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是夢中我曾經見過的花田。
我在一片焦黑中甦醒過來,身邊是遙遙彷彿沒有盡頭的黑色焦土,我的眼睛卻沒有緣由地被深紅的顏色填滿。我記得這個地方,記得這裡曾經的顏色,記得這裡的空氣中那終年瀰漫著的花的香味。
這裡是花田。
我深深地記得這裡是花田。
我很少會這樣會對自己的記憶如此篤定。我見過花田,在腳觸碰到這片土地時,我就已經對此確信無疑。
只是,這片土地現在看起來和我記憶裡的有點不一樣,想到這裡,我又忍不住懷疑起我不太好使的腦子來。
這裡焦黑一片,好像才被人放火燒過。可是空氣裡沒有燒焦過後的氣味,空氣清澈乾淨,好像水晶一樣透明。
我喜歡這個地方,雖然它焦黑一片,好像烤過頭了的起司蛋糕,但我還是好喜歡、好喜歡這個地方。這裡有一股我熟悉的氣味,好像很早以前我就曾來過這裡,甚至我身體裡有一部分屬於這裡,我曾經是這裡的一員,泥土中的一塊花莖又或者空氣中的一片花瓣。
忽然,我想起了什麼,具體地說是一句話。
「你為什麼要對他們這麼殘忍,鎦音是你製作的玩偶啊,你怎麼可以親手毀了他?這樣的你好可怕,好可怕!」
那是我對摩傑說出來的話,而我說出那些話的原因是……
陡然間,我的心縮緊起來。最後的記憶裡,我在忘川邊,那是一條可怕的河。雖然我不知道它可怕的地方究竟在哪裡,但我知道那不是人應該去的地方,而到達花田必須經過忘川。
「相信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成為那個……」記憶裡,摩傑的話忽然變得好模糊,又好像他說到這裡時便被什麼東西打斷了。
被什麼人打斷了……
被……
唐果。
在摩傑說到這裡時,唐果走了過來,她要……
她要渡過忘川。而那已經是……我低頭去看我胸口的小鬧鐘掛件上面的日期顯示,那居然已經是四天之前的事了。四天加三天,又一個七天,又一個輪迴,陡然間我感到害怕了。
我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在忘川河的岸邊,在我的記憶終止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知道那之後發生了什麼。
因為我已經再一次看見了唐果。
遠遠的,那個女孩朝花田走來,她渾身濕透,雙眸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在她的前方,摩傑站在那裡,就好像一直在等她一樣。
我不知道忘川到底是一條如何可怕的河,就跟我不知道在我睡去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一樣。可在看到唐果再次出現的剎那,我什麼都懂了。我什麼都懂了。
花田的盡頭,唐果就在那裡,一如既往地美麗,一如既往地高抬著頭,可我知道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被那條叫做忘川的河流改變了。
遠遠地傳來摩傑和她的對話。
「我是誰?這是哪裡?」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誰。」
「你只要知道你想做一件事,而現在你已經做到了。」
「我要做一件事,我已經做到了?」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是摩傑,摩傑是我的名字。」
「摩傑。摩傑,有人叫我對你說,放手吧,摩傑。所以……放手吧,摩傑。好嗎?」
「唐果,把我給你的胸針還給我,然後,就走吧。走吧,唐果。」
走吧,唐果。
走吧。
我想抬腳去追,卻只聽見風呼嘯著捲過焦黑的土地,地面好像烤得酥脆的殼,在風中皸裂展開,「卡卡」作響中,空蕩蕩的花田迴盪著我無助的哭泣聲,那麼孤獨。
淚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將黑色的花的粉末變成純黑的泥漿,滲入土地之中。
陡然間,我想起來了,我什麼都想起來了。關於這一切的開端,這個故事真正的開始以及這一切故事的結束,我都想起來了。
記憶裡,好像有人用手抹去了覆蓋在真相上的黃沙,沙礫飛逝,留在我記憶裡不可磨滅的那塊顯示出來,那是關於那個男人對我的承諾和為我做的一切。
燃燒的火,滿天飛舞尖叫著的緋色花瓣,還有蝴蝶般妖嬈卻鬼魅的黑色灰燼。
曾經這裡是花田,盛開著生命之花的花田。
曾經,這裡盛開著薔薇色的生命之花,給玩偶以生命,給人類以微笑。
曾經,有人用火燒燬了花田,為了兩年又二十一夜的時間。
曾經,還有一個傳說,當花田燃燒,漫天的火焰會讓時間回到兩年之前。
時間的魔法被開啟,兩年的時間被抹去,曾經在那兩年的時間內發生過的一切都能被改寫,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能夠被重來,直到兩年……
又二十夜。
薔薇復生,時間魔法之後,這一次故事的結局是喜還是悲,沒人可以預料。
曾經……
心臟開始疼痛起來,復甦的記憶裡那些關於花田的傳說重現於耳畔,對現在的我而言卻彷彿是毒藥,是利劍。
曾經,還有過那樣的傳說……
沒有人相信有人能夠放火燒了花田,因為能那樣做的人,需要對自己下一個非常狠毒的詛咒,那個詛咒是——
「哈哈,小冰晶,怎麼會有人放火燒了花田呢?花田是生命之花生長的地方,這裡承載了太多人的渴望和需要,所以點燃它的火,也需要生命的火焰才行啊。」
「點燃花田,需要放棄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人的生命。」
「生命……」
曾經,他在花田里向我回頭說著,陽光照在他蜜色的長髮上,琉璃一般的眼睛裡泛著波紋般動人的溫柔。曾經的時間是——
兩年零二十一夜之前,不……
準確地說應該是那個已經不存在了的兩年零二十一夜之前。
他的笑容被花田的深紅包圍,藍天下,陽光好像偏愛他一樣照耀著他,蜜色的長髮隨風飄動,琉璃一般清澈的眼睛是我見過全天下最美的東西。
他的名字叫摩傑。
塵封的記憶展開,我在黑色的灰燼裡找到了它們——那些已經被花田的大火抹去的時間裡發生過的一切。在火焰中,被燒燬的是我、摩傑還有唐果和唐霜的一切。
「用生命的火……才能點燃花田?」我在花田里玩著一朵花,有點發傻地問他。他轉過來笑著看向我,陽光般溫暖如流水般溫柔。
「放棄人類的生命——這一自然界中最寶貴的東西,只有寧願從人類變成怪物的詛咒,才能點燃這片花田,才能燃燒這片花田。」他正在遠方採集生命之花,一邊采著一邊不在意地回答著。
這裡每一朵生命之花都能讓一個人活下去,又或者讓99個玩偶誕生到這個世界上去,所以很多人想到這裡來,但現在負責看守這裡的人是摩傑。
看到他又在好幾朵花面前猶豫了,我有點氣不打一處來地跑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真不知道你在猶豫什麼,不就是幾朵花嗎?反正摘了不是又可以再長出來嗎?」
「還是摘盛開得最完美的那一朵會比較好吧?畢竟盛開得更好的那朵也會希望自己被摘走一些吧。」他皺著眉頭苦笑著說,一邊摘下了兩朵開得最艷的花。
「花才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呢!老男人!」有的時候我真是不知是氣他還是煩他。
「呵呵……」他笑了笑,果真像個老男人一樣拍了拍我的腦袋,裝模作樣地說:「每個東西都是有生命的,只是看你在意不在意而已。」
「好吧,你是大聖人,不然怎麼會被挑中做這麼有意義的養花工人呢?」我從他手裡拿過一朵鮮花,一邊跑一邊在身邊搖來搖去的。
真搞不懂,摩傑說在黑市裡好多人願意拿所有的財產換這樣一朵鮮花,還有在忘川河邊無數的玩偶為了到達花田而喪失生命,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不就是一朵花嗎?日子過成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嘛,為什麼一定要用到這朵除了紅一點兒優點都沒有的鮮花去改變什麼呢?
「摩傑,你是說花田被放火燒過嗎?」
「好像有人這樣做過吧。我聽說那是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強大的引魂師,他曾經渡過忘川來到這裡,燒燬了花田。」
我在花田的邊緣停了下來,忍不住盯著手裡的花發起傻來,鼻子湊到花邊,濃郁的花香弄得我差點打噴嚏。
「為什麼有人會這麼傻,願意變成怪物?」
「因為有的時候啊……」摩傑走到我身邊,一邊用手杖劃開空氣,引領我進入他的「世界」,一邊對我說,「人會寧願變成怪物也要讓時間逆轉,讓發生過的一切重來一遍。」
有的時候,人會寧願變成怪物也要讓時間逆轉。
我搞不懂怎麼會有人有那樣的想法,疑惑著,我抬腳邁入摩傑的「世界」。頓時,一個用彩色馬賽克和各色漂亮的水晶建造出的奇妙小鎮將我重重包圍。
「我有的時候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聽說別的玩偶師的世界都被設計成各種各樣挑戰極限的樣子。有的人會在他的世界裡集齊世界八大奇跡。我還聽說,有人在世界裡建造出了真實世界裡無法建造的、不可思議的回轉樓梯。還有的在世界裡放了好多好多的鐘,每一個都款式不同,運行時間卻很精準。只有你的……」
望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發光體,我真的無話可說了,這都是什麼人想出來的東西啊?
「很土,很鄉村風哦。」
「抱歉喲,我就是喜歡這樣的東西,你不覺得那棟房子很好看嗎?」一邊故意指給我看某棟最難看的、花裡胡哨的小房子,他一邊開心地笑起來。
有時,我真不知道這個傻乎乎的傢伙怎麼會被選中做看守花田這麼偉大的工作。而且好多來我們家店子的人都跟我說過,他是最強的玩偶師。
最強的?
看著他一手拿著花,一手拿著手杖在撲滿五色馬賽克的小鎮街道上跳來跳去的樣子,我忍不住抹去額上的一把冷汗。
最強?我看是最笨、最奇怪才對吧。
最強的玩偶師怎麼會製造出我這個玩偶界驚天地泣鬼神的失敗之作啊?
跳出他的世界,我們回到了「蜜桃螃蟹」——摩傑開的甜品店了。
我望著一進屋就忙不迭地穿上圍裙、看到半成品的蛋糕跟看到自己的親爹一樣的他,忍不住淚流滿面。哎哎哎,別的玩偶師都會選擇用高檔表行的老闆、珠寶設計師,又或者建築師這樣的威風職業來隱藏自己的身份,怎麼這一個偏偏就……
好吧,再來一次,也只有這種「最強」的玩偶師才會製造出像我這種玩偶界驚天地泣鬼神的失敗之作吧。
看了看日曆,悲劇的我從正式被唐果拋到今天已經棄兩週年了。
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不是說那個叫唐果的女生最想要的玩偶就是一個妹妹嗎?像我這樣完全是按照她心中想要的妹妹製造出來的小可愛,為什麼會被她無情拋棄呢?
她幾乎是用厭惡她真妹妹的感覺來厭惡著我呢!喂喂喂!我和那個叫唐霜的丫頭片子有哪一點相同了啊?如果我唐霜一模一樣的話,那還需要我幹嗎啊?唐霜不就是唐果要的妹妹了嗎?
真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一定是那個叫摩傑的傢伙自己失手了,卻怪我不爭氣!虧我還這麼信任他。
還有那個叫唐霜的傢伙,我和她一定是上輩子有仇吧!雖然身為一個玩偶我沒有資格這樣說,但是……我和她一定是上輩子有仇吧!
說到那個傢伙我就生氣。第一次見面吧,考慮到如果不是她太不爭氣,唐果也不會需要一個像妹妹一樣的玩偶,所以她算是促成我出現的半個原因吧。於是呢,我就好心好意地給她泡了杯熱咖啡。
要知道那可是寒冬臘月喲,誰不想來杯熱飲?結果,結果她倒好,跟我說「你不知道美女都是要有性格的嗎?我的性格就是只是喝冷飲料」。
她還批評我沒有基本服務員的素質,以為老娘我是想做服務員才會在這家噁心的甜品店裡打工的嗎?
我正在一邊獨自氣憤著,旁邊的摩傑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樣打了一個大噴嚏,弄得自己滿臉都是白色的麵粉。
唉……我搖搖頭,真不知道這家店是怎麼支撐下去的。現在想想摩傑似乎還總是穿同一款式的黑白禮服,可憐的孩子啊,一定店子裡生意太差了,他沒有錢去買別的衣服吧?
總之……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唐霜是唐果的妹妹,我才懶得、不屑、根本不會去理她呢!
更讓我生氣的還有那個唐霜,無論是星座測試還是性格測試居然都和我一模一樣呢!連她最喜歡的甜品口味也是我最喜歡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不是說我才是按照唐果想要的妹妹的性格製造的嗎?為什麼到頭來我要和那個唐霜一模一樣啊?
如果我是唐果心裡要的樣子,那麼是不是就等同於唐果要的妹妹其實就是唐霜?那還要我幹嗎?幹嗎要把我做出來呢?人類怎麼總是這麼彆扭、這麼奇怪呢?這麼奇怪彆扭的人拋棄了我……
被遺棄時的記憶陡然間湧上心頭,那是一種痛不欲生卻沒有絲毫途徑可以發洩的感覺。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本來是人類的問題,需要承受悲慘結局人卻是我呢?
想到這裡,我突然心情不好起來,撅著嘴問摩傑:「喂,摩傑啊!」
「什麼?」他一邊打著蛋糕漿,一邊轉過頭望向我,一臉呆樣。
「你說啊,為什麼每個玩偶都要一個人類做主人呢?你說有沒有那種沒有主人的玩偶啊?」
「什麼意思啊?像你一樣的次品嗎?有啊!」
摩傑最討厭了,我白了他一眼,心情低落地說:「我說的是那種啊,不需要人類主人、為自己活著的玩偶。」
他笑起來,用水拍了拍臉。為了擦走剛才弄在臉上的麵粉而遺留下的一些水漬在陽光下發著光,讓他看上去好像整個人都是透明的,連我這個看他都看煩了的人也忍不住覺得有點兒心動。
「小冰晶,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那樣的玩偶呢?不需要人類主人,為自己活著的玩偶,那就不是玩偶了啊。」
「那麼那樣的玩偶是什麼?」我搞不懂,我真的搞不懂玩偶這種生物到底是什麼。摩傑總是說人類需要玩偶,人類的靈魂不完整,他們會孤獨,他們會寂寞,他們需要玩偶來填補他們心中的寂寞和孤獨。那麼玩偶呢?誰來管玩偶呢?
「那樣的玩偶你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嗎?」摩傑反問我,陽光把他的眉毛塗成金色,看上去有些迷離。
「我是真的搞不懂!」我從地板上爬過去,撐起肘看著他。
「那就回去再好好想想吧,傻瓜。」他望著我,臉上滿是笑意。我盯著他,心情突然不好起來,嘀咕道:「我實在想不出啊。好想變成那樣的玩偶啊,好想!」
「真的想嗎?」放下了手中忙著的活,摩傑突然走到我身邊,蹲下身來認真地看著我。
我抬起頭望向他,我想在他面前我沒有任何需要偽裝的。
「真的好想。」
「那麼,要不要和我打個賭呢?」他在我面前坐下來,表情忽然間變得好怪。他好像在開玩笑,又好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做出的決定。
「打賭?」
「是的,打個賭。是的。」好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他重重地點著頭。我突然注意到,他全身都緊張得繃緊了,手也緊張地攥了起來,指甲甚至掐進了肉裡。
「賭什麼?」陡然間,我意識到他不是在逗我。
「賭你可以變成那樣的玩偶啊?」
那樣的玩偶,不需要主人,可以為自己活著,那樣我就可以一直留在他身邊了吧。忽然間,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全身燥熱。一直留在他身邊有什麼好的?這家經營不善的甜品店,還有每天循規蹈矩的辛苦生活。
真是的,我怎麼會這樣想?
望著他緊張的樣子,我有點想笑,讓氣氛不要這麼可怕。打個賭而已,為什麼他這麼緊張啊,又不是做什麼殺人放火的壞事。
「好啊,我要賭。」我笑著對他說,本以為他會笑起來,沒想到他臉上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
過了很久,他才放鬆了身體,伸出手撫摸著我的頭,又過了很久才開口對我說:「那我們就賭了哦。」
「好啊,告訴我,我要怎樣才能變成那樣的玩偶?」我望著他,眨著眼睛,好奇怪他臉上一點兒笑容都沒有,這還真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只要……」
他猶豫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只要那個人願意將她的生命給你,你就成了那樣的玩偶。那個人……」
他看著我說:「只要那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願意讓你代替她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願意把她的生命給你,你就可以成為那樣的玩偶,無憂無慮、自由地為自己活著。冰晶,這樣你就可以變成……」
最後一個字我只聽到了一個開頭髮音,摩傑就突然不說了,只是溫柔地看著我,撫摸我的頭。
「讓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把她的生命給我?那個人是……」
摩傑看著我,好像用眼神認可了我心裡的猜測。
雖然我很討厭那個女孩,可是這樣的事還是讓我的心疼痛起來。
「難道是唐霜?和我一樣的人是唐霜?」
「是的,讓你代替她活下去。」摩傑溫柔地看著我,柔聲對我說:「今天傍晚過後會發生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將改變很多人的命運,這件事也是無法避免和挽回的。而這件事的結果之一就是唐霜會開始患病,那種沒有人能夠挽救的病。」
「她會變得越來越虛弱,直到死去。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如果在她將要死去的時候,得到她的允許,得到她饋贈的生命,你就可以成為那種特殊的玩偶,就可以成為……那種特殊的玩偶。」
唐霜會得病,會死?
我不明白摩傑在說什麼,只知道這個賭局似乎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好玩。
正在此時,店門口傳來清脆的風鈴聲,一個傢伙走了進來,逕直坐到了最大的那張桌子邊,還沒點單就開始猛吃起桌上免費供應的黃糖塊來。
那個超級沒禮貌的傢伙有一雙黑得讓人害怕、令人不敢正視的眸子。
那個傢伙,除了摩傑不知道從哪裡撿回來的那個叫紫星藏月的傢伙還能是誰?
看到紫星藏月,摩傑結束了和我的對話,拿了一杯奶茶想都沒想就加了半杯糖朝他走過去。
「給你。」
「唔。」
嘖嘖……連叫聲都跟狗一樣,這個傢伙究竟是什麼人啊?
「還要蛋糕。」像喝水一樣喝著奶茶的紫星藏月說。摩傑就跟聽到什麼聖旨一樣拿了蛋糕又抹了一堆甜奶油走了過去。
「我給你做了個玩偶哦。」走到紫星藏月身邊,摩傑突然說。
「你不是說你不知道如何在學校裡生活嗎?剛好校長也有他的需要,加上你的需要,我做了一個新的玩偶。他叫鎦音,他可以讓你在學校裡不受任何人打擾,還可以在學校裡做你的朋友,我給他設計了非常可愛的性格,他一定會成為你最好的……」
「我才不要玩偶呢。」傲慢地打斷摩傑,紫星藏月朝窗外望了出去,「玩偶不是人。」
什麼玩意嘛!
那個叫紫星藏月的、像狗一樣的傢伙就是人了嗎?像狗一樣的傢伙。
玩偶不是人……
我要成為的特殊玩偶又究竟是什麼東西?望著天上漸漸西落的太陽,我忽然憂鬱起來,為什麼摩傑說今晚之後唐霜將患病呢?
她會將她的生命給我嗎?我已經答應了賭局,那麼我要接近唐霜嗎?她生病了,一定也需要朋友吧,如果她又跟我吵架怎麼辦?
那麼,這一次就算要吵架我也忍住,我讓著她好了。
……
我讓著她就好了。
……
在那個被所有人遺忘、被時間抹殺在花田燃燒的大火中的兩年前,我在醫院的大門口看到了唐霜。唐果昨晚遇到了襲擊,我不知道這和唐霜有什麼關係,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因此而患病。
但是那一天,所有的故事開始的那一天,我找到她,只不過是沒有立刻反駁她,她就哭著撲進了我的懷裡。
我只不過第一次讓著她,只不過想著那個賭約,結果,從那天起,唐霜對我而言就不再是以前那個唐霜了。
……
唐霜。
「姐姐,我又讓姐姐傷心了。姐姐,我不應該那樣做的,我不應該那麼任性的,我……」
抱著懷裡哭泣的她,我第一次想或許這個女孩也沒有那麼可惡,或許這個女孩真的會成為我的好朋友,因為我們是一樣的,我就是這個世界上另一個她,她也是世界上另一個我。我們有同樣的喜好,我們會為了同樣的事情哭泣。
或許……
我們天生就應該成為最好的朋友。
但是……
這樣的一個女孩就快死了嗎?得了絕症、沒有辦法再活下去了嗎?生命之花的花朵可以讓瀕死的人復活,可摩傑說能夠得到那些花的人都是引魂師們經過討論和嚴格的篩選、一致同意後的結果。
唐霜不在那個名單裡。
我……
我真的可以和她成為朋友嗎?
……
記憶在腦子裡一點一滴地復活,那段被花田大火抹去的兩年裡發生過的一切,那些本應該被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徹底遺忘、就好像被火燒盡一樣徹底消失的記憶。
無數畫面從我腦中閃過。
那是唐霜第一次在我懷裡釋放自己。她向我哭訴她心中的懊悔,哭泣著問我:是不是她害得唐果險些被強姦,是不是她把一切都毀了,是不是她奪走了原本屬於唐果的一切,是不是……
那是她帶著我去我從沒有去過的山頭看煙火,夏日的煙火劃過天空,好像漫天的星星從天幕中落下……
那是她和我大吵一架後,做了極其糟糕的蛋糕跟我道歉,還告訴我這樣的蛋糕比摩傑做的那些更可愛。
那是我拉著她的手在大雨中漫步回家。因為唐果再一次拒絕和她和好,她傷心,她難過,我也陪著她一起傷心難過。
那是她在我懷裡對我說:「我不想死,我還不能離開姐姐,我還沒有得到她的原諒……」
那是我在她身邊告訴她我心底最深刻的秘密,那個被我愛著的人,我卻一輩子都不能告訴他「我他」,因為我是玩偶,悲傷的、不能選擇自己愛人的玩偶。
因為……
我們是朋友,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她關心著我,我關心著她,在這個很大很大的世界裡,很小很小的我們互相珍惜著對方。
這就是朋友,這就是我的唐霜和那個屬於唐霜的我。
我終於記起了被燒燬的一切。我以為那是我的記憶出了毛病,結果那不是,那其實是我記憶裡閃光的斑點,它們一直想告訴我曾經經歷過的事,那些真實發生的感動和傷心,以及……
哪怕那一場滔天的大火毀滅了整個花田,也焚燬不了的感情。
眼淚已經干了,我望著天空,時間可能才過去沒有多久吧,我卻覺得那是一段超過了普通人一生的漫長領悟。
什麼時候才能從這悲傷中甦醒過來,什麼時候才能?
我閉上眼,腦中的畫面在飛速飛過兩年時光裡我和唐霜之間發生的一切後,終於來到了那個悲傷的點。
那一天,如果時間沒有因為花田被焚燬而重新再來,那麼那一天就是二十一天前的那天。
那一天,在今天的故事裡,唐果去見了那個叫紫星藏月的男人,唐霜和重樓帶著影沙來到了「蜜桃螃蟹」的店子。
那一天,在已經被燒燬的故事裡,是唐霜離開我的日子。我守在她的床邊,看著那個曾經屬於我的健康女孩慢慢地被病魔帶走。
那一天,天氣很好很好。
那一天,摩傑看著我,看到我臉上為唐霜而流的眼淚,滿眼的擔心。
那一天,摩傑對我說:「冰晶,你要聽話。你說過只要是我的話你都會聽的,對不對?」
那一天,當唐霜在病床前將手交給我,跟我道別。我……
那一天,當帶唐霜去那一個世界的引魂師出現在她的床邊,發出了尖叫聲。我回頭看到那個引魂師,居然就是唐霜最愛的姐姐唐果。尖叫的唐果發現自己所要帶走的人其實就是眼前這個叫唐霜的女孩,痛苦不已。
面對這駭人的悲傷,我……
沒有聽他的話。
那一次,我沒有乖乖的,我沒有。抱歉,摩傑,我沒有。
……
「唐霜,聽我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生物叫做玩偶,而我就是仿照你製造出來的玩偶!」
「玩偶的身體裡有一種奇妙的東西,那種叫做生命之花的花瓣能讓你多活幾天,但一朵完整的生命之花將讓你復活,給你健康,給你微笑。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你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和唐果在一起。」
「很多年前,我的主人拋棄了我,我的花瓣在我的胸膛裡碎掉了。是摩傑找到了我,他帶我回家,用他最珍貴的東西讓我可以繼續活下去,那個東西現在就在我體內,它是特別的,它不會讓你只能多活幾天,它能讓你……」
「唐霜,把我的生命拿去吧。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你有你愛的人需要你去保護,你有愛你的人需要你活下去,而我……」
「唐霜,我現在就將我的生命給你,活下去,微笑著活下去!」
代替我活下去。
我要的東西並不是變成那種奇怪的玩偶,可以自由,可以選擇愛誰或者不愛誰。我需要的東西不是變成那種奇怪的玩偶,不是變成——
人。
不是。
我需要的東西,無論是在那火焰將這深紅的花田和那血色的記憶徹底毀滅前,還是在那火焰將這片美麗的花田和兩年的時光毀滅後,都沒有變過。
我要的東西——
眼淚落下,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而他走了進來,本該結束的故事被他眼中憤怒的火焰燒燬。
「不是這樣的……」
花瓣。
「結局……不是這樣的……」
無窮無盡、漫天飛舞的花瓣。
「遊戲的結局……」
血紅的花瓣,如燕尾蝶般落下的黑色淚水。
他走進病房,讓飄散的花瓣在他的掌心聚攏,喃喃自語著:「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他再次走了出去,這一次那個滿是彩色琉璃的小鎮支離破碎,房子在崩塌,閃光的馬賽克飛濺碎裂。
小鎮的盡頭是花田,是生長著希望的花田。
「我聽說花田燃燒後,一切可以重來,一切都可以重來!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輸,我會讓她將生命交給你,在絕望中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將生命交給你!我會讓一切妨礙你成為人的人都為此付出代價!你會成為人的,你會贏的!為此,付出再大的代價我也在所不惜!我會……」
拉開了他的手杖,刀鋒劃過他的身體,鮮血流下去,染紅了他的胸膛,也染紅了花田下黑色的土地。
「就算變成怪物也在所不惜。冰晶,我會讓一切重來,這一次,你會贏,你會贏!」他再次露出微笑,決絕而悲傷。
「就算變成怪物也在所不惜!花田啊!燃燒吧!」火光映紅了他的面頰,那麼多的眼淚和著血沿著他的身軀流下。那個男人彷彿變成了一尊火的雕塑。
病房裡,引魂師唐果緩緩睜開眼睛,薔薇色的眼睛裡,映出了那無窮無盡、紛揚而下的花瓣。
那些有著與血液同樣顏色的花瓣在灼熱的空氣中紛紛揚揚落下,如同無數著了火的紅色燕尾蝶。
唐果遲疑地伸出了手,一片血紅的花瓣遲疑地旋轉著,然後徐徐落在她冰冷潔白的手心,一點金色的火星在那柔軟鮮紅的花瓣邊緣跳躍了一下,黑色瞬間蔓延。
她怔怔地看著自己手心那片花瓣在火焰中迅速燃燒、變黑,化為細碎的粉末,然後被無聲的風席捲而去。她想去保護病床上的唐霜,一雙冰冷的手忽然伸過來,溫柔地攏住了她蒼白的手指,有著甜蜜笑容的男人從背後擁抱著她,就像以往一樣勾起了嘴角說:
「遊戲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不是嗎?不是嗎?」
他嘴角的微笑就像是包裹著毒藥的糖果,在表面的甜蜜背後隱藏著讓人心跳加快、直到破裂的危險味道。
「結局?」她忍不住小聲地重複著他的話,傻傻地抬起頭,看著男人的笑容之下的如深淵一般的瘋狂。不知道為什麼,她只感到心痛——痛得讓她的眼淚就那樣毫無預兆地流出來,晶瑩的眼淚滾落下來,是那樣灼熱。
「你的錯不應該讓我的冰晶承擔……我不允許!就算要殺了你,我也在所不惜。」他的聲音低沉,彷彿來自地獄,「故事不應該這麼不公平。生命不應該這麼不公平!我不允許!」
「我……」
唐果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出現在天空中的奇異火光讓她的身體猛然間顫抖起來。她愕然地抬起頭,望向遠方,在彼端的地平線上,鮮紅的光芒刺破了雲層,天空就像是被點燃了一樣,閃耀著灼灼的火光。
空氣中瀰漫著薔薇燃燒時散發出來的、混合著焦糊味道的濃郁花香,在她視線的盡頭,一片巨大的花田正在燃燒著,紅色的火光模糊了清澈的天穹,煙霧和熱氣就像是騰起來的霧一般在天空中瀰漫。當風吹過那片花田的時候,就會帶來無數散落的、燃燒著的紅色花瓣。
遠方傳來了隱約的聲音,如同教堂裡做禮拜時候敲響的神聖鐘聲,又彷彿是女巫哭泣時的低鳴,哀悼著那些在火焰中化為灰燼的花瓣。
空氣彷彿在那一瞬間變得更加灼熱了,呼嘯的熱風盤旋而過,紛亂的花瓣在空氣的摩擦中狂亂地舞動,然後,在她的面前飛快地燃燒,直至變成灰燼。
唐果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難以置信地望向了一直微笑著的男人,顫抖著嘴唇說:
「不……」
男人那澄澈的眼眸漸漸被火光染成了鮮艷的紅色,他輕輕用手指抵住了她薔薇色的嘴唇。
他的手指是那樣溫柔……那樣冰冷。
「噓!」他凝視著她,微笑,「你也是這麼想的吧?這個故事不應該這樣結束……」
忽然間,在艷紅的火光中,悠遠而沙啞的鐘聲穿破了灼熱的空氣,在少女耳邊轟然鳴響。
鐺——
第一聲鐘聲響起。
在空中狂亂飛舞的紅色花瓣驟然停滯。
如同無數凝固在時空中的緋色的蝴蝶,翅膀上還燃著火星。
一片寂靜。
鐺——
第二聲鐘聲響起。
火星蔓延,變成金色火焰從那些鮮艷的花瓣上徐徐升起,燃燒著的花瓣在漆黑的空中徐徐旋舞,升騰,落下,就好像是無數燃燒的紅蝶的絕唱,舞動著涅盤時的美麗。
鐺——
鐘聲第三響。
她的裙擺在風中緩緩揚起,舞動的裙擺逐漸化為了無數的紅色花瓣。男人抱緊了她,如同用最好的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俊美側臉,在紅色的火光映照中露出了一抹妖艷的笑容,眼中卻含著深黑的悲傷。
鐺——
鐘聲第四響。
被火光和花瓣染成了紅色的熱風開始以兩個人為中心,越來越快地旋轉,燃燒著的花瓣漸漸連成了一片耀眼的光暈。
漸漸地,這個世界的一切,顏色,形狀,溫度,氣味,就像是被那過於灼熱的火焰所融化,變成了膠狀的液體蜿蜒流向那個金色的漩渦。
「不……」
唐果終於反應過來那個人究竟做了什麼。她驟然睜大的眼睛裡滾落出了晶瑩的淚水。
鐺——
鐘聲第五響。
男人冰冷的雙手捧著她蒼白的臉頰,就好像是捧著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那滴眼淚落在他修長潔白的指間,顫巍巍地映著火光,如同一顆血紅的寶石。
「你不可以……」她焦急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她想抓緊那個男人,卻在抬起手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愈發狂亂的風中化為無數緋色的、柔軟的花瓣。
鐺——
鐘聲第六響。
風呼嘯的聲音越來越大,紅色的光和灼熱的氣浪幾乎要湮滅這個世界上的一切。
他看著她,一直微笑著,連嘴唇都似沒有啟動:「所以……就讓我們一起,重新開始。」
男人好聽的聲音在少女的耳邊響起。
彷彿是一個永恆的,讓人哀傷的承諾。
鐘聲第七響。
鐺——
陡然間傳來的鐘聲,似乎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鐺——
第八聲。
空氣中忽然有鐘聲傳來,我看到我胸口的鬧鐘秒針正隨著那鐘聲一點一點地走向終點。我終於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這所有悲傷的源頭,這彷彿設計好了一樣一步一步走向悲傷結局的故事,一步一步將人逼瘋的故事的源頭,原來不是別人,是我。
是我……
鐺——
呵呵……呵呵……
好想笑,笑聲裡卻流下了眼淚。
原來都是為了我,為了我那句沒有經過大腦思考的話——
「你說有沒有那種沒有主人的玩偶啊?」
我想成為那樣的玩偶。
「我想成為那樣的玩偶。」一句多麼不負責任的話,一句多麼可笑的話,那樣的玩偶,那樣特殊的玩偶就是人哪,冰晶!傻瓜,你這個大傻瓜!
傻瓜冰晶,這麼簡單的問題,為什麼你不明白呢?
這世界上最難最難的事就是讓製造出來的玩偶變成真正的人哪!
就是這個啊!
冰晶,傻瓜冰晶,為什麼要向他提出這麼難的要求,為什麼要去打那個賭?
為什麼要……
明明已經無法哭泣了,可我望著天空,依舊覺得它被淚水淹沒,被完全覆蓋,耳邊不停傳來鐘響,不停地讓我像被震碎了一般想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在被火焰燒燬的時間裡,我沒有能救下唐霜,而在那漫天的火焰之後的兩年零二十一天裡,有更多人為我而死,更多的悲傷因我而降臨在這片大陸上。
那個男人為了讓時間倒流,為了讓我可以再一次獲得生命,用他的生命點燃了花田,又付出那麼多生命和眼淚的代價,讓一切重來。
為了我他犧牲了他製造出的所有玩偶,為了我他不惜讓他唯一的好友也進入賭局,為了我,流盡了他所有的鮮血和淚水。
花田的大火照亮天空,彷彿美麗的火燒雲,在那一天我們所有人的命運都被寫好、安排好,而他……
他變成了魔鬼。
為了我……
那個男人。
那個叫摩傑的男人。
那個我瘋狂愛著卻永遠都不屬於我的男人!
愛,想到這個詞,我的胸口忽然間如撕裂般地痛。
鐺——
第二十一聲鐘聲響起,我低下頭,看到那朵雪白的生命之花再次盛開。
那朵大火也無法燒燬的白色花蕾,經歷了兩年零二十一天的休眠後再次綻放,帶著所有痛苦的記憶,卻嬌艷得如同露水凝結成的光之水晶。
此時,身後卻傳來水晶碎裂的聲音。我轉身,看見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