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夜晚,巷口的水泥橋,也就是「洋橋」上躺滿了人。洋橋實在是夏夜最好的去處。天井裡沒有風,巷子裡沒有風,但是,橋上有。風行水上,哪一個莊稼人不懂得這個?風很小,只有一絲一縷,可那畢竟是風,反而加倍地珍貴,從身上滑過的時候分外涼爽,幾乎就是一次小小的驚喜。來到洋橋上的大多是孩子,還有年輕人,十分地擁擠。洋橋其實很窄,只有三塊預制板那麼寬,躺上人,橋面上其實就塞滿了。不過不要緊,不影響行人。納涼的人統統把腦袋靠在一邊,另一邊都是腿,腿與腿之間反正是有空隙的,行走的人小心一
點跨過去就是了。一點也不影響行走。人們躺在橋面上,一邊供蚊子咬,一邊說說話,再不就是仰望著星空。三伏天裡的星空真是太好看了,夜空分外地晴朗,每一顆星斗都像棉花那樣碩大,那樣蓬鬆,一副憨樣子,靜悄悄地在天上瘋。星空廣闊無垠,簡直就是豐收的棉花地。還有流星,它們把夜空突然照亮了,像一把刀,在黑布上劃開了一道雪亮的口子。流星飛遠了,這就是說,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嚥下了最後的一口氣。每一顆流星都是一個故事,是一個死亡的故事。然而,因為死亡離自己太遠,與悲傷無關了,成了瞬間的風景。不能不說的則是銀河。銀河真的就是天上的一條河,它由密密麻麻的星星積累起來,一顆星就是一滴水,星光浩瀚,波光粼粼,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條河,靜悄悄地流淌著銀光。銀河是莊稼人的時鐘,不同的是,它是一座大時鐘,報告的不再是一天的二十四個小時,而是一年的四季。銀河是一對巨大的指針,如果正對著南北,那就是秋收了。掛角斜過來呢,那一定是中秋,該是吃菱角的時候了。而銀河一旦正對著東西,冬天就要來到啦。這個連孩子們都懂。他們這樣唱道:
銀河南北,
收拾倉屋。
銀河掛角,
雞頭菱角。
銀河東西,
收拾棉衣。
銀河在天上,無限地遙遠。其實也不遠,就在鼻子的上面。如果你的手向上伸一下,再伸一下,再伸一下,也許就能摸到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銀河安安靜靜地淌在天上,人們安安靜靜躺在橋上,王家莊的夏夜就是這樣一個基本的格局。其實三伏天的夜間並不安靜,反而比白天喧鬧多了,為什麼呢?是因為稻田里的那些青蛙們。天一黑,青蛙就鼓噪起來。畢竟有些遠,澎湃,卻渺茫,然而,青蛙實在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它們擁擠,沒心沒肺,就會拼了命地喊叫。彷彿熱熱鬧鬧,其實還是寂寞。它們的叫聲匯聚在一起,有了開闊的縱深,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又朝四面八方傳遞而去。——三伏天的夏夜正是這樣,天上的星星在熱鬧,地上的青蛙也在熱鬧,而村子裡反倒安靜了,稱得上枯寂。每個人的身影都黑咕隆咚的,像一口井,每一口井都有自己的吊桶,上,或者下,深不見底。
那些老人和婦女們大多不願意到洋橋上去。他們更願意守護在家門口的巷子裡,這裡更自在。尤其是婦女們。只要生過孩子,她們會呆在漆黑的巷子裡,像男人一樣光起了背脊。她們把自己的上身脫光了,光著胸脯,端坐在黑暗裡頭,手裡拿著芭蕉扇,一邊扇,一邊拍蚊子,嘴裡還嚼著舌頭。她們的奶子掛在胸前,十分秘密地跟隨著扇子左搖右蕩。她們戲稱自己是賣茄子的。小本的生意,一共只有兩個。也沒人買,所以天天賣。
三丫的母親孔素貞也是這樣,每天晚上坐在天井裡賣茄子。孔素貞是一口特別的井,水格外地深。更糟糕的是,她這口井裡有兩隻桶,第一隻是她的兒子,紅旗,一大把的歲數了,至今還討不到老婆。第二隻是一個閨女,三丫,年紀也不小了,到現在還沒有婆家。這兩隻桶每天就懸在孔素貞的心裡,不是它上去,就是你下來。唉,鬧心了。對紅旗,孔素貞基本上是死心了,腦子少零件,都這個歲數了還跟在佩全的屁股後頭鬼混,不說他了。指望不上的。三丫則不一樣。三丫是孔素貞心頭的肉,孔素貞所有的牽掛都在她的身上了。三丫近來的舉止有些怪,再也不到洋橋上去了,每天天一黑就進屋了,上床了。孔素貞畢竟是過來的人,有數得很,這丫頭騷了,發情了,一定是看上什麼人了。這是素貞最為擔心的時刻。素貞搖著扇子,想起了自己年輕的光景。孔素貞年輕的時候倒是享過幾天的福,生在一個本分、勤快的人家。家底子殷實,有十幾畝的水田。素貞的父母是那種能吃苦又節儉的莊稼人,吃穿上頭一直都不犯愁,每一年都有所盈餘。哪知道一解放,家裡的那十幾畝水田要了她們家的命,等劃過階級,壞事了,是地主。素貞還好,心裡頭有佛,想得開,反正這個歲數了,年輕時到底過過幾年好日子,也不虧。難就難在兒女。他們吃過什麼?穿過什麼?什麼也沒有。都是自己前世的孽。孔素貞沒有作過孽,但她過完的好日子就是孽。別人冬天沒有棉鞋,她有。別人不識字,她認得三字經,還背過幾十首唐詩和宋詞。這些都是孽。是孽就必有報應,萬萬沒有料到,報應到自己的骨肉上去了。這是孔素貞最揪心的地方。滿腦子都是血。現如今兒女大了,得娶吧,得嫁吧,困難了。說起來三丫是不用愁的,一個丫頭家,橫豎嫁得出去,更何況三丫有這般的模樣。其實最難的恰恰是這個丫頭。依照孔素貞的意思,原打算用三丫給紅旗換一門親的,在施家橋,都說好了。三丫卻不答應。她看不上。三丫什麼都不說,一雙好看的眼睛就盯著天井裡的那口井,意思都在那兒。素貞看見了,心都涼了,直發毛。狠不下心來了。素貞心一軟,退回去了。這一退不要緊,兩個人的大事到現在都沒有著落。要是細說起來,倒不是偏心,素貞真心喜歡的還是自己的丫頭。丫頭像自己。紅旗傻一點,醜一點,都不讓孔素貞傷心,孔素貞傷心就傷心在兒子的身上永遠也脫不了一副下作的奴才相,賤,一點血性都沒有。既不像媽,又不像爸,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三丫呢,反過來了,血性又嫌旺了一點,心氣又嫌高了一點。這一點都隨她這個當媽的。當年的孔素貞也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主,她的父母給她說過一回親,在中堡鎮上,一個柳姓的裁縫家。素貞死活不依,就是喜歡長工的兒子王大貴,最終還是下嫁了。知女莫如母,素貞是知道的,三丫這孩子和自己一個樣,不是什麼樣的男將都可以隨便將就。看不上眼,就岔不開腿。要是「那時候」,無所謂了,當媽的由著你。可三丫你「現在」能強麼?都什麼年代了?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三丫的褲襠不香啊。利用歇夏的光景,三丫向她的媽媽要了幾塊錢,扯了一塊十分便宜的洋布,水紅的底子,蝴蝶花瓣的花色,替自己縫了一件花褂子。雖說是便宜貨,到底是新的,鮮刮,三丫的針線又好,上了身很得體,還是稱心如意了。三丫穿上花褂子,一天裡頭在村子裡轉悠了好幾個圈,其實也不是現寶,而是有她的小九九,想碰見端方。想讓端方看一眼。三丫拿針線的時候自己給自己下了一個賭注,要是新褂子上身的時候一出門遇上端方了,就算有了盼頭,遇不上,那就不好了。三丫沒有如願,一開頭就不順遂。其實是礙不上的。可女孩子家到了這樣的歲數總難免有一些怪異的念頭,神神叨叨的了。三丫沒有碰到端方,十分地挫敗。要是細說起來,三丫喜歡上端方的時間並不長,就是在麥收的時候。端方勤力,壯實,一點都不怕苦,不擺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一下地就給了王家莊的姑娘們一個別樣的印象。其實三丫並沒有動過端方的心思。三丫很知趣。以她自己這樣的條件,對於條件太好的小伙子,三丫是不敢的。哪裡能輪到她呢。可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不敢,就越是會撞上。那一天三丫正站在跳板上,往水泥船上裝麥把。端方挑著麥把過來了。端方的身子沉,腳重,一腳下去跳板就晃蕩起來,三丫沒留神,差一點被跳板顛到水裡去。端方一把揪住了三丫的胳膊,這才站穩了。三丫在回頭的時候看見了端方的笑,他笑得太特別了,事後想起來,只能用「乾淨」去形容。端方笑得真是乾淨,和好看不好看沒有關係,就是乾淨。三丫喜歡。端方一把拉住三丫的胳膊,說:「對不起了三丫。」三丫在王家莊這麼多年了,還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對不起」。這樣的言談舉止也透著一股子乾淨。三丫喜歡。「對不起」,就三個字,太動人了,簡直具有催人淚下的魔力。三丫的眼珠子到處躲,再也不敢看端方。最後,卻鬼使神差,一雙眼睛落在了端方的胸脯上。端方胸脯上的兩大塊肌肉鼓在那兒,十分地對稱,方方的,緊繃繃的。三丫的目光就那麼不知羞恥地落在端方赤裸的胸前,失神了,癡了。下巴也失去了力量。心口突然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有一樣東西流淌過去了。很暈。到底是丫頭家,三丫知道,自己出事了。是大事。一回家就哭了一夜。
哭完了,三丫的自覺性和自制力還是佔得了上風。她是不配的。端方剛剛畢業,還有無盡的前景在等著人家,不能用自己的成分去拖住人家。無論心裡頭冒出什麼芽來,三丫都要把它掐了。三丫有三丫的辦法,每天拼了命地幹活,只要還有一絲力氣,三丫都把它耗在麥田里,然後,拖著自己的屍體回家,這樣就好多了。而到了幹活的時候,三丫總是離端方遠一點。可這樣做三丫又有幾分的不甘心,那就在沈翠珍的身邊吧。在沈翠珍需要幫手的時候,三丫就悄悄跟上去,幫一把。等於是給沈翠珍做下手了。沈翠珍偶爾和別人開玩笑,三丫
在言語上也要幫上兩句腔,但是,不過分。不能過分。以三丫的身份,她是不能過分的。沈翠珍不知道三丫的心思有多深,對三丫,她是喜歡了。女人一旦到了沈翠珍這個歲數,看得順眼的姑娘其實不多了。但三丫是一個例外。這丫頭懂事,手腳又不懶,是一個周正的姑娘。沈翠珍有時候想,這孩子,怎麼就生在孔素貞家裡的呢?不過,細一想也對,人哪,就這樣,不管你有多稱心,總有一隻手要拽著你,得把你拉回來。要不然,人人都在天上飛,那還了得。
回過頭來看看,麥收的時候反倒是一段快樂的時光。現在歇下來了,三丫不好了。很不好。每天都想哭,又哭不出來。就是堵不住自己的心思。人都蔫了,沒著落。但是,扯完了花布,從中堡鎮一回來,三丫好了。手裡頭有了針線,三丫安定了,踏實了。三丫一針一線的,不再是為自己,而是在替端方拿針線了。這麼一想三丫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心裡頭對自己說,你這個人哪,瘋野得很,魯莽得很,這都是哪兒對哪兒。——你呀,也蠻賤的呢!這樣罵完了自己,三丫高興起來。一顆心像風一樣,一點也不著邊際,信馬由韁了。雖說還沒有和端方好好地說過一頓話,可三丫的這一頭對端方的用情卻已經很深了。不停地走神。平白無故地酸甜苦辣。很傷。人也瘦了。反而好看了。
花褂子終於上身了。三丫卻沒有遇見端方,白忙了。不好的兆頭湧向了三丫。三丫的委屈說不出,沒法說。到了晚上,三丫到底不死心,又出去走了一圈,這一回倒是碰上端方了,她聽見端方從混世魔王的那頭走了過來。她聽得出端方的腳步聲。那是與眾不同的。三丫突然就是一陣怕,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她立住腳,大聲說:「是端方吧,吃過啦?」端方很客氣地說:「是三丫啊,吃過了,你呢?」三丫說:「吃過了。」端方並沒有停下來,走過去了。三丫站在原來的地方,悄悄拽了拽花褂子的下擺。突然明白過來,天已經黑透了,哪裡還有什麼花褂子,無非就是一塊黑布。端方什麼也沒有看得見。三丫回到家,脫下花褂子,疊好了,放在枕頭的下面,放下蚊帳,躺下了。身子在出汗。一身的汗。熱歸熱,其實也是涼了。一般說來,端方不到水泥橋上去。原因很簡單,他的兩個弟弟端正和網子都在橋上。端方不想和他們摻和。年齡的差距是一個方面,卻還不是最主要的。這裡頭有這樣一個區別:端方和端正是同父同母的兄弟,網子呢,同母異父,不一樣了。從骨子裡說,端方當然要對端正親一點,而王存糧和沈翠珍則對網子更好一些。這也是該派的。從名字上也可以看得出,網子,不論有怎樣的禍水,網一收,就提上來了。從外面看,這個家是一個家,暗地裡其實還是兩個家。平安無事的時候,一切都山清水秀,一旦生了事,枝枝杈杈的就出來了。端正和網子畢竟小,哪裡能明白這一層?自己玩還玩不過來呢。兩個人動不動就要吵,就要打,就要鬧,有時候一頓飯就能鬧上好幾回。其實都是無心的,但是,大人一插話,那就是有心的了,有了複雜的歧異。一句話不留意就生出了是非。所以,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端方反而會護著網子,沒頭沒腦地呵斥自己的親弟弟。而紅粉則要反過來,喬模喬樣地護一護端正。誰都知道這是假的,但是,人就是這樣,不能太實誠,太實誠就傻了。有一次端正在飯桌上對網子動了手,一把把網子的飯碗打在了地上。沒等繼父說話,端方罵了一聲「狗日的東西」,一把掌把端正推開了,不讓他吃,餓他。後來還是紅粉出面打了圓場,給端正送去了一碗紅薯飯。母親不高興了,第二天的上午她專門找了一個空隙,關照端方說:「自己的親弟弟,打幾下不要緊。不能罵狗日的。」端方知道了,「狗日的」是母親的忌諱,等於罵了自己的親爹。不能夠。端方悶了半天,說:「知道了。」這又給了端方一個小小的教訓,他們小弟兄兩個人的事,少過問總是好的。越問事情越多。
可是,有些事情你躲不過去,該來的它還是要來。傍晚的前後,端方正躺在家裡看連環畫,網子從外頭回來了。一回來就嚇了端方一大跳。網子全身都是水,神態極度地慌張,異常了。網子站在端方的身邊,一句話不說,下巴那一塊不停地抖,牙齒都數起了快板。端方看了半天,說:「怎麼了?」網子說:「死人了。」端方說:「誰死了?端正呢?」網子說:「不是端正,是大棒子。」端方鬆了一口氣。大棒子端方認識,是佩全的侄子,大前天的下午還和網子在天井裡玩弄老鼠夾,不小心夾了手,哭著回去了,很敦實的一個小子。端方說:「怎麼死的?」網子說:「淹死的。」端方說:「屍首呢?」網子說:「不知道,沒上來。」端方說:「是你喊他下河的還是他喊你下河的?」網子不說話了。端方說:「說!」網子還是不說。端方挺出手指頭,厲聲說:「說。」網子說:「是我喊他的。」端方不說話了。端方坐下來,突然伸出手,捏住了網子的耳朵,往上拉。端方說:「從現在開始,除了我,對誰都不許說話。——誰都不許說!聽見沒有?」網子歪著腦袋,吊著,不能點頭,說:「聽見了。」端方放下網子的耳朵,網子的耳朵上立即就是兩隻紫色的指印。端方對著網子的耳朵關照了幾句,最後說:「家裡頭呆著,出去一步我打斷你的腿。聽見沒?」網子說:「聽見了。」
大棒子的屍體是被漁網撈上來的,河邊上站滿了王家莊的人,連樹枝上都是,院牆上都是。王家莊的人差不多全部出動了。大棒子一撈上來他的母親就倒下去了,怎麼喊都喊不醒。佩全抱著大棒子,大棒子軟軟的,胳膊和腿都掛下來了。榆木疙瘩是大棒子的爹,他從佩全的手上接過自己的骨肉,抖動他的兒子,喊他的兒子,聲音和模樣都不像人。這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殘陽如血。黑壓壓的人群一起閉起了嘴巴。佩全想起來了,突然想起來了,他問孩子們,大棒子和誰一起玩的?答案立即就出來了,是網子他們幾個。佩全走到
榆木疙瘩的旁邊,對叔父耳語了一些什麼。隨即從叔父的懷裡接過屍體,出發了。河邊上的人群挪動起來,他們跟在榆木疙瘩與佩全的身後,浩浩蕩蕩擁向了端方家的家門口。
紅粉剛剛放工,也擠在人群中,沒走幾步,預感到了什麼。她衝出隊伍,繞了一個彎,搶先回到了家。父母都在,端方在,端正也在。家裡沒有一點人氣,王存糧蹲在豬圈旁邊,悶了頭吸煙。紅粉只看了一眼不好的預感就得到證實了,轉過身子就關門。然後,靠在門後大口大口地喘息。端方走過來,一言不發,把紅粉拉開了,重新打開天井的大門。端方把扁擔、鞭子、鋤頭和釘耙放在順手的地方,說:「我不動,你們一個都不要動。」這句話是說給王存糧的。話音剛落,不遠處的拐角就傳來了駭人的腳步聲。
端方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黑壓壓的人群,而是大棒子。大棒子躺在佩全的懷裡,還是濕的。胳膊和腿都在晃。端方的心突然被一隻手揪住了,拎了起來。端方愣了片刻,跨上去一步,滿臉都是狐疑的表情,不解地問:「怎麼回事?」佩全高聲說:「網子呢?」端方說:「在家。怎麼回事?」佩全說:「怎麼回事?死人了!是網子喊他下河的!」端方堵在門口,大聲吼道:「網子!網子!!」網子出來了,看見天井的大門已經被堵死了,不敢動。端方喊了一聲:「過來!」網子走了過來,端方掄起他的大巴掌,當著所有的人,當然包括王存糧和沈翠珍,摑了網子一個大嘴巴。端方的出手極重,網子直退,一直退到天井的正中央。等於給打回去了。端方大聲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喊人家大棒子下河的?!」網子捂著臉,沒哭,說:「不是。」端方說:「你大聲點!」網子就大聲了,說:「不是!」端方說:「是誰喊的?」網子說:「誰也沒喊,都是自己下去的,你去問大棒子。」網子的話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沒有人敢在這樣的時候出面作證,除了問大棒子。端方回過頭,看著佩全,說:「佩全,你都聽見了?」佩全起先只是傷心,這一刻滿腔的怒火已經衝上來了,一直燒到了頭頂。佩全把大棒子的屍體交到榆木疙瘩的手上,大罵了一聲,抬起腳來就要往天井裡沖。端方一把拉住佩全的手腕,用足了力氣,攔住了。紅粉走了上來,尖聲對佩全叫道:「幹什麼?網子是我的親弟弟,你衝我來!」端方側過腦袋,擋住紅粉,呵斥說:「沒你的事,走開!」端方回頭對佩全說:「誰都跑不掉,佩全,我們就在這裡說。」榆木疙瘩看了一眼網子,又看了一眼大棒子,網子是活的,而他的兒子已經什麼都不是了,越發地傷心,絕望了,突然悶了腦袋撞過來,嘴裡面喊道:「狗日的網子!你來抵命!」端方擠上來一步,用腳把門關了,一條腿卻卡住榆木疙瘩。端方說:「大叔,這刻兒你說誰不傷心?要抵命,事情弄清楚了,有我。」榆木疙瘩說:「是網子喊他們下河的!」端方說:「大叔,人命關天,這句話可不能亂說。有誰看見了?」榆木疙瘩被端方問住了,不會說話了,光會抖。佩全知道自己鬥嘴鬥不過他,掙開端方的手,怒火中燒,對著端方的臉就是一拳。端方晃了一下,閉上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卻睜得格外圓,鼻孔裡的兩條血熱騰騰地衝了下來。端方沒有還手。這樣的時候端方是不會還手的,面前圍著這麼多的人,總得讓人家看點什麼。人就是這樣,首先要有東西看,看完了,他們就成了最後的裁判。而這個裁判向來都是向著吃虧的一方的。端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些裁判。還有佩全的打。被打得越慘,裁判就越是會向著他。這是統戰的機會,不能失去。佩全看了端方一眼,又是一頓拳打腳踢。人群裡發出了叫聲,騷動起來了,呼嘯著向外面退,讓開來一塊空地。這塊空地是讓給端方和佩全的,讓他們在這裡決戰。當然了,大路和國樂還有紅旗站在最裡面的那一層,他們首先要把所有的閒人擋在外面,如果端方吃虧了,他們就不動。反過來說,萬一佩全招架不住,他們就要上去,一人抱住端方的腰,一人抓住端方的左手,一人抓住端方的右手,嘴裡說「別打了,別打了」,端方就再也別想動了。這時候天井的大門又打開了,紅粉衝到端方的身後,說不出話來,腳尖一踮一踮的,不停地擼袖子。端方回頭踹了紅粉一腳,瞪起眼睛,第一次認認真真對紅粉唬下了臉來。端方大聲罵道:「滾一邊去!男人說話,沒你的事!」端方掉過頭來,對佩全說:「佩全,我知道我打不過你。你打。」端方扒掉上衣,佩全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只是一刻兒,臉上和胸前都紅成了一片,血淋淋的,一張臉也變形了。佩全看著端方血紅的身子,下不去手了,不好再打了,關鍵是,不敢了。佩全對榆木疙瘩說:「叔叔,把大棒子放到他們家的堂屋裡去。」這是最厲害的一招,端方害怕的正是這個,佩全到底還是把這句話說出口了。有一點端方是清楚的,依照鄉下人的規矩,屍體一旦放進了堂屋,那就什麼也說不清楚了。榆木疙瘩抱著大棒子的屍體直往門口擠,一心要把大棒子的屍體送進去。但畢竟傷心過度,早已是力不從心。端方伸開兩條胳膊,死死地撐在門口。榆木疙瘩擠不動,只是貼在端方的身上。這時候人群的外圍傳過來一聲嚎叫,大棒子的媽來了。密密匝匝的人群十分自覺地讓開來一道縫隙。大棒子媽直接撲到端方的跟前,端方喊了一聲「大媽」,大棒子的媽已經把眼淚、鼻涕抹到了端方的身上,在端方的身上拍得辟辟啪啪,反倒弄得一手的血,到處都是血。大棒子的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跳,披頭散髮地跳,呼天搶地。端方撐住門,望著大棒子的媽,不敢看她的眼睛,心如刀絞,眼眶子一熱,眼淚下來了,嘴裡不停地喊「大媽」,卻什麼也說不出。大棒子的媽只跳了幾下,又倒下去了,躺在地上,嘴巴一張一張,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端方想去扶她,但是兩手撐在門上,不敢鬆手。大棒子媽的到來把事態推向了頂端,某種意義上說,控制住了,把事態局限在悲傷的境地上。人群安靜下來了。到了這個光景,人們才明白過來,最火爆的打鬧已經告一段落。人們唏噓不已,一起流淚了,想起了大棒子活蹦亂跳的樣子。
天慢慢地黑了,雙方僵持在端方家的門口,誰也沒有後撤的意思。天越來越黑,滿天都有了星光。人群慢慢地散去,群情激憤的場面淡下來了。王存糧和沈翠珍一直都沒敢出面,他們是知情的,傷心而又愧疚。多虧了端方在門口撐住,要不然,屍體進了門,他們又能做什麼?也不能把網子打死。天已經黑透了,王存糧和沈翠珍幾次要出面,都被端方用腳後跟踹了回來。端方今天把家裡的人都打了,算是六親不認了。沈翠珍疼在身上,心裡頭反而有數了。端方是她們家的一道牆,只要有這堵牆堵在門口,什麼也進不來的。可轉一想,想到了大棒子,想到了大棒子的娘,越發傷心了,用盡了力氣在天井裡嚎啕。沈翠珍還是要出面,端方不讓,不管母親在他的後背上怎麼捶,怎麼掐,端方不鬆手。沈翠珍急了,說:「端方,再不松你媽就撞死!」端方仔細看了一眼門口,佩全他們黑咕隆咚的,全部坐在地上,想必他們也沒有力氣了。端方鬆開了,沈翠珍拿著被面,找到了躺在地上的大棒子,一邊嚎哭,一邊替大棒子裹上。這一來大棒子的媽又被撩起來了,兩個女人的啼哭傳遍了王家莊的每一個角落。大棒子媽一把揪住了沈翠珍的頭髮,終於沒了力氣,滑下來了。端方喊過紅粉,小聲讓她把家裡的雞蛋全部拿出來,放在籃子裡。端方提著籃子,走下來了。他把籃子放在佩全的腳邊,從地上抱起大棒子,對榆木疙瘩說:「大叔,先讓大棒子回家吧。」
大棒子躺在了自家的堂屋裡,頭對著大門,平放在門板上,腦袋旁邊放著兩盞長明燈。端方站在大棒子的身邊,長明燈的燈光自下而上,照亮了端方的臉。端方的臉被佩全打得不輕,全部腫脹起來了,眼眶子鼓得老高,既不像端方,也不像別人,幾乎不像人。而身上的血早就結成塊了,又被汗水泡開了,一小塊一小塊地黏在胸前。看著都讓人害怕。屋子裡擠的全是閒人。十分地悶熱,澳糟得很。而門口也被人堵死了,屋子裡不通風,實在透不過氣來。端方望著門板上的大棒子,已經用被面子裹得嚴實了,只露出了一張臉。大棒子平時看起來不高,現在躺下了,差不多也是個大人了。可這孩子就這麼沒了。端方望著大棒子的臉,突然就是一陣難過,想抽自己的耳光。端方在心裡說:「大棒子,哥哥不是東西,哥哥對不住你了!」心裡頭正翻騰,胳膊被人捅了一下,是三丫。三丫給端方遞上來一塊毛巾,端方接過來,把上身擦了。三丫又遞上來一件褂子,看起來是三丫特地替他回家拿來的。端方的心思不在這裡,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夜已經很深了,所有的閒人都走光了,榆木疙瘩、大棒子媽、大棒子的弟弟、妹妹、佩全、端方、端方的父母,枯坐在堂屋的四周,中間躺著什麼都不是的大棒子。除了大棒子的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哭,再也沒有一點動靜。想來大棒子的母親也哭不動了。沒有人說話。長明燈亮著,所有的眼睛都望著長明燈,視而不見,散了光,憂鬱而又木訥。就這麼乾坐著,不吃,不喝,光出汗。端方想,看來不會再有什麼大的動靜了,人累到一定的時候,就會特別地安靜,想來不會再有什麼舉動了。
天亮了。伴隨著天亮,佩全突然來了精神。他提出了一個要求,一定要網子過來,給大棒子磕頭,要不然不下葬。端方其實也沒力氣了,腦子裡一片空。可佩全剛剛開口,端方的腦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了。端方說:「不行。」端方說得一點都不含糊,不行。除非有人出面作證,是網子把大棒子喊下河的。僵局再一次出現了,佩全堅持,端方不讓。端方是不會讓的,即使佩全用他的菜刀對著他的腦袋劈過來,端方也不會讓。這一步要是讓下來,所有的努力就白費了。關鍵是,等於認了。這就留下了後患。端方不能。
三伏天的天氣實在是太熱了,僵持到下午,大棒子的身上已經飄散出很不好的氣味了。氣味越來越重,實在令人揪心。端方咬著下嘴唇,咬得很緊,沒有任何鬆口的意思。端方在等,他在等待裁判。裁判一定會出現的,這個用不著擔心,端方有底。轉眼又到了傍晚,裁判終於出現了,是四五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來到大棒子家的天井,反過來勸大棒子的爹,勸大棒子的媽。天太熱,不能再拖了。可憐可憐孩子吧,不能再拖了。大棒子媽在聽。不知道有沒有聽明白。但是,她側著臉,在聽。大棒子的媽很長地吸了一口氣,用她最後力氣發出了一聲嚎啕。這一聲無比地淒涼,真的是撕心裂肺。所有的人都哭了,端方,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哭了。端方流著淚,知道了,事情了結了。徹底了結了。他叫過了母親,讓她回去,讓她回去搬運木料,他要送大棒子一口棺材。母親快到門口的時候,端方叫住母親,讓她再從雞窩裡捉兩隻下蛋的老母雞來。母親照辦了。木料和兩隻蘆花雞剛剛進了大棒子家的大門,大棒子的媽就軟了。端方喊來了木匠。又一個殘陽如血。王家莊的上空突然響起了斧頭的敲擊聲,斧頭的敲擊聲巨大而又沉悶,喪心病狂。
晚飯之前端方從亂葬崗回來,天色已是將黑。天井剛剛掃過,灑上水了,是那種大亂之後的齊整,十分清爽。桌凳放在天井的正中央,是晚飯前的光景。王存糧失神地坐在那兒。端方走進廚房,母親正在鍋灶的旁邊,往牛頭盆裡頭舀粥,怔怔地看著兒子的臉。端方什麼都沒說,拿起葫蘆瓢,在水缸裡舀了一瓢水,一口氣灌進了喉嚨。喝完水,端方回到天井,差不多虛脫了,再也掙不出一點力氣。端方沒有走到桌邊,而是靠著廚房的牆,滑下去了,一屁股坐在了牆角。王存糧走到端方的身邊,蹲下來,不知道說什麼,卻掏出了香煙。不是煙鍋,是紙煙,豐收牌的。九分錢一盒。存糧拆了煙盒的封,抽出一根,叼上了,又抽出一根,放在地上,就放在端方的兩隻腳中間。端方望著地上的紙煙,停了片刻,接過繼父手上的洋火,給繼父點上了,自己也點上了。這是端方有生以來的第一支香煙。吸得太猛,嗆住了。父子兩個都點上了煙,再也沒有說什麼,就在牆角,一口一口地吸。
網子一直躲在屋子裡,豎著耳朵,聽天井裡的動靜。聽了半天,安穩了,壯著膽子走出了堂屋。王存糧望著他的親兒子,突然吼叫了一聲:「跪下!」網子不是自己跪下的,而是被爹爹的那一聲吼叫嚇得跪下的。網子跪在天井裡,瞪著眼睛,無助地望著他的母親。母親正站在廚房的門框裡面,神情木訥,也不敢動。王存糧盯著網子,越看越替大棒子傷心,越看越為自己的兒子生氣,突然站起來了,要動手。王存糧從來沒有碰這個小兒子一巴掌。捨不得。今天他要動手。今天他要給他來一點家法。網子顫抖了。母親也顫抖了。端方望著手裡的香煙,說話了,說:「爹,不要打他。」王存糧停住了,回頭瞅了一眼端方,端方的眼睛腫得只剩下最後的一道縫隙。端方說,「不要打他。」他的聲音很輕,然而,在這個家裡,第一次具備了終止事態的控制力。端方對網子說:「起來。」網子看了看他的父親,又看了看他的大哥,不知道該聽誰的,不敢動。王存糧瞪起了眼睛,高聲說:「個小畜生!哥叫你起來,還不起來!」網子起來了,一個人悄悄走進了廚房,站在了母親的身後。母親給端上牛頭盆,來到了天井,順眼看了一眼牆角的父子。沈翠珍注意到端方夾著煙,卻沒有吸,腦袋枕在牆上,嘴巴張得老大,已經睡著了。王存糧把端方手裡的半截子香煙取了下來,在地上掐掉,歎了一口氣,小聲說:「龍生龍,鳳生鳳。」沈翠珍聽見了,懂他的意思了。心口一熱,要哭。手裡晃了一下,被稀飯燙著了。沈翠珍放下牛頭盆,把大拇指頭送到了嘴裡,說:「吃晚飯了。」王存糧弓了腰,拍拍端方的膝蓋,說:「吃晚飯了。吃了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