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少林的第一天晚上,七索興奮得幾乎睡不著,躺在稻草堆上向小和尚問東問西,小和尚的答話卻讓七索覺得顛三倒四。
什麼學升龍霸與伏虎拳各要三十兩銀,學醉羅漢要價二十五兩,學懸鶴踢跟無影腳不二價二十三兩等等,就算是學最簡陋的猴拳也得花上一兩八分錢。不管學什麼都得花錢,根本是在瞎扯濫掰。
「怎麼可能?這世上哪來這麼多有錢人?」七索不信。
「這世上有錢有關係的人多的是,這幾年進得了少林寺大門的,不是當朝官宦的子弟,就是幫官宦掙錢的巨賈之後,一個比一個有錢,不僅把少林當成武學體驗營,還在裡頭互攀關係。」小和尚睏倦不已,翻了個身,「在山上是官商一家,下了山就是官商勾結。好一堆少林正宗,可恭喜你名列其中了。」
七索心想,這小師兄大概是被我吵煩了才隨口亂答,要不就是在說夢話。於是也不再打擾,試著在稻草堆裡睡覺。
隔天山雞一鳴,七索便醒來。手往胸口一摸,心還在怦怦怦怦地跳。
但一旁的小和尚卻不見了。
七索心中一驚,難道師兄丟下自己不管,一個人跑去做那千錘百煉的挑水功?
太奸詐了,果然一刻都不能疏忽。七索慌慌張張衝出柴房,這才看見小和尚正在湛藍的晨曦下打拳,七索才放下心,蹲下來看。
小和尚的拳打得極慢,出掌踢腿都像懸了無形的水桶般拖沓難行。小和尚又苦皺著眉頭,好像在思索什麼未解的竅門。
整趟拳打起來拖泥帶水,許多招式又一再重複又重複,簡直慢到了骨子裡。七索看得百無聊賴,直打呵欠。
好不容易等到拳「磨」完了,小和尚才拍拍七索的肩膀,兩人挑起空蕩蕩的水桶。
「水井在山腰上,遠得很,你量力而為吧。」小和尚說,卻將綁在水桶上的木棍給拆下,就這麼雙手提著。
「挑水是沒問題,但天都亮了,怎不見眾師兄們集體練武呢?」七索與小和尚並行,雖知道挑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手腳早躍躍欲試真正的武學身法。
「太陽還沒曬屁股,那些賊禿怎麼醒得了?」小和尚淡淡說道,雙腳健步如飛。
「不是吧?」七索暗暗佩服小和尚的腳力,單靠雙手各持兩隻大木桶,這兩隻大木桶質料紮實,就算是不盛水也重得很,他居然打算不靠肩挑光用手提。
「那些人只在黃昏時打打拳,就跟你昨天看見的一樣,其他時間都在打混,就算是達摩院裡的老和尚們,這麼早起來也是吃吃稀飯就去睡回籠覺,睡到中午才又起來,說穿了全是廢物。」小和尚為兩人的木桶汲水,然後又踏階而上。
「對了師兄,你剛剛在打什麼拳啊,怎麼像老媽子繡花似的?」七索也不諱言。
「昨晚不是跟你說,在少林不管學什麼樣樣都得銀兩?我沒半個子兒,只好每天黃昏遠遠看著那些賊禿打拳,自己依樣畫葫蘆慢慢揣摩,加上沒武功心法,怎快得起來?」小和尚繼續說著少林寺種種荒誕不經的現象。
七索驚訝小和尚的腳步幾乎沒有停滯,語氣也不見急促,自己一句話都沒吭就喘了起來。
小和尚腰桿挺直雙肩平穩,手中的木桶滴水不漏,七索雖然身子壯健,但為了跟上小和尚的速度,不免走得歪歪斜斜,水也從搖晃的木桶中給濺出了大半,濕了七索的褲管。
兩人將水挑到廚房裡的大石槽裡,廚房空無一人。
「又到樹下寫東西了吧。」小和尚喃喃自語,帶著七索繞到廚房後的小院道裡。
大樹庇蔭的院道下,一個中年和尚正抓著腦袋苦思,腦袋上都是紅通通的抓痕,渾然不知兩人在一旁。
那伙房和尚拿著小扁刀刻著膝上的木板,滿地細碎的木屑。
「子安師兄,這是新來的,叫七索。」小和尚開口。
那中年和尚一聽到有人喚他,連忙將膝上的木板揣在懷中,起身與七索握手。
「君寶啊,這位是?」中年和尚似乎有些駝背。
七索這才知道,這位苦苦自學的小和尚原來不叫什麼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而叫做君寶。
「他叫七索。以後他會跟我一起挑水給你,儘管使喚吧。」君寶說。
「七索小師父失敬失敬,我叫子安,管伙食已經好幾年了,東西卻還是做得馬馬虎虎,多多包涵,如果吃得不慣還請別告訴我,免得我心裡歉疚。」子安笑道,真是個不懂得區分「內心話」跟「出口話」的奇怪傢伙。
子安看看天色,似乎還早得很。搖搖頭,又跑到樹下繼續刻他的木板。
君寶帶著七索一揖離開,繼續往返山腰與寺內廚房挑水。
「子安師兄在刻什麼啊?在默背武功譜記麼?糟糕,我雖然識字,但少林寺要考筆試的話我一定完蛋大吉。」七索煩惱。
武功?少林寺裡最不流行的就是武功,七索的問題讓君寶差點笑了出來。
「他是在寫小說,雖然是偷懶,可也沒人管他,子安整天就是刻木板,看浮雲,鮮少跟人說話。」君寶說。
「小說?是指故事嗎?我最喜歡聽故事了,要是以後當大俠退休了,我就要回到我們乳家村當說書人。改天我得跟子安兄聊聊才是。」七索眼睛一亮,讓君寶略感驚訝。
「對了君寶師兄,我還沒依輩分起法號呢,我看那些忙睡覺的大師父們也沒空搭理我,不如你幫我起個名吧。」七索道。
「起什麼法號?如果你要排進少林寺的系譜裡,少說也得花上一百兩銀子,你給我啊?」君寶失笑。
君寶還沒發覺,今天他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因為平常慣被欺負冷落的他,多了一個同樣逆來順受的高手。這位高手不僅話多,還挺有莫名其妙的自尊,雖然水桶裡的水不斷灑出來,但還是想辦法跟上他的腳步。殊不知這位君寶師兄可是在少林寺挑了六年的水,腳下功夫極其紮實。
兩人就這麼一個勁地挑水,原本只消挑一個半時辰的,但君寶很好奇七索不服輸的氣何時才會枯竭,於是兩人中午到廚房吃了饅頭素菜後,便又繼續來回挑水,份量早超過君寶平日的雜工。
鄉下人的無知實在太可怕了,君寶心想。
他偷偷瞥眼觀察七索顫抖的小腿肚,跟逐漸彎曲的肩膀,他知道這小子要是無法跟上自己,鐵定不是因為自我放棄,而是腿抽筋、肩痙攣,到時候鐵定痛不欲生,這可不是君寶的本意。
於是君寶默不作聲結束挑水,扛著發臭的寺服,帶七索去更遠的山澗河邊洗衣。
兩人到了小溪旁,已有五六個小和尚在洗衣服。
七索心想,少林寺的運動量大,汗必定流得一塌糊塗,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做新人的當然要幫著師兄們洗衣才是。
「大俠張懸的兒子!來洗衣服啊!」
一個年輕和尚躺在溪石上曬太陽,雙腳泡在水裡,語氣極為輕蔑。語畢,大家都笑了起來。
君寶沒有應聲,只是蹲下,將衣服都給倒了出來。
七索不知道張懸是何等人物,但總聽得出大家語氣裡的嘲諷,他與君寶同一間柴房,又一起挑了半天的水,心中不免替君寶有些不平。
「這些娘氣的貴賓級寺服泡著水輕輕搓揉就行了,其他的衣服就練練手勁,看看能不能直接擰乾。」君寶教著七索,卻發覺七索根本沒有在聽。
七索看著一個僧人站在溪邊,學著君寶慢慢打拳的怪模怪樣,擠眉弄眼的,又惹得眾人捧腹大笑。看來君寶是少林寺最被瞧不起的人。
七索瞪著嬉鬧中的眾僧,人家說修武先修德,這話在這些人身上一點都看不到。
「他叫君寶,不叫什麼大俠張懸的兒子。」七索開口,君寶趕緊塞了幾件臭衣服給七索,示意他別亂說話。
所有僧人都止住笑,看向躺在溪石上曬太陽的年輕和尚。
年輕和尚懶洋洋地坐了起來,打量著正在洗衣的七索。
七索被瞧得很不自在,但也沒有避開。
「我聽得旁人說,昨天傍晚有個沒錢的傻子進了少林,還配給了大俠張懸的兒子當跟班的,叫什麼七索。七索?好個歪七扭八的名字。」年輕和尚的眼睛如鉤,嘴唇上翹,模樣有如綠蟒。
「說話乾淨點,大家都是師兄弟,至多是先來後到,有什麼好取笑?」七索怒視著小和尚,氣氛一時僵住。
「怎麼?得罪了方丈還不夠,現在又想得罪我韓林兒?」年輕和尚說出自己的本名,站了起來,活動著筋骨,一場溪邊的私鬥看來不可避免。
韓林兒是打雜僧人中的頭頭兒,雖然不是廣施銀兩進來,但靠著天生的統御氣質跟聰穎,迅速在洗衣房裡當起了老大。
人比人,人鄙人,韓林兒平時也受夠了大官顯要子弟的氣,遇到了君寶這人人欺負的角色,自然要威風上幾句。
韓林兒踩著溪石几個跳躍,來到七索的面前,摸摸七索新鮮的光腦袋。
「你還沒學武功吧?那很好啊,我一隻手一隻腳讓你,使出半套金剛羅漢拳會會你如何?你儘管使出你們鄉下人驚天霹靂的扁擔拳、耕牛掌,看看能否沾上我半點衣角。」韓林兒玩著七索的腦袋,又是摸摸又是敲敲的,毫不把七索放在眼底。
七索感覺心頭火熱,但心底明白自己絕非韓林兒的對手。
必輸的架打起來很無味,又怕被逐出寺,七索不禁耳根發燙。
「洗衣服就是了,不回話一下子就過了。」君寶低聲勸道。
七索奮力將衣服擰扭得作響,洩恨似的。
「不敢還手是正確的選擇,本來嘛,咱們就等著你過來,別跟著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怪沒前途的。」韓林兒蹲下,笑嘻嘻看著七索,「把他的鼻子給踢斷,就讓你這硬脾氣的死鄉下人入伙,怎樣?」
七索難以置信地看著韓林兒。
怎麼一出了乳家村,混賬這麼容易就遇得到?
「欺負人到底有什麼好處?」七索問,他是真不明白。
「問得好。」韓林兒臉皮雖笑,但心中漾怒。
這鄉下人的講話方式真是機掰透頂,讓他一時之間找不到話回。
君寶看著七索。其實他並不介意被踢幾下,他習慣了這種事。
韓林兒冷笑,站了起來。
「那就是不打?」韓林兒。
「不打。」七索根本不用多想。
「逃是逃不了的,待會黃昏練拳時有你受的了。」韓林兒訕笑,伸指在七索的腦袋上一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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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盼到了七索最興奮的時候,黃昏時的集體習武。
少林武功流傳甚廣,民間武館十之八九都打著少林正宗的招牌,即使沒練過也聽聞過一二。
說書老人提過,少林功夫硬打快攻,動作時步催、身催、手催,以迅疾見長,以剛猛為本;武術講究「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少林武功的氣充滿陽剛威武,成者手開頑石、頭碎石碑,金鐘罩功夫甚至刀槍不入。
君寶沒有參加黃昏時的集體練武。除了另一個悲傷的原因外,也因為七索入門時再怎麼說也有兩隻老母雞,君寶入寺時可是兩手空空。
他只能站在柴房上頭,遠遠臨摹眾人練武的表象,依樣畫葫蘆。
五百多人浩浩蕩蕩排在少林寺的大殿前,依照服飾華貴的程度或前或後,像七索這種等級的勞役寺僧只能站在隊伍的最末端。
七索有些焦急地踮起腳尖,生怕待會看不清楚大殿上方的示範動作。
「今天要學什麼?不曉得咱們夠不夠錢?」站在七索前面的兩僧竊竊私語。
「上個月我們學了無影腳,現在只剩二十多兩銀子,等一下要是教太貴的,我們只好閃到廉價拳區了。」一僧歎道。
七索聽了不禁緊張起來,手心全是汗。他可是一毛都沒有。
一個油光滿面的和尚上台,大家熱烈地拍手。
「大家好!今天的課程很高興請到少林第一武僧,敝寺的大師兄垢滅蒞臨指導大家。大師兄乃達摩院第四十七期第一名畢業生,目前擔任本寺達摩院的首席講座。大師兄不僅精通僅剩的五項少林絕技,還自創所費不貲的盤古開天拳,在上個月經過達摩院認證,已經名列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成就非凡!」主持人握拳激動不已。
方丈笑瞇瞇地站在一旁,台下又是一陣掌聲。
大師兄上台,睥睨著台下眾僧。
七索認出他是昨天喝罵自己入寺夢想的那位武僧。
「今天要教大家的,只怕大家學不起,就是本人自創的盤古開天拳!」大師兄神情自負,負手身後,「不是我自誇,這路拳光是表面就有六六三十六種套路,卻還隱含一百零八種出其不意的變化,本來應當要收足大家一百零八兩銀子,但怕大家沒錢又好學,今天大減價,只要三十六兩,如果跟本人另外自創的天狗食月腳一起學,只要七十二兩。」
「一招不留,拳拳真心!一個禮拜保證教到會!不會絕對全數退費!」主持人用力補充,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學成後頒發七十二絕技之六的證書,證書上還會有大師兄的親筆簽名喔。」方丈慈藹拈鬚,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
台下一陣鼓動,眾有錢子弟交頭接耳,紛紛點頭稱善。
昨天才剛剛進來的大胖子高聲道:「減什麼價!江湖兄弟敬我一聲金轎神拳錢羅漢,難道是叫假的?廉價的拳腳爺才不屑學!就一百零八兩!一兩不減!」
「說的是,江湖上人人都稱我拳金腳銀王三哥,學拳當然得一分錢一分貨!」
「舊的拳太老套啦,爺才沒勁學,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一定要趕在流行起來前學才風光啊,一百多兩根本沒什麼了不起。」
其餘有錢子弟紛紛點頭稱是,卻苦了排在最後的幾個勞役寺僧。
於是大殿前願意學盤古開天拳的有錢公子哥兒們繼續待著,等候大師兄親自教打套路,其餘人則被主持人領到角落的大樹下。
七索欣羨地看著遠處的練拳爺們,又看看週遭。
韓林兒正在前方冷笑地看著自己。
「你們這些窮光蛋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學武功就是這麼一回事,按招計費,何況是咱武學泰斗少林寺?行了行了,你們的錢夠學點什麼?」主持人打呵欠。
「我們湊足了二十兩銀,希望師兄用團體價算我們便宜一點。」韓林兒恭恭敬敬上前,奉上二十兩銀。
七索愣住。
二十兩?湊足?自己連半兩銀子也沒有,也自認不在那些勞役寺僧的團體裡,何況稍早前還有些不愉快,更別想被韓林兒列入他口中的「我們」。
「下次記得多湊點啊,二十兩三十個人學——那就教你們十八銅人裡的猴拳吧,至少闖陣下山時用得著,可別說我沒關照你們。」主持人拍拍手,喚來一個略嫌胖大年長的和尚。
主持人大略介紹了那胖大和尚的來歷後,拿了其中十兩銀便走了。
胖大和尚是鎮守銅人陣裡的猴拳關卡的圓剛師兄,他已守關多年,精通猴拳,也只是精通猴拳,其餘一概不通。圓剛平日就靠教猴拳跟受賄攢錢,期待有朝一日下山買田娶老婆。
「猴拳雖然簡單,但練起來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從今天起一個禮拜天天都得學著。首先要記得一個口訣:他強腳先行,遇弱手速攀,靈動勝強心,處處是樹梢。」胖大和尚漫不經心講解著,示範起動作活像只癡呆的肥猴,一點都不靈動。
七索不願佔人便宜,摸摸鼻子,落寞地轉身要走。
「那個打麻將的七索!站住!」韓林兒的聲音。
七索轉頭,只見韓林兒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示意自己入陣。
「想逃嗎?不急。」韓林兒似笑非笑。
只是想藉機光明正大揍我一頓吧?七索心想,但怕挨打就別學武功,一咬牙,便入了陣,站在眾人邊緣看著圓剛示範。
圓剛雖比劃得很沒勁,但好不容易湊足銀兩的眾人卻挺用心。招式之間最忌死背套路,每個人在練套路時都將口訣心法問了個明白,好思量如何在招與招之間適當地黏合應敵。
平時就很喜歡亂打一氣的七索,很快就將七十二路猴拳牢牢記住,更將口訣想了又想。
口訣中「他強腳先行,遇弱手速攀」十字直指猴拳的武術核心,表示這是一套以機巧為主的拳法。強調一個「快」字,遇到比自己強的對手便要以腳力周旋尋找縫隙,當然要快,遇到比自己弱的對手就毫不遲疑攻擊,速度更是快上加快。
「靈動勝強心」指的是猴拳並非奔雷氣勢的拳法,若存著好強的心就容易執著,執著就固執於招招取勝,失卻靈動糾纏的意義。
「處處是樹梢」則是法門,在意念之間支撐著拳法的神髓,意思是即使身踩平地,也要有雙腳踩踏樹梢的躍動感,若是在室內則需想像四壁皆可踩踏借力,從各個方向攻擊敵人。
習武如果沒有口訣心法配套著學,常常會失去拳法的結構與目的,更因為單人練習時往往要與想像中各式各樣的敵人對打,若章法亂了套,很容易就誤入歧途,將拳練弱事小,若此拳法有特殊的內功應對,只學拳形而不學功法,嚴重者更會走火入魔。
記心好的七索一遍又一遍打著拳,還越打越快,但他注意到遠遠的柴房上頭,室友君寶正有樣學樣,心念一動,便刻意將動作打得特別緩慢,想讓君寶瞧個清楚。
眾勞役僧人在角落練習著固定的套路,資質魯鈍者尚且領悟不到口訣的妙用,只是揮汗如雨地跟著圓剛的姿勢照打。
而韓林兒在資質上出類拔萃,很快就進入狀況,雙腳猶如踩踏在樹梢上擺動。他見七索似乎已經記熟套路,這才出言挑戰。
「七索,光是跟空氣打有個屁用,來來,朝我身上打幾拳看看。」韓林兒笑嘻嘻下戰書,一步步逼近。
七索猶疑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這邊,連圓剛都停下動作乘涼,期待好戲登場。
「放心,我只用猴拳跟你打,新學乍練不佔你便宜,怎樣?」韓林兒的腳步繞著七索,盤算著要從哪裡教訓起。
「那我就不客氣了。」七索學著說書老人口中的「深深一揖」開場,卻猛然被韓林兒一記腳掃勾倒,臉上熱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七索大怒,想跳起來,卻被韓林兒猴子偷桃抓了私處一把,痛得蹲下。
「你完全不行嘛!起來!」韓林兒一腳往七索屁股踹去。
不料七索一個勾手抓住韓林兒的腳,韓林兒一愣,七索一扯,掄起拳頭便打。
韓林兒的身子借勁一翻,另一腳直接掃到七索的面門。
「這也是猴拳嗎?」七索倒下,鼻血如注。
「招式是死的,連這點道理也不懂啊?」韓林兒大笑。
兩人快步相互纏繞,然後同時往對方身上踢腳。
韓林兒畢竟在少林待了一年多,無影腳、破空腿、麒麟掌、金剛羅漢拳、地躺拳、梅花指都學過速成班,論動作論應變都遠非七索可及,兩人互踢的這一腳快慢有別,七索登時往後飛了出去。
「好!」韓林兒自讚腳力非凡。
卻見七索一落地就縱身而起,朝自己衝來。
少林寺裡有什麼賺頭?韓林兒等勞役寺僧一向都是有錢公子的僕役,不僅幫洗衣幫按摩幫拍馬屁,有時也會安排幾座空轎子帶度假的大爺們下山晃晃。
但奴才做慣了也想支使點奴才,七索的出現正好給大家一個欺負平反的對象,若七索一下子就給打趴了反而沒意思,就是要勢若瘋虎才有搞頭。
「有意思。」韓林兒大笑,朝七索又是一腳。
七索往旁快躲,繞到韓林兒的背後作勢虛踢,韓林兒不閃不避,毫不猶豫就連拍十掌,七索縮腳往後速退,完全不硬接。
兩人雖然武功低微,但全按照猴拳的精要在比試,看得眾僧點頭稱是。
「還閃!」韓林兒已連續三十招都碰不到七索,心中很悶。
「難道站著挨打?」七索雖然腳力輸給韓林兒,但鄉下人不僅無知卓絕,腳的氣力也綿長。踢不過人家,閃躲還行。
韓林兒冷笑,眼見七索給自己慢慢逼到落葉滿地的深處,於是一腳踢開積葉,落葉直撲七索,韓林兒往上躍起,使出猴拳裡的脛擊。
七索冷不防給踢中,胸口痛得快碎開,但總算死命抓住了韓林兒的腳。
「就是要你抓到!」韓林兒竊喜,打算回身用另一腳展現連踢快技,一口氣將七索踢昏。
但七索可沒再使用猴拳的反抓,而是一個肘擊朝韓林兒的足脛骨用力砸去。
韓林兒慘叫一聲,那連踢自然就失控踢歪了。
七索逮住機會,朝韓林兒的臉又是一掌,但韓林兒後發先至,用梅花指戳了七索撲向面門的掌心一下,七索痛得哇哇大叫。
幸好這梅花指只是速成班的產物,韓林兒也不是勤練武功的乖學生,否則七索這隻手掌鐵定要廢了。
韓林兒憤怒不已,趁著七索痛徹心肺,幾招名為猴塞雷的連續手腳技將七索打得暈頭轉向,不消幾個起落,七索便趴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了。
眾僧拍手慶賀,韓林兒兀自摸著左腳上被七索肘擊命中的痛處,瞪著狗吃屎的七索。
他的心中有些佩服這傢伙,才來第二天,就可以跟自己玩得這麼起勁,還算有點資質。至於勇氣嘛,大概全場的人加起來也不會有他多。
「謝……謝你。」七索氣若游絲地說。
韓林兒愣住,這傢伙被自己打成那樣子,居然還感謝自己?
「該不會把你給踢瘋了吧?」韓林兒一說,大伙又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以後還能讓我一起學拳,大家不管怎麼打我我都沒關係。」七索沾滿鞋印的臉好像在笑,儘管渾身都發疼,「學功夫真是太有趣了。」
韓林兒哼哼兩聲,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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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要不要下山玩玩?我跟拓拓兒飛鴿傳書下山,今晚調了幾頂轎子到山下的嬉春院嫖他媽的,算你一個啊!」
「不啦,少林七十二絕技失傳的大好時機,我可要加緊投稿,看看能不能名列少林新七十二絕技之一。我爸知道的話一定高興死了,千秋萬代之後我也在少林的浩浩歷史裡啊。」
「這麼長進!進行到哪裡了?拳法叫什麼名字?」
「還在琢磨、組合咧!我這套拳融合了鷹取功跟劈空掌跟羅漢拳,名字可了不起,叫殺龍滅鳳拳,怎樣?光名字就震天價響了吧?」
「是啊,可夠勁了!但別忘了在稿子裡添上一千兩銀子,不然想都別想。」
「早知道啦!區區一千兩怎能心安,我打算丟三千兩!那你呢?有沒有興趣?」
「我大字都不會一個,投個屁稿啊,哈哈哈哈!」
鬧哄哄的大飯堂裡,七索與君寶等勞役僧眾忙進忙出,收拾碗筷,張羅著大爺們的胃,聽著令人作嘔的銅臭誑語。
渾身是傷的七索處於極度震驚的狀態。
他萬萬沒料到,自唐以降享譽數百年的少林寺竟墮落到如此地步。什麼下山玩女人?什麼砸錢投稿七十二絕技?這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習武最高殿堂嗎?
方丈等高階僧人坐在飯堂中央,許多官宦子弟一個接一個過去敬酒,還吆喝著划拳,現任少林第一武僧的大師兄還笑嘻嘻站在飯桌上,胡亂示範醉羅漢怎麼個打法,簡直是醜態畢露。
「失望嗎?」君寶蹲下來,清理著桌子底下骯髒發酸的嘔吐物。
「我不懂,難道我先前聽到的少林傳說都是假的嗎?」七索的腦袋一片空白,看著方丈的鬍子泡在酒杯裡。
一個穿著華貴的高壯學徒醉醺醺走到君寶面前,君寶立刻將身子站直,暗自屈膝架好馬步,無奈地看著不明就裡的七索。
「大俠張懸的兒子!爺要投稿那個……那個……少林新七十二絕技!叫七七四十九變之陰陽五行崩山掌!算你狗運可以讓爺試招!當心等會被打到吐血而死!」醉漢大聲嚷著,所有人都看向這邊。
醉漢瞪著站得挺直的君寶,突然伸出手指往君寶身上一陣亂點,君寶吃痛,但仍咬牙不作聲。
最後醉漢雙掌胡亂一拍,君寶往後一摔,砰的一聲巨響,將一桌的飯菜給砸爛了。
七索大驚,趕緊衝到君寶旁,只見君寶跟自己眨眨眼,表示自己無恙。
「新來的!聽說你的名字很是好笑!說來聽聽!」醉漢將七索凌空提了起來。
「我叫七索!」七索憤怒大叫。
「怎不叫紅中啊!七索又沒有台!」醉漢哈哈大笑,週遭寺僧更是笑彎了腰。
「紅中是我鄰家的女孩兒!關你什麼事!」七索怒極。
醉漢笑嘻嘻一手提著七索的脖子,一手就這麼在七索的肚子上連擊三下。
七索一陣暈眩倒在地上,隨即聽見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耳邊盤旋。
微微睜眼,一錠小元寶躺在腦袋旁,顯然是這一拳的試招報償。
「大師兄你可是看見的了!我這七七四十九變之陰陽五行崩山掌可是很有搞頭的啊!哈哈!哈哈!到時候要加分啊!哈哈!」醉漢吹著拳頭大笑。
大師兄瘋狂拍手稱好,顯然也是醉翻了。
七索被君寶攙扶起,踉踉蹌蹌在眾人訕笑聲中離開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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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晚飯,幾頂點了紅燈籠的轎子依約上了少林,韓林兒等勞役寺僧恭恭敬敬撥開轎簾,鋪妥墊褥,放好水果,領著公子爺們下山玩樂。
君寶與七索坐在柴房上方,看著紅轎子在寺口魚貫離開。
君寶說,這一下山,喝得酩酊大醉還不打緊,有些人還會將妓女帶進寺裡胡幹,真是荒唐。
「據說上一個梯次畢業下山的,還有人將女人抱到大師兄床上去的,說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大師兄還頗為滿意。」君寶站在屋頂上。
雙腳凝踏,君寶雙手在夜風中緩緩擺動,依舊模仿著黃昏時學到的猴拳架勢。
七索將頭埋入兩腿中間,不讓君寶發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好久了,七索都默不作聲。
晚上的山野酒席與妄言誑語,完全沖銷了他黃昏初學猴拳的快樂。
七索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學的猴拳是不是真正的猴拳,還是不三不四的投稿發明。難道學武功已變成公子爺們打發時間的消遣?摸著肚子,還在發疼。
幾聲寂寥的蟲鳴。
少林裡能呼吸的幾乎都睡著了,除了禪房裡偶爾爆出賭天九牌的嬉笑聲音外,堪稱寧靜祥和。
寺院角落,小小柴房裡堆著滿地斷柴。
月如銀鉤,柴房屋頂上,君寶的身體隨風擺盪,動作已無一開始模仿猴拳時的凝重,反而變得輕曳鬆軟起來。
但君寶出拳踢腳的速度卻仍舊緩慢,看在七索的眼中有說不出的矛盾。
「君寶,猴拳就是得快,你這樣無視口訣會走火入魔的。」七索忍不住勸道。晚飯後,他早就毫不避嫌地告訴君寶猴拳的口訣心法以及應用的解釋。
但君寶儘管明白,還是胡打一氣,用自己的慢動作重新演繹著猴拳。
過了很久,七索這才發現自己早看呆了。
君寶的動作軟綿綿的,招式之間逐漸沒有間隙,沒有半點勁力,卻脫卻了斧鑿痕跡,呼吸平和緩順。
似是從未見過的舞蹈,一看就無法挪開眼睛。
看似有氣無力,有如柳樹飄搖。
君寶笑笑,他覺得通體舒暢,肌肉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要說快或慢,對一個正沐浴在月光之下、享受自我舞蹈的人來說已不是那麼重要。
「慢慢來,比較快。」君寶頗有哲理地說。
七索笑笑,對於似是而非的語言他可不想花心思。
不過他還懂得捲起袖子。
「就在這屋頂上過過招怎樣?看看是你的慢靈光,還是我的快管用?」七索擺出猴拳架勢,輕輕在屋頂上躍動著。
「真的嗎?」君寶眼睛綻露驚喜。
因崇仰父親,君寶與七索同樣對武學感到癡迷,但進少林六年來完全沒有與人交手過,或者說,只能挨打不能還手。
「當然了,你這麼慢,就算被打到也不會痛到哪裡去的!」七索哈哈一笑。
七索天生的平衡感本來就好,在屋頂上像猴子般與君寶鬥了起來,一下子踢一下子連續快拳,打得君寶幾乎無還手機會。
但君寶長期嚴格自我訓練,手勁頗大,只要來得及擋住七索的快攻,七索就覺得打到石塊那樣疼痛。
一百回下來,七索這才發覺君寶幾乎沒有離開過腳下的方寸之地,只是將身子緩緩移動與自己面對著面,反而是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
「太奸詐了!」七索越來越快,他就不信君寶這種龜速戰法還可以招架多久。
君寶又挨了好幾拳,但他的身子早習慣了挨打,七索的攻擊簡直不痛不癢。他的眼神似乎在深思什麼。漸漸地,七索快速機靈的身法已變成單純的肢體動作。
君寶發覺他只要不攻,單純堅守著腳下方寸之地,即使偶爾將動作突然加速,七索的攻勢也根本滲透不進來。
「七索,你可以再快一點嗎?」君寶茫然道。
隱隱約約,他似乎回到一個人獨自舞蹈的時候。
方寸之內,他無堅不摧。
「好自大啊,真討厭。」七索想辦法更快些,但心底驚奇無比。
無論他怎麼突擊,兩眼漸漸無神的君寶都能毫無困難地擋下,而且動作一點也不繁複,有的動作像砍柴,橫劈、直砍、斜剁;有的動作像挑水,搖晃、橫擺;有的是自己剛剛教君寶的猴拳;遇上自己想撲過去扭打,君寶就乾脆輕輕扭身避開。
好厲害。七索心中驚歎,完全忘卻了身上的疲累。
好舒服。君寶心中喜悅,打鬥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夜深了,兩人身影繼續纏繞交錯。
在銀色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