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 正文 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
    推拿中心並不只有小孔和王大夫這一對戀人,還有一對,那就是金嫣和徐泰來。同樣是戀愛,與小孔和王大夫比較起來,金嫣和泰來不一樣了。首先是開頭不一樣,小孔和王大夫在來之前就已經是一對戀人,而金嫣和泰來呢,卻是來了之後才發展起來的。還有一點,那就戀愛的風格。小孔和王大夫雖說是資深的戀人,卻收著,斂著,控制著,看上去和一般的朋友也沒什麼兩樣。金嫣和泰來不一樣了,動靜特別地大。尤其是金嫣的這一頭,這丫頭把她的戀愛搞得嘩啦啦、嘩啦啦的,就差敲鑼打鼓了。

    一般來說,戀愛的開局大多是這樣的,男方對女方有了心得,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悄悄地給女方表達出來。當然,女追男的也有。女追男總要直接得多,反而不願意像男方那樣隱蔽。金嫣和泰來正是這樣。但是,金嫣有金嫣獨特的地方,認識徐泰來還沒有兩天。金嫣發飆了。一切都明火執仗。她是扛著炸藥包上去的。泰來那頭還沒有回話,金嫣在推拿中心已經造成了這樣一種態勢:其他人就別摻和了,徐泰來這個人歸我了。金嫣我勢在必得。

    金嫣的舉動實在是誇張了,泰來又不是什麼稀罕的寶貝,誰會和你搶?泰來真的是一個一般人,幾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說長相吧,四個字就可以概括了,其貌不揚。盲人們相互之間看不見,但是,到底生活在健全人的眼皮子底下,通過健全人的言談,彼此的長相其實還是有一個大致瞭解的——泰來和金嫣根本就配不上。金嫣這樣不要命地追他,不可理喻了。一定要尋找原因的話,不外乎兩個,徐泰來呆人有呆福——這沒什麼道理好說,對上了唄;要不就是金嫣的腦袋搭錯了筋。

    其實,金嫣和泰來之間的事情複雜了。是有淵源的。這口井真的很深,一般人不知情罷了。不要說一般的人不知情,甚至連泰來本人也不知情。

    徐泰來是蘇北人,第一次出門打工去的是上海。金嫣是哪裡人呢?大連人。他們一個在天南,一個在地北,根本就不認識。嚴格地說,風水再怎麼轉,他們兩個也轉不到一起去。

    泰來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他這樣的人並不適合出門討生活。原因很簡單,泰來的能力差,一點也不自信,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封閉。就說說話。這年頭出來混的盲人誰還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呢?良好的教育有一個最基本的標誌,那就是能說普通話。泰來所受的教育和別人沒有質的區別,但是,一開口,差距出來了,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泰來也不是完全說不來普通話,硬要說,可以的。可是,泰來一想到普通話就不由自主地聳肩膀,脖子上還要起雞皮疙瘩。泰來乾脆也就不說了。有口音其實並不要緊,誰還能沒有一點口音呢?可是,自卑的人就是這樣,對口音極度地敏感,反過來對自己苛刻了。

    為什麼要苛刻呢?因為他的口音好玩,有趣。徐泰來的蘇北口音有一個特點,「h」和「f」是不分的。也不是不分,是正好弄反了。「h」讀成了「f」,而「f」偏偏讀成了「h」。這一來「回鍋肉很肥」就成了「肥鍋肉很回」,「分配」就只能是「婚配」。好玩了吧。好玩了就有人學他的舌。就連前台小姐有時候也拿他開心:「小徐,我給你『婚配』一下,上鍾了,九號床。」

    被人學了舌,泰來很生氣。口音不是別的,是身份。泰來最怕的還不是他的盲人身份,大家都是盲人,徐泰來不擔心。徐泰來真正在意的是他鄉下人的身份。鄉下人身份可以說是他的不治之症,你再怎麼自強不息,你再想扼住命運的咽喉,鄉下人就是鄉下人,口音在這兒呢。別人一學,等於是指著他的鼻子了:個鄉巴佬。

    氣歸氣,對前台,徐泰來得罪不起。但是,這並不等於什麼人他都得罪不起。對同伴,也就是說,對盲人,他的報復心顯露出來了,他敢。他下得了手。他為此動了拳頭。他動拳頭並不是因為他英武,還是因為他懦弱。因為懦弱,他就必須忍,忍無可忍,他還是忍。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他自己一點都不知道他是怎樣地小題大做,完全是蠻不講理了。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老實人除了蠻不講理,又能做什麼?

    這一打事情果然就解決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學他了。徐泰來揚眉吐氣。從後來的結果來看,徐泰來的揚眉吐氣似乎早了一點,幾乎所有的人都一起冷落他了。說冷落還是輕的,泰來差不多就被大夥兒晾在一邊,不再答理他。泰來當然很自尊,裝得很不在意。不理拉倒,我還懶得搭理你們呢。泰來弄出一副極度傲岸的樣子,乾脆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但是,再怎麼裝,對自己他裝不起來。有一點泰來是很清楚的,如果說傲岸必須由自己的肩膀來扛,鬱悶同樣必須由自己的肩膀來擔當。徐泰來就這樣把鬱悶扛在肩膀上,一天一天鬱悶下去了。鬱悶不是別的,它有利息。利滾利,利加利,徐泰來的鬱悶就這樣越積越深。

    鬱悶當中徐泰來特地注意了一個人,小梅。一個來自陝西的鄉下姑娘。徐泰來關注小梅也不是小梅有什麼獨到的地方。不是。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說她的陝西方言。她說得自如極了,坦蕩極了,一點想說普通話的意思都沒有。泰來很快就聽出來了,陝西話好聽,平聲特別地多,看似平淡無奇的,卻總能在一句話的某一個地方誇張那麼一下,到了最後一個字,又平了,還拖得長長的,悠揚起來了,像唱。要說口音,陝西方言比蘇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卻毫不在意,簡直就是渾然不覺。她就是那樣開口說話的。聽長了,你甚至會覺得,普通話有問題,每個人都應當像小梅那樣說一口濃重的陝西話才對。比較下來,蘇北方言簡直就不是東西,尤其在韻母的部分,沒頭沒腦地採用了大量的入聲和去聲,短短的,粗粗的,是有去無回的嘎,還有強。泰來自慚形穢了,他怎麼就攤上蘇北方言了呢,要是陝西話,鄉下人就鄉下人吧,他認了。

    意外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這一天的晚上泰來和小梅一起來到了盥洗間,小梅正在汰洗一雙襪子,兩個人站在水池子的邊上,小梅突然說話了,問了泰來一個很要命的問題,你為什麼總也不說話嘛?泰來的眼皮子眨巴了兩三下,沒有搭理她。小梅以為徐泰來沒有聽見,又問了一遍。泰來回話了,口吻卻不怎麼好。

    「你什麼意思?」

    「偶沫(沒)有意思,偶就是想聽見你說話嘛。」

    「你想聽什麼?」

    「偶啥也不想聽。偶就想聽見你說說話嘛。」

    「什麼意思?」

    「浩(好)聽嘛。」

    「你說什麼?」

    「你的家鄉話實在是浩(好)聽。」

    這句話有點嚇唬人了。徐泰來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小梅的這句話弄明白。這真是隔鍋飯香了。方言讓徐泰來自卑,是他的軟肋。可他的軟肋到了小梅的那一頭居然成了他的硬點子。泰來不信。可由不得泰來不信,小梅的口氣在那裡,充滿了實誠,當然,還有羨慕和讚美。

    泰來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這樣建立起來了。說話了。說話的自信是一個十分鬼魅的東西,有時候,你在誰的面前說話自信,你的內心就會醞釀出自信以外的東西,使自信變得綿軟,擁有纏繞的能力。兩個人就這樣熱乎起來了,各自說著各自的家鄉話,越說話越多,越說話越深,好上了。

    泰來與小梅的戀愛一共只存活了不到十個月。那是九月裡的一個星期天,小梅的父親突然給上海打來了一個電話,他「請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父親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了,男方是一個智障。小梅的父親不是一個蠻橫的人,他把話都說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騙自己的女兒,他也「不敢」強迫自己的女兒,只是和小梅「商量」。是「請求」。父親甚至把內裡的交易都告訴了小梅,一句話,「事成之後」,小梅的一家都有「好處」。

    「娃,回來吧。」

    小梅的離開沒有任何跡象。她只是在附近的旅館裡開了一間房,然後,悄悄把泰來叫過去了。一覺醒來,泰來從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離開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撫摸著小梅的信,每一個聲母和韻母都是小梅的肌膚。在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對「泰來哥」說了。到了信的結尾,小梅這樣寫道:「泰來哥,你要記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泰來不知道自己把小梅的信讀了多少遍,讀到後來,泰來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開始摩挲,開始唱。開始還是低聲的,只唱了幾句,泰來把他的嗓子扯開了,放聲歌唱。泰來的舉動招來了旅館的保安,他們把泰來請了出去,直接送回到推拿中心。徐泰來一定是著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還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一開始大夥兒還替他難過的,到後來大夥兒就不只是難過,而是驚詫。泰來怎麼會唱那麼多的歌?他開始大聯唱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聯到二十一世紀初。什麼風格的都有,什麼唱法的都有。令人驚詫的還在後頭,誰也沒有想到泰來能有那麼好的嗓音,和他平日裡的膽怯一點也不一樣,他奔放,呼天搶地。還有一點就更不可思議了,泰來一直說不來普通話,可是,他在歌唱的時候,他居然把每一個字的聲母和韻母吃得都很準,「f」和「h」正確地區分開來了,「n」和「l」也嚴格地區分開來了,甚至連「zh、ch、sh」和「z、c、s」都有了它們恰當的舌位。泰來一個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不論同事們怎麼勸,不吃,不喝,只是唱。

    從來就沒有冷過因為有你在我身邊

    你總是輕聲地說黑夜有我

    你總是默默承受這樣的我不敢怨尤

    現在為了什麼不再看我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麼不說話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沒交換

    無法想像對方的世界

    我們仍堅持各自等在原地

    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

    你永遠不懂我傷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原來給你真愛的我是無悔是每一天

    原來只要共你活一天

    凡塵裡一切再不掛牽

    原來海角天際亦會變

    你這剎那在何方我有說話未曾講

    如何能聯繫上與你再相伴在旁

    愛意要是沒迴響這世界與我何干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在風中傷透了心不知又將吹向哪兒去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告訴你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你這就跟我走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這時你的淚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訴我你愛我一無所有

    你這就跟我走

    唱到後來泰來已經失聲了,只有氣流的喘息。就在大夥兒以為要出人命的時候,泰來沒有出人命。他做出了一個平靜的舉動,自己爬起來了。沒有任何人勸他吃,他吃了。沒有任何人勸他喝,他喝了。吃飽了,喝足了,泰來沒事一樣,上班去了。

    那個時候的金嫣還在大連。大連離上海有多遠?起碼也有兩千公里,可以說是兩重天。然而,在手機時代,兩千公里算什麼?是零距離。金嫣在第一時間就從她的一位老鄉那裡聽說了泰來的事。事實上,手機的轉述中,事情離它的真相已經很遠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它有了情節,開始跌宕、起伏,擁有了敘事人的氣質特徵,擁有了愛情故事的爆發力。它完整,破碎,激烈,淒迷。徐泰來與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裡迅速地傳播,是封閉世界裡無邊的旋風。金嫣聽完了故事,合上手機,眼淚都還沒有來得及擦,金嫣已經感受到了愛情。「咚」的一聲,金嫣掉下去了,陷進去了。這時候的金嫣其實已經戀愛了。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裡的男主人公。她的戀人叫徐泰來。

    一個星期之後,金嫣辭去大連的工作,瘋狂的火車輪子把她運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對金嫣來說真的無所謂,作為一個推拿師,她所有的手藝都在十個手指頭上,這裡辭去了,換一個地方還可以再賺回來。但愛情不一樣。愛情只是「這個時候」,當然,愛情也還是「這個地方」,錯過了你這一輩子就錯過了。作為一個盲人,金嫣是悲觀的。她的悲觀深不可測。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這個世界不可能給她太多了。悲觀反而讓金嫣徹底輕鬆下來了。骨子裡,她灑脫。她不要。她什麼都可以捨棄。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愛情,餓不死就行了。在愛情降臨的時候,她要以玫瑰的姿態把她所有的花瓣綻放出來,把她所有的芬芳瀰漫出來。愛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願意用她的一生去做這樣的預備。為了她的愛情,她願意把自己的一生當作賭注,全部押上去。她豁出去了。

    金嫣卻撲了一個空。就在金嫣來到上海前的一個星期,泰來早已經不辭而別。像所有的傳說一樣,主人公在最後的一句話裡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無影無蹤。金嫣撥通了泰來的手機,得到的答覆是意料之中的,「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金嫣並不沮喪。「已停機」不是最好的消息,卻肯定也不是最壞的消息。「已」是一個信號,它至少表明,那個「故事」是真的,泰來這個人是真的。有。泰來不在這兒,卻肯定在「那兒」,只不過他的手機「已經」停機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停機就停機吧,愛情在就行了。

    金嫣的戀愛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實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這兒」,一半在「那兒」;一半是當然,一半是想當然。這很迷人。這很折磨人。因為折磨人,它更加地迷人,它帶上了夢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泰來在哪裡,金嫣不知道。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終還是來到了,幾乎就是噩耗。金嫣的手機告訴金嫣,她撥打的手機不再是「停機」,而是「空號」。

    金嫣沒有悲傷,心中卻突然響起了歌聲。所有的歌聲都響起來了,像傾盆的雨,像飛旋的雪,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紀初,什麼唱法的都有,什麼風格的都有。它們圍繞在金嫣的週遭,霧氣茫茫。金嫣的心無聲,卻縱情歌唱。

    泰來,一個失戀的男人,一個冥冥中的男人,一個在虛無的空間裡和金嫣談戀愛的男人,他哪裡能夠知道他已經又一次擁有了他的愛情呢?他姓徐,他叫徐泰來。金嫣的心蒼茫起來了,空闊起來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可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魚,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鳥。泰來被大海和天空無情地淹沒了,他在哪——裡啊,在哪裡?

    金嫣決定留在上海。氣息奄奄。像一個夢。她在泰來曾經工作過的推拿中心留下來了。金嫣是悲傷的,卻一點也不絕望,這可是泰來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做的事情並不盲目。她瞭解盲人的世界,盲人的世界看起來很大,從實際的情況來說,很小,非常小。與此同時,盲人都有一個致命的特徵,戀舊。上海有泰來的舊相識,泰來總有一天會把他的電話打回到上海來的。金嫣要做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等,在小小的世界裡守株待兔。又有誰能知道金嫣的心是怎麼跳動的呢?金嫣是知道的。別人的心跳像兔子,她的心跳則像烏龜。烏龜一定能在一棵大樹的底下等到一隻屬於它的兔子。金嫣堅信,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每一次心跳都是有價值的,她的心每跳動一次就會離她的戀人近一點,再近一點,更近一點。金嫣看不見,但是,她的瞳孔內部裝滿了泰來消逝的背影——重重疊疊,鬱鬱蔥蔥。金嫣在戀愛,她的戀愛只有一個人。一個人的戀愛是最為動人的戀愛。一個人的戀愛才更像戀愛。親愛的,我來了。親愛的,我來了。

    金嫣給了自己一個時間表,大致上說,一年。金嫣願意等。時間這東西過起來很快的,它的意義完全取決於你有沒有目標。等待的人是很艱難的,說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其實都在接近。它們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夠接近,等待必然意味著一寸光陰一寸金。

    金嫣並沒有等待一年。命運實在是不可捉摸的東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個月。五個月之後,金嫣聽到了命運動人的笑聲。那是一個夜晚,金嫣他們已經下了夜班了,幾個「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裡,胡亂地磕瓜子,瓜子殼被他們吐得到處飛。大約在凌晨的一點多種,他們扯來扯去的,怎麼就扯到泰來的身上去了。一說起泰來大夥兒便沉默。這時候坐在門口的「野兔」卻說話了,十分平靜地說:「他現在挺好的。在南京呢。」

    談話的氣氛寂靜下來了。

    「你說誰?你說誰挺好?」金嫣側過臉問。

    「野兔」「嗨」了一聲,說:「一個活寶。你不認識的,徐泰來。」

    金嫣控制住自己,聲音卻還是顫抖了,金嫣說:「你有他的手機號麼?」

    「有啊。」「野兔」說,「前天中午他還給我打電話了。」

    金嫣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句話問得有些不講道理了。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齒的中間,張著嘴,不說話了。金嫣的話問得實在沒有來路。「野兔」想了想,說:「你不認識他的。」

    金嫣說:「我認識他。」

    「野兔」說:「你怎麼認識他的?」

    金嫣想了想,說:「我欠他的。」

    南京。南京啊南京。當金嫣還在大連的時候,南京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地方,像一個謎語,隱藏在謎語的背後。而現在,南京嘩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邊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陣害怕,是「近鄉情更怯」的恐懼。可金嫣哪裡還有時間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顆子彈,經過五個多月的瞄準,「啪」的一聲,她扣動了扳機,她把她自己射出去了。也就是兩個多小時的火車,當然,還有二十多分鐘的汽車,第二天的下午三點二十七分,出租車穩穩當當地停泊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

    金嫣推開「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門,款款走了進去。她要點鐘。她點名要了徐泰來。前台小姐告訴她,徐大夫正在上鐘,我給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給了前台小姐三個字:

    「我等他。」

    「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來已經等了多久了?她哪裡還在乎再等一會兒?以往的「等」是怎樣的一種等,那是空等、癡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個人的戀愛,其實是煎熬。現在,不一樣了。等的這一頭和等的那一頭都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她突然就愛上了現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並享受現在的「等」。金嫣說:「給我來杯水。」

    在後來的日子裡,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靜與鎮定。她怎麼能這樣地平靜與鎮定呢?她是怎樣做到的呢?太不同尋常了。金嫣驚詫於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覺得她和泰來之間一定有上一輩子的前緣,經歷了紛繁而又複雜的轉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見了面。就這麼簡單。

    徐泰來終於出現在了金嫣的面前。很模糊,霧濛濛的,是個大概。然而,金嫣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實體」。高度在一米七六的樣子。金嫣的眼睛和別的盲人不一樣,她既是一個盲人,又不能算是一個徹底的盲人。她能夠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視力毀壞於十年之前的黃斑病變。黃斑病變是一種十分陰險的眼疾,它是漫長的,一點一點的,讓你的視力逐漸地減退,視域則一點一點地減小,最後,這個世界就什麼都沒了。金嫣的視力現在還有一些,卻是棍狀的,能看見垂直的正前方,當然,距離很有限,也就是幾厘米的樣子。如果拿一面鏡子,金嫣只要把鼻尖貼到鏡面上去,她還是可以照鏡子的。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如果金嫣把徐泰來抓住,一直拉到自己的面前,金嫣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來的長相。但是金嫣絲毫也不在意徐泰來的長相。和他的杜鵑啼血比較起來,一個男人的長相又算得了什麼。

    泰來的手指頭終於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當然是脖子。他在給她做放鬆。他的手偏瘦。力量卻還是有的。手指的關節有些鬆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動的天性。從動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個自信的人,是謹小和慎微的樣子。不會偷工。每一個穴位都關照到了。到了敏感的部位,他的指頭體貼,知道從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個左撇子。

    老天爺開眼了。從聽說徐泰來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來是怎樣的一個人了。彷彿受到了神諭,對徐泰來,金嫣一無所知,卻又瞭如指掌。現在看起來是真的。泰來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號。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歡強勢的男人。強勢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後,女人們在他的懷裡小鳥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鍾情的男人不是這樣的。對金嫣來說,好男人的先決條件是柔軟,最好能有一點纏綿。然後,金嫣像一個大姐,或者說,母親,罩住他,引領著他。金嫣所癡迷的愛情是溺愛的,她就是要溺愛她的男人,讓他暈,一步也不能離開。金嫣有過一次短暫的愛情,小伙子的視力不錯,能看到一些。就是這麼一點可憐的視力把小伙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覺極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飛揚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斷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歡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渴望的是把「心愛的男人」摟在自己的胸前,然後,一點一點地把他給吃了。金嫣瞭解她自己,她的愛是抽像的,卻更是磅礡的,席捲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歡乖男人,聽話的男人,懼內的男人,柔情的男人,黏著她不肯鬆手的男人。和「被愛」比較起來,金嫣更在乎「愛」,只在乎「愛」。

    金嫣的黃斑病變開始於十歲。在十歲到十七歲之間,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八年的看病生涯給了金嫣一個基本的事實,她的眼疾越看越重,她的視力越來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趨勢。金嫣最終說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失明當然是極其痛苦的,但是,金嫣和別人的失明似乎又不太一樣,她的失明畢竟有一個漸變的過程,是一路鋪墊著過來的,每一步都做足了心理上的準備。十七歲,在一個女孩子最為充分、最為飽滿的年紀,金嫣放棄了治療,為自己爭取到了最後的輝煌。她開始揮霍自己的視力,她要抓住最後的機會,不停地看。看書,看報,看戲,看電影,看電視,看碟片。她的看很快就有了一個中心,或者說,主題,那就是書本和影視裡的愛情。愛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戲劇性,衣食無憂,撇開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藥。愛情迷人啊。即使這愛情是人家的,那又怎麼樣?「看看」唄。「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頭緒出來了,愛情其實還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個鋪墊。最吸引人的又是什麼呢?婚禮。金嫣太喜愛小說和電影裡的婚禮了,尤其是電影。她總共看過多少婚禮?數不過來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從電影裡的婚禮上總結出戲劇的規律來了,戲劇不外乎悲劇和喜劇,一切喜劇都以婚禮結束,而一切悲劇只能以死亡收場。婚禮,還有死亡,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說什麼政治,說什麼經濟,說什麼軍事,說什麼外交,說什麼性格,說什麼命運,說什麼文化,說什麼民族,說什麼時代,說什麼風俗,說什麼幸福,說什麼悲傷,說什麼飲食,說什麼服裝,說什麼擬古,說什麼時尚,別弄得那麼玄乎,看一看婚禮吧,都在上頭。

    作為一個心智特別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終究會是一個瞎子,她的心該收一收了。老天爺不會給她太多的機會的。除了不被餓死,不被凍死,還能做什麼呢?只有愛情了。但她的愛情尚未來臨。金嫣告訴自己,這一輩子什麼都可以沒有,愛情不能沒有。她要把她的愛情裝點好。怎麼才能裝點好呢?除了好好談,最盛大的舉動就是婚禮了。某種意義上說,從放棄了治療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禮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說裡頭,她把自己放在了電影和電視劇裡頭。她一直在結婚——有時候是在東北,有時候是在西南,有時候是在中國,有時候是在國外,有時候是在遠古,有時候是在現代。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點也不害羞,相反,婚禮在支撐著她,給她蛋白質,給她維生素,給她風,給她雨,給她陽光,給她積雪。當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擔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擔心就是婚禮之前雙目失明。無論如何也要在雙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禮錄下來,運氣好的話,她還可以把自己的錄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為止。有一個成語是怎麼說的,望穿雙眼。

    還有一個成語,望穿秋水。金嫣是記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沒有黃斑病變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還有點漣漪,還有點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麼?金嫣有時候就想了,幸虧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話,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許有一手。這些都是說不定的事情。

    金嫣趴在床上,感受著徐泰來的手指頭,微微歎了一口氣,像在做夢。但她無比倔強地告訴自己,這不是夢。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挺住,要挺住,這不是夢,是真的。她多麼想翻過身來,緊緊地抓住泰來的手,告訴他,我們已經戀愛很久了,你知道嗎?

    金嫣說:「輕一點。」

    金嫣說:「再輕一點。」

    「你怎麼那麼不受力。」徐泰來說。這是徐泰來對金嫣所說的第一句話。徐泰來說:「再輕就沒有效果了。」

    怎麼能沒有效果呢?推拿輕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撫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輕輕哼唧了一聲,說:「先生您貴姓?」

    「不客氣。」徐泰來說,「我姓徐。」

    金嫣的臉部埋在推拿床的洞裡,「噢」了一聲,心裡頭卻活絡了——金嫣說話了:「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你有幾個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

    泰來撤下一隻手,想了想,說:「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學命理的。」

    「就是算命的吧?」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數有數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那你告訴我,我有幾個兄弟姐妹?」

    「那把名字告訴我。只要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能知道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徐泰來想了想,說:「你還是告訴我我的名字吧。我有一個妹妹。」

    果然是蘇北人。果然是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只有蘇北人才會把「妹妹」說成了「咪咪」。徐泰來說,他有一個「咪咪」。

    金嫣想了想,說:「你姓徐是吧?一個妹妹是吧?你叫——徐——泰——來。沒錯。你叫徐泰來。」

    徐泰來的兩隻手全部停止了——「你是誰?」

    「我是學命理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凡事都有理,清清楚楚。你姓徐,你有一個妹妹,你只能是徐泰來。」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我不要你信我。我只要你相信,你是徐泰來。你信不信?」

    過了好大的一會兒,徐泰來說:「你還知道什麼?」

    金嫣坐起來了,通身洋溢的都是巫氣。金嫣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上沒有巫氣,是喜氣。「把手給我。」

    徐泰來乖乖地,依照男左女右這個原則,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金嫣的手裡。金嫣卻把他的雙手一股腦兒握在了手上。這是金嫣第一次觸摸徐泰來,她的心頓時就難受了。但是,金嫣沒有讓自己難受,她正過來摸,反過來又摸。然後,中止了。金嫣拽著泰來的手,篤篤定定地說:

    「你命裡頭有兩個女人。」

    「為什麼是兩個?」

    「第一個不屬於你。」

    「為什麼不屬於我?」

    「命中注定。你不屬於她。」

    徐泰來突然就是一個抽搐,金嫣感覺出來了。他在晃,要不就是空氣在晃。

    「她為什麼不是我的女人?」

    「因為你屬於第二個女人。」

    「我要是不愛這個女人呢?」

    「問題就出在這個地方。」金嫣放下徐泰來的手,說,「你愛她。」

    徐泰來仰起臉。他的眼睛望著上方,那個地方叫宇宙。

    徐泰來站在了宇宙裡,罡風浩蕩,他四顧茫茫。

    金嫣已經不和他糾纏了。金嫣說:「麻煩你一件事,把你們的老闆叫過來。」

    徐泰來傻在了那裡,不知道他的命運裡頭究竟要發生什麼。徐泰來自然是不會相信身邊的這個女人的,但是,說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點迷信,他們相信命。命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看不見,所以,盲人離命運的距離就格外地近。徐泰來木頭木腦地,想了想,以為客人要投訴,真的把沙復明叫過來了。沙復明的步履相當地匆忙。一進門,知道了,不是投訴,是求職來了。

    金嫣早已經反客為主,她讓沙復明躺下,自說白話了,活生生地把推拿房當成了面試的場景。當即就要上手。沙復明也是個老江湖了,哪裡能受她的擺佈。沙復明謝絕了,說:「我們是小店,現在不缺人手。」

    「這怎麼可能。」金嫣說,「任何地方都缺少優秀的人手。」

    金嫣拉著沙復明,讓他躺下了。沙復明也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總不能拉拉扯扯和人家動手吧,只好躺下了。也就是兩分鐘,沙復明有底了,她的手法不差,力道也不差,但是,好就說不上了,不是她所說的那樣「優秀」。沙復明咳嗽了兩聲,坐起來,客氣地、盡可能委婉地說:「我們是小店,小廟,是吧。你沿著改革路往前走,四公里的樣子,就在改革路與開放路的路口,那裡還有一家店面,你可以去那裡試試運氣。」

    金嫣沒有笑。金嫣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在這裡了。」這句話蠻了,沙復明還沒有見過這樣求職的。沙復明自己卻笑起來,說:「這句話怎麼講呢?」

    金嫣說:「我不是到你這兒打工的。要打工,我會到別的地方去。」

    沙復明又笑,說:「那我們也不缺老闆哪。」

    金嫣說:「我只是喜歡你們的管理。我必須在這裡看看。」這句話一樣蠻,卻漂亮了,正中了沙復明的下懷。像搓揉。沙復明的身子骨當即就鬆了下來。不笑了,開始咧嘴。咧過嘴,沙復明說:「——你是聽誰說的?」

    「在上海聽說的。」這句話含糊得很,等於沒說。它不涉及具體的「誰」,卻把大上海推出來了。這等於說,沙復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這句沒用的話已不再是搓揉,而是點穴,直接就點中了沙復明的穴位。沙復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當然,越是舒服沙復明就越是不能齜牙咧嘴。沙復明在第一時間表達了一個成功者應有的謙虛與得體,淡淡地說:「摸著石頭過河罷了,其實也一般。」

    金嫣說:「我就想在這裡學一學管理,將來有機會開一家自己的店。老闆要是害怕,我現在就可以向你保證,萬一我的店開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離你十公里,算是我對你的報答。」

    說是「報答」,這「報答」卻充滿了挑戰的意味。沙復明不能不接招。人就是這樣,你強在哪裡,你的軟肋就在哪裡。沙復明又笑了,清了清嗓子,說:「都是盲人,不說這個。你掙就是我掙。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

    金嫣謝過了,後怕卻上來了。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徐泰來始終都杳無音信,她一直堅守著一個人的戀愛,金嫣是一往無前的,卻像走鋼絲,大膽,鎮定,有勇氣,有耐心。現在,終於走到徐泰來的身邊了。走鋼絲的人說什麼也不可以回頭的,回頭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嚇著了——每一步都暗含著掉下去的危險。金嫣突然就是一陣傷慟,有了難以自制的勢頭。好在金嫣沒有哭,她體會到了愛情的艱苦卓絕,更體會到了愛情的蕩氣迴腸。這才是愛情哪。金嫣一下子就愛上自己的愛情了。

    但問題是,泰來還蒙在鼓裡。他什麼都不知道。對金嫣來說,如何把一個人的戀愛轉換成兩個人的戀愛,這有點棘手了。有一點是很顯然的,徐泰來還沒有從第一次失敗當中緩過勁來,就是緩過勁來了,那又怎麼樣?他哪裡能知道金嫣的心思?退一步說,知道了,他又敢說什麼?

    金嫣不想拖。想過來想過去,金嫣決定,還是從語言上人手。南京雖然離蘇北很近,但是,泰來口音上的特徵還是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來了。他對他的口音太在意、太自卑了。如果不幫著泰來攻克語言上的障礙,交流將是一個永久的障礙。

    機會還是來了。金嫣終於得到了一個和泰來獨處的機會。就在休息區。金嫣是知道的,這樣的機會不會保留太久,五分鐘,兩分鐘,都是說不定的。

    問題是泰來怕她。從「算命」的那一刻起,泰來就已經怕她了。這一點金嫣是知道的。金嫣沒有一上來就和徐泰來聊天,假裝著,掏出手機來了,往大連的老家打了一個電話,也沒人接。金嫣就歎了一口氣,合上手機的時候說話了。金嫣說:「泰來,你老家離南京不遠的吧?」

    「不遠。」泰來說,「也就兩三百里。」

    「也就兩三百里?」金嫣的口氣不解了,「怎麼會呢?」金嫣慢騰騰地說,「南京話這麼難聽,也就兩三百里,你的家鄉話怎麼就這樣的呢?你說話好聽死了。真好聽。」

    這句話是一顆炸彈。是深水炸彈。它沿著泰來心海中的液體,搖搖晃晃,一個勁地下墜。泰來感覺到了它的沉墜,無能為力。突然,泰來聽到了一聲悶響。它炸開了。液體變成了巨大的水柱,飛騰了,沸騰了,喪心病狂地上湧,又喪心病狂地墜落。沒有人能夠描述他心中的驚濤與駭浪。金嫣直接就聽到了徐泰來粗重的呼吸。

    泰來傻乎乎地坐在那裡。金嫣卻離開了。她一邊走一邊說:

    「我就知道,喜歡聽你說話的人多了,肯定不止我一個。」

    這句話洩氣了,含有不自量力的成分。是自艾。意味特別的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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