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什麼?「美」是什麼呢?從導演離開推拿中心的那一刻起,沙復明就被這個問題纏住了。他挖空了心思,卻越來越糊塗。「美」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它長在哪兒?
嚴格地說,沙復明想弄清楚的並不是「美」,而是都紅。可是,「美」在都紅的身上,這一來「美」和都紅又是一碼子事了。你不把「美」這個問題弄明白,你就永遠不可能弄懂真正的都紅。沙復明焦躁了,傷神了。他的焦躁沒有任何結果,留給他的只有更加開闊的茫然,自然還有更加深邃的幽黑,那是一個永遠都無法抵達的世界。「把都紅從頭到腳摸一遍吧」,沙復明這樣想。這個念頭嚇了沙復明一跳。說到底,手又能摸出什麼來呢?手可以辨別出大小、長短、軟硬、冷熱、乾濕、凸凹,但手有手的局限。手的局限讓沙復明絕望,整個人都消沉了。他終日枯坐在休息廳裡,在想。在胃疼,面色凝重。
書上說,美是崇高。什麼是崇高?
書上說,美是陰柔。什麼是陰柔?
書上說,美是和諧。什麼是和諧?
什麼是高貴的單純?什麼是靜穆的偉大?什麼是雄偉?什麼是壯麗?什麼是浩瀚?什麼是莊嚴?什麼是晶瑩?什麼是清新?什麼是精巧?什麼是玄妙?什麼是水光瀲灩?什麼是山色空濛?什麼是如火如荼?什麼是鬱鬱蔥蔥?什麼是綠草淒淒?什麼是白霧茫茫?什麼是黃沙漫漫?什麼是莽莽蒼蒼?什麼是嫵媚?什麼是窈窕?什麼是裊娜?什麼是風騷?什麼是風姿綽約?什麼是嫣然一笑?什麼是帥?什麼是酷?什麼是瀟灑?什麼是風度?什麼是俊逸鏗鏘?什麼是揮灑自如?流水為什麼潺潺?煙波為什麼澹澹?天路為什麼逶迤?華光為什麼璀璨?戎馬為什麼倥傯?八面為什麼玲瓏?虛無為什麼縹緲?歲月為什麼崢嶸?
什麼是紅?什麼是綠?什麼是「紅是相思綠是愁」?什麼是「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沙復明記憶力出眾,至今能背誦相當數量的詩詞和成語。還在小學階段,他出色的記憶力曾為他贏得過「小博士」這個偉大的稱號。這些詩詞和成語他懂麼?不懂。許多都不懂,學舌罷了。慢慢地,隨著年歲的增加,似乎又懂了。這個「懂」是什麼意思呢?是他會用。嚴格地說,盲人一直在「用」這個世界,而不是「懂」這個世界。
問題是,「美」不是用的,它是需要懂的。
沙復明急了,急火攻心。一顆心其實已經暴跳如雷了。然而,暴跳如雷沒有用,沙復明只能控制住自己,在休息區裡坐下來了。他撥弄著自己的手指,像一個捻珠的老僧,人定了。他怎麼能人定?他的心在寂靜地翻湧。
他和這個世界有關係麼?有的吧,有。應該有。他確確實實就處在這個世界裡頭,這個世界裡頭還有—個姑娘,叫都紅。就在自己的身邊。可是,「美」將他和都紅隔開了,結結實實地,隔離開來了。所以,他和這個世界無關。這個突發的念頭讓沙復明的心口凜了一下,咕咚就是一聲。對這個世界來說,他沙復明只是一個假設;要不然,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假設。
問題是,「美」有力量。它擁有無可比擬的凝聚力。反過來說,它給了你驅動力。它逼著你,要挾著你,讓你對它做出反應。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其說是都紅的「美」吸引了沙復明,不如說是導演對「美」的讚歎吸引了他。導演的讚歎太令人讚歎了,「美」怎麼會讓一個人那樣的呢?它具有怎樣的魔法?
足足被「美」糾纏了一個星期,沙復明扛不住了。瞅準了一個空當,沙復明鬼鬼祟祟地把都紅叫了過來,他想「看一看」她的「業務」。都紅進來了,沙復明關上門,一隻手卻摸到了牆壁上的開關,「啪」的一聲,燈打開了。燈光很黑,和沙復明的瞳孔一樣黑。為什麼一定要開燈呢?沙復明想了想,也沒有想出什麼結果來。考核完畢,沙復明說:「很好。」人卻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了。他只好笑,他的笑聲前言不搭後語,最終,沙復明拿出一種嬉戲的、甚至是油滑的口吻,說:「都紅,大家都說你美,能不能把你的『美』說給我聽聽?」
「老闆你開玩笑了。」都紅說。都紅這樣說得體了。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什麼比謙虛更能夠顯得有涵養呢。「人家也是開玩笑。」
沙復明收斂起笑容,嚴肅地指出:「這不是玩笑。」
都紅愣了一下,差不多都被沙老闆的嚴肅嚇住了。「我哪裡能知道,」都紅說,「我和你一樣,什麼也看不見的。」
這個回答其實並不意外。可是,沙復明意外。不只是意外,準確地說,沙復明受到了意外的一擊。他的上身向後仰了一下,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像是被人打了一記悶棍。「美」的當事人居然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這讓沙復明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悲哀。這悲哀闃然不動,卻能夠興風作浪。
沙復明無限地疲憊,他決定放棄,放棄這個妖言惑眾的、騙局一般的「美」。但沙復明低估了「美」的能力——它是誘惑的,它擁有不可抗拒的勾引。它是漩渦,週而復始,危險而又迷人。沙復明陷進去了,不停地沉溺。
「美」是災難。它降臨了,輕柔而又緩慢。
胃卻疼了。它不該這樣疼的。它比平時早到了兩個小時。
就在忍受胃疼的過程中,沙復明無緣無故地恨起了導演,還有導演身邊的那個女人。如果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客人,他們對都紅說:「小姑娘,你真漂亮啊!」沙復明還會往心裡去麼?不會。可這句話偏偏就是一個藝術家說出來的,還帶著一股濃郁的文藝腔。像播音。他們說什麼也不該闖入「沙宗琪推拿中心」。藝術家是禍首。柏拉圖一心想把藝術家從他的「理想國」當中驅逐出去,對的。他們就會蠱惑人心。當然,這是氣話了。沙復明從心底裡感謝導演和那個女人。沙復明感謝他們的發現。是他們發現並送來了一個黑暗的、撩人的、卻又是溫暖的春天。
如果春天來了,夏天還會遠麼?沙復明聞到了都紅作為一朵迎春花的氣息。
但沙復明究竟悲哀。沙復明很快就意識到了,即使到了鍾情的時刻,盲人們所依靠的依然是「別人」的判斷。盲人和所有的人一樣,到了戀愛的關頭都十分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戀人的長相。但是,有一點又不一樣了,盲人們不得不把「別人」的意見記在心上,做算術一樣,一點一點地運算,最後,得到的答案彷彿是私人的,骨子裡,是公共的。盲人一輩子生活在「別人」的評頭論足裡,沒有我,只有他,只有導演,只有導演們。就在「別人」的評頭論足裡,盲人擁有了盲人的一見鍾情,盲人擁有了盲人的驚鴻一瞥或驚艷一絕。
說起來沙復明曾經有過一次驚鴻一瞥,那可是真正的驚鴻一瞥,在沙復明十六歲的那一年。那時候沙復明還是一個在校就讀的中學生。十六歲的中學生哪裡能想得到,他在馬路上居然會撞上了愛情。
沙復明至今都還記得那個艷陽如注的夏日午後,陽光照耀在他的額頭上,鋪張而又有力,在跳,一根一根的。沙復明剛剛從蘇果超市裡頭出來,渾身的皮膚都像燃燒起來了一樣。沙復明從台階上往下走,剛剛走到第五步,沙復明的手突然被另一隻手拽住了。沙復明當即就害羞起來,站在那裡直努嘴。盲人行走在大街上得到一些幫助其實是常有的事,可是,這隻手不一樣。這是一個少女的手。皮膚上的觸覺在那兒。沙復明的內心好大的一陣扭捏,跟著她走了。沙復明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的跟隨意味著什麼。到了拐彎的地方,沙復明放下女孩的手,十分禮貌同時也十分拘謹地說了一聲「謝謝」。女孩卻反過來把沙復明的手拉住了,說:「一起去喝點什麼吧。」果然是個女孩子,十六歲,或者十七歲。這個是不可能錯的。沙復明一時還不能確定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不少人好心得過了頭,他們在幫助盲人之後情不自禁地拿盲人當乞丐,胡亂地就施捨一些什麼。沙復明不喜歡這樣的人,沙復明不喜歡這樣的事。沙復明客客氣氣地說:「謝謝了。馬上就要上課了。」女孩卻堅持了,說:「我是十四中的,也有課一還是走吧。」十四中沙復明知道,就在他們盲校的斜對面,上學期兩所學校還聯合舉辦過一次文藝匯演呢。女孩說:「交個朋友總可以吧?」她的胳膊搖晃起來,沙復明的胳膊也一起搖晃起來了,而臉上的皮膚也感受到了異樣——這就是所謂的「面紅耳赤」了吧。沙復明只能把臉側過去,說:「還是謝謝了,我下午還有課呢。」女孩子把嘴巴送到了沙復明的耳邊,說:「我們一起逃課怎麼樣?」
在後來的日子裡,沙復明終於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成語來描繪當時的情形了,少女的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一直都是一個好學生,不要說逃課,對他來說,遲到都是不可能的。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一個女孩子向他發出了邀請,這邀請千嬌百媚。——「逃課」怎麼樣?——「一起」逃課怎麼樣?——「我們」一起逃課怎麼樣?
沙復明在剎那間受到了蠱惑。猶豫了。他認準了他的「晴天霹靂」的背後隱藏著一種動人的東西,那東西就叫做「主流社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盲人們一直擁有一個頑固的認識,他們把有眼睛的地方習慣性地叫做「主流社會」。「晴天霹靂」背後的不只是「主流社會」了,還是「主流社會」裡最另類的那一個角落。主流,卻另類,沙復明摩拳擦掌了,心中憑空就蕩漾起探險與搏擊的好奇與勇氣。
他們去的是長樂路上的酒吧。女孩子顯然是酒吧裡的常客了,熟練地點好了冰鎮可樂。這是沙復明第一次走進酒吧,心情複雜了。振奮是一定的,卻也有拘謹,還有那麼一點點鬼頭鬼腦的怕。主要是害怕在女孩子的面前露了怯。好在沙復明的腦子卻是清醒的,不停在判斷,不停地記。也就是十來分鐘,沙復明輕鬆下來了,慢慢地活絡了。沙復明的活絡表現在言語上,他的話一點一點地多了。話一多,人也就自信起來。但沙復明終究是不自信的,他的自信就難免表現得過了頭,話越說越多,一句連著一句,一句頂著一句。話題已經從酒吧裡的背景音樂上引發開來了。這是沙復明的一個小小的計謀,必須把話題引導到自己的強項上去。慢慢地,沙復明控制住了話題,擁有了話語的控制權。和這個年紀的許多孩子一樣,他們所依仗的不是理解,而是記憶力,沙復明就開始大量地引用格言,當然,還有警句。沙復明用格言和警句論述了音樂和靈魂的關係,一大堆。在一大堆的格言與警句面前,沙復明突然一個急剎車,意識到了,女孩子都已經好半天沒有開口了。人家也許不感興趣了吧?沙復明只好停頓下來。可以說戛然而止。女孩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說:「我在聽呢。」為了表明她真的「在聽」,她拽出了沙復明的一隻手,一起放在了桌面上。她說:「我在聽呢。」
沙復明的雙手是合十的,放在大腿的中間,被兩隻膝蓋夾得死死的。現在,他的左手被女孩拽出來了,放在了桌面上。她的手掌是仰著的,而他的手掌則俯著。女孩的手指找到了沙復明的手指縫,扣起來了。這個看不見的場景遠遠超出了沙復明的想像,他無法想像兩隻毫不相干的手可以呈現出這樣一種簡單而又複雜的結構關係,像精密的設計,每一根手指與每一個手指縫都派上了用場。很結實,很穩固。他的手卻無力了,有些顫。內心卻掀起了波濤,自信與自卑在不要命地蕩漾。上去了,又下來了,下來了,又上去了。彷彿是在原地,似乎又去了遠方。沙復明穩定下來,慢慢地,他們聊到唐詩上去了。唐詩是沙復明最為擅長的領域了,他出色的記憶力這時候派上了用場,他能背。說一會兒他就引用一兩句,再說一會兒他就再引用一兩句。雖說是閒聊,可他的閒聊顯得格外地有理有據,都是有出處的。是有底子的模樣。腹有詩書氣自華,沙復明的才華出來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氣質」。他一邊聊,一邊引用,還一邊闡發。可到底還是不自信,就想知道女孩是不是在聽。女孩在聽。她已經把另外的一隻手加在沙復明的手上了。這等於說,她小小的巴掌已經把沙復明的手捂在了掌心。沙復明再一次停頓下來。他不敢張嘴,一張嘴他的心臟就要蹦出去了。
「你叫什麼?」女孩問。
「沙復明。」沙復明伸出脖子,嚥了咽,說,「黃沙的沙,光復的復,明亮的明——你呢?」
為了能把自己的姓名介紹得清晰一些,女孩子有創意了。她從杯子裡取出一塊冰,拉過沙復明的胳膊,在沙復明胳膊上寫下了三個字。
沙復明的胳膊感受到了冰。他的胳膊感受到了冰涼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這感受是那樣地奇特,沁人心脾了。由於溫度的關係,女孩子的一橫一豎與一撇一捺就不再是「寫」出來的了,而是「刻」。銘心刻骨的「刻」。沙復明腰部的那一把慢慢地直了起來。他想閉上眼睛。他擔心自己的眼睛流露出迷茫的內容。但是,他沒有閉,睜開了,目視前方。
女孩子卻頑皮了,執意讓他大聲地說出她的名字。「告訴我,我是誰?」
沙復明抽回自己的胳膊。靜默了好大的一會兒,沙復明終於說:「我,不識字的。」
沙復明說的是實情。他說的是漢語,其實,這漢語又不是真正的漢語,是一種特殊的語言。準確地說,是盲文。他沒有學過一天的漢字。儘管他可以熟練地背誦《唐詩三百首》。
女孩子笑了。以為沙復明在和他逗。女孩說:「對,你不識字。你『還』是個文盲呢。」
一個人在極力表現自信心的時候是顧不上玩笑的,沙復明轉過臉,正色說:「我不是文盲。可是我真的不識字。」
沙復明臉上的表情讓事態重大起來。女孩子端詳了半天,相信了。「怎麼可能呢?」女孩子說。
沙復明說:「我學的是盲文。」為了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也為了使談話能夠走向深入,他問清楚女孩子的姓名,同樣摸出了一塊冰,捂在掌心。冰化了,開始流淌。沙復明伸出他的食指,鄭重其事了。他在桌面上「寫」下了「向天縱」這三個字,其實是一些水珠,是大小不等的小圓點。
向天縱望著桌面,桌面上是雜亂的卻又是有序的水珠。這就是她了。這就是她的姓和名了。向天縱向左歪過腦袋,看,向右歪過腦袋,看。多麼古怪的語言!他們一直在說話,可是,沙復明使用的其實是「外語」。這感覺奇妙了,有趣了,多好玩哦,是羅曼蒂克的場景,可遇不可求。向天縱的雙手一把摀住沙復明的臉,在酒吧裡喊了起來:「你真——酷哎!」
沙復明對語氣的理解力等同於他對語言的理解力。他從向天縱的語氣裡把所有的自信都找回來了。更何況他的臉還在向天縱的手心裡呢。沙復明直起脖子,咳嗽了一聲,要咧開嘴笑。因為擔心被向天縱看見,即刻又止住了。這很難,可沙復明用他無比堅強的神經控制住了,他做到了。笑是一個好東西,也是一個壞東西,好和壞取決於它的時機。有時候,一個人的笑容會使他喪失他的尊嚴。沙復明絕對不能讓自己失去尊嚴。沙復明故作鎮定,再一次開口說話了。這一次的說話不同於一般,幾乎就是一場學術報告:
「這是一種很年輕的語言,它的創造者姓黃,叫黃乃。黃乃你也許不知道,但他的父親你一定知道,那就是我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民主革命家、辛亥革命重要的領導人,黃興。黃乃是黃興最小的兒子。他是一個遺腹子。」
「黃乃在年輕的時候喜歡足球,由於踢足球受傷,黃乃失去了他的右眼。一九四九年,左眼視網膜脫落,從此雙目失明。」
「敬愛的周恩來總理對黃乃的病情十分關心,一九五。年,周總理把黃乃送到了蘇聯,準確地說,前蘇聯。終因發病過久,醫治無效。」
「黑暗使黃乃更加懂得光明的意義,他想起了千千萬萬的盲人是多麼的需要一種理想的文字來學習文化、交流思想啊。但是,當時的中國流傳著兩種盲文,都有很大的缺陷,黃乃下定了決心,決定創造一種嶄新的盲文。」
「經過無數次的試驗、失敗、改進,一九五二年,黃乃研究出了以北京語音為標準、以普通話為基礎的拼音盲文體系,第二年,獲得了國家教育部的批准,並在全中國推廣。
「由於有了盲文,所有的盲人一下子有了眼睛,許多盲人成了教師、作家和音樂家。鄭州有一位盲姑娘,叫王虹,經過艱苦的努力,最終成了廣播電台的節目主持人。」
沙復明其實不是在講話,而是背誦了——這些話他在課堂上聽過多少遍了,除了「準確地說,前蘇聯」是他臨時加進去的,其他的部分他已經爛熟於心。沙復明怎麼能僅僅局限於背誦呢?他說:
「中國的盲文其實就是拼音,也就是拉丁化。五四運動之後不少學者一直在呼籲漢語的拉丁化,很遺憾,後來沒有實施。如果實施了,我們在語言學習上起碼可以節省二分之一的時間。只有我們盲文堅持了漢語拉丁化的道路。盲文其實很科學。」
這才是沙復明最想說的。最想說的說完了,沙復明十分恰當地停止了談話。該把說話的機會讓給別人了。
「你怎麼這麼聰明?」
向天縱的語調抒情了。沙復明感覺到了向天縱對自己的崇敬。他的身體像一個氣球,被氣筒充起來了,即刻就有了飄飄欲仙的好感受。十六歲的沙復明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算是回答了。想了想,不合適,就改了一句,十分認真地說:「我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
酒吧裡的背景音樂像游絲一樣,繚繞著,糾纏著,有了揮之不去的纏綿。就在這樣的纏綿裡,向天縱做出了一個出格的舉動,她放下沙復明,拉起沙復明的手,把它們貼到自己的面龐上去了。這一來其實是沙復明捂著向天縱的面龐了。沙復明的手不敢動。沙復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不敢動。還是向天縱自己動了,她的脖子扭動了兩下,替沙復明完成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撫摸。
就在酒吧的不遠處,左前方,一個角落裡頭,正坐著一個高大的高中男生。他是第十四中學籃球隊的主力中鋒,他的懷裡歪著一個桃紅柳綠的小女生。這是沙復明不可能知道的。主力中鋒的懷抱在四天之前還屬於向天縱,但是,它現在已經被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給霸佔了。向天縱的心正在流血,她不服輸。她要有所行動。向天縱就是在「有所行動」的路上遇見沙復明的,想都沒有想,一把就把沙復明的手拉過來了。她_定要拉著一個男生出現在主力中鋒的面前。
向天縱的耳朵「在聽」沙復明,可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左前方。她一直都盯著那一對「狗男女」。主力中鋒正望著窗外。向天縱的眼睛卻在挑釁。而桃紅柳綠的「小女人」也在挑釁。但是,這挑釁是可愛的,她們的目光都沒有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氣勢,相反,內容是幸福的,柔和的。她們在競賽,這是她們的奧林匹克。她們就是要比較一下,看看誰的目光更柔、更輕、更媚,一句話,她們在比誰更快樂、更幸福。作為一個勝利者,「小女人」目光更為曼妙,是嫵媚的姿態,還有「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勁頭。向天縱怎麼能輸給她?向天縱就不看這個小妖精了,她轉過目光,凝視著沙復明,她的目光越來越迷濛了,已經到了癡迷的地步,是排山倒海般的心滿意足——跟我來這一套,你還嫩了點,少來!你的眼睛那麼閃亮全是因為你的隱形眼鏡,別以為我不知道!
沙復明看不見,但是,這不等於說,他對情意綿綿毫無知覺。他知道的。他所不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左前方的秘密。幸福就這麼來了,猝不及防。
「逃課好不好?」
「好。」
「你開心不開心?」
沙復明動了動嘴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要讓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描述現在的心境是困難的。沙復明的腦子亂了,但是,還沒有糊塗。沒糊塗就記得唐詩。沙復明說:「此情可待成追憶。」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氣,對自己的回答分外滿意。
向天縱靠在了沙復明的懷裡,說:「我就想這麼坐下去。一輩子。」
沙復明往嘴裡送了一塊冰。他把冰含在嘴裡。他的嘴在融化,而冰塊卻在熊熊燃燒。
沙復明一直都不知道他的愛情是從哪裡來的,又到哪裡去了。他的愛情並沒有在酒吧裡持續「一輩子」,他可憐的「小愛情」只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然後,沒了。徹底沒了。兩個多小時,短暫的時光;兩個多小時,漫長的歲月。兩個多小時之所以可以稱之為「歲月」,沙復明還是在後來的日子裡體會到的。他的愛情再也沒有了蹤影,無疾而終。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沙復明只有「追憶」,只有夢。在沙復明的夢裡,一直有兩樣東西,一樣是手,一樣是冰。手是纏繞的,裊娜的,天花亂墜的,淙淙作響的;突然,它就結成了冰。冰是多麼的頑固,無論夢的溫度怎樣地偏執,冰一直是冰,它們漂浮在沙復明的記憶裡,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讓沙復明永遠也不能釋懷的是,那些冰始終保持著手的形狀,五指併攏在一起,沒有手指縫。水面上漂滿了手,冰冷,堅硬,浩浩蕩蕩。
兩個多小時的「小愛情」對沙復明後來的影響是巨大的。他一直在渴望一雙眼睛,能夠發出目光的眼睛。他對自己的愛情與婚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一定要得到一份長眼睛的愛情。只有眼睛才能幫助他進入「主流社會」。
沙復明的婚姻就這樣讓自己拖下來了。眼睛,主流社會,這兩個關鍵詞封閉了沙復明。它們不再是婚戀的要求,簡直就成了信仰。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信仰,他就有決心與毅力去浪費時光。
一般來說,盲人在戀愛的時候都希望找一個視力比自己好的人,這裡頭既有現實的需要,也有虛榮的成分。這一點在女孩子的這一頭更為顯著了,她們要攀比。一旦找到一個視力正常的健全人,絕對是生命裡的光榮,需要額外的慶祝。
沙復明不虛榮。他只相信自己的信仰。沒有眼睛,他願意一輩子不戀愛,一輩子不娶。可是,在「美」的面前,他的信仰無力了。信仰是一個多麼虛妄的東西,有時候,它的崩潰僅僅來自於一次內心的活動。
內心的活動不只是內心的活動,它還有相匹配的行為。利用午飯過後一小段清閒的時光,沙復明來到休息廳的門口,敲了敲休息區的房門。沙復明說:「都紅。」都紅站起來了。沙復明說:「來一下。」公事公辦了。
「來一下」幹什麼,沙復明也不交代,只坐在推拿床上,不動。都紅又能做什麼呢?站在一邊,也不動。都紅是有些擔憂的,老闆最近的一些日子一直悶悶不樂,會不會和自己有什麼瓜葛?她還不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正式員工呢。都紅便把近幾天的言談和舉止都捋了一遍,沒有什麼不妥當,心裡頭也就稍稍放寬了些。都紅說:「老闆,放鬆哪兒?」
老闆就是不說話,也沒有指定都紅去放鬆哪兒。都紅一點都不知道,沙復明的胳膊已經抬起來了,兩隻手懸浮在半空。它們想撫摸都紅的臉。它們想在都紅的臉上驗證並認識那個叫做「美」的東西。那雙手卻始終在猶豫。不敢。沙復明最終還是抓住了都紅的手。都紅的手冰涼。卻不是冰。沒有一點堅硬的跡象。柔軟了。像記憶裡的感動。都紅的手像手。一共有五個手指頭。沙復明一根又一根地撫摸,沙復明很快就從都紅的手上得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新發現,都紅的手有四個手指縫。沙復明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想,他的手指已經插到都紅的手指縫裡去了。原來是嚴絲合縫的。到了這個時候沙復明終於意識到了,不是都紅的手冰涼,而是自己的手冰涼。卻融化了。是自己的手在融化,滴滴答答,眼見得就有了流淌和奔湧的跡象。
沙復明孟浪了,突然拽過都紅的手。他要搶在融化之前完成一項等待已久的舉動。他把都紅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幫子上。都紅不敢動。沙復明的腦袋輕輕的一個搖晃,都紅就撫摸他了。都紅是多麼的暖和啊。
「老闆,這樣不好吧。」
這是一個多麼漫長的夢,穿越了如此不堪的歲月。原來就在這裡。一步都不曾離開。
「留下吧,」沙復明說,「都紅,永遠留下。」
都紅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全是汗。都紅說:「沙老闆,這不成交易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