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瘦高挑的少年是打漁弄裡的紅旗。
紅旗聽說達生他們去雙塔鎮的計劃已經遲了,紅旗從小拐家出來,跟著拖鞋快步跑到達生家,他看見達生的母親騰鳳在自來水管下反復地清洗一棵醃菜,滕鳳用一種厭煩的目光望著他。干什麼?干什麼?達生出去了。
我知道他出去了,紅旗說,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膝鳳抓住醃菜在水盆上甩打了一下。
是去雙塔鎮嗎?紅旗撐著門框對裡面說。
鬼知道,他愛去哪兒去哪兒。膝鳳又用力甩打了一下她的醃菜,她說,我管不了他,他死了我也不管他。
是跟敘德一起去的嗎?紅旗突然有點懷疑騰鳳的說法。他把腦袋探進去朝屋裡張望了一下,真走了,他螞的,也不喊我一聲。紅旗罵罵咧咧地嘀咕著,又高聲問膝鳳,他們都騎車了嗎?
你說什麼?膝鳳皺著眉頭,她開始對紅旗無休止的問題裝聾作啞,而且她走到門邊來,一只濕漉漉的手抓住木板門,做出一種關門逐客的姿勢。
紅旗對著那扇徐徐掩合的門做了一個鬼臉,但細瘦的兩條腿也無法在門檻上站立了,紅旗訕訕地跳下來,穿過狹窄的香椿樹街中腹,趴到敘德家臨街的窗戶上朝裡望了望,他看見室內的一只噪音很大的電扇隆隆運轉著,把老式大床上的蚊帳吹得飄飄蕩蕩。敘德的母親素梅正在坦蕩地午睡,紅旗注意到素梅穿著一件男式的汗背心和花短褲,她的乳房從柔軟薄透的布料中凸現出來,看上去碩大無比,紅旗無聲地笑了笑。他把目光移向床邊那只黑漆斑駁的五斗櫥,櫥上有一張敘德父母的著色結婚照,照片上的青年男女有著相似的粉紅色的雙頰和嘴唇,與旁邊玻璃花瓶裡的一束鮮艷的塑料花相映成趣。
敘德——
紅旗知道敘德也出門了,但不知為什麼他仍然朝窗內喊了一聲,他看見素梅在床上翻了個身,亂蓬蓬的腦袋從竹枕上抬起了幾寸,誰呀?素梅懶懶地問了一聲,但紅旗與此同時離開了那扇窗戶。紅旗貓著腰走了幾步,然後就直起身子若無其事地朝街面走了。
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鍾的時候,是香椿樹街少年們無所事事的夏日午後,一條白晃晃的碎石路面懶懶地躺在紅旗的海綿拖鞋下,偶爾地間雜著幾片西瓜皮、冰棒紙和狗糞,走路的人有時會淋到幾滴水珠,那是從橫跨街面的晾衣竿上滴落下來的,香椿樹街的婦女們習慣於把一切衣物都曬在晾衣竿上,這條路走了許多年,走來走去總是索然寡味,走路的人對街景因此視而不見。紅旗的心情空空蕩蕩,他知道現在迫趕達生和敘德是不現實的,他想象兩個朋友已經騎著車在公路上飛馳,想象他們將見到雙塔鎮的那個著名武師,心中便有一種難言的妒意。兩個狗X的東西,紅旗想有關雙塔鎮武師的消息還是他最先透露給他們的,但他們竟然瞞著自己去找了,他們是故意瞞著自己的。紅旗這樣想著臉就陰沉下來,他想等他們回來他會罵個狗血噴頭,大家在一起玩就要玩出個規矩,沒有規矩干脆就別在一起玩了。
紅旗陰沉著臉重新返回小拐家。小拐的家裡充溢著一股皮革的氣味,很難聞的令人惡心的一股氣味。小拐正在吃西瓜,他的一支木拐扔在床上,一般說來小拐在家是不用那東西的。紅旗無聲地走進去坐到床上,把木拐豎起來撐住兩條胳膊,紅旗伏在木拐上看小拐吃西瓜。
吃西瓜。小拐朝桌上的幾片西瓜努努嘴。
隔壁的廚房裡隨之響起小拐的大姐錦紅的聲音,小拐,給爹留兩片西瓜。
別理她,你吃你的。小拐說。
本來不想吃,她這麼說我倒非要吃了。紅旗站起來抓過一片西瓜,而且吃瓜的時候發出了很響的聲音。紅旗一邊吃瓜一邊吸緊鼻子分辨小拐家裡那股奇怪的皮革味,他說,你們家裡什麼昧?有點像皮革廠的味。
小拐白皙的圓臉上浮現出一絲神秘的笑意。他指了指床底下說,把床下那只紙包打開,你看看就知道了。
紅旗蹲下去,在一堆積滿灰塵的雜物中拖出一只紙包,解掉繩子打開紙包,裡面卷著一張毛茸茸的狗皮,狗皮還未鞣制,似乎也沒有曬透,摸在手上有一種潮濕粘滯的手感。
從哪兒弄的狗皮?紅旗不無驚詫地問。
你猜吧?小拐反問了一句,又兀自尖聲笑起來。他說,我把洗鐵匠家的黃狗勒死了,干掉了一條,還剩下一條,什麼時候把兩張狗皮都弄來,賣給皮革販子,起碼可以換回十塊錢。
什麼時候干的?我怎麼不知道?
上個禮拜。這事很容易,一根肉骨頭,一根細鐵絲,狗都來不及叫一聲。小拐嘻嘻地笑著,他蹲下來小心地把狗皮重新包好,塞在床底下,狗肉很好吃,很香,我忘了讓你來嘗幾塊了,小拐突然想起什麼,他注視著紅旗的表情說,千萬別把這事傳出去。否則冼鐵匠那老頭會來跟我拼命的。
廢話,我怎麼會把你的事傳出去?紅旗說,殺條狗算什麼?就是殺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紅旗的臉色卻突然變陰沉了,他說,怪不得這幾天我看不見洗鐵匠的狗了。其實紅旗的心裡也開始在怒罵小拐,X你個小拐子,我做什麼事先都告訴你,你連殺條狗都瞞著我,達生、敘德還有小拐,說起來是一班朋友,真玩起來都是狗屁。紅旗想以後不要跟這班不懂規矩的人玩了,以後要玩不如到石灰街跟大刀幫的人一起玩。
紅旗突然對小拐、小拐的狗皮以及他的家產生一種強烈的鄙視,他扔掉西瓜皮,在小拐家的毛巾架上挑最干淨的一塊擦了擦嘴,然後一語不發地走出小拐家。
怎麼走啦,下去河裡游泳嗎?小拐在後面喊。
我一個人去游。紅旗一邊走一邊朝門口的一叢夜飯花橫掃一腳,他看見那些深紅色的閉合的小花和花下的葉子一齊瘋狂搖晃起來,腳上沾了些水珠,但並沒有任何細長的花穗和圓形葉子掉落下來。
河就沿著香椿樹街的北側古舊地流淌著,冬天是一種冰涼的藍綠色,春夏兩季總是莫名地發黑發黃。河是京杭運河的一個支流,在化工廠尚未建造的年代裡,河水清純秀麗,香椿樹街的人們打開臨河的木窗,可以看見那些柳條形的打漁船,看見船上的打漁人和黑色的魚鷹,現在河裡當然已經沒有魚了,有運煤和水泥的駁船隊駛過河道,有油污、垃圾和死鼠漂浮在水面上,魚卻從水下消失了,那些來自浙東或蘇北的打漁船也就從人們的窗口前消失不見了。
舊時代的風景正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消失,但它們也在香椿樹街流下了諸多遺痕,就像街東頭這條不到二十米長的狹窄的街弄,從前它是河上打漁人家上岸的必經之路,人們稱之為打漁人家弄,現在少了個簡短的地標,但仍然叫打漁弄。
紅旗家就在打漁弄裡,打漁弄裡一共三戶人家,一戶是紅旗家,一戶住著紅旗的伯父一家,另一家靠著河道的是香椿樹街最漂亮的女孩子美琪的家,後來人們都聽說紅旗是在那個鄰家女孩身上出的事。
紅旗往石階上走准備下河的時候,看見美琪坐在她家剪螺獅,美琪穿了一條翠綠色的裙子和白小褂,她的胸口總是掛著一把鑰匙,當她彎下腰在盆裡挑揀螺獅時,那把鑰匙就懸蕩到她裙子的褶皺裡,咯嚓,咯嚓,美琪快疾麻利地剪著螺獅,有一個被剪除的尖殼就徑直飛到了紅旗身上。
紅旗很誇張地叫疼,一只手去揉摸他的腰部。他看見美琪的眼睛朝他的手邊瞄了一眼,然後就飛快地躲開了。紅旗想那是因為他穿著游泳褲,雖然游泳褲是尼龍彩條的那種,令別的游泳者羨慕,但女孩子通常是不會朝它多看一眼的。
又在剪螺螄,你們家怎麼天天吃螺螄。
沒有呀,你什麼時候還見過我剪螺螄?美琪很認真地否定了鄰家男孩的搭話,她說,太陽還沒下去你就下河,不怕曬黑了皮膚?
不怕,曬黑了皮膚你就不嫁我了嗎?
又胡說八道了。美琪再次糾正了紅旗說話的方式,她低下頭抓起一顆螺螄說,真奇怪,這麼髒的河水,你們還喜歡在河裡游泳。
不游泳干什麼呢?紅旗已經走到了水裡,他回過頭反問美琪,這麼熱的天,這麼無聊,不游泳干什麼呢?
美琪沒再說話,他好像端著那盆螺螄進去了。紅旗彎腰把河水往身上潑了潑,他在想美琪的那雙黑又大的眼睛和那把掛在胸前的鑰匙,美滇很小的時候就掛上了那把鑰匙在打漁弄裡跑來跑去的,他想美琪現在都上中學了,怎麼還掛著那把可笑的鑰匙。
太陽正在對岸水泥廠的煙囪後面下墜,河上閃動著類似魚鱗的一種細碎晶瑩的光,那種美麗的色澤是光線造成的假象,當你的身體全部浸入夏日溫度宜人的河水中,你會發現河水是渾濁骯髒的,不僅是討厭的塑料袋和廢紙像蚊蠅一樣追逐游泳者,河水本身也散發出一種由工業油料和污泥混合的怪昧。
但是香椿樹街的許多少年仍然在夏季下河游泳,水泥廠的小碼頭那裡聚集了許多游泳者,有的坐在裝運石料的貨船上,有的泡在水裡,紅旗遠遠地看見一個黝黑的穿紅色游泳褲的青年爬到吊機的頂上,表演了一個大膽的燕式跳水動作,他認出來那是石灰街上的大喜,他不知道大喜為什麼跑到香椿樹街來游泳,或許他是從石灰街那兒的河道游過來的?不管怎麼說,在城北地帶的各個角落,你都會看見石灰街的人,看見那些在胳膊上刺有青龍圖案的大刀幫的人。
紅旗以一種無師自通的自由泳姿勢朝對岸游去。偶然回首問他看見美琪家臨河的那排木窗,花布窗簾半掩半啟,美琪正倚在窗前編扎她的頭發,紅旗不敢肯定她是否在看自己,因為他回過頭時女孩子的目光正移向水泥廠碼頭人群密集的地方。
紅旗游到那裡,他終於聽清縈繞在碼頭上的嘈雜聲是有關一場群斗的爭論,游泳者們針對三天前在城西風凰弄發生的流血事件孰優孰劣各執一詞,爭論不休。鳳凰弄之戰動用了匕首、斧頭和大刀多種器械,手持大刀的當然是石灰街的大刀幫,人們知道風凰弄之戰的起因緣於一個美貌風騷的女孩桔子,鳳凰弄的四海占了桔子的便宜,桔子的男友寶豐就領著大刀幫的人踏鳥窩去了,就這麼簡單。問題是游泳者們對雙方勝敗爭論不休,鳳凰弄的四海被亂刀砍死了,而大刀幫有三個人分別斷了小臂、瞎了眼睛、碎了腦殼。剩下的人全部被警方塞進了一輛卡車。據說兩幫人殺紅了眼睛,在疾駛的卡車上仍然扭成了一團,押車的警察只好朝天鳴槍,許多城西的人都聽見了那天的槍聲。那麼到底是誰在這場大規模群斗中占了上風呢?爭論的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
四海的腦袋只剩下一層皮耷拉在脖子上。石灰街的大喜嬉笑著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以一種權威的口吻說,你們懂什麼?石灰街的人出去從來不吃虧的,三個傷換一條命,占大便宜啦。
紅旗泡在河水裡身子猛地打了個激靈,但他還是懷著一種渴望的心情游到大喜的身邊,他看見大喜的兩塊堅硬勻稱的胸大肌,看見他左臂上的那條青龍凝結著幾滴水珠,在游泳的人群裡顯得剽悍英武,紅旗的心中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
突然有人問大喜,大刀幫的人都蹲進去了,你怎麼沒有進去?
我裡面有人,關了一夜就放出來了,大喜對此作了輕描淡寫的解釋。
紅旗想起了石灰街上的大姨媽家,他的兩個表兄貓頭和東風也是大刀幫的人,於是紅旗就問大喜,貓頭和東風也進去了嗎?
貓頭?大喜鼻孔裡嗤笑一聲,不屑他說,他是孬種,見血就尿褲子的東西。
那麼東風呢?東風打架一貫是很野的。
東風的腦殼打碎了,頭上包滿紗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大喜仍然嬉笑著說,東風還算個人物,不過等他出了醫院也要進去的,四海脖子上的第三刀就是他砍的。
紅旗舒了口氣,似乎有關東風的故事使他避免了在眾人面前的尷尬,因為他是常常向人談起他在石灰街的兩位姨表兄弟的。
河上的天空已經從艷麗的火燒色變藍變黑,水泥廠與遠處化工廠的下班鍾聲早就響過了,聚集在小碼頭下的游泳者正在陸續離去,河道上除了偶爾駛過的駁船和拖輪,人跡寥寥,紅旗獨自在水上漂著,夏日黃昏的天空離他很近,一些糾結不清的心事像水上的浮葉漂著,若有若無或者漫無目的,紅旗回憶起昨天這個時候,他還和達生、敘德和小拐一齊由東向西游著,他們是香椿樹街的唯一一個小幫派,他們應該是朝夕相處形影相隨的,但現在達生和敘德背著他去雙塔鎮,而不成器的小拐現在大概正和他爹和姐姐在門口吃晚飯了。紅旗這樣想著對他的朋友以及整條香椿樹街都滋生了一種深刻的絕望。
美琪仍然倚著臨河的那排木窗,她正在剝一顆枇杷的皮,紅旗游過她家窗前的時候雙腿把水花打得很高,是故意的。他喜歡和這個漂亮的鄰家女孩說話,女孩羞郝的微笑和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成了夏季唯一令人愉悅的事情,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紅旗用街上流行的方式和美琪打情罵俏,美琪總是半羞半惱,她剛上中學,紅旗不知道她是否領略其中的風情,事實上他對此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喜歡看女孩子躲躲閃閃的眼神和雙頰飛紅的模樣,他不知道為什麼喜歡。
又在吃枇杷,枇杷吃多了會中毒的。
瞎說。美琪拉長了聲音,臉躲到花布窗簾後面躲開水花的濺擊,她朝窗外扔出一顆果核說,河裡沒人游泳了,你該上來了。
你也不是我女人,怎麼管起我來了?
誰要管你?美琪撲哧笑了一聲,臉仍然半藏在窗簾後面,你家裡人都回來了,你大姐也來了。
他們回來關我什麼事?紅旗仍然在美琪的窗下踩著水,他突然想起什麼問,怎麼你一個人在家?你媽媽呢?
她去我外婆家這藥了。美淇說,你才管得寬呢,我一個人在家關你什麼事?
紅旗笑著摸到了浸在水下的石階,他懂得男人應該和女孩嬉笑但不該和她們認真。紅旗站起來朝岸上走去,從打漁弄口吹來一陣風,使紅旗抱著身子打了個哆嚏,他說,冷死我了,冷死我了,人就濕漉漉地跑過了美琪家的門口,美琪家的門口堆著那些被剪下的螺螄頭,有幾只蒼蠅正在上面飛來飛去。紅旗說,這麼懶呀?知道剪就不知道掃,招蒼蠅來炒菜嗎?緊接著他看見美琪的綠裙子閃了閃。美琪拿了掃帚出現在門口,她紅著臉對他笑了笑,說,我忘了掃了。紅旗抱著身子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站住了,他莫名地覺得女孩的羞郝很美麗很溫暖,他的一顆浮躁空虛的心因此變得柔軟濕潤起來。紅旗持了捋頭發上的水珠回過頭看看美琪,美琪正彎著腰掃那堆螺螄頭,她胸前的那把鑰匙左右晃動著,閃爍著黃澄澄的一點光亮,紅旗的心中升起一種模糊的欲望,他往上提了提那條濕透了的漂亮的泳褲,突然返身到美琪家門口,望著女孩清掃那堆垃圾。
你怎麼啦?美琪狐疑地望著紅旗,女孩先是看到了紅旗的兩條腿,左腿在門外,右腿已經在門內,女孩的目光驚慌地爬過那具濕漉漉的瘦長的身體,最後落在紅旗的臉上,你站在這裡干什麼?你怎麼不回家?
我不回家,我討厭我大姐,她一來就是沒完沒了的廢話,一會兒讓我讀書,一會兒讓我當兵。紅旗的手習慣性地撐著美琪家的門框,他說,把你家的肥皂給我用用。
美琪放下手裡的東西找肥皂,紅旗聽見她焦急地搖晃著肥皂盒說。這塊用完了,我給你找一塊新的,紅旗跟著她走進屋說,別找了,就用那塊吧。但美琪好像沒聽見,美琪踮起腳尖伸手在一只紅木櫥頂上摸索著,紅旗跟在她身後說我來吧,他的腿碰到了美琪綠裙的下擺,柔軟的微癢一擊,他聞到了美琪頭發上的那種甜甜的香氣,這時候紅旗心裡模糊的欲望突然清晰而熱切起來,有一種奇異滾燙的漿汁急速流遍四肢。紅旗的喉嚨裡含糊地咕嚕了一聲,兩只手便猛烈地摟住了鄰家女孩的身體。
美琪尖叫了一聲,一塊被切割過的光榮牌肥皂應聲落地,但紅旗沒再讓美琪叫出第二聲來,為了制止美琪的叫聲,紅旗慌不擇物地在女孩嘴裡塞滿了東西。包括半塊肥皂、一把鑰匙和女孩穿的綠裙的一角。
夜裡小拐一家都在門口納涼,小拐的父親王德基躺在竹樓上,左手一杯白酒,右手一只半導體收音機,收音機正在播放王筱堂的揚州評話,白酒辛辣的酒氣則使悶熱的空氣更其悶熱,小拐一家就在故鄉的方言和酒味裡來往於屋內屋外,這是他們一如既往的夏夜生活。
是錦紅先看見了紅旗瘦高的身影,錦紅說,他又來了?今天他來了三趟了。
小拐對他姐姐說,他來找我,關你屁事。
紅旗越走越近,小拐發現紅旗穿著長袖的襯衫和長褲,在這個悶熱的夜晚不免顯得奇怪,小拐就沖著紅旗嘻嘻地笑,他說,穿這麼整齊,去釣女孩子呀。
紅旗的臉在路燈光下顯得很難看,蒼白、呆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在小拐面前站住,踢了下小拐坐的凳子,小拐,別坐這兒了,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去市中心?去看夜市電影?小拐問。
看電影?錦紅在旁邊先喊起來,這麼熱的天,人擠人的,你們發瘋啦?
小拐瞪了錦紅一眼,又要你多嘴。我們熱了關你屁事?小拐說著就去摸他的木拐,他看了紅旗一眼,有點疑惑地問,是去看電影嗎?你沒別的事吧?
沒別的事,就去看電影好了。紅旗說。
小拐跟著紅旗走了幾步路,他聽見父親關掉半導體收音機,很響亮地咳嗽了一聲,小拐就停下來了,他回過頭試探地望了望父親,王德基沒說話,小拐的那條完好的左腿就又往前跨了一步,但這時候王德基猛地吼了一聲,滾回來,拖了條瘸腿去找死嗎?
去看電影,又不干什麼。小拐說。
看什麼狗屁電影,我讓你坐那兒,別給找出去惹事。
惹什麼事?我說了是看電影去,會惹什麼事?小拐說。
讓你回來你就回來!王德基從竹榻上挺起身子,手一揮那只玻璃酒杯就在小拐的腳邊砰地炸碎了,錦紅嚇得尖叫了一聲,沖過來拉小拐。錦紅說,你看你非要惹他發脾氣,這麼熱的天本來就不該出去。
小拐極其尷尬地站在那裡,他甩掉了姐姐的手,側過臉望了望紅旗,紅旗的臉色在路燈下更顯蒼白了,他唇邊的那種譏諷的冷笑使小拐無地自容,小拐剛想解釋什麼,紅旗揮了揮手,他說,小拐,算了,你別出去,你就在家裡呆著吧。
紅旗匆勿走過夜色中的香椿樹街,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去哪裡,腦子裡紊亂而空虛。唯一清楚的是他知道自己惹了禍,是什麼樣的禍端無法確定,紅旗是從美琪驚恐痛苦的黑眼睛和裙子上的那片血污感受了某種罪惡的,他記得女孩的那兩只饅頭似的冰涼的乳房,那麼小巧,那麼楚楚可憐,他記得女孩的雙腿瘋狂地蹬踢著,漸漸像折斷的樹枝安靜了,那種安靜酷似死亡。他依稀看見女孩被塞滿東西的嘴,她沒有哭叫,她無法哭叫,但他想起她的整個身體是一直在哭泣的。哭泣。大聲哭泣。美琪的母親鄭醫生現在回家了,現在紅旗看見了自己的罪惡,紅旗第一次品嘗了罪惡的滋味。
街上飄溢著化工廠的刺鼻的怪味,還有兩側人家熏蚊蟲的蚊香的清煙。紅旗走過敘德家門口,看見敘德的父親和別人在路燈下弈棋,沈庭方是個溫和老好人,他用一枚棋子拍擊著大膽,抬起頭跟紅旗打招呼說,紅旗去哪兒玩?
紅旗搖了搖頭,他問沈庭方,敘德他們回來了嗎?
沈庭方說,我還想問你呢,到現在不回來,說是去雙塔鎮,你怎麼沒去?
紅旗又搖了搖頭,他在棋攤邊站了幾秒鍾,轉過臉正好看見對門達生的母親出來,達生的母親把一盆水嘩地潑到陰溝裡,她的動作和表情都是怒氣沖沖的。紅旗不知道那個寡婦為什麼一年四季都這樣怒氣沖沖的。達生和敘德在一起,不知道他們是否找到了雙塔鎮的武師和尚。達上下在家,假如達生在家或許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平心而論朋友中間就數達生最重義氣。但是不管誰幫他都沒有用了,這不是打一架可以解決的事,紅旗知道他惹的禍與香椿樹街通常的風格是完全不同的。
一條熟悉的熱烘烘的碎石路很快就走到頭了,前面就是北門大橋,橋頂上有納涼的人和賣西瓜的攤子,紅旗本來是想上橋的,過了橋可以往城市的縱深處走,但紅旗想這樣走來走去的有什麼用呢,紅旗想起橋廠的洞孔,從前他曾經和達生他們躲在那裡,一邊抽煙一邊看河上來往的船隊,紅旗想不如鑽到橋洞裡,一個人安靜地呆一會兒,能呆多久就呆多久,能過夜就在那兒過夜吧。
橋洞裡很涼,粘在襯衫上的汗很快被河上的風吹干了,紅旗獨自坐莊拱形的橋孔裡抱臂沉思,橋上卡車駛過時震動著橋孔裡的幾顆年代不詳的煙蒂,紅旗想那些煙蒂或許就是多年前他門扔在這裡的,紅旗的一只腳就下意識地伸過去把它們撥到河裡去。河裡有夜行的駁船駛過,汽畜聲非常尖厲,而船桅上的燈盞倒映在河水中,橙黃、深藍或者紅色,像流星拖曳而過,看上去非常美麗。
後來紅旗就在橋洞裡睡著了,紅旗以為自己會坐到天亮的,但河上的夜景很快使他厭倦了,眼睛困倦了就睡著了,紅旗入睡前依稀看見被他強暴的鄰家女孩,她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她的嘴裡塞滿了東西,半塊肥皂,一把鑰匙和一角翠綠色裙裾。
香椿樹街的人們到了第三天才知道打漁弄裡發生的事情,類似的男女之亂在城北的街區屢見不鮮,但是人們沒有想到事件的締造者是紅旗和美琪,紅旗十八歲,美琪十三歲或者十四歲,說到底他們還是孩子。
就有許多婦女捨近求遠地跑到打漁弄的石階上去洗衣裳,令人失望的是美琪家的門窗都緊閉著,有人知道鄭醫生帶著女兒住到美琪的外婆那兒去了。紅旗家的門倒是開著,紅旗的父親和伯父坐在八仙桌邊一口一口地喝茶,不作任何交談,紅旗的母親看不見,她無疑是躺在床上哭泣,洗衣的婦女們端著木盆從打漁弄裡慢慢地走過,沒有人敢冒昧地闖到紅旗家去饒舌,因為紅旗的哥哥紅海像一座黑塔把守著家門,紅海用一種敵意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經過打漁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