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的靈魂 正文 沒人看到愛生長
    阿爾伯特和伊利亞躺在車裡過了一夜。阿爾伯特做了一個夢,夢見鐵山站在岸上,而他和伊利亞卻在河裡。河水非常湍急,阿爾伯特死死拉住伊利亞,以免讓河水將她沖走。可是他快抓不住了,伊利亞的手從阿爾伯特的手中漸漸滑脫,他只抓到了她的衣服。是站在岸上的鐵山只朝伊利亞招招手,伊利亞就嗖地一下從河水裡躍到岸上,毫不費力。阿爾伯特在急流中顫抖,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阿爾伯特知道,他為什麼會做這個夢,他也知道,這就是他強留伊利亞和他一起跑長途的原因。讓一個女人和自己走這條危險的公路是殘酷的,但

    阿爾伯特沒有信心離開伊利亞。

    突然,一陣驚叫把阿爾伯特從睡夢中驚醒,他一屁股坐起來,看見伊利亞跳起來,蹦下車,雙手抓著臉和眼睛,在公路上亂跳。

    阿爾伯特急忙跑到她面前,發現伊利亞的眼睛和鼻孔周圍,糊著幾十隻螞蟥。伊利亞嚇壞了,恐懼地在公路上大喊大叫,甩著頭,可是螞蟥就是不掉下來。

    阿爾伯特在自己的臉上也找到了幾隻,他知道這不是水蛭,是一種叫旱螞蟥的蟲子。他讓伊利亞別動,他幫她把蟲子弄下來,可是伊利亞嚇壞了,不停地亂跳、哭叫……阿爾伯特只好摁住她,她才稍微安靜了一點。

    阿爾伯特用手指把伊利亞臉上的螞蟥一隻一隻拉下來,螞蟥在臉上吸得很緊,阿爾伯特弄了半天才把它們揭下來,有一隻已經鑽到伊利亞的鼻孔裡。阿爾伯特用一根樹枝掏了半天,還是弄不出來。阿爾伯特到車上找了一根探機油的鐵絲,才把它鉤出來。

    伊利亞完全被嚇昏了,她坐在地上哭泣。阿爾伯特像木頭一樣站在她面前,他安慰了她幾句,但他知道這毫無意義。伊利亞哭得全身顫抖,像受驚的動物一樣。那一剎那,阿爾伯特突然有了放棄當司機的想法。他知道為了他的司機夢,他已經馬上要失去他愛的人了,他產生了賣掉汽車的想法。

    ……他們繼續往昆明趕路。一路上伊利亞變得不愛說話,她的臉上掛著淚痕,在座位上顛簸著,不發一語。阿爾伯特也找不到話說,他的心裡充滿了憂愁。

    在楚雄還得過一夜。這一次阿爾伯特徹底地把車廂檢查了一遍,鋪好蓆子,讓伊利亞躺下。他對伊利亞說,你放心睡吧,今晚不會有螞蟥來打擾你。

    伊利亞看了阿爾伯特一眼,說,我不睡了。

    阿爾伯特說,你睡吧,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就看著你,蟲子不會來的,我看著呢。

    伊利亞注視著阿爾伯特,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呢?阿爾伯特,為什麼……

    她哭了。她說,我們呆在上海不是很好嗎?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裡來?

    阿爾伯特低下頭,說,我愛你,伊利亞。

    伊利亞搖頭,說,我有什麼值得你愛?阿爾伯特,我跟你是不合適的。你那麼愛神,可我……我知道你一定是弄錯了,我這麼任性,脾氣也不好。

    阿爾伯特說,伊利亞,我們別說這些,好嗎?今晚你好好睡一覺,我看著你,蟲子不會來的,你可以放心睡覺。

    伊利亞笑了一下,你真是個好人,阿爾伯特,你這麼好的人,應該有更好的姑娘愛你。

    阿爾伯特說,睡吧。

    伊利亞說,我不睡了,你開這麼久的車,一定很累了,你睡吧,我看著你。

    阿爾伯特硬是把她按倒在蓆子上,說,你就給我好好睡覺,怎麼那麼多話呢?我要是睡了,你敢用手幫我趕螞蟥嗎?

    他們一起摔在蓆子上,兩人都愣了一下,他們的臉離得那麼近,阿爾伯特聞到了伊利亞臉上特殊的類似奶香的微醺。

    他突然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伊利亞看著阿爾伯特,她沒有把他推開。過了幾秒鐘,她轉過頭,輕輕地說了聲,我要睡了。說完就把臉轉過去。

    阿爾伯特的心狂跳不已,他壓抑著激動,注視著伊利亞的背影。他突然發現,伊利亞向裡側臥時的身形讓他動心,她的頭上是一團墨黑的秀髮,肩膀瘦削但不顯窄,腰部好像一條公路陡坡向下衝去,使腰細緻圓潤,在胯部產生極大的迴旋,把她豐滿的臀部凸顯出來,像一個長到成熟的果實,阿爾伯特聞到了它的香氣,那是成熟漿果的氣息。阿爾伯特長年沉迷於誦讀經文,從來沒有好好地觀察過作為女人的伊利亞,他的興趣除了《舊約》就是汽車,可是今天,他發現了,伊利亞很美。

    現在,伊利亞睡著了,她太疲勞了。阿爾伯特仔細地端詳著她,端詳她身體的每一部分。他已經想像到他和這個女人結婚後的情形,他可以每天注視她的睡姿,伊利亞喜歡側睡,這是一個優美無比的姿勢,要不是亂世,按照猶太人的規矩,阿爾伯特永遠也不可能這樣看一個姑娘的睡姿。

    阿爾伯特也很疲勞,連日的路途奔波耗盡了他的體力。就在他彷彿要睡著的時候,突然聽到一種聲音,但他實在太累了,竟把頭一歪,靠著車廂睡著了。等他聽到車廂篷布被擊打得「砰砰」作響的時候,阿爾伯特才驚慌地發現,好像出了什麼事。

    他拉開篷布一看,大吃一驚,公路上閃動著幾十個綠瑩瑩的眼珠子。阿爾伯特剛開始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可是突然他意識到,是狼。

    他把伊利亞拍醒。伊利亞看到狼的時候,驚叫起來,緊緊地抱住阿爾伯特。阿爾伯特知道在車廂裡很危險,趁狼群還沒有完全衝上來,他果斷地抱起伊利亞,衝進駕駛室,把門緊緊關上。

    伊利亞嚇得全身哆嗦,無助地哭泣著。狼見他們鑽進了駕駛室,都湧到前面來。它們發出的嗥叫在夜空中似乎有一種穿透性的力量,聽來讓人肝腸寸斷。

    伊利亞哭叫道,怎麼辦?阿爾伯特,你快想個辦法,我要離開這裡!

    阿爾伯特說,你別怕,伊利亞,會有辦法的。

    阿爾伯特發動了汽車,可是他走不了,狼群已經把車頭團團圍住。

    伊利亞叫,你走哇,走哇!

    阿爾伯特說,它們擋著我呢。

    伊利亞快要失去理智了,阿爾伯特,撞死它們,快走!她喊道。

    阿爾伯特開動汽車的時候,狼群果然散開,但更可怕的事發生了,幾隻狼爬上駕駛室旁的踏板,發出嚎叫。阿爾伯特和伊利亞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狼,它們的綠眼睛就在窗外盯著,伊利亞這邊的車窗壞了,不能完全關死,她恐懼得發出跟狼一樣的嚎叫。

    阿爾伯特只好把車停下來,他知道這樣做無濟於事,但他還是拍打著車門,可是狼好像對他的行動毫不在乎。

    一隻狼把嘴伸了一截進來,口水噴到伊利亞臉上,她嚇呆了。

    阿爾伯特突然想起南僑機工的司機跟他說過的話,遇到狼的時候,可以用車燈照它們,刺它們的眼睛。

    阿爾伯特掉轉車頭,來回甩著,要把狼從駕駛台甩下去。他用車頭對著狼群,在車燈所照之處,狼果然散開了一些,可是一會兒它們又圍攏上來。

    阿爾伯特在情急無奈之時,摁響了汽車喇叭。當刺耳的喇叭聲響起,狼群受驚了。這一招很管用,狼開始膽怯地後退,它們顯然懼怕這種連續不斷的聲音,加上車燈的照耀,狼群終於退下了路基。

    阿爾伯特開動了車,瘋狂地逃離了這裡。他一口氣把車開出幾十里,才驚魂未定地停下來。

    周圍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聲音。阿爾伯特抱起伊利亞,她睜著眼,臉色煞白,嘴張著,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已經完全被夜裡那可怕的一幕嚇傻了。直到阿爾伯特把車開到祿豐,她也沒有再說過一句話,這時,天已經亮了。

    阿爾伯特下車,提了一鐵桶泉水,擰了毛巾給伊利亞洗臉。他看見伊利亞好像變了一個人,她什麼話也不說,一言不發地朝前走。阿爾伯特追上去,說,伊利亞,你一個人不能亂跑,危險。

    伊利亞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啊了一聲,好像一個夢遊的人在說話。

    我相信母親就是在這一剎那決定離開阿爾伯特的。雖然她已經愛上了那個中國男人,但她還沒有完全離開這個猶太男人,這是兩個過程,兩種決定。我相信我母親不是那種見異思遷、水性楊花的女人,恰恰相反,她忠於她的愛情,但那必須是她的愛情,是愛情,而不是別的。母親在喜歡上那個中國男人之後,並沒有馬上決定離開阿爾伯特,因為她不曉得這是否道德。雖然她在猶太人中已經屬於叛逆,比如,她愛過卡爾,但那只是年輕時的衝動。現在,她對阿爾伯特的感情,是在幾年的逃難中建立起來的,顯然,她好像認為在他們之間有一個契約。雖然鐵山的出現奪走了母親的心,但她還不打算毀約,或者說她正左右為難,所以她才會自願跟著阿爾伯特在這條危險的公路上奔波,以使自己忘卻那個中國人。可是這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徹底改變了她。

    這時,一個機會出現了,我相信這是命運的安排。九十三師的車隊從下行線駛過來,伊利亞和阿爾伯特都認出了這是他們熟悉的那支車隊,他們幾乎同時都認為,那個中國男人就在車隊裡。

    車隊停下來加水。

    伊利亞徑直地朝車隊走過去,阿爾伯特追上去,他問一個軍官,鐵山有沒有在車隊裡?軍官搖搖頭,說,沒有,他已經好幾趟沒來了,你叫阿爾伯特吧,我認得你。

    伊利亞對軍官說,我要搭你們的車回昆明。

    軍官看著她,笑了,說,好啊,我也認得你。

    看來那個捨身救美的故事已經在運輸隊傳開了。

    伊利亞要上車,阿爾伯特突然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是用猶太話喊的,伊利亞怔了一下,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地露出一種笑,那是一種微笑,一種集合了所有無奈和痛苦的笑。

    她終於上了車。車隊開動了,車輪捲起滾滾煙塵,車隊消失了好久,煙塵還沒有散去。

    阿爾伯特蹲在地上,雙手扶著腦袋,哭了,眼淚流到沙土裡。

    伊利亞在運輸隊駐地見到了鐵山。

    鐵山在車隊到達昆明前就獲悉了伊利亞要到來的消息,那個軍官是鐵山的好朋友,伊利亞的車徑直開到鐵山住的地方。當車停下時,鐵山已經在旁等著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鐵山從車上把伊利亞抱下來。

    他抱得很緊,伊利亞也抱得很緊。她緊緊地摟住他,他感覺到了一顆被恐懼吞噬的心靈。在軍官微笑的注視下,鐵山把伊利亞抱進了自己的房間。短短幾十步之遙,伊利亞卻像渡過了整整一生。

    走進房間,鐵山親吻了她。他親吻伊利亞的時候,感覺到她的嘴唇是顫抖的,她全身似乎都在顫抖。伊利亞緊緊地摟著鐵山的脖子,她對愛情的力量正是鐵山期望的,是那種信仰般的力量,這種愛情只有在一個有信仰的人那裡才能找到。現在,鐵山在這個猶太女人那裡感受到了。雖然伊利亞在自己的信仰上是軟弱的,但只要從有信仰的人的一杯水中溢出一滴,也夠別人飲用一生。伊利亞和阿爾伯特的區別在於,阿爾伯特所持守的《舊約》誡命,在她看來已經成了一種十分蒼白的教條,她把信仰改換了顏色,變成了活生生的愛情,但這種愛情和一般的愛情不同,那是一種類似宗教信仰的忠誠的愛情,這就是鐵山會和這樣一個似乎不可能的愛情結緣的原因。因為鐵山的理想主義,是一個美好的新世界,是一個物質極大豐富、按需分配、人具有高度覺悟的世界。人人都有一個高於物質的理想,有一份信念般的愛情。雖然在這兩個人的信仰中,一個是有神論的,一個是無神論的,但有神論的伊利亞已經把神變成了她的愛情,鐵山則把他的理想變成了神。

    這就是我對我父母(這兩個似乎毫不相干的人)會最終走在一起的最好解釋。

    阿爾伯特有半個月都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態。他已經停止出車,而且第一次荒廢了讀經和禱告。他的痛苦像《詩篇》所說,如同放在火上鹽煎一樣。這次的痛苦遠遠超過伊利亞被卡爾奪走的經歷,卡爾和伊利亞的愛情在他看來像一個遊戲,但伊利亞和鐵山的愛情則如一塊鋼鐵那樣確定,他被徹底拋棄了。

    在昆明的巫家壩機場,馬克的房間裡,阿爾伯特第一次沾了酒。《聖經》說,你們不可飲酒,濃酒淡酒都不可喝。可是他卻喝個爛醉。阿爾伯特這才發現,他的信仰比他的愛情更軟弱。

    你應該去把她奪回來。馬克說。

    可是,她愛的是他。阿爾伯特說。

    現在你還有權利啊。馬克說,我正打算和你競爭,你卻把她弄丟了。

    馬克。阿爾伯特當著馬克的面流下眼淚,你知道我有多愛她嗎?我愛她二十年了!從我剛學會走路,在無花果樹下看見她的時候,我就愛上她了。

    我相信。馬克拍拍他的肩膀,可是時間不是愛情的王牌,它會隨時間流逝,好像風把沙子吹到另一個地方一樣。

    阿爾伯特伏在桌上,說,我帶著她逃出德國,從死神手裡把她奪回,我們坐火車,經過西伯利亞,然後到了中國,我們在海參崴做過苦工,嘗遍了苦膽的滋味,這難道不是愛情嗎?

    馬克說,是,這是愛情。我會先幫你,把伊利亞從鐵山手裡奪回來,然後我再和你競爭。

    馬克用吉普車把醉醺醺的阿爾伯特載到了九十三師運輸隊駐地,他把車停在鐵山的家門口。

    裡面亮著燈。馬克對著門大聲喊叫,他也有些醉了。他喊著鐵山的名字。

    鐵山出來了,他看到馬克和阿爾伯特的時候很吃驚。

    阿爾伯特已經醉得睡死在車裡。馬克說,我把阿爾伯特帶來了,他要和伊利亞說話。

    鐵山說,她受了驚嚇,你們不要打擾她。

    馬克說,你把她藏起來了吧!你用了什麼迷魂藥,把她的心引誘走了。你知道,伊利亞是愛阿爾伯特的,她是阿爾伯特的妻子。

    鐵山說,馬克,你也喝醉了嗎?我開車把你們送回去。

    馬克舌頭有些轉不靈,你別在這裡教訓我,你用了迷魂藥,我知道,否則不會……伊利亞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愛上你的。

    鐵山不說話,只是看著他。他突然跳上吉普,發動了車子,馬克酒醒了一大半,喊道,你要幹嗎?

    鐵山說,送你們回家啊。

    馬克連忙爬上車子,說,你別走,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讓伊利亞愛上你的?讓我也學學,你知道吧,我也愛她,我們三個人都有機會,你還沒贏呢,是不是?

    她只愛我,這就是答案。鐵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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