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杖擊打在那塊透明水晶上的瞬間,淚水淹沒了我的眼睛,因為我看到了她。
水晶裂開的響聲中,她從那塊美麗的水晶裡走了出來。
……
「幸運的女神,你的大駕光臨是玩偶墳場的光榮,所以,為了讓你能夠走完全程。我將我最重要的護身符給你。」說著,摩傑用手指摳住了他手杖上那顆唯一用來裝飾的白色水晶。
……
「拿著它吧,放在你身體上最安全的地方。相信我,唐果小姐,請你相信我。」摩傑彎下腰,認真地看著她,用惹人玩味的語氣說:「拿著它,你會更加幸運。而且,比起讓它留在我的手杖上,你一定會更願意拿著它,相信我。」
……
那塊水晶,那塊陪著唐果走過了荒蕪的玩偶墳場,走過了忘川,見證了鎦音的離去、影沙的消失以及……
遺忘了一切、失去了一切、被毀滅了的唐果拿著的水晶裡裝著的人是唐霜。
水晶碎裂,一地晶瑩的碎片中唐霜抱著膝蓋,臉深埋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種用語言無法描繪出來的痛。失去朋友的悲傷,失去親人的劇痛,還要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個離去,一個個永遠地消失,卻什麼都無法做。
在透明的水晶裡見證這一切,就好像被人活生生地凌遲。此時,我不知道唐霜的喉嚨還能不能發出聲音,是不是已經在那座淚水的牢籠裡喊到沙啞。
我不知道唐霜的眼睛還能不能看到東西,是不是已經在那冰冷的世界裡被淚水腐蝕。我不知道……
突然,她抬起頭朝我站著的方向望了過來,第二十一聲鐘聲在此時敲響。白色的生命之花,透明如冰晶,在沉睡了兩年又二十一夜的時間後,花瓣一片片綻開。
空氣裡,緋色的氣流從焦黑的土地深處甦醒,如一縷縷妖紅的絲線般纏繞住我的身體,可轉眼間它們就變成了緋色的旋風。
緋色的旋風狂暴地掃蕩著世界,吞噬和改變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彷彿有妖精的號角在看不見的地方吹響,一瞬間焦黑的土地裡成千上萬、上百萬、上千萬株鮮花破土而出,高昂的花蕾在呼吸間便全部開放。飽和的紅色用將要把眼球衝破的力量,努力盛放著,霸佔了整個世界。
花包圍了我們,這一次我們終於在花田中相望了。
我和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唐霜。
這一次,她望著我,眼中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眼淚,她笑了。她居然對著我笑了,好像污濁的世界裡唯一清澈的水晶。
看著她的笑容,我不禁也笑了,只是眼淚太多,我不能確定那看上去像不像一個真正的笑容。
「端木朔月說過什麼,你還記得嗎,唐霜?」被黑暗浸透、像怪物一樣的男人將裝著流星的瓶子遞到唐霜的手中。
話語裡我又聽到了他的笑聲,嘲諷而冷酷,可這次我不再覺得恐懼,也不再覺得厭惡,哪怕我知道那個笑容的背後是多麼可怕的結局,隱藏著多少血腥的犧牲和冷酷的殺戮。
但……
那個男人畢竟是摩傑啊。
「他說,」他繼續對唐霜說,「用他的流星加上一朵生命之花就能讓他復活,而如果給他的是花田里那朵純白的生命之花,他就不僅僅是復活,他會變回那個人,那個曾經愛著你、和你經歷了一切美好和悲傷的重樓。朔月的話,你還記得嗎,唐霜?」
點點頭,唐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恨一絲怨,好像眼前的這個男人依舊是那個愛笑的「螃蟹先生」,依舊是那個老好人摩傑。
「而你要的生命之花,那朵白色的花已經綻放了,它就在那裡。」摩傑轉身,用手臂輕輕地指向了我。
那朵白色的生命之花綻放了,在我的胸膛裡。
「唐霜,聽我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生物叫做玩偶,而我就是仿照你製造出的玩偶!」
「玩偶的身體裡有一種奇妙的東西,那種叫做生命之花的花瓣能讓你多活幾天,但一朵完整的生命之花將讓你復活,給你健康,給你微笑。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你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和唐果在一起。」
「很多年前,我的主人拋棄了我,我的花瓣在我的胸膛裡碎掉了。是摩傑找到了我,他帶我回家用他最珍貴的東西讓我可以繼續活下去,那個東西現在就在我體內,它是特別的,它不會讓你只能多活幾天,它能夠讓你復活,重新再來。它就是純白色的生命之花,摩傑最寶貴的東西。」
「唐霜,把我的生命拿去吧。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你有你愛的人需要你去保護,你有愛你的人需要你活下去,而我是玩偶,我一輩子都無法去愛我想愛的人。」
「一輩子都無法告訴他,我愛的人是他,我要的人也只有他!」
「唐霜,我現在就將我的生命給你,活下去,微笑著活下去!」
……
皎潔如玉、透明得彷彿是世界上最純淨的空氣凝聚而成的花,在我的胸膛裡發出淡淡的微光。它們那麼溫和、那麼聖潔,似乎能治癒世界上最深的傷口。
在花田的大火漫過天空之前,我以為它會帶給唐霜幸福,現在我才知道它帶給唐霜的只有痛苦。
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心愛的人犧牲難道是錯的嗎?為了追尋哪怕一點點希望挑戰那些不可被挑戰的東西難道是錯的嗎?
難道……
「取走它,復活你的重樓吧。」摩傑微笑著從唐霜面前讓開。我看到唐霜臉上的微笑如最初升起的陽光一樣,逐漸擴大,緩緩地照耀了整片花田。
「冰晶,你想起來了嗎?」
「我……」我笑了,雖然眼淚還在不停地流,「我想起來了,唐霜。」
「真好,真好。」
「我想起來了,你最喜歡吃的冰激凌口味是奇怪的無糖薄荷,真是的,怎麼會有人喜歡那種奇怪的口味啊,而且我偏偏也最喜歡那種,真是頭痛死了!一點兒都不可愛啊!」唐霜完全是一副被我打敗的樣子看著我。
是的,我也想起來了,我們曾經一起去過城裡那家最大的冰激凌店,一起要了店子裡所有的口味,然後兩個人為爭那一杯最古怪的冰激凌大打出手。冰冰的、軟滑的薄荷和濃稠得快要讓牙齒粘住的奶油味道交匯在一起,同時刺激著味蕾兩極的感覺,就好像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是的,我喜歡那種口味。」想起了奇怪的冰激凌,我也想起了爭輸了的唐霜非常不高興地用勺子把她的草莓奶油送到我的口裡、看著我微笑的樣子。
我們曾經形影不離,我們曾經分享彼此的痛苦和開心,甚至是心底最深的秘密。
「啊,你還記得嗎,那次你叫我去幫你送生日禮物給唐果,那份超級大驚喜的生日禮物。」說著,我也忍不住笑起來。糟糕,這個時候其實不應該笑出來的。為什麼我還是笑出來了呢?
「是啊!」唐霜也微笑著,眼裡閃著光回應我,「那份超級大驚喜,就是把影沙打暈了丟在盒子裡,還脫光了,還在他的脖子上綁上了蝴蝶結嘛!哈哈哈……實在是太好笑了。」
「哈哈……最好笑的是影沙,明明沒有被我們兩個打暈,還要裝作自己暈掉了。脫衣服的時候他臉都紅了,拜託他做這樣的事真是難為他了,他那個人性格最溫和了,卻被逼著做這樣的事。」說到這些,我忍不住笑了。
為什麼會笑?即便眼淚不停地落下也還在笑。
因為那些記憶的片段,就算已經被大火燒去,卻還是我生命裡最甜蜜的存在。就跟我和他在一起的每個瞬間,無論是在大雨中抱著一大堆蛋糕材料跟在他身後匆匆地跑進蛋糕店,還是每一天辛苦地打烊,和他一起拉上店門口厚重的卷閘門。
就算明白那些記憶都已經被抹去,就算明白在這一次的輪迴裡,我身邊的他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怪物,我還是忍不住會笑。
那些殘留在心裡的、連生命之花的火焰也無法抹去的不是記憶,不是時間,不是輪迴的情節,而是愛。
是愛!
「還有,還有,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兩個一起去看電影,結果遇到怪叔叔的事嗎?」唐果眼睛放光地說著,朝我走了過來。
我也朝她走了過去,自然而然地和她一起在花田里坐下。
微風吹拂著火紅的生命之花,緋色的花浪在我們身邊翻滾搖擺。陽光彷彿變成金色的,照耀著我們,我們似乎都變成了很小很小的孩子。
我拉著她的手,她也拉著我,曾經在一起的記憶在我們之間重現,甜蜜的笑容溢滿了我們的身體。
摩傑,你錯了。你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種愛能夠抵過時間的沖刷。你錯了啊,這個……
所有的愛,當它產生,當我的眼睛看著唐霜的眼睛,當我們的手牽在一起回憶起所有關於我們的記憶,愛就在那裡。
愛,從它誕生的那刻起就有了穿越時間的魔法,就好像這花田,就好像在我胸中冬眠的白色生命之花,它不會消失,總有一天會被喚醒,瘋狂地蔓延。
「你說過你是和我一模一樣的玩偶,卻因為性格太像我,胸膛裡又有放著奇怪的花朵,所以一遇到我就會跟我吵架,對不對?」唐霜還在笑,笑容融化在金色的風裡,變得像蜜糖一樣甜蜜。
「是的,我說過。」我忍不住笑出了眼淚來,斷斷續續地說,「就是因為這個,就算後來我們兩個關係好了,還總是吵架,總是你罵我我罵你,生好幾天悶氣誰都不理誰。」
「就跟我們現在一樣,覺得這個世界上就屬你最討厭了,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來找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經常會在半夜裡頭痛,哎呀,我怎麼喜歡上這樣一個女人啊!」看到她頭痛的樣子,我也深有同感地笑了起來。
「是啊,或許是我們身上有太多太多相同的地方了,頭痛的原因或許是你和我太像了吧。」她微笑著,眼角忽然出現了金子一般的東西。
「金子」從她的眼角跌落下來,我才發現那是一滴眼淚,金子般的眼淚。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說過很多遍,很多遍……你說,你好羨慕我,羨慕我有姐姐,有爸爸有媽媽,有影沙和鎦音,有那麼多朋友。我還可以去愛別人,去選擇我愛的人,去獲得被人愛的權利。你說……」
我想被人愛。
「你想被人愛,被一個特殊的人愛著,而你也愛著他。」眼淚從唐霜的眼中落下來,她用力將它們抹去,對我微笑,努力地繼續微笑。
「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如果沒有了我,重樓愛上的人就應該是你吧?重樓會愛上你,他那麼好,一定會給你幸福的,是嗎?就好像99片花瓣的花朵,擁有了最後一片花瓣,完整了,也就不會再寂寞,不會再孤獨了,是嗎?」
我已經不覺得自己在哭泣了,眼睛裡那個控制淚水的器官好像壞掉了,淚水就那樣流出來,再也停不下來。
我明白了,我明白這一切的目的,也明白了唐霜要給我的東西是什麼。
在那麼多的日夜裡,我告訴了她我靈魂深處掩埋的痛苦。
我無法愛我想愛的人,因為我是玩偶。
我無法獲得愛,因為我是玩偶。
而現在……
「冰晶,拿走我的生命吧。不要哭,請微笑著。」她纖弱的手指捧起我的臉,眼淚順著手指打濕了她的手腕和臂膀。
「已經讓這麼多人犧牲的我,不再值得那麼美好的故事了。失去了姐姐的我,也不配擁有那樣幸福的故事了。只是因為想和重樓在一起,想獲得愛和幸福,就可以無視其他人,就可以犧牲其他人。」
「人哪……是這樣自私的動物,人不配擁有玩偶,不配讓玩偶為我們奉獻一生。冰晶……」
她捧起我的臉,對我露出最後的微笑,燦爛如盛放的白薔薇。
「你比我值得擁有更多,更多美好的東西。」
「我,我把我的生命給你。」
雪白的花瓣隨風散去,無論時間曾對我們做過什麼,最後留在我眼中的是這個女孩純潔如水晶般的笑容。
無論流過多少淚水,痛哭過多少個夜晚,最後留在我身邊的白色薔薇花瓣,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微笑著,用它的全部和只有我能理解的方式微笑著。
傻瓜唐霜。
唐霜是傻瓜。
你錯了啊,以為這樣我就能獲得幸福了嗎?
你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了嗎?你以為這樣我就會變得完整、獲得愛了嗎?
傻瓜啊,冰晶,你是全世界最傻的膽小鬼。
冰晶,你是膽小鬼!
膽小鬼!
「冰晶……」
我聽到一個激動的聲音在呼喚我,抬起頭,我看到他在哭。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哭。
胸膛裡那朵白色的花朵在慢慢地變得透明,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從腳底升起來,向身體的其他地方瘋狂蔓延。
忽然間,我明白人為什麼總是會笑了,就跟花朵總是會開放一樣,那是對朝陽、對希望的愛。
忽然間,我明白人為什麼總是會哭了,就跟花朵總是會凋謝一樣,那是對夕陽、對即將到來的在黑夜裡漫長等待的感動。
白色的花朵在消失,一點兒一點兒,變得透明。
在它完全消失後,我就變成人了吧,和唐霜一樣的人類,可以去愛,可以被愛,也可以因為愛傷到體無完膚。
「冰晶。」他呼喚著我的名字,將我緊緊抱住。
他的身體顫抖著,那雙不自覺流著淚的眼睛經歷了太多磨難、太多忍耐和太多犧牲。
在兩年又二十一夜的時光裡,我們去愛,去恨,去哭去笑,但對於他而言,整個世界只有黑暗,只有無盡的等待。
等待這一刻我在他懷裡慢慢變成人,從玩偶變成人,完成所有人都說不可能完成的奇跡。
是什麼讓我走到了這一步?是愛,是恨,還是那個男人變成魔鬼也要讓我微笑的執念?
那個男人……
抱著我哭泣著的他,奪走了上百個玩偶的生命,奪走了上百個家庭的幸福,奪走了唐果和唐霜的未來。
抱著我哭泣的他,是魔鬼,我卻無法恨他。
因為……
因為……
「你會好好的,你會變成真正的人,你可以自由地去選擇,自由地去愛,就像一個普通的女孩那樣,你會擁有一切。冰晶……」望著我,他琉璃般清澈的眼中滿是水晶一樣透明的眼淚,「你是人了,是人了。」
白色的薔薇馬上就要消失不見,馬上……
我就要是人了。
這是我要的嗎?
傻瓜,摩傑,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傻瓜。為了我——一個不合格的玩偶,做這些值得嗎?
為了我,為了一個玩笑般的願望,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摩傑,大傻瓜!
我要的東西,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不是這個啊?
不是這個會痛、會笑、會哭,會被痛苦打垮的人類身體,不是這個啊!
我要的東西,我一直想要的東西,是愛,是明白愛!
而現在我終於明白了,膽小的我終於明白了。
愛讓人堅強,讓人瘋狂,也讓人無法去承擔。
「摩傑……你好傻。」
我捧起他的臉,他看上去是那麼脆弱,好像已經精疲力竭的小孩子。
「我要的是你啊,傻瓜……摩傑。」
「我要的人是你啊!我……」
「我……」
「愛……」
「你。」
白色的花瓣再次如打在地板上的淚珠一樣碎掉,在鮮艷的花田中隨風飛去。那白色的花瓣是我嗎?
是我的身體化作的花瓣嗎?
傻瓜冰晶,你應該再等幾秒鐘,等胸中白色的花朵徹底不見了再說那句話啊。
傻瓜冰晶,我已經等了太久了,兩年前,不……
第一次被那個男人溫柔的笑容拯救的時候,我就應該說出來了。
化作花瓣,也在所不惜。
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因為這就是愛,這就是我一直追尋的東西。
「摩傑,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