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又涼的一天,從米店裡傳出了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接生婆舉著沾滿血污的雙手跑到院子裡,她對五龍大聲喊道,五龍,恭喜你得了個胖兒子。
五龍正在玩紙牌,紙牌歪斜地排列成五行。攤在地上,風不時地把它們吹動,五龍就撿了些石子壓著,但是牌依然不通。他把牌一張張地收起來,瞇起眼睛看著接生婆的手。那只手上的血污讓他聯想到楓楊樹鄉村宰殺牛羊的情景。他想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有說。現在他靠一只眼睛辨別所有事物,另一只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五龍推開房門的時候聽見綺雲在評論嬰兒的相貌,她說,這孩子長得多奇怪,他誰也不像,不知道像誰。五龍看見織雲蓬頭垢面地躺著,從窗榻間透進的光線橫在她蒼白的臉上,很像一柄小巧的水果刀,綺雲抱著嬰兒坐在床邊,她對五龍說,過來看創你兒子,他有點像你。
襁褓裡的嬰兒仍然咿呀地啼哭著,他的小臉和身體呈現出一種粉紅的透明的顏色。五龍一邊捻著紙牌一邊俯身看了看嬰兒,他說,誰也不像,像一條狗息,剛剛落地的小狗都是這種模樣,母狗下小狗我見得多啦。他轉過臉又看了看床上的織雲。織雲取下了搭在前額上的毛巾,她說,疼死我了,早知道這麼受罪,打死我也不讓男人碰我的身子。五龍冷冷地注視著她,輕蔑他說,到時候你就忘了,到脫褲子的時候你就會忘了。
這天夜裡五龍剛剛睡下,聽見外面有人在咚咚地敲門。五龍趿著鞋子去開門,看見米店外面站了一群人,他舉起油燈照了半天,發現是六爺和他的家丁來了。狼狗在六爺腳邊轉著圈,突然響亮地吠叫起來,五龍站到門後讓他們走進米店,他看見對面鐵匠鋪和雜貨店的門窗也打開了,街坊鄰居都在朝米店這裡張望。
我來抱我的兒子。六爺對五龍說,有人告訴我織雲的孩子像我,我家裡的女人怎麼使勁也生不出兒子,你的女人倒替我傳宗接代了。我要把兒子抱走,你不會攔我吧?
不會。五龍在黑暗中搖了搖頭,他領著他們往裡面走。嘴裡嘀咕著說,為什麼要攔你?這米店上下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
這就好。我創你還算懂事。六爺說著在五龍的背上輕輕推了一把,他說,要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知趣,我會解散我的碼頭兄弟會,我會扔掉槍和匕首立地成佛,兄弟們都回碼頭扛大包去。
五龍琢磨著六爺的話,他不明白對他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五龍深知自己從來不去品嘗蛇毒,難道我不知道你是一條傷人的毒蛇嗎?他站在房門口,把油燈的捻子捻大了推開房門。他看見織雲坐在床上給孩子喂奶,織雲直直地瞪著六爺和家丁們魚貫而入,她的臉上掠過一道暖昧的紅光。
你果然替我生了兒子。六爺走過去在織雲的紅頰上擰了一把,奪過了那個花布褪褓,他端詳著懷裡的嬰兒說,果然像我,看來我真的要把兒子抱回家了。
不行。織雲突然拍著床板尖叫起來,現在來抱兒子了?當初你怎麼把我一腳踢開的?我疼了一天一夜,為什麼要白白送你一個兒子?
別跟我強。六爺把嬰兒遞給一個家丁,他的一只手遠遠地伸過去拉了拉織雲的發綹,你知道你強不過我,你就安靜一點坐你的月子吧。
織雲嗚嗚地哭起來,織雲一邊哭一邊罵著髒話,然後她抬起淚眼對六爺喊,我呢?你讓我怎麼辦?你說話就像放屁,你怎麼不抬轎子來?你說過只要孩子是你的就接我走,現在怎麼光要孩子不要我啦?
我六爺說話從來都算數,六爺揮揮手笑起來,他嘴裡的金牙在燈光下閃著炫目的光澤,六爺說,我都收了五房姨太太了,還怕多收一房嗎?不過花轎就免了,織雲你回頭照照鏡子,你自己看創你這副模樣,配不配坐我呂家的花轎。
隨你怎麼糟踐我吧,織雲擦著眼淚說,我反正是不要臉面了,我想來想去,下半輩子就要纏住你,是你毀了我,我就是要纏住你不放,現在我要你一句話,什麼時候來接我走?
沒有人來接你,要來你自己來,六爺嬉笑著朝門外走,他想起什麼又回過臉說,你可要等坐完月子來,否則我會把你轟出去,我最恨女人坐月子的丑模樣,多晦氣。
五龍和綺雲一前一後站在門外,看著六爺和家丁們湧出來,嬰兒在家丁的懷裡拼命地啼哭著,五龍注意到嬰兒粉紅的臉上掛滿淚水,他奇怪這麼小的嬰兒已經長出了淚腺,綺雲在他的身後低聲罵著,畜生,沒見過這樣霸道的畜生,變著法換著花樣欺負人。他們看著那群人雜沓地走出米店,綺雲突然想到什麼,追到門外朝他們喊,給孩子找個奶媽,千萬找個奶媽。那群人沒有應聲,他們紛紛爬上了停在街角的人力車。被擄的嬰兒的啼哭漸漸微弱,直至最後消失。綺雲朝他們遠去的背影狠的手臂突然被織雲緊緊抱住了,織雲淚流滿面,她仰起臉說,別拖我,我的裙子磨壞。她把綺雲冰涼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前哽咽著,我不知道我們家是怎麼回事,娘讓我氣死了,爹又不在了,剩下我們姐妹,可是我們哪像一時姐妹,倒像是仇人。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綺雲愣了一會兒,然後她果斷地抽出了手,綺雲余怒未消,她朝織雲的臀部踢了一腳,怎麼回事?你應該知道,你是我們家的喪門星,你是一條不要臉的母狗。
五龍在門外無聲地笑了笑,現在他聽膩味了,他從地上撿起一根筷子,把綺雲房門反扣起來。他小心地把筷子插在門褡扣上。讓你們在裡面慢慢吵吧,五龍惡作劇地對著房門說。他覺得姐妹倆的爭毆滑稽可笑,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她們怎麼不來問撾我的想法?他想,你們都可以走,我卻不想走了,綺雲也可以去嫁個男人,只要把米店留下,只要把雪白的堆成小山的米垛給我留下。
五龍在倉房裡聽見了院裡嘩嘩的水聲,織雲一改懶惰的習性,天蒙蒙亮就在院子裡漿洗衣服。五龍聽見了木杵搗衣的滯重的響聲,他在米垛上睡覺,他沒有想到織雲漿洗的是他的衣褲和布襪,她從來沒替五龍洗過衣裳,後來米店又靜了下來,五龍一走出倉房就看見他的黑布衣褲被晾在鐵絲上了,水珠還在滴落。院子裡留下了肥皂的氣味。
綺雲站在牆角刷牙,她回過頭吐出一口牙膏的泡沫,直視著五龍說,織雲走了,她去呂公館,不回來了。
我知道,五龍彎起一根手指彈了彈鐵絲,上面的濕衣裳一齊抖動起來,他說,其實她用不著偷偷摸摸地走,她怕我攔她嗎?這事情想想真滑稽,滑稽透了。
你也該走了。你女人跑了,你還賴在我家干什麼?綺雲的臉轉過去,舀了一勺水到銅盆裡,她往上擼了擼衣袖,雙手在水裡煩躁地搓洗,滾吧,五龍,你要是個男人就該滾蛋了,你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說的跟我想的不是一回事,五龍干裂的嘴唇慢慢咧開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在想你們一家欠了我多少怨債。五龍分別抬起了他的左腳和右腳,你看看這兩個疤,它們一到陰天就隱隱作疼。然後他張開五指撐大左眼結滿穢物的眼眶,一步步逼近綺雲,他說,你再看看我這只瞎眼,別躲,靠近一點看著它,那都是你們一家做下的好事,我要等著看你們怎麼收場。
別靠近我,綺雲被五龍逼到了牆角,她抓過漱口的瓷杯尖叫著,你小心我砸你的狗頭。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後砰地關上了米店的大門。
五龍在黑暗的院子裡站了一會兒,回到房間裡,他看見織雲坐在零亂的綢被中,紅腫的雙眼呆滯地望著他,你看著我干什麼?不關我的事,五龍的褂子脫了一半,又改變了主意,他說,我不想在這兒睡,我討厭你身上的騷腥味,我也討厭小狗崽子留下的奶味。五龍吹滅了燈盞,把一只衣袖搭在肩上往外走,他說,我去倉房睡,只有那兒最干淨。
你給我站住。織雲在黑暗中叫起來,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就不能陪陪我?
讓六爺陪你吧,你不是要去做六爺的姨太太嗎?怎麼不讓他來陪你?五龍環顧著沉沒在黑暗中的房間,他的右眼在夜裡看東酉時總是隱隱地刺痛,他揉了揉那只眼睛說,我的眼睛又疼了,你們總是讓我做這干那,你們從來不想想欠我的債。我操你們十八代祖宗,你們一家欠下了我多少債呀,這筆債永遠還不清,永遠還不清了。
米店姐妹在一個秋風蕭瑟的下午進行至關重要的談話。五龍從鎖眼裡偷窺了室內談話的全部過程,他看見綺雲像一頭憤怒的母獸,不時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她尖聲咒罵斥責織雲,消瘦發黃的瓜子臉漲得通紅,織雲垂手站在她對面,織雲的嘴唇無力而固執地蠕動著,她也在不停他說話,眼睛閃爍著一點淚光。五龍隔著門聽不清楚,但他幾乎猜到了談話的所有內容。織雲已經滿月了,織雲開始在偷偷收拾她的首飾和衣裳。
我知道男人都一樣,六爺和五龍都是咬人的狗,但是我跟著六爺總比跟著五龍強,六爺有錢有勢,我不能兩頭不落好,現在我只能顧一頭了,織雲說。
你要去我不攔你,你把五龍也一起帶走,這算怎麼回事?把他甩給我,想讓我嫁給他嗎?綺雲說。
嫁給他怕什麼?他有力氣,你也能調理他,我這一走米店就是你一個人的了,你也該要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幫著撐持店面,織雲又說。
虧你說得出口,綺雲就是這時候沖上去扇了織雲一記耳光,綺雲指著織雲的鼻尖罵,賤貨,你以為我跟你一樣賤?你以為我稀罕這爿破店?告訴你,要不是念著爹娘的遺囑,我馬上一把火燒了這房子,我真是恨傷心了。
織雲和綺雲在房間裡扭打起來,她們互相拉拽頭發,掐對方的臉。虛弱的織雲很快癱在地上,並且突然掩面啜泣起來,她的身體被綺雲拖來拖去的,衣裙發出沙沙的磨損的聲音,綺雲想把織雲拖出房間,但她砸吧,五龍仍然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往綺雲面前緊逼,他說,他們死的死,溜的溜,把你丟給我了,他們要讓你來還我的債,難道你還不明白?
我討厭你。綺雲扯著嗓子叫道,你別碰我,我說話算話,你再不滾開我就砸你的狗頭。
砸吧,我還有右眼,你最好照准這裡砸,五龍的手從眼眶上放下來,順勢在綺雲的乳峰上擰了一把,他說,你得替代織雲,你快嫁給我了。
你在做夢,綺雲柳眉斜豎。憤怒和羞辱使她失卻了控制,她低低地叫了一聲,用力將瓷杯在五龍的頭頂敲了一次,兩次,她看見鮮血從他烏黑雜亂的頭發間噴湧出來。五龍抱著頭頂搖晃了幾步,然後站住靠在窗台上,他用一種將信將疑的目光盯著她,他的左眼渾濁灰暗,他的右眼卻閃爍著那道咄咄逼人的白光。
又給我一塊傷疤。五龍慢慢地搖著頭,他的手掌在頭頂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灘深紅色的血,他豎起那只手掌對著太陽光照著,看見血在掌紋上無聲的運動,顏色變淺,漸漸趨向粉紅。你們一家三口,每人都給我留下了傷口,五龍看著手掌上的血說,他突然伸出那只手掌在綺雲的臉上抹了一把,綺雲,你這回跑不掉了,看來你真的要嫁給我啦。
綺雲躲閃不及,她的臉頰被塗上一片粘稠的涼絲絲的血痕。綺雲覺得自己快發瘋了,她腦子裡首先想到了父親生前說起的鐵斧。她咒罵著奔進父親留下的北房,跪在床底下摸索那把鐵斧。斧子上積滿了很厚的灰塵,綺雲吹掉上面的灰塵,她抓著冰冷的鐵斧在房間裡繼續咒罵著五龍,她沒有勇氣這樣沖出去砍五龍的狗頭。這使她陡添了傷心和絕望之情,北房塵封多日,房梁和家具上掛滿了蛛網。綺雲看見櫃子上還堆著許多草藥,她走過去用斧子輕輕地撥了撥,許多蟑螂和無名的昆蟲從草藥堆裡爬出來,綺雲手裡的鐵斧應聲落地,她想起已故的父親,突然忍不住地嚎陶大哭起來。綺雲一邊哭著一邊走到銅鏡前,她看見自己枯黃干瘦的臉沉浸在悲苦之中,頰上的那抹血痕就像一縷不合時宜的胭脂,她掏出手絹拼命擦著臉上已經干結的血痕,擦下一些細小的紅色的碎片,它們無聲地飄落在空氣中,飄落到地上。
爹,娘,你們把我坑苦了。綺雲嗚咽著向米店的幽靈訴說,你們撇下我一個人,讓我怎麼辦?也許我只好嫁給他了,嫁給他,嫁給一條又賊又惡的公狗。
綺雲哭累了就跪在地上,淚眼朦朧地環顧著潮濕發霉的北房,她聽見了心急速枯萎的聲音。窗戶半掩半開,一卷舊竹簾分割了窗外明亮的光線,綺雲渾身發冷。她覺得這個春天是一頭蜇伏多年的巨獸,現在巨獸將把她瘦小的身體吞咽進去了。這個春天寒冷下去,這個春天黑暗無際。
米店姐妹易嫁成為瓦匠街一帶最新的新聞,這件事情的復雜超出了人們想象的范圍。女人們在河邊石埠上談論米店,臉上的表情是迷惘而神秘的,男人們則集結在茶館和酒摟上,他們議論的中心是五龍,有一種說法使人爆發出開懷的大笑,它源自於鐵匠館的鐵匠之口,鐵匠說五龍的東西特別大特別粗,遠遠勝於一般的男人,鐵匠再三強調這是千真萬確的,他們曾經在一起用尺子量過。
午後的一陣風把晾在竹竿上的新被單卷出了米店的院牆。粉綠的被單神奇地在空中飛行了一段距離,最後落在染坊的染缸裡,正在攪布的伙計看著那條被單的一半浸沒在靛藍色中,另一半搭在缸沿上,可以看見一灘橢圓形的發黃的漬印。伙計把被單拿給老板,老板又把被單送到了鐵匠鋪裡,他知道那是米店的東西,但是染坊與米店多年來宿怨未消,他懷著一種惡作劇的心理讓鐵匠轉交,並且隱隱地擔憂這塊女人的血漬會給染坊帶來晦氣。
五龍急匆匆地跑到鐵匠鋪來取被單,五龍的臉上布滿了小小的月牙形的指甲印。鐵匠們不肯交出被單,他們逼迫五龍說出一些不宜啟齒的細節。五龍搖著頭嘻嘻地笑,他的表情看上去愉快而又空曠,最後他突然說了一句,綺雲有血。鐵匠們在一陣哄笑後把被單交給五龍。五龍隨意地把它揉成一團,抓在手中,他的眼睛在瞬間起了不易察覺的變化,目光如炬地掃視著鐵匠們和外面的瓦匠街,他說,女人都是賤貨,你們看著吧,我遲早把她操個底朝天,讓她見我就怕。
五龍到米店怎麼也找不到綺雲,他問伙計老王,老王說在倉房裡,在洗澡,五龍就去推倉房的柴門,門反扣上了,從木條的縫隙裡可以看見那只漆成棗紅色的大浴盆,可以看見綺雲瘦小扁平的後背。幾天來綺雲總是躲在倉房裡洗澡。五龍知道她想把什麼東西從體內洗去。他覺得這種作法是荒唐而不切實際的。倉房裡水聲潑濺,周圍雪白的米垛在綺雲的身體邊緣投上了一層螢光,五龍突然體驗到一種性的刺激,生殖器迅速地勃起如鐵,每當女人的肉體周圍堆滿米,或者米的周圍有女人的肉體時,他總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他拍打著倉房的柴門,快開門,快給我開門。
大白天的你別來纏我,綺雲在倉房裡說。我煩死了你。
五龍不說話,他拼命地搖著殘破的柴門,門搖搖欲墜。
你是畜生,白天黑夜的要不夠。你就不怕老王他們聽見?綺雲提高了聲音,她看見柴門咯咯地搖晃著,快要倒下來了。你是畜生,我拿你沒有辦法。綺雲從浴盆裡站起來,草草地套上一件衣裳過去開門,她說,你真的是畜生,一點廉恥也沒有,大白天的你到底想干什麼?
綺雲的衣裳被洇濕了,水珠從她褐黃的頭發和細瘦的腳踝處滴在地上,五龍把門關上。他的一只手緊張地摁住褲襠,他的迷亂的眼神使綺雲感到恐懼。過去,躺到米堆上。綺雲去推五龍擋著門的身體,她厲聲說,現在不行,你沒看見我才洗干淨?五龍說,我不管你,我就是現在想干,你是我的女人,你就是讓我操死了也是活該,他突然攔腰抱起了綺雲,抱著綺雲往米垛上走。綺雲發瘋般地在他臉上抓撓著,綺雲尖叫著喊,你要是敢干,我馬上死給你看,死給你看。五龍咧嘴笑了一聲,他說,你嚇唬誰?我干我的女人不犯王法,你死了白死。干完了你去上吊吧,我不攔你,五龍說著把綺雲扔在米垛的最高處,他看見綺雲濕潤滴的身體沉重地墜落在米垛上,濺起無數米粒,他的腳下一半是沙沙坍陷的米垛,一半是女人蛇一樣扭動的腰肢和脖頸,這種熟悉的畫面使五龍心亂神迷,他的嘴裡發出一種幼稚的亢奮的呼嘯聲。
在綺雲的反抗和呻吟中,五龍再次實現了他心底深藏的宿願。他抓起一把米粒灌進了綺雲的子宮。然後他的激昂的身心慢慢松弛下來,他滾到一邊的米垛上,懶懶地穿著褲子,他躺下來嚼咽著米粒,聽見綺雲壓抑的嗚咽和無窮無盡的咒罵——畜生、行行行行行。五龍看了看米垛下面的大木盆,對綺雲說,你再去洗呀,水還熱著。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攤開四肢仰臥在米堆上,外界的聲音漸漸地從他耳中隔絕,五龍陷入一片安詳和寧靜中,他覺得身下的米以及整個米店都在有節律地晃動,夢幻的火車汽笛在遙遠的地方拉響,他仍然在火車上,他仍然在火車上緩緩地運行。神奇的火車,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綺雲發現她的翡翠手鐲不見了,她翻遍了首飾盒和每只抽屜,不見手鐲的蹤影,那是母親朱氏留下的遺物,原來是一對;朱氏死前給兩個女兒每人一只,當時綺雲還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手腕細如柴棍,手鐲帶上去就會脫落下來。她把翡翠手鐲藏在櫃子裡,藏了好多年了,她不知道它是怎麼不見了的。她推開窗看見五龍站在院子裡發呆。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手鐲?綺雲問五龍。
什麼手鐲,我要它於什麼?套在雞巴上耍嗎?五龍陰沉下臉沖綺雲喊,他說,你們老是狗眼看人低,你們老是往我頭上栽屎。
你既然沒偷發什麼火?綺雲懷疑地審視著五龍,過了一會她又說,這家裡真是出了鬼啦,不是少柴就是缺米的。沒有家賊才怪呢。
你再指桑罵槐的我就揍你,五龍瞇起一只眼睛,仰面看著院子裡的天空,他滿懷惡意他說,老天作證,除了兩個臭X,我什麼也沒偷,那還是你們送上來的。
綺雲朝五龍啐了一口,快快地關上窗子。看來那只翡翠手鐲是讓織雲帶到呂公館去了,綺雲想到織雲恨得直咬牙,我的手鐲決不讓她戴,綺雲一邊嘀咕著一邊就打開衣櫃找衣服,她決定會呂公館要回她的翡翠手鐲。
綺雲走到呂公館時兩扇大鐵門還開著,有推著裝滿紙箱的板車進了園子,板車後面是一大幫押車的男人。綺雲認得這群黑衣黑褲的男人,他們就是飛揚跋扈的碼頭兄弟會,他們每到月底就來米店收黑稅。綺雲想跟著那群人進去,但是園子裡跑來一個僕人,急急地把大鐵門關上了。綺雲差點撞倒,氣得直罵,什麼偷雞摸狗的鬼窟,見人就關門。
你找誰?僕人隔著鐵門打量著綺雲,六爺現在忙著進貨,不會女客。六爺已經半個月沒會女客了。
誰要找他?我找織雲,六姨太,綺雲說。
六姨太?僕人詭譎反問了一問,他拉門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六姨太,她在後面洗衣服呢。
綺雲走過空曠的修葺整齊的園子,漫無目的地朝四處望。廂房和回廊上到處有人在搬弄東西,綺雲猜想這就是六爺從事的某種黑道,她弄不清也沒有興趣去弄清。綺雲穿過忙碌的擠滿男人的回廊朝後面走,猛然聽見一記槍聲在耳邊炸響,嚇了一跳。一個頭戴瓜皮帽穿西裝的小男孩從樹上跳下來,他朝綺雲晃了晃手裡的一把槍,嚷著說,這是真槍,你要是惹我發火,我就一槍崩了你。綺雲捂住胸望著小男孩,她猜想他是六爺的那個唯一嫡出的兒子。綺雲搖搖頭說,小少爺你差點把我嚇死,我不認識你,我怎麼會惹你發火呢?
後園的水井邊果然是織雲在洗衣裳,織雲看著綺雲從樹影中慢慢走過來,手裡的木柞砰地掉在井台上,幾個月不見織雲的容顏枯槁憔悴,她的發髻多日沒有盤過。頭發就一綹綹地垂在脖子上。綺雲看見了她的那只翡翠手鐲,它戴在織雲的手腕上,織雲的手上沾滿了肥皂的泡沫,但是一對翡翠手鐲卻炫目地戴在她的手腕上。
你果然來看我了,我猜你會來看我的。織雲一說話眼圈就紅了。她想去拉綺雲的手,但很快發現綺雲臉上的怒氣,綺雲的眼睛盯著她腕上的手鐲,織雲垂著眼臉撫弄著手鐲,那麼你不是來看我的?你是來討還這只手鐲的?
不是說來做六姨太嗎,怎麼自己在井邊洗衣服?綺雲坐到井台上,斜睨著木盆裡花花綠綠的衣服說。
我偶爾洗一洗,都是換下來的絲綢,讓老媽子洗我不太放心。
別死要面子了,綺雲冷笑了一聲,我早就說過你沒有做太太的命,你自己賤,人家把你看得更賤,我早就勸你別指望六爺,他是個衣冠禽獸,他不會給你好日子過。
織雲沉默地蹲下來撿起木杵,捶衣的姿勢看上去仍然是僵硬無力的,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怯怯地望著綺雲,她說,五龍對你好嗎?
別提他,一提他我就滿腹火氣,你們把他招進家門,現在卻要讓我跟著他受罪,我這輩子就毀在你們手上啦。
有時候我還夢見他,夢見他往我的下身灌米粒,織雲的嘴角浮出某種淒苦的微笑。她說,他的腦子裡裝滿了稀奇古怪的念頭。
別提他,讓你別提他,綺雲厭煩地叫起來,她朝寂靜的後園環顧了一圈,後園空寂無人,芍藥地裡的花朵已經頹敗,據說芍藥地的下面就是呂公館暗藏的武器和彈藥庫,那是這個城市暴力和殺戮的源泉,綺雲想起那些倒斃於街頭和護城河的死屍,突然感到驚悚,她跳下井台,蹲下來望著織雲問,你天天在這裡就不害怕?我覺著這園子早晚會出什麼大事。六爺殺了那麼多人,結下那麼多怨,他就不怕會出什麼大事?
男人的事女人家哪兒管得了?織雲從井裡吊上來半桶水倒進木盆裡,她說,你怎麼就不問撾我的孩子?幸虧六爺還算疼他,讓奶媽帶著長得又白又胖,園子裡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孩子,你猜他們給他起了個什麼名字?叫抱玉,多奇怪的名字。我現在只有指望抱玉長大了,抱玉長大了我就有好日子過了。
那也不一定,綺雲木然地注視著織雲浸泡在肥皂水中的手,她的心裡湧出了對織雲的一絲憐憫之情,織雲,你好蠢呀,你就甘心在這裡受苦干熬等抱玉長大了?綺雲的手指輕輕地把織雲腦後的髻子打亂,然後重新替她盤整齊了,綺雲這樣做的時候忽然悲從中來,她低低地哽咽起來,織雲,我不知道我們姐妹怎麼落到這步田地,自己想想都可憐,心疼,我還跟你要手鐲干什麼?要了手鐲戴給誰看?反正是娘留下的東西,你喜歡你就戴著吧。
綺雲走出呂公館時萬念俱灰,一種深深的悲愴之情牽引著她。她的手裡托著一包南瓜子和小核桃,是用手絹包著的,那是臨走織雲塞給她的,織雲喜歡這些零食,她卻一點也不喜歡。綺雲在城北狹窄骯髒的小巷裡穿行,手帕裡的南瓜子和小核桃一點檔地墜落,掉在沿途的石板路上,綺雲沒有去撿,她穿小巷子去江邊,當渾黃的江水和清冷的裝卸碼頭摹然出現時,綺雲的手裡只剩下一塊薄薄的白絹剪成的手帕。
江邊的碼頭總是聚集著一群無事可干的男人,有時候他們搜尋著岸邊躑躅的人,一俟發現跳江的就前去打撈,他們護送落水的人回家,以便向他們的家人索取一點酒錢。這天下午他們看見一個穿藍士林布旗袍的瘦小女人直直地墜人江中,一塊白絹在江風中像鳥一樣飛起來。按照常例,他們飛快地灌下一口燒酒,緊隨其後跳進了江中。
他門順利地把落水的女人搬到岸上,然後有人把她馱到背上疾跑了一段路,水就從女人的嘴裡倒流出來,一路濺過去,又有人追過來,側著臉仔細辨別女人蒼白的濕漉漉的面容,突然他叫起來,是綺雲,我認識她,她是瓦匠街米店的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