這也不必這麼多」
「不,不!」嵇鶴齡搶著說,「十斛量珠,我自覺已太菲薄了。」
胡雪巖想了想說:「也好。我倒再問你一聲,你預備什麼時候辦喜事?」「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讓我怕委屈了瑞雲。」嵇鶴齡說:「果然如你所說的,新城之行,圓滿歸來,有個『印把子』抓在手裡,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這樣想法,我倒要勸你,」胡雪巖居然也掉了句文:「少安勿躁。」
「對!我聽你的話。」嵇鶴齡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來,我叫她當筵謝媒!」
他們在大談瑞雲,先還有些顧忌,輕聲相語,到後來聲音越說越大,瑞雲想不聽亦不可得,一個人悄悄坐在門背後,聽得心裡一陣陣發緊,有些喘不過氣來,特別是那「掌印夫人」四個字,入耳應像含了塊糖在嘴裡。不過她始終覺得有些不大服貼的感覺,無論如何總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氣!就看得那麼準,把得那麼穩,自作主張在商量辦喜事的日子!還說「謝媒」,難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會反對?說啥是哈,聽憑擺佈。
正在這樣盤算,聽得外面嵇鶴齡在喊:「瑞姑娘!」
「來了!」她答應一聲,手已經摸到門簾上,忽又縮了回來,摸一摸自己的臉,果然有些發燙。這樣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訴人她在偷聽,想一想還是掀簾而出,卻遠遠地垂手站著。
「瑞雲,」胡雪巖說道:「我要走了!」
「等我來點燈籠。」她正好借此又避了開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話問你。」
「是,胡老爺請說。」
「嵇老爺因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盡,托我在上海買點東西來送你。你不必客氣,喜歡什麼,跟我說!」
「不敢當。」瑞雲答道:「怎麼好要嵇老爺破費?」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自己說。」胡雪巖又說,「如果你不說,我買了一大堆來,跟你們嵇老爺算帳,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費了!」
瑞雲心想,這位胡老爺實在厲害!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真的買了一大堆用不著的東西回來,雖不是自己花錢,也會心疼。照此看來,還是自己說了為是。
不過瑞雲也很會說話,「胡老爺跟嵇老爺也是好朋友,不肯讓嵇老爺太破費的。」她看了嵇鶴齡一眼又說:「胡老爺看著辦好了。」
「這也是一句話,有你這句話,我就好辦事了。總而言之,包你們都滿意,一個不心疼,一個不肉痛!」皮裡陽秋,似彭似謔,嵇鶴齡皺眉,瑞雲臉紅,她不想再站在那裡,福一福說:「謝謝胡老爺跟嵇老爺!」然後轉身就走。
「如何?」胡雪巖很得意地說,「處處都回護著你,剛剛進門,就是賢內助了!」
嵇鶴齡撮兩指按在唇上,示意禁聲,接著指一指裡面,輕聲說道:「何苦讓她受窘?」
胡雪巖又笑了:「好!她回護你,你回護她。看來我這頭媒,做得倒真是陰功積德。」
一面說,一面往外走。這時瑞雲已將在打盹的張貴喚醒,點好燈籠,主僕兩人把胡雪巖送出大門外,看他上了轎子才進去。
於是檢點了行李,嵇鶴齡又囑咐張貴,事事聽「瑞姑娘」作主,小心照料門戶。等男僕退出,他才問:「瑞姑娘住在哪間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鶴齡打斷她的話說,「小孩子,不敢當你這樣的稱呼。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個兒子的名字,一一告訴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雲平靜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縉紳之家,通稱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是「荷官」,這是個不分尊卑的「官稱」,嵇鶴齡便也不再「謙辭」了。
「瑞姑娘,我再說一句,舍間完全奉托了!孩子們都要請你照應。」
「嵇老爺你請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雲這時對他的感覺不同了,隱隱然有終身倚靠的念頭,所以對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關心,但話又不便明說,只這樣問起,「嵇老爺這趟出門,不曉得哪天才能回來?」
「也不會太久,快則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辦好了。」
「聽說這趟公事很麻煩?」
「事在人為。」嵇鶴齡說了這句成語,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釋:「事情要看什麼人辦?我去了,大概可以辦得下來。」
「如果辦不下來呢?」
辦不下來就性命交關了!嵇鶴齡也體諒得到她的心情,怕嚇了她,不肯說實話。「不要緊!」他用極具信心的語氣說:「一定辦得來。」
瑞雲的臉上,果然是寬慰的表情。她還有許多話想問,苦於第一天見面,身份限制,難以啟齒。但又捨不得走,就只好低頭站在那裡,作出伺候垂詢的樣子。
嵇鶴齡覺得氣氛有些僵硬,不便於深談,便說了句:「你請坐!以後見面的日子還有,一拘束,就不像一家人了。」
這話說得相當露骨,如果照他的話坐下來,便等於承認是「一家人」了。她心裡雖異常關切嵇鶴齡,但表面上卻不願有任何傾心委身的表示,因為一則不免羞澀,再則對他和胡雪巖還存著一絲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舊站著,嵇鶴齡很快地又說了句:「你請坐啊!」
「不要緊!」她還是不肯依。
於是嵇鶴齡不自覺地也站了起來,捧著一管水煙袋,一路捻紙捻,一路跟她說話,主要的是問她的家世,瑞雲有問必答,一談談到三更天,方始各歸寢室。
這應該是嵇鶴齡悼亡以後,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為他的床鋪經瑞雲徹底的整理過了,雪白的夏布帳子,抹得極乾淨的草蓆,新換的枕頭衣。大床後面的擱板上,收拾得整整齊齊,有茶有書,帳子外的一盞油燈,剔得極亮,如果睡不著可以看書消遣。
他睡不著,但也不曾看書,雙眼已有些澀倦,而神思亢奮,心裡想到許多事,最要緊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於胡雪巖的交情,王有齡的禮遇,挺身而出,不計後果,此刻想想,不能只憑一股銳氣,做了再說。到新城以後,如何下手,固非臨機不可,但是成敗之算,應有籌劃。身入危城,隨便什麼人不可能有萬全之計,倘或被害,身後六個兒女怎麼辦?
當然,朝廷有撫恤,上官會周濟,然而這都要看人的恩惠,總得有個切實可靠,能夠托孤的人才好。
念頭轉到這裡,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巖。心裡不免失悔,如果早見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實實拜託一番,現在只好留個「遺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