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達生和敘德仍然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七月裡他們到三十里以外的雙塔鎮尋找一個綽號叫和尚的武師,但是雙塔鎮上並沒有這個人,雙塔鎮只有兩巫年久失修的木質古塔,兩個城市少年懷著悵然的心情登上塔端,發現此處的天空高於香椿樹街的天空,此地的天空也藍於香椿樹街的天空。是敘德先忘了受騙後的不快,敘德的雙腳輪流敲踢著木塔頂端的欄板,他把雙手捲成喇叭狀對著塔下陌生的小鎮喊,李達生,李達生是個鼻涕蟲。達生也不甘示弱地如法炮製,他尖著噪子喊,沈敘德是堆臭狗屎。
被喊聲驚飛的是雙塔鎮的鳥群,香椿樹街遠在三十里外的地方,站莊小鎮的木塔上眺望北部的城市,看見的只是橫亙天地的水稻田和銀色的水光粼粼的河漢溝渠,城市只是意味著視線盡頭的天空顏色發生了變化,那裡的天空沉澱了一片煙霧的灰黑色。
達生難忘那次無功而返的夜途,從雙塔鎮通往城市的黃泥路變得黑暗而漫長,他們看著濃重的夜色一點點地堆積在自行車的輪子前面,他們想像了各自的母親在家門口守望和咒罵的情景,敘德對達生說,你娘肯定在大街上扯著嗓子喊你啦,達生說,我才不管她呢。敘德猜笑著又說,你不管她她管你,她把你管得像只小貓一樣乖。達生說,你放屁,我要讓她管住了還叫達生嗎?
問題是路上的一顆尖石子突然刺破了達生自行車的輪胎,輪胎像兩隻鐵環在夜間公路上絕望而刺耳地鳴叫起來。達生下了車,他說,真他媽倒霉,這下子回不了家啦,敘德說,就這麼騎吧,車胎沒氣照樣騎。達生在黑暗中撫摸著他從亡父那裡繼承的自行車,他搖了搖頭說,不行,這麼騎回家車子就散架了,我寧可推著車走回家。達生藉著月光看見敘德的兩條長腿撐著他的車子,敘德遲疑了一分鐘突然說,那我怎麼辦?我瞌睡得厲害就想趕回家睡覺去。達生沒有說話,達生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敘德又說,我要是先走你一個人趕路不會害怕吧?這時候達生冷笑了一聲,他說,廢話,我害怕?我一個人鑽墳堆都不害怕,還害怕趕夜路?你想先走就走吧,別跟我廢話了。
敘德騎著車先走了,達生聽見他的口哨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路邊水稻田的蛙鳴聲中,達生突然感到很失望。我操你個不仗義的沈敘德,他在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他想假如是敘德的自行車壞了,他一定會留下來陪敘德一起走回家的。
達生難忘那個七月之夜星月兼程的回家之路,黎明時分他聞見空氣中那股油脂和工業香料的氣味突然濃重起來,他看見城北地帶的工廠和民居在乳白色的晨曦裡勾勒出雜亂的輪廓,煙囪和青瓦反射出相似的幽光。達生在石橋北端的路面上踩到了熟悉的廢紙、西瓜皮和柏油渣,他扛著自行車一路小跑地翻過石橋,在石橋上他看見家裡臨河的窗口,窗口還亮著昏黃的燈光,那也是河水映現的唯一一盞燈光。
達生扶著車在石橋上站一會兒,他覺得他很累了,但他不想去找那些散播有關和尚武師謠言的人算帳,他確實很累了,除此之外達生的眼睛有點泛潮,但達生對自己說那不過是一滴夜露而已。
沒什麼,那不過是一滴夜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