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的靈魂 正文 主義的手
    我叫鐵紅,是鐵山的女兒,伊利亞是我的母親,後來她改名叫陳莉雅。1950年的那一天,按公歷是1950的1月1日,按舊歷則還是1949年11月,我出生在從安徽往上海的行軍途中。我的母親騎在馬上,我就從她的兩腿間滾了下來,所以,我是在馬背上出生的人。

    父親看著馬背上鮮紅的血,說,就叫鐵紅吧,革命要流血,共產主義的前景也是紅色的,紅比黑好,比白好,紅讓人興奮。

    我的父母就抱著我參加了土改,這場發生在江蘇接近上海的農村土地改革,使我母親的信仰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動搖。自從和我父親結婚後,母親就義無反顧地投入到父親的事業中。她先是參加了父親所在的抗日隊伍,經歷了重奪滇緬公路的戰役,她把對納粹的仇恨都發洩到了日本人頭上。隨後她支持丈夫投身共產黨,因為這是丈夫的理想,是他所有「主義」的總結以及惟一可能實踐的地方。對於母親來說,她的信仰已經轉化成一種馬上可以實施的行為,而不再是阿爾伯特那種對遲遲不來的彌賽亞的盼望。所以,她非常支持丈夫投奔共產黨。

    1945年抗戰勝利後,鐵山開始為這個計劃作準備,他調到了北平,任裝甲團團長。1945年的一個冬夜,鐵山率領他的裝甲團浩浩蕩蕩地開進了東北,成為抗戰後第一支起義的國民黨隊伍。鐵山的起義行為日後在性質認定中引起爭議,因為其性質不像是一次起義,後來發生的起義事件大半都是在國民黨兵敗如山倒的情形下發生,而鐵山面臨的不是這種情形,他沒有受到威脅,沒有處境危機,甚至可以說前途一片大好,他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起義呢?惟一的解釋是,鐵山可能早就是打入國民黨內部的共產黨。但資料顯示,中共並沒有所謂鐵山這個地下黨員,解放後鐵山也沒有被當作地下黨的功臣對待,他的黨齡也沒有從1945年之前算起,反而是從他起義不久後算起,因為履歷上很清楚地寫著,他的入黨日期是1945年12月3日,就是他率部起義後的一個月。

    由此可見,只有一種解釋是說得通的:鐵山在起義前早就是一個真誠的共產主義信仰者,這才是事實的真相。他比那些從閩西農村為了吃飽飯而參加紅軍的將領們更明白什麼叫共產主義,也更真誠地投入他的事業,因為這是他的「主義」。鐵山不是為了吃飽飯才參加共產黨的,如果僅為這個,他就不會離開他的富裕家庭。所以,他起義後很快得到上級信任,僅幾年時間就升任師政委,成為當時渡江部隊的重要指揮官。

    在渡江前的一年中,部隊駐紮在安徽,鐵山所在部在屯溪附近的農村開展了土改。

    我見過母親的一張照片,她穿著部隊的軍裝,戴著軍帽,頗有些英姿颯爽的味道。可是在這張照片的背後,卻隱藏著父母第一次婚姻危機的徵兆。

    鐵山自從參加了共產黨,我是說在他正式加入共產黨之後,他的熱情高漲,到了無法自制的程度。在他看來,他過去在書上看到的某種前景馬上就要實現,他認為從時間上看也就是幾年的樣子,這使鐵山狂喜。他竟然認為,一旦共產黨奪取了政權,就會馬上實現社會主義,再過幾年,共產主義就來臨了。鐵山被內心的喜悅念頭纏繞,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他一天工作達十六至十八小時,除了吃飯,他每天只有五、六個小時的睡眠時間,但他仍然精神煥發,這只能理解為信念使然。鐵山對吃飯的要求降到最低的程度,只要一把炒米就可以對付,這是他在汽車隊留下的習慣。

    伊利亞開始不習慣這種生活,倒不是說她貪圖安逸,事實上她已經跟著鐵山吃了不少苦。她也答應鐵山在革命勝利前不生孩子,問題在於鐵山的生活實在太過簡單,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為了革命理想他可以犧牲一切。工作忙的時候,他竟然長達幾個月無視她這個妻子的存在,不和她同房,也不過問她的生活,一切交給勤務兵處理,有時二十多天伊利亞也見不到鐵山的面。

    有一次伊利亞吃錯了東西,發起高燒,腹瀉很厲害,鐵山說沒事沒事,也沒送醫院,只叫衛生員餵了幾粒藥,自己就下鄉了。結果因為延誤治療,伊利亞幾乎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當時鐵山正在農村進行土改的前期工作,他聽到伊利亞病情加重的消息,並沒有馬上回到駐地,而是繼續把工作做完,連同行的副師長都勸他回去一趟,他說,沒事,她會理解我的,她知道這裡的工作比她更重要。

    鐵山回到駐地醫院時,伊利亞剛從死神的懷抱中回來。她急切地想見到丈夫,可是鐵山回來後竟然沒有先到伊利亞床前,而是在師部開了一個會,會議結束後才到醫院。

    伊利亞感到了憤怒。是的,可以說她第一次在心中湧起了對丈夫的憤怒。鐵山坐在床前,也感到了妻子的憤怒在眼睛裡閃動。他輕輕地握起她的手,說,我工作忙,你是知道的,可是伊利亞,你也知道和這個工作相比,你、我都不重要,不是我不關心你,我也不應該關心我自己。

    如果這一回我死了你怎麼辦?伊利亞問。

    ……鐵山沒有馬上回答,他在考慮應該如何回答,因為這的確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在他的字典裡,人死後沒有靈魂,所以人死了就死了,什麼也不留下,就像一股輕煙一樣消失了。那麼,如果伊利亞死了,就再也無法和她見面了,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想起來很不愉快的事。

    不,你不會死的。鐵山說。

    如果我死了呢?伊利亞堅持不懈地問。

    ……你不會死,因為革命還沒有成功,不會讓你現在死的。鐵山說。

    伊利亞追問:是誰不會讓我現在死?誰?

    我相信母親可能就是在這一刻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信仰,就是在她傳統中的有神論信仰。在父親口中出現的那個「不讓她現在死」的到底是誰?可能父親是無意間說出口的,但在母親聽來卻好像突然喚起了她的遙遠記憶。

    誰不讓我死?這個問題和「死後有什麼」是一樣的。當伊利亞在搶救過程中,似乎叩響了死亡之門時,她好像突然看到了靈魂,那個死後的東西,正像一團煙一樣上升。

    鐵山沒有馬上回答伊利亞的話,他憋了半天,突然說:……是我,是我呀,我不讓你死。

    他很聰明很巧妙回答了伊利亞的問題,也迴避了她的真實詢問。

    伊利亞不再說話,她理解鐵山這句話的意思是:他不想離開她。伊利亞感動了,她重新在鐵山身上找回了愛情的希望,她原諒了丈夫。

    伊利亞開始慢慢習慣鐵山對她的冷落,她把它理解為工作的一部分。雖然她有時還會想起,當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鐵山是如何關心她;在她發瘧疾的時候,他一個人開車跑長途為她找奎寧;當她身陷土匪危機時,鐵山不惜動用軍隊,並且隻身深入匪窟,差點兒送命。伊利亞不明白為什麼事隔幾年,他會變成這樣一個人。

    多年後母親對我回憶這些往事時,仍然不認為這是一個男人因為厭煩妻子而冷淡她,鐵山不是這樣的人,他充滿熱情。他對農民的熱愛是有目共睹的,每次從農村回來,鐵山都要講起當地農民的苦楚,他在講述他們的遭遇時,眼睛裡閃著淚光。有一回,他回到家後,連和妻子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就把自己家裡的衣服,自己的連同伊利亞的,都拿出來往車上搬。後來才知道,他這是要把自己家裡的東西送給農民。

    幾年來,伊利亞一直為自己能找到這樣富有愛心的丈夫而自豪。她覺得鐵山比阿爾伯特高尚一百倍,阿爾伯特成天只想賺錢,而鐵山成天只想幫助別人。可是鐵山把家裡她最愛的那條她父母死前留給她的圍巾也拿走了,伊利亞開始難過了。

    她和鐵山吵了一架。儘管伊利亞強調這是父母的遺物,可是鐵山跟她吵架時仍然投來讓伊利亞終生難忘的奇怪目光:那是一種陌生的冷漠的甚至蔑視的目光。伊利亞從來沒有見過丈夫向她投過這種目光,裡面有一種可憐她、看不起她的悲憫和放棄。

    鐵山,你不要這樣看我。伊利亞說,我不是不想往外拿東西,可是這是我父母的東西。

    就算是你父母的東西,難道比看著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即將死去更重要嗎?鐵山看著妻子,是東西重要還是生命重要?伊利亞,你竟然自私到了這種程度嗎?這是我的妻子嗎?這是我的戰友嗎?我們不是一起宣誓過的嗎?我們連一生都奉獻了,連人都奉獻了,還在乎一條圍巾嗎?

    鐵山突然發瘋,好像喪失理智一樣,自己扯自己的衣領,扣子被扯飛了,他瘋狂地脫下大衣,喊,把一切都獻出來,我操你媽!他竟然說了粗話。鐵山把自己的帽子脫下來扔在地上,把圍巾也扔掉,最後把大衣和靴子都脫掉,扔在地上,然後發出一陣讓伊利亞感到撕心裂肺的狂叫。

    這是父親最隱秘的一幕,我的母親跟我描述這個畫面時,我幾乎無法相信。這個有理想、具備良好克制力的戰鬥指揮員,竟然在家裡演出了這一幕瘋狂的鬧劇,像個小丑一樣,這真是令人驚訝。但當父親晚年,我在協和醫院陪同他時,曾小心翼翼地問起這個細節,父親卻說我母親在胡說。

    鐵山扯掉衣服後,坐在椅子上抱著頭,他流下了眼淚。伊利亞驚呆了,一種愧疚湧上她的心。她知道鐵山一定是受了強刺激,否則不會這樣失態的,況且他為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伊利亞走過去,抱著鐵山的頭痛哭起來,請求他原諒她。

    可是她從丈夫臉上看到了一種從未出現過的厭棄,甚至還有一種對敵人才會有的仇恨表情,因為他看到了伊利亞的軟弱。他仍在憤怒中,那天,鐵山狠狠地打了伊利亞,抽她的嘴巴,用腳踢她,他抓她的頭髮,一綹頭髮被揪下來,飄落在地上。

    伊利亞哭了,傷心地哭著,也可以說悲涼地哭泣。她爬到鐵山腳前,說,就算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就算我犯了彌天大罪,我還是你的妻子,你為什麼用這樣的目光看我?你真的恨我嗎?我是你的妻子啊……

    鐵山像牛一樣喘著氣,臉上仍然是仇恨的表情。

    伊利亞哭泣著說,鐵山,你不要這樣看我,求求你,我把什麼東西都給你,你要什麼,你說,這家裡的所有東西,你都拿走,就是不要拋棄我,不要那樣看我,我是你妻子啊……

    伊利亞頭上被鐵山揪下一綹頭髮的地方出了血,她的衣服被扯破了,露出了乳房。

    鐵山看著伊利亞披頭散髮的樣子,突然緊緊抱住她,親吻她,伊利亞也緊緊抱住他,淚水弄濕了他的臉。

    鐵山說,我太累了,太累了!你要支持我,伊利亞,你不能軟弱,你要支持我……

    伊利亞說,親愛的,我支持你。

    她看到鐵山瘦了,他因為操勞過度,眼睛竟深凹下去,變得異常蒼老,又黑又瘦。由於眼眶凹陷,他的眼睛突然變得很大,好像驚慌的動物的眼睛。

    鐵山痛苦地去親妻子的傷口,大聲叫勤務兵給她上藥。

    伊利亞發現,丈夫是孤單的,其實他很可憐。他累得幾乎要死去,變得異乎尋常的脆弱,所以他把壓力傾瀉到她身上。在以後的幾年中,鐵山一直處於這種狀態:好像快要繃斷的弦,脾氣喜怒無常,跟他說話有一句話說不對,他就會突然爆發出來,讓人覺得非常恐怖。但平時鐵山非常沉靜,和人說話也很溫和,只有伊利亞知道,這是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

    我無法說明母親和父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裂痕,他們都不願意說這些。但我可以肯定,母親的裂痕是從心中開始的。事實上,後來在父母的衝突中,打架的事並不算多,但矛盾卻已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在破裂之前,雙方都在努力維繫關係,因為他們不僅僅在維繫婚姻或愛情,他們實際上是在維繫信仰。這就是我父母和一般夫妻不一樣的地方。

    伊利亞為了挽回丈夫,後來真的放棄在駐地的安穩生活,跟隨鐵山到農村參加土改,她要用實際行動來維繫她的愛情。可是,剛到農村的第一天,伊利亞就嚇破了膽。她進村後找鐵山,來到一片山坡上,那裡正在處決一批犯人,包括地主、國民黨軍官和土匪。

    伊利亞轉過山坳突然就看見了他們。犯人們被推倒在地,鐵山用腳狠狠地踢犯人背部,把他們用力地踩倒在地上,然後用手槍對著他們。有一個地主大約已經八十多了,花白的鬍子在風中哆嗦,一直不停地給鐵山叩頭,大喊大叫說他是冤枉的。他說他辛苦一輩子才掙下這家業,而且他對農民很好,村民都可以證明;他說他每年都求雇工來幫他收割,他付的是最高的工錢;他說他沒有壓迫過農民,他沒當過農民的老爺,農民才是他的老爺,因為夏收一到,他就得求爺爺告奶奶,才能請到雇工。

    他的喋喋不休引起了一陣笑聲,伊利亞看見鐵山也笑了,然後鐵山就用力在老地主背上踩去,對著他的後胸開了一槍,血從胸膛飛出來。地主的身體在地上打著滾,並沒有馬上死去,喉嚨裡發出一種叫聲,雙手扯著地上的青草,發出辟辟撲撲的聲音。伊利亞嚇壞了,她看見了老地主的臉,他在流淚。鐵山上前在他頭上又開了一槍,地主趴在地上跳了一下,死了。

    這一幕鐫刻在伊利亞的心裡。無論事後鐵山如何向她說明鎮反的必要性,伊利亞都不能忘記老地主死前的哀鳴,以及他流的眼淚。鐵山說,連《聖經》上也說,天國是強暴進入的,共產主義也一樣。

    伊利亞理解鐵山的話,但她再也不想看到那種場面,因為它對伊利亞產生了平生從未有過的刺激。後來,她一直跟著鐵山輾轉在各地農村搞土改,鐵山也沒有再讓她目睹處決的場面,但伊利亞看到的事實比現場的處決更可怕。

    經常在晚上,有人會送來一本紅色的小冊子,上面寫著這個區需要處決的人的名單。這些處決的名單,將由鐵山來遴選,他可以決定殺什麼人,或者留下什麼人。

    伊利亞剛開始沒有明白丈夫在燈下做什麼。他先磨墨,然後拿出毛筆在水中化開毫,接著開始在名單中選擇,他打鉤的是要處決的人,劃圈的人則倖免於難。伊利亞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她問,你為什麼在名字上打鉤呢?

    要處決他們。鐵山說。

    伊利亞嚇了一跳。可是……她說,你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鐵山說。

    伊利亞覺得有一種冷意漸漸浸透全身。她聽說過土改中有的地方找不到地主,只好用富農充數劃入處決名單,今天她親眼看到丈夫在劃掉一些他並不瞭解的人的名字,他的毛筆輕輕一抹,這個人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鐵山覺察到了妻子的驚恐,雖然她什麼也沒說。鐵山說,伊利亞,你到什麼時候才能提高覺悟呢?我知道你很難理解,我不認識他們,卻可以定他們生死,其實,不是我在定他們的生死,是正義在審判他們,這些人每一個都死有餘辜。

    伊利亞輕微顫抖著,她能理解鐵山的話,但她無法抑制自己的恐懼。她荒唐地聯想到自己父母的死亡,雖然這是兩回事,但眼前密密麻麻的名單,讓她想起前往集中營的猶太人的名單,也是這樣密密麻麻的。

    在接下來和鐵山的共同生活中,伊利亞沒有再和丈夫有過大的衝突。她睡在鐵山身邊,卻常常徹夜不眠,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處於什麼狀況當中,有一種不安全感像鐘擺一樣在她心中搖擺。

    但她知道,她仍愛他,因為他是好人,到今天為止,他仍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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