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咚。”
一粒小石子輕輕地飛進窗戶的縫隙,帶著天空將明的藍色微光敲上我的床緣,沒發出一點累贅的聲音就將我吵醒。這是狄米特的拿手好戲,他打水螵的技術僅次於蓋雅爺爺,狄米特能夠在湖面上讓扁平的石子蜻蜓點水、濺出八個水波。
我趕緊起床,快速地換上粗布衣裳,套上草鞋後,躡手躡腳地將窗戶打開,月亮還掛在天上,但天空已經蛻去黑甬,套上深藍的醬色,現在大概連史萊姆叔叔都還沒起床到牧場擠牛奶吧。
我往下一看,狄米特坐在我家庭園的籬笆上笑嘻嘻地看著我,山王則跪坐在三條守護菜園的狼犬前,伸出手大膽地撫摸它們的頸子,三只狼犬都撒嬌似地將頭埋在山王的懷裡親熱。真是太不可靠的衛士。
海門穿著連身工作服,卷起袖子看著我,示意要我照以前那樣跳下,我點點頭,毫不猶豫就往下跳,海門像接高飛球一樣輕輕將我接住,再慢慢把我放下。海門從三年前就開始有力氣接住從二樓跳下的我,後來我慢慢長大,海門的力氣也慢慢跟上。
公雞還沒啼叫的這時,我們四個小鬼已經迫不及待要去森林深處探險了,因為這幾年來我們早已把方圓五公裡探索完畢,為了將我們的版圖擴張到“不知道通到哪裡河”下游約八公裡處,並且在天黑前趕回家,我們必須非常早出發。當然,除了不太有人管的海門,我們都已作好被父母痛揍一頓的准備。
“湯姆跟哈克呢?”我小聲問道,四人走在蛙鳴蟲叫的田園小徑上。
“狄米特連續丟了八顆石子,湯姆睡得很死,一點反應也沒有。”山王說道:“哈克昨晚病了,不知道幾天才會好。”
“今天還是我們四個啊。”狄米特笑笑。
“那你弟跟狄米特的妹妹呢?”我問。
“我弟年紀太小了啦,狄米特的妹妹更是不堪一擊,帶他們出來太危險了。”山王鄭重地說:“今天我們要挑戰的,可是相當危險的地帶啊!我還偷了我爸的短刀出來!”
男生就是喜歡吹牛,老是把探險游玩說得險象環生,但我倒蠻喜歡這樣的氣氛,尤其是天未破曉的小路上,就算是平常熟悉的老地盤也顯得有點恐怖陌生,這些都令我感到心情飛揚,至少在我變成真正的女人前,我希望能夠離“淑女”兩個字越遠越好。
穿過田園小徑,我們在最熟悉村莊野外的海門帶領下,快速通過偶有毒蛇穿梭、獵人陷阱零星暗布的灌木林,來到前年夏天我們一起搭建的樹屋下。
海門說:“我去拿干糧。”說完便身手矯健快速攀上樹屋,隨即背著四只布袋攀下。布袋裡裝的是我們三天來從晚餐跟午餐中暗自節省下的干果與面包,當作是今天所有的糧食,雖然沿途很可能有野菜蔬果可以采集,但這畢竟太冒險了,也會花費掉太多探險之外的時間。
山王掩不住內心的興奮,匆忙與狄米特將胡亂拼湊的“巨斧一號”拖出用雜草與石塊遮掩住的“船庫”,我們各自背著干糧,在瑩藍天空下伸出手掌交疊在一起,大家的眼珠子都喜悅地溜滴滴打轉,手掌往天空奮力一張後,我們完成了我們自稱為古老相傳的出航勝利儀式。
山王率先跳進由六個大木桶與許多木板拼接而成的“巨斧一號”,暑假中最驚奇的冒險就此展開!
“今天一定要知道‘不知道通往哪裡河’到底通到哪裡。”山王坐在船頭大聲吼道。
第十二章
船頭,只不過是六個大木桶中位於最前端的一個。
這艘“船”的建材一共搜刮了摩賽爺爺的浴桶(也是最大的木桶,船長山王專用)、史萊姆叔叔的浴桶(副船長狄米特專用,在我的前面)、弗洛姆外公的浴桶(我專用的)、村長的浴桶(海門專用的,在我的後面)、瑪沙阿姨用來裝雞飼料的木桶(山王偷的,救生艇甲)、還有布勞岱伯伯丟在教堂後面的破木桶(救生艇乙)。
巨斧一號便是用粗繩與釘板將這六個大木桶系在一起,再綁上三根長竹竿,套上窗簾與被單作成的風帆,就這麼大功告成。
四個勇敢的水手,便在高聲歌唱中順著水流與風,在逐漸稀釋於淡藍天空中的月亮下,向“不知道通往哪裡河”的下游邁進。
幸運的,我們只有十四歲,卻也可惜,我們只有十四歲。
“喂喂喂,我可是無論如何都要在天黑前回家啊,就算沒辦法知道它究竟通到哪裡也一樣。”我的態度堅硬。
“附議。”狄米特也說道,但他的臉上盡是笑意。
“我無所謂,就這麼航行五天五夜也沒問題。”海門咧開大嘴笑道。
狄米特拿起陶笛,將腳跨在木桶邊緣,舒舒服服地躺在木桶裡吹起自創的小曲子,天色逐漸清朗,昨晚睡得很不安穩的我深深打了個哈欠,趴在木桶上看著不疾不徐的河面低聲跟著狄米特的曲子亂哼。
這條“不知道通到哪裡河”是村子裡的小孩子一齊取名的,在這條河靠近村子的灌木林與沼澤都是村子小孩的勢力范圍,但像我們這樣策劃三個月沿河而下探險,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壯舉,就算回家後會被揍到鼻青臉腫,這難忘的一天我們也可以跟其他的小孩子說嘴好幾年了!
“跨過‘封印之樹’,我們就正式跨進未知的領域了。”山王指著一棵怪模怪樣的河畔大樹。封印之樹是山王自己命名的,我們以前在河上練習操控巨斧一號時,最遠只來到過這裡。
我拿出蘋果啃著,海門拿著兩柄木槳悠閒劃水,雖然他根本不需要劃槳。山王拿著筆直的樹枝在船頭胡亂刺水,狄米特索性脫下鞋子,將兩只腳丫子跨在桶子上,浸在沁涼的水中。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大概過了一刻鍾,河邊的景色依舊變化不大,跟我們以往看到的差不了多少,只是河面寬了不少、湍急了些,我們在燦爛陽光下開始疲倦。
“你覺得這條河會通到哪裡啊?”我又打了個哈欠。
“通到幽冥之泉?魔狼之山?鬼哭巖?還是血殺島?”狄米特停下吹笛,煞有介事地說。這些都是我們小時候坐在草地上胡亂幻想的名字。
“我看是通到另一個村子。”海門大刺刺地將冒險的氣氛揍垮。
“該不會是女巫咒村吧?聽說那個村子裡住的都是專門吃小孩老二的女巫!”狄米特歎息:“看來只有崔絲塔能夠平安無事回家。”
我笑了出來,狄米特真是滿嘴胡說八道。
“吃小孩老二的女巫?”山王驕傲地說:“我跟海門一分鍾就將她們全都丟進河裡喂鱷魚!”
“白癡,這河裡沒有鱷魚。”我正經八百地說:“不過身長十公尺的超級大蟒蛇倒是有很多只,鱷魚早就被吃光了。”
“胡扯。”海門歪著頭。
“還有翅膀完全打開時足足有一哩長的超級大鳥,它一飛,半個黑森林就會刮起狂飛暴雨!”躺在木桶中的狄米特憂心忡忡地說,我見了反而好笑。
“要是有那麼大的鳥,它飛起來的時候我們早就看見了。”海門嗤之以鼻。
“狂風暴雨的時候你會出門嗎?你會死盯著天空看嗎?”狄米特憐憫地看著海門,海門一時無法辯駁。
山王哈哈大笑:“別擔心!那只超級大鳥已經餓死了!因為根本沒有足夠的東西喂飽它啊!哈!哈哈哈!”
我們都笑了起來,這時河面驟然變窄,彎彎曲曲的河道旁的樹木突然變得高大起來,籐蔓也多了,不僅陽光變得疏疏落落,巨斧一號也失去了寬闊的順風,坐在船尾木桶劃槳的海門手中的槳木變得沉重。
我注意到河水好像變得有點混濁。
“這樣比較涼快啊。”狄米特笑笑,他的招牌寬邊草帽將臉整個蓋住。
比較涼快?
“有點陰森啊。”山王皺著眉頭,假想著前方出現可怖的女巫,手中的樹枝像寶劍般砍落。
此時我瞥見狄米特泡在水中的腳踝,竟有兩只水蛭惡心地吸附在上面,我喊道:“山王!幫狄米特把他腳上的水蛭拍掉啦!”
狄米特一聽大驚,簡直要翻落到河裡,山王無法瞄准水蛭,只好大叫:“不要亂動!我一劍就將它揮掉!”
但狄米特依舊將船晃得劇烈搖擺,我緊緊抓著木桶大叫:“不要那麼膽小好不好!船都快翻了!”
“我沒翻啊!”倒頭蔥的狄米特大叫,兩只腳拼命亂動。
“吼∼不要亂翻啦!”站著的山王差點摔進河裡,一只手扶著木桶,一只手拿著樹枝往狄米特的腳踝一刺。
此時巨斧一號猛力翻動,海門大叫:“怪物!”
第十三章
“怪物?”我尖叫,看著海門的身形拔起,拿著兩柄木槳緊張地看著黑黝黝的河面,此時巨斧一號反而平靜下來。
但除了幾片浮木外,我根本什麼也沒有看見。
“什麼怪物?!”山王神經兮兮地大叫,狄米特趕緊將身子翻正,顧不得腳踝上的水蛭,雙眼緊張地埋在大草帽下東顧西盼。
“我也看不清楚,總之是像蛇一樣的東西,很大!”海門認真地說,語氣中仍透露出恐懼。
海門才剛說完,一道巨力撞上船底,系住木桶的繩子慘然斷裂,六個木桶天旋地轉翻掉,我害怕地尖叫,沉入水底前我看見一只又粗又大的黑色水管“張開大嘴”一口將用來當作救生艇的空木桶“咬碎”,天啊!
我在漆黑的水裡亂抓亂動,惶恐地往岸邊亂撥水,生怕自己被黑色水管給吃了,但泳技冠於全村女孩子的我居然因為太緊張而身體僵硬,怎麼也夠不到岸。
“抓住!”
海門大吼,木槳擊入水中用力拍在我的身上,我沒多想就死命抓住,海門用力將木槳舉起,連人帶槳用力朝岸上一揮,我輕輕落在靠近河岸的淺水裡,我趕緊站了起來,將嘴裡的髒水咳出,看見海門站在載沉載浮的木桶上,雙手拿著剩下的一柄木槳朝黑色水管砸了下去,黑色水管居然張大嘴巴露出亂七八糟的牙齒朝天低吼,隨即又沉入水底。
海門大吼大叫的,釋放著眾人極度恐懼的情緒,狄米特冷靜地坐在木桶裡觀察暫時平靜無波的水面,雙手慢慢撥水想要靠岸,山王不知何時已經濕淋淋地站在另一端靠岸的水中,手中不停拿著石塊丟進水裡,大叫:“你們兩個快上岸!快啊!”
我尖聲大叫:“逃到這裡!山王你也想辦法逃到這裡!”
海門將木槳伸到狄米特頭上,說道:“抓住!”
狄米特正要伸出手來時,黑色水管又沖出水面,將狄米特跟他的木桶拋到天空中,張大嘴巴等待著狄米特變成它的盤中飧。
“可惡!”海門使勁全力將木槳轟進黑色水管滑膩的身軀,黑色水管吃痛,往旁用力一撞,將海門壓入水中,狄米特哇哇大叫落入水中,我與山王分別在河的兩端丟擲石塊掩護狄米特游到我這邊。
“快救海門!”狄米特叫道,快游到岸邊,但黑色水管並沒有吃掉海門,反而朝狄米特撲來,我嚇得腦中一片空白,拿著木槳沖到狄米特將要靠岸的地方,大叫:“怪物在你後面!快!”
黑色水管在狄米特身後游動,山王不顧一切躍入水面,拿出綁在腳上的短刀游向黑色水管,海門則試著抱住跟他大腿一樣粗的怪物。
“離他遠一點!”山王惡狠狠地將短刀插入黑色水管的皮裡,海門在他身旁對黑色水管又抱又咬的,兩人一齊被瘋狂顫動的黑色水管震開,但狄米特已經跟我安全地站在岸上。
我似乎可以感受到黑色水管的憤怒,它的身上發出濃烈的惡臭,不知道眼珠長在哪裡的它,此時仿佛正陰森地瞪著不敢亂動的山王與海門。
“喂,刀呢?”海門試著將腳構到河底。
“插在它身上了。”山王蒼白著臉。
黑色水管醞釀著吞吃天地的情緒,一動不動地泡在水面上,橫在我們四人中間。此時我也看清楚它的樣子,全長大約四公尺,一個手掌寬,就像一條超級大水蛭!
“真是大冒險。”狄米特將我手中的木槳拿去,眉毛滴著水,一步步慢慢靠近大水蛭。
山王的胸口喘伏,海門的眼睛瞪大,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陽光突然尖銳地刺進籐蔓密布的樹林裡,照耀在髒髒的河道上。
大水蛭迅速鑽進水裡,海門大叫:“快閃!”
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兩條偌大的巨大蟒蛇突然穿過山王的脅下,朝大水蛭襲去,大水蛭好像也吃了一驚,隨即與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大蟒蛇撕咬在一起,山王趕緊與海門趁機沖上岸來,四個人立刻拔腿就往樹林裡跑。
第十四章
“怎麼會出現大蟒蛇?”狄米特氣喘吁吁地說。
“問反了吧!那是什麼奇怪的怪物?長得真像水蛭!”我說,跨過一顆大石頭。
“兩只大蟒蛇對上一頭大水蛭,回去有得炫耀了!”山王顯得很興奮,他的情緒回復力真是驚人得莫名其妙!
“剛剛揍輸那只怪物,真不甘願!”海門生氣道,他的情緒反應更是天外飛來一筆!
胡亂奔跑跳躍後,我回頭看看大水蛭有沒有跟上,所幸並沒有那只大水蛭的影子。
“大水蛭沒有跟上,休息一下吧!”我說,停了下來。
山王大字形摔在地上喘息,臉上猶自帶著滿足的笑容,狄米特一屁股坐在大石頭上,但他的草帽已經跟他說掰掰,他那頂招牌草帽在“不知道通到哪裡河”中漂流、繼續我們未完的探險旅程。狄米特看起來有些沮喪。
但最沮喪的是海門,他抓著自己的頭苦著臉,說:“要不是有那兩條大蟒蛇,我們早就死在河裡了。”
我安慰道:“不管是大水蛭還是大蟒蛇,我們都是他們的食物,我們的味道引來了他們,所以大蟒蛇會出現也不奇怪。”
山王閉上眼睛,一派輕松道:“說也奇怪,那兩只大蟒蛇穿過我的脅下時,我覺得他們是來保護我們的。”
海門點點頭,說:“真希望大蟒蛇打贏!”說完一拳打向大樹,像是洩恨似的。
我看著氣呼呼的海門,覺得他真是有夠白癡,干嘛因為打不過本來就應該打不過的大怪物生氣?
狄米特突然抬起頭來說道:“完了!我們要怎麼回去?”
我的心沉了下來。船已經爛掉了。
山王神采奕奕地坐了起來,說:“沿著河岸慢慢往回走,不可能迷路的。”
狄米特疑惑地看著山王,他一定也覺得山王很白癡,這樣沿著河岸往回走不知道要走多久啊!
我懊惱說道:“這下完蛋了,我一定會被禁足整個暑假的。”
山王吐吐舌頭,說:“那我看我們干脆躲在森林裡,暑假結束後再回家好了。”
我氣得大叫:“不要!”
狄米特像幽魂似地看著我,說:“崔絲塔,你的背包呢?”
我更火了,大叫:“被沖走了!”
我看著大家,除了冷靜的狄米特在慌亂中仍緊抓著背包以外,大家的食物都被河水沖走了,幸好大家之前都吃了點東西,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我這裡有三條吃到一半的土司,兩顆蘋果,十四顆糖果,一條巧克力。”狄米特打開背包,但土司已經浸濕了,巧克力也變得有點怪模怪樣。
狄米特果斷地將土司撕成好幾片,說:“趁它還能吃的時候把它吞一吞,我們需要力氣趕路。”
沒有人有異議,大家迅速將濕軟的土司囫圇吞棗一番後,海門選中了三根較堅實的樹枝用力扳折,交給我們三人防身,他自己則拿著剩下的木槳。
山王爬到樹上居高觀察,說:“這地方離河岸有點距離,我們要緊緊貼著河岸走呢?還是要保持一段距離?”
我想了想,說:“先保持一點距離吧,我不想再看到大水蛭還是大蟒蛇。”
山王點點頭,眺望著河的上游,說:“也好,先在樹林裡走兩個小時,我們再緊緊貼著河吧。”
山王確認方向後,我們便快速朝河的上游走去,海門走在前頭揮舞木槳打草驚蛇,狄米特有一搭沒一搭跟我聊天,山王則一個人沉浸在英雄式的氛圍裡,他正研擬著一份冗長兼又處處誇大的講稿,准備說給全村人聽。
走著走著,耀眼的太陽令大家累得很快,狄米特跟我索性閉上嘴巴不再交談,山王的講稿卻從沒中斷過,真是精力過人。
“我肚子又餓了說。”海門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他的黑色卷發長得可以綁成一條馬尾,讓失去能量的海門看起來更加沒精神。
不只是人高馬大的海門,這種趕路的方式令我們都餓壞了,但沿途卻沒看見什麼山菇野菜可以果腹。這件慘事大家都知道,卻同時不想提,這話題只會讓大家灰心得想哭吧。
但海門再度漫不經意地提醒大家這個噩耗,神經實在太大條了!
“去獵個什麼來吃啊!剛剛那幾只大怪物都可以獵來吃啊!”我冷冷說道。
“我又打不過它們。”海門低下頭來傻笑,看來他開始不在意打輸大怪物的事情了。
真羨慕他這種個性,相信這個大笨蛋很快就會忘掉肚子餓這件事。
“拿去吧。”狄米特將怪模怪樣的巧克力遞給海門,海門不好意思地扳了一小塊塞在嘴裡。
“走到河邊吧,喝點水。”山王說:“渴死了。”
“好,順便抓幾條魚吃。”海門立刻精神抖擻。
於是我們聆聽水流的聲音,小心翼翼靠近河水,盡管河面看起來很平靜,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跟“不知道通到哪裡河”保持可以隨時拔腿就跑的距離,畢竟水蛭可以在路上行走,只是動作比較緩慢罷了。
海門大著膽子,拿著木槳走到河邊觀察有沒有魚可以抓,我們三人在一旁嚴加戒備,但這裡的魚都好小,不像巨斧村的河畔都是又肥又大的鮭魚,大家都等的很煩躁,最後四人匆匆下水,抓了幾只小魚河蝦後便趕忙沖上河岸。
“烤來吃吧。”海門搔搔頭,熟練地用干樹枝鑽木生火,大家將小魚小蝦串起來後,胡亂烤了一會兒便吃進肚子裡。
“還蠻好吃的。”我笑道,不禁佩服海門野吹的本事。海門常常一個人睡在樹屋裡,他的遠房親戚也不怎麼管他,不用上課的時候海門便在河邊練力氣,過著野人的生活。
“要擔心的,是我們要走多久才會到村子裡。”狄米特看著天空,說:“再過兩個小時就到黃昏了,我想我們必須在外面過夜了。”
“哈哈哈哈哈……”山王開心極了,他好像完全不怕他那當神父的老爸,滿腦子只想著如何將這趟旅程搞得更離奇。
“我們要儲備糧食,至少要能支撐兩頓飯。”狄米特思索道:“累了就要休息,絕對不能在晚上趕路,太危險了。但有力氣趕路時,我們要走得快一點。”
“趁天還沒黑,我們再走一陣子吧。”海門說。
“注意有沒有吃的東西啊。”我說。
四個人又開始趕路,在越來越昏黃的陽光下沿著河岸,以近乎奔跑的速度朝巨斧村前進。
第十五章
我們的體力都不錯,加上太陽的威力已經大大減弱,在近晚的微風中我們反而越走越快,沿途中眼尖的狄米特還用小石子試圖獵取一只躲在草叢裡的野兔,但野兔即使被石子砸到了,還是機靈地逃得無影無蹤。
“怎麼辦?天要黑了。”我說,吃著狄米特分給大家的糖果。
“兩個蘋果,一人吃半顆,然後找個地方睡覺吧。”狄米特說。
“這麼早?”海門似乎走得很有興致。
“趁天還沒全黑,找個安全的地方布置得舒服點,明天才有力氣趕路。”狄米特說,東張西望的。
大伙找了棵順眼的矮樹,矮樹當然距離“不知道通到哪裡河”頗遠,地面雖略微潮濕,但只要鋪上干草與枯葉,勉強渡過一個晚上應該不會有問題。
雖然冒險旅程不小心延宕了,我爸媽現在應該很擔心,但我心裡卻有一股壓抑快樂的郁悶感,山王坐在地上,更是難掩一臉的興奮,我們都為這一場枝節橫生的旅程感到很滿足。
“枯葉還不夠啊。”海門搔搔頭,說:“這個時候哪有什麼枯葉?”
狄米特看著逐漸籠罩黑暗的樹林,說:“我們分開來搜集枯枝跟枯葉,半個小時候再到這裡集合。”說完,狄米特將木槳用力插進地上,當作營地的標記。
我緊張地說:“不要,我們四個人都走在一起,比較不會走散。”
狄米特笑說:“怎麼可能走散?海門跟山王的鼻子都靈光得很,你忘了?”
是啊,海門跟山王從小的視力跟嗅覺都很棒,我媽煮了什麼好吃的東西,他們很快就會來敲我家的門。
海門拉著我,說:“跟我在一起最安全了,我跟你一組。”
我只好跟在最強壯的海門的後面,亦步亦趨地撿拾枯枝,海門低著聲音跟我說:“我看看能不能抓到什麼兔子的,小聲一點喔。”
夜晚滿天星光,帶著泥土味道的樹林非常涼爽,在千萬種蟲鳴聲的催眠下,我甚至開始想睡了,也不管海門想獵野兔,我只想抱著一堆樹枝樹葉就回去集合,然後吃完半顆蘋果後就倒下大睡。
但海門卻突然停下腳步,迷迷糊糊的我一頭撞上海門的背。
我狐疑地看著海門,海門的臉色卻緊繃著,似乎有什麼事不大對勁,我警覺不敢作聲。
“?”我戳著海門的手臂詢問。
海門示意我不要亂動,他嚴肅的表情令我感到害怕。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周遭的風吹草動,但我可什麼也沒見到,只有黑溜溜的一片。
難道海門看見鬼了?我的心怦怦亂跳,死命抓著海門的手臂。
海門的鼻子抽動,將頭慢慢轉向左邊,我也跟著轉向左邊。左邊的樹叢裡隱隱約約有樹葉穸穸簌簌的聲音。
我的呼吸嘎然停止。樹叢後埋著一個巨大的黑影。
還有一雙狠戾的黃色眼睛。
“啊!”我大叫:“快逃!”
海門抓著我,急道:“不要亂動!”
但來不及了,我已經拋下手中的枯葉樹枝往後就跑,而那碩大的黑影低吼一聲沖了過來,是一頭大黑熊!
傳說中黑森林的大黑熊!居然是真的!
“別回頭!”海門大叫,但我還是回頭了。因為海門的大叫聲越來越高,好像飛上了天。
我不僅回頭,腳也僵住了。眼前的景象令我畢生難忘。
樹葉在我眼前凌亂墜落,海門碰一聲重重掉在地上,卻不忘用一種很痛的表情看著呆掉的我大吼:“快跑!我會料理它!”
“吼∼∼∼∼∼”
黑熊站了起來狂吼,樹林裡驚鳥紛飛,海門憤怒站起,胸口衣服被撕裂,淌著鮮血與紅色爪痕,居然也跟著身長兩公尺半的大熊咆哮起來。
“走!”海門發瘋了。
“快逃!”我尖叫。
大黑熊一掌揮向海門,海門低頭閃過、閃電抓狂一擊,黑熊好像根本沒有感覺,反而暴沖將海門撞倒在地,一掌隨即要踩下,海門迅速彈起,哇哇大叫一拳揍向大黑熊的臉,大黑熊憤怒咬下,海門的手臂頓時鮮血淋漓,海門眼中益加充滿火山爆發的野性,一腳往大黑熊的肚子踹去。一人一熊就這麼揉身混戰。
這時候的我,才感受到身為女生,不,身為人類的渺小。站在震撼大地的異種格斗擂台旁,除了哭喊救命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
此時,大黑熊往後躲開海門的戳眼攻擊後,突然氣勢驚人地沖向前,勁力無儔、刮起草屑與泥土。
第十六章
“啊∼∼∼”海門慘叫,被大黑熊這千軍萬馬一撞後,整個人再度飛了起來撞上大樹,我拿起地上的石頭,但大黑熊歪著頭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便整個人縮在地上哭泣,一動也不敢動。
“來啊!”海門大叫,站了起來,半個身體背對著大黑熊,氣喘吁吁。
鮮血染滿海門半張臉,我感覺到海門的身上正積聚著一種非常原始的魂魄,這魂魄狂野地在海門臉上的鮮血中嘶吼著,我竟被埋在鮮血裡那雙銳利的眼睛震懾住。
大黑熊的利爪摩擦地面塵土,暴沖上前,海門像鉛球選手一般,回身一記上鉤拳悍然往大黑熊下顎一擊,大黑熊腳步頓住、眼睛瞪大,有些迷惘的神情,海門隨即高高跳了起來,手肘往大黑熊肥厚的脖子再來上一記!大黑熊被這沉重的攻擊揍倒在地!
“快逃!別打了!”我拾起石頭丟向趴倒在地的大黑熊。
但海門根本來不及逃,大黑熊便清醒過來,更加憤怒地將海門按倒,海門倒在地上死命抓著大黑熊逼近的猙獰利嘴,但大黑熊的口水卻滴在海門的臉上,我鼓起勇氣拿起大石塊沖上前,將大石塊砸向大黑熊的頭,大黑熊吃痛放開海門,便要向我沖來!
“臭熊!”海門冷冷站起,快速架著急沖向我的大黑熊的脖子,像摔角一樣將大黑熊生生撂倒!轟!大地震動!
海門拔地躍起,膝蓋猛力撞上大黑熊,沒想到大黑熊順勢將海門拋到半空,身手矯健的海門在半空中用力往樹上一撐,穩穩落下,對准黑熊的下顎又是充滿魄力的一拳!
但這次大黑熊咬著牙挺住海門這一拳,一鼓作氣將海門撞翻、連滾兩個觔斗,最後倒在地上,大黑熊想要上前對海門致命一擊時,身體卻歪歪斜斜地往旁跪倒,看來海門的上鉤拳終究還是發揮不小的作用,在大黑熊的體內炸裂。
海門渾身是血地倚著身後的大樹調節呼吸,但他的肋骨不知道斷了幾根,好像站不起來了,大黑熊搖搖頭,甩著舌頭,慢慢爬了起來。我簡直要昏倒。
大黑熊與海門雙眼對視,相互沒有欽佩之意,反而點燃了非要干掉對方的戰意,我站在大黑熊的身後,像是不存在的幽靈。
大黑熊的鼻子噴氣,海門張開雙掌,指骨咯咯作響,打算在昏倒前將大黑熊的脖子扭斷似的眼神。
此時,比起這場人獸大戰更加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一個瘦小的身影慢慢從海門身後的大樹走出,全身顫抖地站在大黑熊跟海門的中間。是狄米特。
狄米特什麼也沒拿,就這麼雙手握拳,擺出拳擊手的架式,站在森林猛獸的面前的他,眼神怯懦卻堅定。
“狄米特……”海門笑笑,滿臉是血的海門像個大傻瓜那樣地笑,渾然不知死神已一步步逼近。
“森林之王,請饒過我們。”狄米特說,聲音軟弱無力,褲管甚至流出尿水。
大黑熊殺紅了眼,完全沒有退開的意思,反而拔起身子仰天怒吼,眼看就要將他們倆人壓扁。
“走開!”狄米特大喊,毫不畏懼的聲音掩蓋了顫抖的雙腳,大黑熊瞇起眼睛。
我拾起地上的樹枝,眼前卻變得昏昏暗暗。真不該有這趟冒險的。
“大家快逃!”
山王的聲音!
聲音由遠而近,山王拿著營地的木槳直奔而來,用力一跳!
大黑熊看著跳躍在半空的山王,有些錯愕。
山王的木槳擊落,大黑熊輕描淡寫一揮,將木槳撥開折斷,山王摔倒的剎那,大黑熊輕松地將左掌壓在山王的胸口,山王難受地無法出聲。
狄米特惶恐大喊:“崔絲塔,我引開大熊,你一定要跟山王背著海門躲起來!”
我點點頭,憎恨自己為何如此恐懼。
此時星光好像變得有些刺眼,不,不是星光……
大黑熊腳底下慢慢“流出”白色的光芒,大黑熊嚇得趕緊挪開腳步,緊張地觀察那一團白光,海門瞇著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大概懷疑自己到了天堂了吧。
最吃驚的人莫過於山王了,因為那白光正是從他身上不斷流出來的!
我想我的嘴巴一定張得很大吧。
山王躺在地上,看著自己指縫間慢慢生出白色的細毛、鼻子往前伸長、嘴巴漸漸變大變寬,我甚至看見山王嘴裡的牙齒突然變得尖銳細長,身體在幾秒間膨脹得好厲害,輕易將衣服漲破!我的天!山王被森林裡的魔鬼附身了!
第十七章
我捂著臉跪在地上,狄米特則嚇得嘔吐、昏厥了過去,海門極為出神地看著正在獸化的山王,一臉的呆樣。
最驚人的是,在白光像河水一樣靜謐在空氣中流動的樹林裡,原本處於瘋狂的大黑熊突然安靜下來,眼中的戾氣和緩了許多,甚至低下頭來不好意思地搔著癢,然後整只熊都趴在地上,乞憐似看著渾身發出白光、不知所措的山王,最後居然在地上打起滾來,露出最沒有防備的肚子玩耍。
“這是怎麼一回事?”山王好奇地打量著自己,恐慌的聲音中夾帶著沒有來由的喜悅。
我哭道:“你變成一頭怪物了啦!”
山王看著我,此時的他已經變成了“它”,一頭身體比例極為像人類的白色野狼……這該不會是村子孩子們間流傳的、從未間斷過的、恐怖到了極點的……狼人吧?!根本就是狼人!
“怪物?”山王看著海門,似乎不大明白我話中的意思。
海門咧開嘴發呆,眼神好像沉到井底一去不返的小石子。
“好舒服。”山王,不,白色的大野狼這麼說道,慢慢地站了起來,俯視著露出肚子在地上打滾的大黑熊。此時的白色大野狼居然有兩個山王這麼高!
大黑熊閉上眼睛,溫馴地等待著什麼。
白色的大野狼就像山王平日撫慰我家的大狼狗那樣,彎下腰來,溫柔地摸摸大黑熊的肚子,揉揉它肚子上的肥肉。大黑熊在白光的環繞下滿足地站了起來,點點頭,神情愉快地漫步離去,消失在樹林的盡頭。
我松了一口氣,但看見山王搖搖晃晃的白色尾巴時,心情委實糟糕透頂。
山王退化成一頭白溜溜的大野狼,甚至還是只會發電放光的大野狼,這下子怎麼辦?“可露辛阿姨,對不起,你的兒子變成了一頭白色的大野狼,我也沒辦法,不過它還會講話,還是讓它自己跟你解釋吧。”這種話我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正當我幾乎要放棄意識、昏死過去時,在樹林裡流竄的白色光芒迅速稀釋在空氣裡,就像成群的螢火蟲突然約定好集體死去般,白光溶解在黑暗裡,白光的主人,大野狼,也正狐疑地看著自己身上的白毛像退潮般縮回毛細孔內,尖銳得不正常的牙齒不知何時隱沒在逐漸變小的狼嘴,身高也慢慢拉回,一切都像時光倒流般,令人錯愕的大野狼,就在奇異的節奏下褪去野獸的特質,以濃縮千萬年的高效率演化成人。
演化成山王。
演化成一個光不溜丟的山王。
“真是太屌了!”山王看著自己一絲不掛的裸體,贊歎著魔鬼附體的神奇。
“哇∼∼∼”我哭了。
這一切都太亂七八糟、太莫名其妙了!
“我剛剛變成了一頭狼了?是不是?”山王高興地大吼大叫。
“快把衣服穿起來!”我怒吼著,山王哈哈大笑,傷勢頗重的海門也捧腹大笑,可憐的狄米特依舊在尿水與鼻涕中作著惡夢。
※※※※※
這就是故事的開始。
在深邃的神秘黑森林裡,山王化身為白狼。
在充滿危險的大樹下,狄米特緊緊握拳,既恐懼、又絕不讓步地,
站在海門與黑熊中間。
多年以後的深夜裡,我常常躺在草地上,閉上眼睛,享受著。
享受著十四歲那年,那一段膽小與勇氣交互矛盾的童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