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風,城裡的雨」,這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真是精到。一聽就知道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說出來的,否則說不出。端方在中堡鎮生活過,對「城裡的雨」有了真切的認識。城裡的房子密,巷子長,不怕風。可—下雨就麻煩了。麗過了,天晴了,可那些狹窄的、永遠也曬不到陽光的小巷子就變得無比的齷齪,充滿了泥濘和污穢。尤其是那些破損的磚頭路面,每一塊磚頭都可能是地雷,一腳下去,「呼」地一下,泥漿就從磚頭縫裡噴射出來了,弄得你滿褲襠都是。有時候還能帶上來一兩片腐爛的蔬菜葉,腥臭的魚腸子,或者變了形的雞毛。比較下來鄉下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鄉下開闊,空曠,是風的故鄉,更是風的舞台。風在鄉下無遮無攔,無拘無束,無邊無際,無始無終。它無所不在,特別的恣意和狂放。鄉下的風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旋轉著來。開春的時候,它是東南向的,溫暖而又潮濕,保留了海浪的痕跡。到了夏天,變向了,成了南風。後來再變,從西南那邊跑了過來。西南風是風,也是火,是看不見的燎原。到了秋後,輪到西北風登台了,西北風特別硬,邪性,天生就帶了一副惹是生非的氣質,像鬼剃頭,只要一夜的工夫,所有的樹葉就被它剃光了,一個不剩。而東北風一旦來臨,那一定是深冬,迎接它的只能是光禿禿的樹枝,所以,它伴隨著哨音,還伴隨著碩大的雪花,因而,它既是淒涼的,又是溫馨的,這完全取決於你們家的被窩暖和不暖和了。——風就這麼轉,轉一圈剛好是一年。彷彿有規律,可誰也不知道它從哪裡來,到底要幹什麼。你看不見它,它就是不放過你,要不然人們怎麼會把它叫做「風」呢。風,怎麼說才好呢,它只能是「風」。
西北風在王家莊已經連著刮了好幾天了。王家莊的樹木再也不是先前的模樣,一副茂密和蓬勃的景象。它們嶙峋了,瘦得只剩下骨骼,現出了原形。它們像扒光了衣服的乞丐,吊在了半空。大地上全是樹的葉子,干了,枯了,黃了,在地上盤旋,沙沙地響。就在這樣的風中,公社的電影放映隊來到了王家莊,帶來了八一電影製片廠的《車輪滾滾》。考慮到這是一部新片,四鄉八鄰的觀眾比較多,電影放映隊在稻田里架起了銀幕。稻已經割走了,但遍地的稻秸梗還在,有些泥濘,有些戳腳,放電影並不好。可是,比較起泥濘和戳腳來,最大的麻煩卻還是風。風太大了,銀幕就不怎麼像銀幕了,更像風帆,所有的觀眾都像是坐在帆船上。他們靜止不動,卻已經劈波斬浪。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一部電影就是一部電影,看了,然後散了,就這些。然而,對於年輕人來說,一部電影只是一個序曲,等電影散場了,他們的娛樂才算是真正的開始。他們更看重的是一場電影之後的群架,也就是集體鬥毆。電影反而是其次的了,成了一個借口。這一次是王家莊和張家莊的人打,下一次是高家莊和李家莊的人打,再下一次則是李家莊和張家莊的人打。循環著來,輪流著來。打架這東西有一個特點,特別容易上癮。尤其是集體鬥毆,你只要經歷過一次,你就刻骨銘心了,心裡頭就老是惦記著。不管是打人還是挨打,打贏了還是打輸了,你都希望再來一回。打架這個東西為什麼能這樣地吸引人呢?說出來能嚇你一大跳,是疼。這一點不打架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的。疼這個東西過癮,在你被擊中的時候,在你的疼痛洶湧上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反而毫無畏懼,你的勇敢是驚人的,你的爆發力是驚人的,怒髮衝冠具有無可比擬的快感,你一下子就瘋狂了,成了酩酊的、強有力的人。疼痛能使膽怯的人大膽,大膽的人英勇,英勇的人壯烈。你會為自己而震驚。你的潛能是巨大的,那些你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你一下子就做出來了,眼睛都來不及眨巴。所以,鄉下的年輕人喜歡電影,電影只是一個方面,另外的一個方面就是打,就是疼。打完了,疼完了,人一下子就舒坦了,過足了癮,能舒服十來天。越想越後怕,越想越滿足。
某種意義上說,這個晚上的電影是為端方一個人放的。端方善於戰鬥的形象,尤其是智勇雙全的形象,在電影散場之後徹底建立起來了。端方的這一片天地畢竟不是他親手打出來的,說到底,佩全不服。端方沒用一刀,沒用一棍,沒用一拳頭,完全是依靠「政變」的方式取代佩全的,並不那麼光明正大,並沒有經過實戰的檢驗。佩全在這個晚上一定要仔細地、全面地考察一下端方。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一圈。打架這東西當然需要力氣,可光有力氣也是不行的。等看完了電影,端方,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一下子就全部端出來了。你要是不行,端方,咱們的日子還長。
電影很好。這是一部關於解放的電影,換句話說,這只能是一部關於戰爭的電影。這同時還是一部關於人民、關於敵人、關於槍彈、爆炸、歷史、犧牲、消滅、光榮、鮮血、理想、仇恨、屍體、勝利、千軍萬馬和排山倒海的電影。概括起來說,透過瀰漫的硝煙,人民在一點點好起來,而敵人在一點點爛下去。電影很好。好就好在場面巨大,傷亡也巨大。這一來就好看了,爆炸和死亡都無比地壯麗,一大片一大片的。滿世界都是活著的人,滿世界也都是死去的人。
第二次換片的時候紅旗從人縫裡擠了出去,他要撒尿。佩全和他一起去了。沒出息的人就是這樣,屎和尿特別的多。一激動或一害怕他的排泄系統就格外的瘋狂。紅旗就是這樣。紅旗來到外圍,掏出他的東西,痛痛快快地尿。他的身邊有一個人,是個陌生人,不知道是李家莊的還是高家莊的,也在尿。佩全走到他的身旁,對著陌生人的臉,一靠近就吐了一口痰。吐完了就走。回來的時候紅旗的臉色特別的不好,好像是挨了揍。他的一隻巴掌摀住自己的腮幫子,嘴裡不停地嘮叨,媽的,他媽的。端方隔著佩全,瞥了紅旗一眼,問:「動手了?」
紅旗說:「動了。」
端方說:「和誰?」
紅旗說:「不知道。」
端方說:「看見那個人的臉了麼?」
紅旗說:「看見了。」
端方說:「哪個村子的?」
紅旗說:「好像是高家莊的。」
端方說:「誰先動的手?」
紅旗說:「我。」
端方說:「為什麼動手?」
紅旗說:「他長得像電影上的敵軍連長。我看不慣。」
端方說:「他還手了沒有?」
紅旗說:「還了。」
端方說:「有沒有把他放倒?」
紅旗說:「沒有。」
端方說:「為什麼?」
紅旗說:「這小子拳頭硬。」
顯然,紅旗吃虧了。端方不再開口。佩全這時候插話了,小聲詢問端方:「幹不幹?」
端方說:「我的兄弟怎麼能給人欺負?當然干。」
佩全即刻就站丁起來。作為一支隊伍的老二,他當仁不讓。
端方一把拉住,說:「幹什麼?」
佩全用他的巴掌在空中切了一刀,是斬釘截鐵的架勢,說:「先把他們的退路堵死。」
端方沒有接受他的戰鬥方案,說:「看電影。」
佩全急了,說:「看完了電影他們突圍了怎麼辦?」
端方沒有回答,卻拍了拍前排的兩個小兄弟的肩膀,對他們耳語了一些什麼。兩個小兄弟得到了令,弓著身子走了。佩全說:「這不是游擊戰,是陣地戰。他們不行。他們堵不住。」端方笑笑,說:「看電影。」
佩全的這個電影看得受罪了。戰鬥即將來臨,他哪裡還坐得住。佩全不再是看電影,簡直就是苦等。他在等電影的散場。只要電影一結束,他的拳頭就成了榴彈炮的炮彈,一股腦兒砸向了敵人的陣地。當然,有一點格外的重要,他要讓端方看看,在最緊要的關頭,他的拳頭是多麼地生冷不忌。佩全走神了,他已經提前進入了戰鬥,身上的每一塊肉都蠢蠢欲動,渴望疼痛。
電影放映員又換膠片了。這是最後一次換片,肯定是最後的一次了。王家莊的人看電影早就看出經驗來了,當勝利就要來臨的時候,這就意味著電影要結束了。劇終意味著勝利,而勝利同樣意味著劇終。所有的電影都是這樣的。換片之後,端方又堅持了十來分鐘,對紅旗耳語說:「紅旗,你把兄弟們拉出去,準備好火把,站到銀幕的後面等我的命令。」紅旗十分鄭重地應一聲,對大夥兒招招手。所有的兄弟都起身了,貓起腰,一起撤離了現場。佩全不知道端方究竟要做什麼,剛要起身,卻又被端方拽住了。端方說:「看電影。」佩全脫口說:「人不能散。要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端方已經注意到了,這個人已經把自己當成電影裡的人物,起碼是民兵排的副排長。他喜歡說電影裡的台詞,句句是真理,卻狗屁不通。端方偏不急,用下巴指了指銀幕,說:「就要發起總攻了,我們把最後的一點看完。」佩全握緊了拳頭,身子骨繃得比光棍漢的雞巴還要直,一挺一挺的,都晃悠了。好不容易等到電影的劇終,佩全一下子跳到了凳子上。端方對著銀幕的那邊揮了揮手。這時候全場的人都聽到了佩全的高聲叫喊:「高家莊的狗娘養的!高家莊的狗娘養的!一個都不要跑!一個都不要跑!」佩全的舉動過於威猛、過於突兀了,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所有的人都釘在了原地,一起回過頭來看。
但是,人們看見四周突然亮起了火把,這樣的情形不同尋常了。黑壓壓的人群只是愣了片刻,「轟」地一下,炸開了,朝著四面八方奔湧。這樣的撤退當然是無序的,佩全反而被堵在了人群裡。好不容易從人群裡扒拉出來,佩全對著火把拚了命地招手。火把一起集中過來了,佩全立即帶領著火把隊朝著高家莊的方向兇猛地追擊。火把奔騰起來,在漆黑的田野爭先恐後。到底有火把,佩全他們跑得更快,一會兒工夫他們就追上高家莊的「狗娘養的」了,都聽到他們腳步聲了。高家莊的「狗娘養的」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稀里糊塗地,拚了命地在田野裡撒腿狂奔。佩全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叫道:「快!快!前面有一座橋,千萬別讓他們過橋!千萬別讓他們過橋!」
意想不到的場景居然就是在橋上發生了。這是一座木橋,有年頭了。和裡下河地區的所有木橋一樣,這座橋相當簡易,很窄,面對面就過不了人了。就兩根樁,上面鋪了木板。高家莊的「狗娘養的」們火急火燎,好不容易跑到了橋上,哪裡敢停下來歇一歇,只管往前衝。可中間的那一塊木板已經撤了,是空的。這一來高家莊的「狗娘養的」們慘了,衝上來一個掉下去一個。就聽見水面上「轟」的一聲,又「轟」的一聲。後面的人明明聽到了水面的動靜,知道是怎麼回事,腳底下就是收不住,身不由己了,只能往下跳。你的屁股坐在了我的頭上,我的雙腳踩著了你的肚子,亂了,嗷嗷叫。這時候佩全他們趕來了,一個個舉著火把,站在河岸上,吃驚地看著水裡的景象。王家莊的小伙子們歡呼起來,雀躍起來。眼前的景象可以說是意外的驚喜,誰也沒有料到這樣的結局,誰也沒有。太動人了,太激動人心了。雖說不是嚴冬,深秋的河水畢竟冷了,有了刺骨的勁道,幾乎稱得上凜冽。一群「狗娘養的」卻在河水裡熱鬧,他們不停地撲騰,完全可以用狼狽不堪去形容。紅旗叫囂著,突然對著水面吐起了唾沫,吐一口,罵一聲,還跺起了腳,他用一種特別強烈、特別昂揚的節奏高聲罵道:「操你媽媽!操你奶奶!操你姐姐!操你妹妹!操你弟媳!操你舅母!操你姨娘!操你嬸子!操你姑媽!操你嫂子!」數快板了。一句話,不論老少,只要是女的,能操的都操了,一個都沒有落下。痛快得只想抽筋,瞳孔炯炯有神,放電了。無數的火把在裡頭跳躍,像鬧鬼。佩全也在喊,回過了頭去,想看一看端方,意外地發現端方卻不在。是的,他不在。佩全突然明白過來了,這一切都是端方安頓好了的。他調動了一切,控制了一切,指揮了一切。不用一刀,不用一棍,不用一腳,不用一拳頭,「狗娘養的」自己把自己就收拾了,他們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這是奇跡。這是端方的戰略思想的一次勝利,他雖然不在河邊,卻已經在佩全的心裡了。佩全對端方服了,從心底,從骨子裡服了。他把火把高高舉過了頭頂,大聲說:「撤!」
佩全帶領著全部人馬打道回府,去了養豬場。他們激動得要命,達到了頂點。今天的勝利太圓滿、太酣暢、太神奇了,必須和端方分享。這一切都是他締造的。一路上都是凜冽的北風,可他們顧不上了。他們在談論端方,激動很快就轉化成崇敬了。崇敬是酒,令人陶醉。能夠在端方的指揮下戰鬥,實在是大夥兒的幸福。他們來到端方的門口,門是開著的,吃驚地發現端方已經上床了,歪在那兒,正就著昏黃的馬燈看小人書。端方安安靜靜的,恬淡如水,看不出一丁點的興奮,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所有的人都在門口停住了腳,不說話了。端方說:「進來。」大夥兒沉默著,魚貫而入,一起站在了端方的床前。端方起來了,趿拉著鬆緊口的布鞋,站在了地上。端方開始和佩全握手,一個一個地,和大夥兒握手。現場的氣氛突然莊重起來,有點像接見了,跟電影上的一模一樣。電影裡頭每打完了一個勝仗首長都要親自接見的,這一來他們就不像在養豬場,而是到了電影上。是經風雨、見世面的感覺,好極了。輪到和紅旗握手的時候,端方看著紅旗的腮幫,小聲地問:「不疼了吧廣紅旗不由自主地立正了,仰起了脖,說:」報告,不疼了!「端方說:」那就好。「端方說,」坐。「
茅棚裡並沒有凳子,其實是沒法坐的。大夥兒找來了一些稻草,鋪在了地上。這一來大夥兒也只能坐在地上了。只有端方一個人站在了那裡。端方沒有詢問具體的鬥毆場面,這個用不著問了,明擺著的,不用問。端方突然微笑了,說:「我們來討論兩部電影,」端方豎起了兩根手指頭,說,「一,《智取威虎山》;二,《奇襲白虎團》,大家說說,好在哪裡?」這樣的開場白是奇怪的,有些雲裡霧裡。佩全說:「還是你說吧,我們知道什麼。」端方笑而不答,點了一根煙,就那麼望著,什麼也不說。端方自己是知道的,因為戰功卓著,他在大夥兒心目中的份量已經不一般了,完全有理由居高而臨下了。他還是希望大家來談談。大夥兒只能仰著頭,看著端方。他的形象愈發高大了,有了率領和引導的力量。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人知道端方要講話了,現場肅穆了,還十分的宏大,十分的機密。怪異了,更像在電影裡了。他們是在戰爭中,在窯洞裡,在參與歷史,在修改進程,在改變命運,有了崇高和偉大的使命。茅棚裡鴉雀無聲。只有一盞昏黃的馬燈。處境其實是危險的,四周都充滿了危險、暗殺,也許還有綁架。然而,他們不怕。為了和危險的處境相匹配,他們的內心陡然生出了無限的忠誠,還有犧牲的決心。像原子彈。這是必備的。他們的瞳孔莊嚴了,神聖了,上刑場的心思都有,就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紅旗受到了感染,站起了身子,說:「這兩部電影好就好在不要怕,勝利一定是我們的。」
端方卻沒有看紅旗,只是吸煙。顯然,紅旗錯了。因為端方不說話,氣氛就有點變,往令人擔憂的方向走。所有的人都不再敢出聲。還是端方打破了沉默。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端方才有資格與能力打破沉默。端方說:「勇敢是要的。在任何時候勇敢都是要的。但最關鍵的不是這個。」端方看著大家,說,「智取威虎山,奇襲白虎團,說白了就是兩個字,一是智,二是奇。什麼意思呢?這就要求我們學會動腦子。勇敢,硬拚,兩敗俱傷,都不是辦法。我們要動腦子。」大夥兒鬆了一口氣,就覺得端方說得好,說得對。原來還挺糊塗的,經過端方這麼一點撥,心頓時就明瞭,眼頓時就亮了。「可是,」端方的話鋒轉舵了,端方說,「從今天晚上的情形來看,我們當中有人卻不是這樣。」端方總結說,「這很不好。」端方說這句話的語氣很輕,可是,正是由於輕,格外的擲地有聲。紅旗低下了腦袋,緊張起來。端方說:「我在這裡要提醒極個別的人,再這樣下去,亂髮號,亂施令,瞎激動,是要吃苦頭的。這樣的風氣不能長。我們必須統一我們的思想。」紅旗依然低著頭,然而,聽出來了,所有的人都聽出來了,端方另有所指。紅旗什麼時候「亂髮號、亂施令」過?還輪不到他。端方雖然沒有點名,但是,每一個人都知道,端方對佩全有了「看法」,對他今天晚上的表現相當地不滿,生氣了。然而,端方又是不點名的。不點名的批評更有力,它的威力通常是原子彈的八分之一,你連辯解和反駁的機會都沒有。又沒有點你的名,你跳出來做什麼?這一來「極個別的人」只好默認。佩全坐在大夥兒中間,鬱悶難當,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壓住了他。大路的嘴是緊閉的,國樂的嘴也是緊閉的。所有人的嘴巴都是緊閉的。大夥兒感覺出來了,佩全在這支隊伍當中排行老二的位置有點危險了。誰排行老二,是一支隊伍的重中之重。
大夥兒都在等端方發話,在今天的這個晚上,他一定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的。沒想到端方卻轉過了身子,把馬燈的罩子架起來,「呼」的一聲,吹滅了。端方在黑暗之中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大夥兒無比地吃驚,怎麼就散了呢?但是,散了。他們只能從地上爬起來,摸著黑,往外走。佩全走在了最後面,心情沉重。顯然,心裡的壓力大了。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雙眼。徵兵的消息終於來到了。端方一得到消息就來到了大倉庫,在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混世魔王。端方這樣做有端方的理由,他都想好了,他希望能和混世魔王一起去當兵。混世魔王再賴,好歹是城裡的人,見的世面廣,能夠和他一起,彼此能有個照應。混世魔王剛剛吃過晚飯,坐在那裡用稻草剔牙,嘴是歪著的,一臉的壞樣子。因為心情好的緣故,端方在說話的時候故意賣了一個關子,說:「兄弟,我們快熬到頭了!」混世魔王的下巴和胸脯都動了一下,彷彿是笑,卻又不像笑。端方到底熬不住,交底了。他用拳頭擂著桌面,一字一頓地說:「征、兵、啦!」
端方的心已經坐在了汽車上,也許還坐在了火車上,正對著無邊的遠方,迎著風,風馳電掣。混世魔王沒有動,只是叼著稻草,用他的牙齒不停地咬。最後,把嘴裡的稻草吐出去了。混世魔王說:「祖國需要保衛,但更需要建設。」這句話氣人了,有些陰陽怪氣,是混世魔王一貫的風格。端方說:「你裝什麼呢?」混世魔王笑笑,在長凳子上躺了下來,把手伸到衣服裡去,摸著肚皮,說:「今天可是吃飽了。」端方說:「你把耳朵從褲襠裡掏出來好不好?徵兵了!」混世魔王坐了起來,望著端方,說:「兄弟,我倒是想把我的兩隻耳朵放在褲襠裡。」端方聽出來了,混世魔王不對勁。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其實一進門端方就應該看出來的,只是心情太好,忽略了。端方瞇起了眼睛,仔細研究起混世魔王。混世魔王的臉色突然頹唐下去,輕聲說:「我都知道了。」混世魔王說,「都找過她了。」端方問:「找過誰?」混世魔王說:「還能是誰?咱們的吳支書。」端方急切地問:「吳支書說什麼了?」
「咱們的支書說了,祖國需要保衛,但更需要建設。」
端方摸出旱煙鍋,坐了下來。吳支書真的是會說話,她的話在任何時候都是正確的,絕對正確,永遠正確。正確得你只想吐血。端方咀嚼著吳支書的話,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混世魔王反倒是無所謂了,他不再說什麼,只是身子不停地晃悠,一前一後地晃悠。端方的目光跳過混世魔王的腦袋,盯住了混世魔王身後的牆。小油燈把混世魔王的腦袋放大了,印在了牆上。由於不停的晃悠,混世魔王的腦袋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給人以全力以赴卻又脫不開身的錯覺,似乎長在牆裡了,成了牆的表面。端方突然就想起了興隆說過的話,「傻小子你記住了,你的命在人家的嘴裡頭,可以是她嘴裡的一句話,也可以是她嘴裡的一口痰。」真的是這樣。混世魔王現在就是吳蔓玲嘴裡的一口痰,被人家吐在了牆上。端方的心裡突然就是一陣緊,是臨近無望的那種緊:不知道吳蔓玲什麼時候張開嘴巴,不知道她下一口吐出去的會是誰。端方失神了。
端方望著手裡的煙鍋,說:「媽拉個巴子。」
「罵誰呢?」混世魔王說。
端方說:「沒有罵誰。」
混世魔王也望著燈芯,慢慢地閉上了左眼。他抬起右手,挺出大拇指和食指,對著燈芯做出了瞄準和扣扳機的動作。每扣動一次混世魔王的嘴裡就要發出一聲槍響,「啪——,啪——,啪啪——」混世魔王一直在射擊。射擊完了,混世魔王仔細地盯著自己的食指,不停地打量。他突然把自己的指頭送到燈芯上去了。燈光黯淡下來。端方一直望著煙鍋,並沒有意識到混世魔王在做什麼。慢慢地,大倉庫裡瀰漫出一股子香味。是烤肉的香味。端方抬起頭來,他看到了混世魔王扭曲的表情,那同時也是堅忍不拔的表情。混世魔王在燒自己的食指。端方「呼」地一下,吹滅了小油燈。大倉庫裡頓時黑了。端方大聲問:「你這是幹什麼?」黑暗當中混世魔王用另一隻手拍起了桌子,同樣大聲地反問了一句:「你這是幹什麼?」
大倉庫裡黑洞洞的,只有端方的煙鍋在那裡吃力地掙扎。世界安靜極了,黑暗極了。反而把煙鍋的火光和端方的吸煙的聲音襯托出來了,像電閃,像雷鳴。端方突然聽到了一個輕微的聲音,「啪」地一下,一滴水落在了桌面上。端方知道,那是混世魔王的淚,已經在桌面上摔碎了。端方一陣難過,匆匆的,只是一會兒就過去了。兩個人什麼也沒有說。最終,還是混世魔王說話了。混世魔王說:「我想當兵,我就是想回到南京去。」端方說:「我也想。我只想到興化去。中堡鎮也行。」混世魔王吸了一下鼻子,似乎笑了一聲,說:「你怎麼不說北京也行?」端方想想,說:「北京也行。」混世魔王說:「鎮江也行。」端方說:「揚州也行。」
「合肥也行。」混世魔王說「貴陽也行!」端方說。
「廈門也行!」
「銀川也行!」
「長沙也行!」
「長春也行!」
「拉薩也行!」
「蘭州也行!」
「杭州也行!」
「西安也行!」
「武漢也行!」
「石家莊也行!」
「南昌也行!」
「濟南也行!」
「重慶也行!」
「桂林也行!」
「烏魯木齊也行!」
「哈爾濱也行!」
「鄭州也行!」
「瀋陽也行!」
「昆明也行!」
「天津也行!」
「太原也行!」
「上海也行!」
「呼和浩特也行!」
「西寧也行!」
「王家莊也行——」
「王家莊不行!」端方大聲說,「王家莊絕對不行!」
在黑暗中,端方和混世魔王對未來的展望終於變成了對空間的展望,遠方在呼喚。他們在對口詞,在說書,在說相聲。他們自己給自己抖起了包袱。開心了。兩個人越說越快,越說越來勁,越說越放肆。他們的嘴巴像馬,像坦克,像衝鋒,像突圍,鉚足了力氣,在祖國的大地上縱情馳騁。遇山越山,遇水跨水,馭風駕電,不可阻擋。只是一會兒,他們就走遍了祖國大地,踏遍了千山萬水。這是神奇的,驚人的,扣人心弦。他們什麼也看不見,然而,黑暗是一種開闊,是夢幻一樣的召喚,是怪異的奔放,是別樣的恣意。當然,也是實實在在的虛妄。在虛妄中,他們是兩個巨人,一會兒就把全中國走了一個來回。他們信馬由韁,虎躍龍騰。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礡走泥丸。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瘋完了,混世魔王手上的疼痛上來了。說起來也真是奇怪,混世魔王把自己的手放在火上烤的時候並不疼,相反,有些振奮,十分地清醒,是那種接近於「解決了」的快慰。現在反而不行了,疼得要命,傷口上冒出了火焰。肉的芳香還在空中繚繞,是致命的誘惑,叫人饞。就是想吃點什麼,什麼都行。混世魔王忍住痛,說:「端方,你把我的床板掀起來,床底下有好東西。」端方有些不明就裡,還在那裡猶豫。混世魔王急了,大聲說:「你快點!」端方只好摸著黑,把混世魔王的床板拆了,摸出了一隻罈子。壇口是用塑料薄膜封好了的。混世魔王說:「端到灶台那邊去。」端方照辦,端了過去。混世魔王說:「打開來。」端方就打開來。伸進去一摸,是肉。是一小塊一小塊的肉。一定是鹹肉。端方在黑暗中笑了,手指頭在罈子裡也笑了。端方都看見自己的笑容了。混世魔王說:「點上火,我們解解饞!」端方掏出火柴,劃過了,點上稻草。爐膛裡亮堂了,端方的臉上也亮堂了,暖洋洋的,光芒萬丈。端方拿過燒火鉗,拽過罈子,把罈子裡的東西掏出來,送到爐膛的門口一看,可不是肉麼?是肉,真的是肉。端方十分麻利地把一小塊一小塊的肉穿在了火鉗上,送到了爐膛裡。只是一會兒,爐膛裡肉的香味傳出來了。這一股子香味是一隻大舌頭,足足有八尺長,在端方的身上舔。從上到下舔,從下到上舔。越舔越舒坦。端方把肉烤好了,撒上一點鹽,首先送到了混世魔王的面前。混世魔王已經把門關上了,說:「你先吃。」這怎麼可以。端方客客氣氣地說:「你先吃。」混世魔王也就不客氣了,拽下來一塊,丟在了嘴裡。端方同樣拽下來一塊,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舌頭上。一嚼,香了。越嚼越香。最動人的是那些骨頭,小小的,短短的,關鍵是,酥酥的,牙齒一碰就碎,有悠長的回味,格外的誘人。端方伸長了脖子嚥下去一口,問:「是喜鵲還是斑鳩?」混世魔王一邊咀嚼一邊閉上了眼睛,說:「都不是。」端方吧唧吧唧的,說話的速度快了,肯定地說:「不是麻雀。麻雀沒這麼大。不會是燕子吧?」混世魔王冷不丁地冒出了三個字:「是老鼠。」
端方停下來了。猛然停下來了。停止了咀嚼,停止了說話。連眼睛都停止了眨巴。端方的胃一下子收緊了,提了上來,彷彿被兩隻手握住了,擠了一下。一下子衝到了嗓子眼,在那裡磨蹭。眼見得就要冒出來,有了噴薄的危險性。端方收了一口氣,立即穩住自己,把持住了,憋足了力氣,一點一點地往下摁。如此反覆了三四回,端方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他把嗓子眼裡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送回了肚子。端方對自己說:「他奶奶的,別人能吃,我憑什麼不能吃?憑什麼?沒道理。」端方從火鉗上又取下來一塊,送到了嘴裡。混世魔王說:「好吃吧?」端方說:「好吃。」混世魔王說:「你可別告訴別人。」端方說:「當然。」混世魔王說:「你只要告訴了別人,呼啦一下就沒了。我們就再也吃不成了。」端方笑笑,說:「那是。」
「你說,吳蔓玲會不會放你一馬?」混世魔王突然又把話題扯回來了。
「你是說,她會不會答應我去當兵?」
混世魔王說:「是。」
端方在這一個晚上已經不像端方了,因為憂傷,他變得出奇的亢奮。他用那種豪邁的口氣說:「不放?她要是不放,我就操了她。你看我敢不敢。」其實呢,也就是吹吹牛,隨口一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