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是時候了。」
摩傑溫柔的聲音將我從睡夢中喚醒。
我抬起頭,看到天空漆黑,好像有人用黑色的墨汁洗刷過一樣,黏稠得沒有空隙。整個甜品店都沒有點燈,被純粹的黑暗籠罩著,寂靜得讓人感到恐懼。
好像是電力已經被切斷了,想開燈也不行,我摸索著走出去,逐漸看到房間裡有了光線,又或者是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才發現是真的有光,那是一種可怕的血紅色的光。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天空中那顆眼睛已經初具形狀了,變成深黑色的天空中一個血紅色的菱形。
我不知道普通人能不能看到那樣可怕的景象,或者結界之外的他們是否只會覺得這兩天的天色特別不好。
「摩傑……」我忍不住拉緊了摩傑的手,似乎只要拉住他就能找到安全感。
看到我們終於從廚房裡出來,黑暗中有一個人影閃了一下,我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誰。
唐果從地上掙扎著站了起來,朝我們走來。
老天,這已經過去多久了?她吃了東西嗎?喝了水嗎?她看上去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到底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人連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忘記?愛到底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力量?
我不明白,但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明白。
「唐果,你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迎上去,希望自己可以幫上點忙。但唐果只是對我笑了笑就將視線轉移到了摩傑的身上。
「我知道這很過分,但是你能……」
「我願意帶你去玩偶的墳場,前提是你告訴我你一定要去,不管結果將如何。」摩傑打斷了唐果的話。
我扭過頭望向他,但是好奇怪,眼睛明明已經習慣黑暗的環境了,可我完全讀不懂他臉上的表情。
眼前的摩傑變得好模糊,好像很遙遠,很陌生,但我的內心陡然升起一絲感動,好像這是我第一次接近了他一樣,第一次看到了黑暗中那個被還原到赤裸的他。
「我要去!」唐果的答案依舊毫不猶豫,「不管結果將如何。」
「姐姐……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唐霜衝了過來,隨即被唐果輕輕地擁進了懷裡。
唐果摸著唐霜的頭,說:「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我必須去,為了你,為了重樓,為了藏月,也是為了我自己!」
「我要去,不管任何的理由,不管……」唐果要再次表明心意,唐霜大聲打斷了她,拉著她,聲音裡帶上了痛苦的哭腔:「姐姐你說如果你不去,藏月的犧牲就白費了。那麼姐姐,你想過我嗎?想過用你的犧牲來換取幸福的我會開心嗎?會好好地活下去嗎?你會為兩年前的火燒雲之夜而愧疚,那麼我呢?我要用一輩子的眼淚來還你嗎?」
「唐霜……」唐果撫摸著唐霜的頭,微笑起來,用我從未見過的美麗姿態微笑起來。
「這一次就讓姐姐任**。我要去!」推開唐霜,唐果來到摩傑身邊。
「那麼,我也要去!」不料,黑暗的夜色裡另一個聲音也喊出了同樣的話。唐果的身體忽然一震,因為那個說話的人是影沙。
對啊,他還在這裡!
唐果緩緩地轉過頭去,望向那個深深地愛著她的男人。此時此景,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悲傷的場景了。唐果的臉上寫滿了愧疚,難過和被命運捉弄的無可奈何,而影沙的表情還有他此刻的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如果不是命運,如果不是這如被命運設計好一般,一環扣一環、步步淪陷的命運,他們兩個早已經手牽著手共同踏入婚姻殿堂了。
如果不是……
唐果有錯嗎?看到她愧疚的表情,她臉上那種深深的愧疚,還有那種到此時此刻即便發現了錯也無可奈何的痛苦,我不忍自問,她有錯嗎?
影沙又有錯嗎?無法陪著唐果踏上征途,這難道是他的錯?
身為一個普通人難道也有錯嗎?
那麼紫星藏月……那個謎一樣的紫星藏月,為了不屬於他的故事而付出生命的男人有錯嗎?
老天爺,為什麼你要這樣捉弄這些善良的人?他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要用這麼殘酷的遊戲來捉弄他們?
「不……影沙……你不能去。」唐果的樣子像要哭出來了,她用彷彿要將影沙望穿一般的眼神望著他、懇求著他。
「不,我要去。唐果,你知道我有我一定要去的理由。起碼這一次,讓我陪著你。」影沙走過來,緊握住唐果的手,目光是那麼深邃、那麼堅定。他臉上浮現出讓人安心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溫和如泉水,好像時光停止,在他身上任何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不,影沙……影沙……」唐果再也說不出什麼,眼淚從她美麗的臉上滑落下來,打在地上,也打在了我的心上。
我也要去,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陪著她——這就是我唯一能為唐霜做的吧。至於為什麼要為唐霜做這些,我不知道,也懶得去想。就當是我的記憶混亂,腦子也混亂了吧,唐霜是我的朋友,對我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
「我也要去!」
是誰?是誰搶走了我的台詞?我循聲望去,看到鎦音跳了過來,氣勢很足地叉著腰大喊:「不管了,我也要去!那個叫什麼木頭還是什麼月的傢伙不是說那裡很可怕嗎?那麼多去一個人也是好的,這裡也沒別的男人了,我也要去!」
「鎦音,不要搗亂啊!」唐果的話是責備的,但她的語氣裡飽含了感激。
她轉過頭,故作堅強地揪住了影沙的衣領:「影沙,不要和鎦音一起犯傻,不要去,不要讓我為難啊!」
「沒事,沒事的。」而那個叫影沙的男人就這樣任由唐果揪住他,安慰她道,「有我陪著你,沒事的。沒事的,唐果。」
「我也要去!」我也喊了出來,無論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都已經下了決定,一定要去,一定要跟過去。
「冰晶……你也要去?」唐果滿含淚水的眼睛望向我,我想我的眼中一定也是滿滿的淚水。
「是的,我也要去!不管發生什麼事情,讓我陪你一起去吧!」
「冰晶,怎麼連你也這樣?」唐霜打斷了我的話,我望向她,心揪成了一團。
「怎麼連你也不幫我攔住姐姐,不幫我?我到底做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她哭著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忽然間,我不知該怎麼辦了。
「你這樣做,讓我覺得這樣的我,這樣的我……」哽咽著,唐霜在我的面前抬起頭來,問我,「這樣的我要怎麼樣才能改變姐姐的心意,這樣的我要怎麼樣才能讓大家不要再為了我去犧牲,去受傷了?連你也不幫我,我就只剩下一個人了,真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不要這樣對我……」
心好痛、好痛,為什麼接受這些可怕命運的人不是我,為什麼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為什麼要我旁觀這麼悲慘的故事?
為什麼?
「沒事的,霜霜,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唐果走過來,從我懷里拉過激動的唐霜。她撫摸著唐霜的背,臉上有一種只有媽媽臉上才會有的讓人安心的表情。
唐霜抬起頭,沒有血緣關係、卻比親姐妹還親的姐妹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許久之後,唐果微笑著用手抹去唐霜臉上的淚水,唐霜也抹去了唐果臉上的眼淚。
唐果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天空中的「眼睛」,對摩傑說:「我準備好了,上路吧!」
說完,她就將手裡黑色的水晶瓶遞給了摩傑。
終於,終於要上路了嗎?
我轉過頭,看到手握水晶瓶的摩傑臉上緩緩綻開微笑,那個微笑艷若薔薇。他慢悠悠地抬起頭來,眉頭微微蹙起,顯得有幾分疑惑,慢悠悠地對我們說:「還不行,只有花田的灰燼還打不開那扇門。
「什麼啊?摩傑,別開玩笑了,你不是說你能打開那扇門嗎?」摩傑說完那句話,好不容易看到希望的大家都愣住了,我不得不連忙推搡他說。
「還打不開那扇門,為什麼?」唐果也盯著他,難以置信地問著,語氣裡帶上了惱怒之意。
我想緩解一下氣氛,但摩傑微笑著又說出了一句可怕的話:「如果真的有一條路,那麼灰燼相當於只是鋪就道路的泥沙,我們還需要讓它融合成路的水泥。」
「你的意思是……」唐果望著摩傑,臉上的表情逐漸變成了疑惑。
摩傑再次笑起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總能笑出來。他臉上的微笑本是我最愛的東西,現在卻變成了讓我越來越頭痛的徵兆。
「我們需要引路人。」摩傑輕聲說著,空氣裡流淌著他低沉嗓音的餘韻。世界變得好安靜,好安靜,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凝聽他和唐果的對話。
「引路人……是誰?」
「引路人,當然是玩偶。只有將死的玩偶流淌的鮮血和灰燼融合才能打開通往玩偶墳場的通道,普通人才能進入那個奇妙的世界。而那個死去的玩偶就是我們的引路人。」
「所以……」
我感覺有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但我並不為此感到受傷,畢竟我是玩偶,還是廢棄的玩偶,如果有需要,我並不懼怕死亡。
「不!不!不!」流淌著的如絲線一般的笑聲輕巧地纏繞住了我的耳朵,我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一個堅實而寬廣的胸膛緊緊擁住了。
摩傑抱著我,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好像我是他一個人的大娃娃一樣摸著我的臉,笑著對唐果說:「不行哦,在這個遊戲的規則之下她是特殊的,任何人都不能傷害她了。任何人都不能。」
他一直在溫和地笑著,聲音也不大,可每個字好像金屬做的一樣,打在了每個人的心裡,好像一觸碰到就會讓人跌入深淵的詛咒。
他好強大!這個叫摩傑的男人好強大。
其實我一直知道這點,不管是旅行中路過店子的玩偶師,還是偶爾會在深夜裡出現的引魂師,他們面對摩傑時所採取的禮儀還有他們凝聽他說話時的姿態,都能讓我意識到摩傑是強大的、不同的。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切身感覺到他身上那股讓人膽寒的強大。被他緊緊擁在懷裡的我,內心翻騰著複雜的滋味。而當我望向唐果那雙更加迷惑的眼睛,內心那種莫名的感覺更加強烈,好像喝了一大堆辣椒水一樣讓我難受。
我好想給抱著我的摩傑一拳,叫他不要再保持這種怪怪的樣子了,恢復正常好不好,變成以前那個溫和的、有點兒傻的老好人。可是又有一股隱形的力量迫使著我看著現在的他,被控制了一樣地看著他,好像眼前這個男人才是真真實實存在的摩傑,而以前的那個人只是像氣泡一樣的幻影。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靠近他嗎?第一次……
摩傑,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摩傑,繼續下去吧,我瞭解真實的你,我想靠近你。
我不明白這種矛盾的心情究竟是什麼,只能望著他,僵在他懷裡。他低頭看了我一眼,頭低下來,似乎碰到了我的額頭,那裡突然間火熱如燒。
「玩偶……」唐果看著我,嘴裡無意識地說出這兩個字。她明亮的眼睛再一次被黑暗吞沒、絕望,棲息在她眼底的黑暗中的是無盡的絕望。
「姐姐……」唐霜走過來抱住她,含著淚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姐姐,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了,就好了。這就是命運,這就是命運。」
「不……」我小聲地叫出來,頓時便被摩傑抱得更緊了。我抬起頭,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瞳孔的顏色變得很深很深。唏噓間,他的視線移過來,盯著我,那裡面彷彿藏著沉澱了成百上千年的痛苦。
那一下,我為之心驚。
「摩傑?」
「聽話。」他輕輕地對我說,隨後視線轉向了一直沒人注意的角落,在那個角落裡,原本坐著因為太過疲勞而靠在椅子上睡著了的盛花和純兩兄弟,可現在那裡只剩下一個人了。
等我發現那裡只剩下一個人,才看到盛花已經走到了摩傑的面前。他的視線落在摩傑的手上,就好像約好了一樣,摩傑便默默地將手中的黑色水晶瓶給了他。
給他?為什麼要給他?
那麼艱難才得到的灰燼!
突然間,我的心一涼。此刻萬籟俱寂,整個世界除了那只漸漸成形的眼睛,只剩下一片如墨染般的漆黑。房間裡的人都在做什麼?這一刻畫面好像都靜止了。
唐霜抱著唐果,影沙和鎦音陪在她們身邊,在黑暗中品味著難熬的絕望;純依舊頭靠著一邊睡著,好像那裡還有他的哥哥,而摩傑將灰燼交給了盛花。
盛花——
是玩偶啊!
接過灰燼的剎那,盛花臉上浮現出奇特的笑容。我無法分辨那是悲傷還是幸福,卻能感到心臟彷彿正被高原上像刀一樣的風刮過,皮膚飛速地乾燥皸裂,被風沙撕開一道又一道流血的創口。
「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出生在這個地方,和這麼多的陌生人在一起,我不應該是某大學的大學生嗎?不應該是純的哥哥嗎?我好像掉進了陷阱,好像一切都是夢,但醒過來時,我卻發現……原來這就是我真正的命運啊!」他輕聲說出了那些句子,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他纖長的手抬起來,將一把冰錐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我驚恐地回頭,才發現之前放在冰櫃旁大冰桶裡的冰錐早已不見了蹤影。
不……不要……
我的內心在吶喊,除了我,想必還有同樣被盛花的舉動震驚的人。但大家都沒有叫出聲來,駭人的場景超過了我們的承受力,我們都忘記如何去尖叫了。
可怕!為什麼在這麼美麗的甜品店裡會發生如此可怕的場景?
「成為這個故事裡的引路人就是我的命運吧?我終於明白了。」聲音和顏色都彷彿被徹底凍住的畫面裡,盛花微笑著,將冰錐刺進了他的心臟。
鮮血流出來的剎那,沉睡著的純猛然驚醒,尖叫聲撕裂了天空:「不要!哥哥!」
「不要過來!」盛花尖叫著,鮮血從他的嘴角溢了出來,很快就徹底染紅了他的下巴、脖子和純白的衣服。
「哥哥!」純大叫著,一邊的鎦音也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將冰錐更深地刺進胸膛,更多的血伴隨著盛花不顧一切的笑容,讓時間彷彿被卡住般一格一格地緩慢朝前推進。
「死,原來沒什麼……」微笑著,絕美的少年倒在了血泊中。
「哥哥……」淒厲的慘叫聲也無法讓時間倒流,純衝過來從血泊中抱起奄奄一息的盛花。
我想做些什麼,卻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捆綁住,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血泊中的玩偶。
在盛花身邊,目瞪口呆的人們圍成了一個圈。眼前發生的一切就好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心裡那根勉強維持著堅強的弦好像突然間就那麼斷掉了。
「你哭了……」喘著氣,頃刻間盛花那張乾淨的臉就已經被汗水還有血水沾滿了,他用他最後的力量望向純,嘴角再次露出笑容。
「為什麼要哭?」
「哥哥……哥哥……」純尖叫著,我不知道純是不是還能說出別的話。
我在幹什麼?衝過去啊,做點什麼啊!冰晶!腦袋裡不斷有個聲音在對我喊,但是我就是邁不開腳,無法動彈半分,眼前的人雖然是盛花,被戳中胸膛的人卻好像是我。
這是因為……這裡只有我和他一樣是玩偶嗎?
「有什麼好哭的……反正玩偶死了還可以忘記他再換一個啊,反正玩偶就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的玩具……反正……沒有了我,你也不會記得發生過什麼的,也不會記得……」
他笑了,這一次我分辨出了那笑容的真意。那是悲傷,玩偶的悲傷。
為什麼我們只是玩偶,為什麼我只是被製造出來的玩偶?
「你不是!不是!」尖叫著,純像瘋了一樣搖頭,淚水就那樣打在了盛花的臉上。
盛花用力抬起了他被鮮血染紅的手,似乎是想抹去純臉上的淚水,但當他發現自己的手上滿是鮮血的時候,笑了笑,手落了下去。
「我是。」
盛花的嘴角浮現出最後的笑容,這一次痛苦好像真的遠離了他。他的笑容裡只有解脫和一種深深的滄桑感。
「每一個玩偶都不應該被製造出來……這樣的生命太……」
被鮮血染紅的美麗眼睛終於在我們面前閉上。
「不!」淒厲的慘叫才發出就好像被人用刀砍斷了一樣,消失在半空中。
「做點什麼啊,你不是只要我聽你的安……」純轉過頭大吼。他身後沒有別人,除了摩傑。陡然間,我感覺我的心臟都要停跳了。純認識摩傑?
只要我什麼?
陡然間,黑暗中悲慘的魔法改變了一切。純眼中的悲傷,那種近似絕望的悲傷就在剎那間,被一種蒼白的、空蕩蕩的迷茫所代替。而他懷裡的盛花也在血泊中漸漸發生變化。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好像要變成一個透明的色塊溶進地上鮮艷的紅色中。而那些紅色液體也好像活了起來,飛舞起來,變成深紅的花瓣,變成打開兩個世界的引路薔薇。
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刻的魔法是純正在忘記盛花,純正在忘記這個陪伴他長大的哥哥,這個像親人一樣的玩偶。而盛花正在徹底消失。
火紅的花瓣最初是從那血泊中升起來的,很快它們越來越多,彷彿一堆被風吹散的薔薇花瓣,飛舞著逐漸遮蔽了盛花的身體。薔薇花瓣在我面前飛舞盤旋,好像一道血紅色的光籠罩在盛花的身上。
這就是玩偶的歸宿嗎?
終有一天,我們會被人厭倦,終有一天,我們會變成薔薇色的花瓣,從生到死都沒有人會記得我們,我們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或者說……
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存在。
我看到了純眼眸裡漸漸乾涸的淚水。看到他逐漸忘記自己為什麼要流淚的茫然表情,逐漸從盛花身邊站起來,茫然地看向我們,陡然間我的心也如同被那冰錐穿過,疼得窒息。
「不要怕。我不會讓這樣的事在你身上發生,永遠都不會。」耳邊忽然傳來溫熱的氣息,那氣息彷彿是焦糖和薄荷的完美組合。是摩傑,我想回頭看他的眼睛,卻看到他抬起手伸向了前方。
在那裡,血紅的花瓣雨後,盛花的身體消失不見,一點兒一點兒地化成了花瓣,飛舞,消失。
當最後一片花瓣隨風升起,黑色的水晶瓶在紅光中緩緩落地。時間彷彿被再次拉長,又好像它一直就是如此漫長。
黑色的瓶身敲擊在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無數塊黑色水晶在撞擊中炸開,好像蝶群裡撞入了火星,驚得那群黑色的生物四散逃去。
水晶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在地上和血紅的薔薇花瓣合二為一。但是仔細去看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有感覺在黑暗中有比黑暗更加黑暗的東西落在了地上。
那比黑暗還要黑暗、還要絕望的東西就是生命之花的灰燼吧,來自花田最後一朵生命之花燃滅之後的灰燼,也是希望燃滅之後的灰燼。
「我在哪裡?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什麼人?」最讓人傷心的一幕終於來臨,純從地上站了起來,茫然地看著我們。
他已經徹底忘記盛花了,忘記了那個保護著他、愛著他的人,忘記了那個幾分鐘之前絕望地死在他懷裡的人。
「你們是誰?我不是應該在醫院裡嗎?我……」他的手忽然摸向自己的面頰,聲音變得淒涼而顫抖,「我在哭嗎?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心好痛,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奪走了我的心嗎?你們刺傷了我這裡嗎?」
他用力指著他心臟的位置質問著我們。而我們,連自保的力氣都沒有了的人怎麼去解救別人?
我看著他,心如刀絞,連如何移動腳步的方法都忘記了。就在此時,一直抱著我的胸膛失去了溫暖,摩傑鬆開了我的肩膀,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我痛苦地看著他。我想我知道他要幹什麼,畢竟走到這一步都是為了這唯一的目的,但是一定要在此時此刻嗎?
剛才有一個人死了啊!
有……
我抬頭才發現,唐霜他們的表情居然也和純的表情一樣,他們茫然地看著純,好像一個陌生人。只有唐果眼中含著淚水,渾身都在顫抖。
糟糕,我怎麼忘了呢?玩偶死後,普通人會徹底忘記他。我怎麼忘記了玩偶就是這樣一種沒有價值的生物呢?
我怎麼忘記了……
「摩尼伽吶,吡咻嗄噠嗦……」在灰燼和鮮血之上,摩傑平靜地念起了咒語。他的平靜再一次讓我害怕,哪怕在這個悲傷大於害怕的時刻。
唐果望向摩傑,臉上也露出和我一樣的表情。
那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啊?他沒有心嗎?唐果是在這麼想嗎?我好怕,好怕她在這樣想,雖然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腦內可怕的念頭。
深紅的光像漩渦一樣從地板上灰燼和鮮血的混合物裡產生,並且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紅光照亮了摩傑的眼睛,我看到他在笑,和平日裡一樣,恬淡、溫柔、幾乎完美的微笑。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唐果渾身顫抖地走過來,不顧身邊唐霜和影沙驚訝疑惑的表情,走向摩傑,在他身邊頹然跪地。
她捧起一把地上污濁的混合物,望向摩傑,眼睛在黑暗中發著紅:「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說啊!說啊!」純號啕著倒退幾步,用痛不欲生的表情看著我們,用力地衝我們吼道,「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心會這麼痛?你們對我做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啊,通道……姐姐,你還是要去嗎?」
「唐果,你怎麼了?」影沙和唐霜的神情裡也有著和純一樣的疑惑和悲傷。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跟他們已經完全遺忘了盛花這個玩偶一樣。
這就是玩偶的命運,這就是。
只有唐果,緊盯著念著咒語的摩傑,靠近他、逼問他:「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你要求的嗎?」摩傑忽然間笑了,手腕在紅光中優雅地打了個圈,揮舞出一個符號的樣子。頓時,房間裡金光燦爛,黑色的灰燼和血紅的花瓣形成的半圓形拱洞中,金子般的光芒像豆子一樣被傾倒出來。
金光迷惑了所有人的眼睛,金光中,我看到摩傑衝我伸出了他的手。
「不是你求我的嗎?不是你求我做你的嚮導,帶你去復活重樓的嗎?」
摩傑慢條斯理地說著,在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看了唐果一眼,冷笑著從唇縫裡吐出一個冷冰冰的句子:「你們人類最奇怪了。」
人類?
摩傑,難道你不是人嗎?摩傑,你到底怎麼了?我看著他,不知該做出怎樣的判斷,但我還是朝他走了過去,把我的手伸給他,老老實實地做他的冰晶。我答應過他的,因為我答應過他的,要聽他的話。我不能食言。
摩傑拉住我,好像安心了許多,從唐果面前讓開,做了一個絕對紳士的動作對唐果說:「好了,唐果小姐,你要的通往玩偶墳場的道路已經打開了。歡迎你來到玩偶的世界。下面,請進吧。」
「當然,你不用怕,這一路上我會做你的全程導遊的。」似乎是為了讓唐果更安心,他一邊躬了背邀請唐果進入通道,一邊對她說,「如果要去玩偶墳場觀光的話,我建議快點上路哦,畢竟通道只能維持五分鐘。」
「謝謝你的提醒。」唐果冷冷地回了一句,收起臉上困惑的表情,步伐堅定地踏入了通道之中。通道外影沙緊隨其後跟了上去,隨後跟上的人是鎦音。
鎦音從我身邊匆匆走過,然後就那樣毫無預兆地抬頭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對上我的,那是一雙明亮、一塵不染的大眼睛。他眼中滿滿的都是淚水。他在哭,不停地哭。我的眼睛也對上他,視線相接之時感覺到一種來自身體更深處連接在一起一樣的疼痛感。
當我的眼睛晃過了他的視線,不自覺地望向了盛花死去的地方,好像那裡就是我和鎦音相同的痛苦根源一樣。
等鎦音也走進通道,通道外只剩下唐霜一個人,癡癡地望著進入通道的眾人。忽然間,我從她的眼中讀到了危險的信息。果然,她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
「姐姐,讓我也跟你去!」
「唐霜!」
「妹妹!」
我和已經站在通道內的唐果幾乎一起擋住了唐霜。而此時紅色的光芒開始漸漸散去,我知道這是通道快要關閉的徵兆。
忽然間,摩傑一把拉開了糾纏在一起的唐果和唐霜,一條通道隔開了兩個相愛著的人。
通道就那樣漸漸地在我面前合上了。
……
薔薇色的墳墓,薔薇色的眼淚,薔薇色的一場夢……
是誰在歌唱,歌聲那麼悲涼?
是誰在歎息,歎息中藏著情人受傷的眼淚?
在輪迴的世界裡,沒有一個人是贏家,放手吧,執著的有情人,放手吧!
……
忽然間耳邊傳來奇異的、不知從哪裡傳來的遠古民謠。歌聲中,彷彿有一道薔薇色的布幔緩緩落下,將我認識的那個世界關在了一頭,而我們身後將是歌謠裡被薔薇色充滿的、不知道結局的世界。
我一直望著另一個世界裡的唐霜,看著她被一點點隔在了離我們越來越遠的地方,眼淚忽然間落了下來,好像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沒有了,就那樣被留在了另一個世界裡,只有古老的歌謠陪伴著它,一世寂寞。
忽然,一隻大手擦過我的髮鬢,伸了過來,華麗得沒有缺陷的男聲傳進我的耳裡:「啊,忘了我的東西。人老了啊。呵呵。」
摩傑又笑了。
布幔終於在我眼前全部落下,落下前,一個東西從那個世界裡飛入了摩傑的手中——那是摩傑一直使用的手杖,手杖頂上有一顆明亮碩大的水晶。
而從那個熟悉的世界裡還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手杖……這個手杖……摩傑……我記起來了,你的名字是摩傑!我想起來了,你是摩傑!」
呼喊摩傑名字的人是純嗎?
歌謠突然在我耳邊響起,這一次我知道歌名,那是《二十一夜薔薇》。
潔白的頸上長出紅色的薔薇,
那是少女眼淚凝結成銀色的鑽石,
花田的灰燼,從天空落下黑色的雨,
叮咚叮咚,
破碎了的翅膀在月光下復活,
叮咚叮咚,
玩偶師低聲呢喃,
說出了愛的低語。
被百萬朵薔薇埋沒的夢境,
有人開始低聲哭泣。
她感到孤單,
無人理解的孤單。
佈滿裂痕的諾言,
至今還束縛著心臟。
每一朵薔薇,都是玩偶的眼淚。
被製造出來的生命,悲哀而虛幻。
已經消逝的過去,記憶的痕跡,每一朵薔薇,都是玩偶的眼淚。
鏡中的你,交錯的命運,天使的羽毛,落不到玩偶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