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和陳佐松在李百義到達樟阪的第三天也抵達了這個城市。陳佐松向縣委請假,得到書記的首肯。對於陳佐松而言,李百義的離開好像剖開了他的心,從此他也失去安寧。而且,李百義的自首是出自他的建議。
長期以來,陳佐松之所以能努力工作且廉潔奉公,源於李百義榜樣的力量和朋友的感情,他怎麼也不會料到李百義會是今天這樣一個結果。為此他不可能繼續在黃城呆著,他必須前往澄清心中的疑惑。作為決定把李百義送出去的人,他要承擔起責任,在他理解,這個責任的主要意義就是爭取擔任李百義的辯護律師。但陳佐松沒有對書記說明心中隱情。
事實上書記同意他前往樟阪,還有一個內在的意義,因為有一部份群眾已經自發前往樟阪,他恐怕發生不測。所以陳佐松的行程中最重要的是阻止不應該發生的事情。陳佐松保證他會盡力保持讓他們安靜,不干預本案的司法程序。書記說,這是遠遠不夠的,你要馬上勸說他們回來,我們來出這個路費,越快越好。
陳佐松答應了。其實他心裡沒有把握。他想當李百義律師的願望過於強烈,書記甚至聞出了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不過即使書記猜到了陳佐松的心思,他也不會加以反對,連他自己對李百義也心存感激,李百義對黃城的貢獻,使他的口碑牢牢地扎根在黃城人心中。書記把李百義的事件只當成是青年時期的一次荒唐歷險,他預料事情應該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所以他理解陳佐松對李百義的感情。
陳佐松聯絡了李好。李好這幾天已經被悲傷洗劫。陳佐松怎麼勸說也沒有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去樟阪以後。是他決定把李百義交出的,他必須對此負責到底。他向李好保證,結局是好的,李百義一定不會有生命之虞。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馬上和李好乘坐飛機到達了樟阪。
他們下塌在一家朋友開的賓館裡,叫龍騰賓館。這個朋友是陳佐松的老戰友,叫游德龍,過去他們一起在東海艦隊當過兵,游德龍當的是電工,陳佐松當的是聲納探測員。游德龍現在是這個城市的企業家聯誼會副會長,在樟阪也算是個人物。他一看見陳佐松就擁抱他,大聲回憶當時他如何在軍艦上被電擊摔到海裡去的事情。
陳佐松問他知道不知道李百義的事。他說他知道李百義歸案的消息,報紙上已經登出來了。
這個人很出名的啊。游德龍說,想不到他跑到你那裡躲起來了。
他是我朋友。陳佐松說,這是他女兒,叫李好。
游德龍和李好握手說,歡迎歡迎,你們就在這裡一直住下去,住多久都行,我買單,有需要我的地方吭一聲。對了,我把報紙給你們看。
陳佐松拿到報紙,果然看到了在頭版登載的有關李百義落網的消息,標題是「十年逃犯一朝落網」,旁邊是案情回顧。記者著重寫了李百義落網時露出笑容的事,稱之為「不可思議的笑容」,報紙稱,看來時間並不能洗淨罪惡,這個無恥的罪犯過了十年還露出如此恬不知恥的笑容,公然蔑視法律。記者還用了一段據說是對當街民眾的採訪,一個老太太說,用一句俗話,這個人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孫民也看到了這份報紙,他很惱火,把報紙摔在地上。他不知道這麼快就走漏了風聲,這讓他很不爽。這將給接下來的審判增加難度。不過上級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案件內在的特殊性,他們想向民眾表白功勞——一個潛逃十年的要犯的落網,是整頓社會治安環境的一大勝利。但沒有一個人像孫民那樣明白這個案子的特殊性,因為他看到了那個人,一路和他同行的與眾不同的人。
按道理孫民不應該有這種擔心,他基本上完成了任務。接下來的事跟他無關了。預審階段如此順利,絕對是與李百義的配合分不開的。孫民對他有了一個好印象。撇開他的罪不說,至少這是個務實的人,或者說他懂道理。孫民最討厭那種無理取鬧的罪犯,但罪犯大都如此。李百義是例外的。這就很自然地讓孫民注意他,甚至開始研究他。
現在,孫民準備到看守所上班了,他已經向檢察院提出批捕李百義,除了今後檢察院因為證據不足事情不清可能要孫民補充偵察,他基本上脫離了這個事情。一般而言,批捕李百義是十拿九穩的事,不可能有變數。所以,昨天下午孫民到看守所收拾了自己的新辦公桌,也和新同事見了面。今天上午,他會和檢察院的劉漢民檢察官在看守所見面交接,並配合劉漢民對李百義進行第一次提審……劉漢民和助手在上午十點來到了看守所。劉漢民是一個四十左右歲的中年人,臉紅紅的,像是喝了酒一樣,如果酒測他你會很失望,這只是心臟不好的表象。他是樟阪近年來很出名的檢察官,一向負責重案的起訴工作。他的嘴角下撇,有一種不怒而威的神態,很讓人畏懼。
他一見孫民就說,李百義已經批捕了。
這是孫民意料中的事。接下來孫民和他就李百義的案情作了交談。孫民著重提到了李百義在黃城的影響力。可是劉漢民不以為意,在他臉上甚至看到了他因為孫民提出這種背景而感到的一絲不悅。
這些事情都不會影響到我的起訴。劉漢民說,我們審的是十年前的案子。
那是。孫民說,我只是怕節外生枝。
劉漢民笑了,就算他真的悔改了,也要認罪服法,所以,我們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孫民說,還有一個需要認定,就是關於自首的情節。
劉漢民的臉上顯然露出不快,大約他感到孫民干擾到了他的工作。他說,怎麼樣,我們現在就把他提出來吧。
提審室很狹小,中間隔著鐵欄杆。孫民讓人把李百義帶出來時,他看到了李百義,李百義也看到了他,李百義甚至對他點了點頭,露出了笑意。孫民也稍微點了一下頭。他意料如他的預審一樣,提審會很順利。
但他錯了。劉漢民的提審遭遇障礙。當他向李百義提及殺人情節時,李百義供認不諱。但劉漢民問及他為什麼殺人時,李百義就一言不發,這讓劉漢民很奇怪。劉漢民要他詳細說明殺人細節,李百義很配合,但只要劉漢民問及他的思想和動機方面的問題,他的嘴就緊緊閉上了。
接下來的障礙更大,劉漢民開始涉及更早時間有關盜竊團伙的犯罪事實,他遭到了比原先更強烈的抵抗。李百義根本不回答任何有關當年所謂「殺富濟貧」的犯罪事實。在他的臉上,甚至有一種不屑與劉漢民討論這一問題的表情。
劉漢民走出來抽煙。他開始意識孫民說的話的嚴重性。他對孫民說,這個人對事實供認不諱,就是不願意交代動機。
孫民說,他供認關於盜竊的事實了嗎?
劉漢民說,沒有。
孫民說,很奇怪啊,殺人的事情都願意說,這是要殺頭的,盜竊的事情反而不願意說。
不交代動機,這是為什麼呢?孫民說。
劉漢民笑,真是個怪胎。不過沒什麼,我要的就是事實。
這樣,你下午再過來。孫民說,我觀察一下。
劉漢民說,好。
劉漢民走後。孫民在提審室把李百義多留了一會兒。他問李百義在這裡住了幾天感覺怎麼樣?李百義說很好。睡得很好。
你要配合劉檢察官。孫民說,把事情都說清楚,反而對你有利。因為你可能被認定自首情節。
李百義說,我只說事實可以嗎?
孫民說,可以可以。下次我把你們安排到會議室,這樣關糸融洽些,好不好?
下午劉漢民又來了,孫民把他們安排到了會議室。劉漢民笑笑說,他媽的,真是廳級待遇了。但為了提審順利,他沒有反對。
會議室很大,李百義就坐在劉漢民對面,中間沒有鐵欄杆。這次劉漢民問到盜竊的事,李百義開始供認。他敘述了幾次重要的盜竊事實,也說明了所竊財物的去處。
但劉漢民問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時又卡殼了。李百義說,我不想說這個問題。我只說事實。
劉漢民說,不要以為到了會議室,就是在開會,你就可以選擇回答與不回答。
李百義說,我當然可以選擇回答與不回答,你需要證據可以自己去調查。
劉漢民被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李百義臉色緩和了下來,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頂你的。我想,你們可能最想要的就是犯罪事實,因為你們是根據事實量刑的,不是根據思想。
劉漢民沉默了。一會兒,他說,行,你就說事實。
接下來的提審比較順利。劉漢民放棄了探究他思想的努力。有關李百義的各種犯罪事實認定非常清楚。劉漢民問什麼,李百義回答什麼。但只有他的思想是完全壁壘森嚴的,劉漢民只要一觸及他的思想,比如你當時想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做而不那樣做?此類問題一出現就立刻遭到李百義的拒絕,他的拒絕方式就是把嘴閉上。這讓劉漢民難堪,好像他觸到了李百義的神聖不可侵犯之處,可他只是個犯罪嫌疑人而已。
最後,劉漢民問道,你是由你女兒來報案的嗎?
李百義說,是的。
劉漢民又問,是你授意她這麼做的嗎?
李百義沒回答。
陳佐松已經正式審請成為李百義的律師。他現在還有律師執業執照。他向縣委遞了辭呈,為朋友放棄前途。可是陳佐松沒有一點後悔,因為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在此之前他獲准和李百義見了一次面。孫民把陳佐松帶進提審室時,著實吃驚不小。他沒料到陳佐松會成為李百義的律師。在抓捕李百義和驅散群眾時,陳佐松提供了很大幫助。他意識到他和李百義非同尋常的朋友關糸。
孫民說,他已經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陳佐松說,關鍵的問題是,他屬於自首情節。
陳佐松和李百義在提審室見面。李百義見到陳佐松時,兩人伸出手握了一下。
陳佐松問了一些他在看守所的生活情況。主要是觀察他是否受到虐待。但看上去李百義身體很好。比被捕前臉色好多了,似乎在幾天內他就胖了一些。
陳佐松說,你胖了。
李百義說,我胖了嗎?他摸著自己的臉。
陳佐松說,進了這裡,你終於休息下來了,否則你就像一台破機器忙個不停。
接著,陳佐松說出了一句最重要的話:百義,你既然囑咐我和李好辦理此事,現在事辦成了,我們完成了任務,自首情節已可以認定。從現在開始,你要放下心來,好好配合檢察官,也配合律師,就是我。
李百義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陳佐松凝視著他的眼睛,說,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為自己,也要為我們。啊。
李百義沒吱聲,看著陳佐松,點了點頭。
陳佐鬆開始和他交談犯罪事實和有關庭審事宜。
可是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李百義似乎對談話內容並不在意,他只是一直望著陳佐松。陳佐松知道他想問什麼,他突然心中很悲痛。
談話時間到時,李百義終於問道,你來當我律師,那邊怎麼辦?
他問的意思陳佐松很明白。這意味著一種重要的改變。事實上只要李百義同意,他就可以成為他的律師。但對於陳佐松的特殊身份而言,如果他堅持成為李百義的律師,他的未來就改變了。
陳佐松握著他的手,說,唇亡齒寒,無所相依。
離開時,他的手緊緊用力地握了一下李百義的手,說,配合我,否則我這一趟就虧大了。
陳佐松說完了他想說的話,出了提審室。門外就站著孫民。他有義務監聽他們說什麼,所以他什麼都聽見了。
陳佐松對孫民說,他這人不會照顧自己,麻煩你……
孫民說,你放心,這是省看,文明看守所,沒事。
陳佐松走了。孫民目送他的背影。陳佐松和李百義的感情,好像一股水一樣,在孫民的胸中湧著。他想,我這一輩子,要是有這麼個朋友就好了……陳佐松回到旅館,發現有一個陌生人坐在房間裡和李好交談。游德龍說,這是我朋友,說認識李百義,我就把他帶來了。
那個人穿著一套高級西裝,卻糸著一條鮮紅的領帶,夾著一個真皮黑包。他指著李好對陳佐松說,我一看她長得,就知道是木生的女兒,你看這腮幫子,這眼睛,分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嘛。我叫陳金六,木生……對了,現在他叫李百義,百義他叫我老六,我現在改名叫陳清流,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這是我的名片。
他遞上名片。陳佐松看見上面寫著「樟阪清流實業公司總裁,樟阪企業家聯誼會秘書長」。
他又拿出中華煙,陳佐松說我不抽煙。
游德龍說,老六是我的同事。大家都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喝酒。
老六說,游兄抬舉我了,我頂多是幫游兄跑跑腿的,我做一點小生意,生產耐火材料,就是廚房用的東西。有時候也包包工程。關於百義這件事,我想,壞事變好事,我總是一條原則——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我們向前看。啊,所以他回來了就好,我們有辦法,沒事兒,你們不用擔心。我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當時有人說,老六完了,現在,說這些話的人到哪裡去了?沒臉出來嘛,滿地找眼鏡嘛,是不是?只要把事情交代清楚,政府的政策就是治病救人,就算百義的事情麻煩些,也有個當時的實際情況嘛。反正我有信心。我受百義大哥的恩,現在就是我回報他的時候,要錢要人我都有,要什麼我給什麼。
游德龍說,老六比我還能跑。
老六說,不要叫我老六嘛,叫我陳清流,我已經是個新人了。我認識負責此案的檢察官劉漢民,我們一起喝過酒的。我也瞭解到了,中院的王法官會負責本案,他這人很好,是我廠裡副廠長的一個朋友的同學的小舅子。我還見過他一面。不就是出些條子嗎,沒有擺不平的事。
陳佐松說,這事已經上報紙了,比較難辦。
老六一直擺手,不要相信這個,沒有用,中國的事情,從來就是靈活多變的,我這個人就是因為明白了靈活這個道理,才活到今天這樣子,否則的話,我比我表弟還慘,我告訴你我有一個表弟,叫張德彪,當時也是跟著百義的,什麼都好,就是一個不靈活,說他有罪,不服,他老說他比貪官還乾淨,你說講這個幹嘛?沒意思嘛,結果是越陷越深,連殺七人,我想救他都不行了,現在蹲在看守所裡等死。所以,人不能太較勁兒,要相信組織,你看我沒什麼文化,也犯過案子,還是給我活路嘛。為什麼?一,我認罪伏法,監獄我蹲了,還了法律的債,二,我靈活,沒有本事,給人跑腿總行吧。三,捨得扔錢,機會是朋友給的,錢是大家賺的,不要太貪,你就不但有活路,而且還能活得很好。
老六一口氣說個沒完,讓別人沒有說話機會。游德龍說,老六就是這樣,對。
李好想起在父親的回憶中有這個人。但這個人和父親回憶中的人不一樣,完全是兩個人。過去那個人是一個無能而膽怯的農民,現在這個人卻像個混子。
陳佐松說,謝謝你們的關心。但現在這個案子先只能以法律方式走。
老六說,沒事的,百義比張德彪靈活,他願意回來就是個證據嘛,死不了。在這個社會辦事兒,就要順著來。我明天就去找有關的人,到天上人間請一桌五千塊錢的大宴,沒問題……第二天老六果然開始操辦大宴的事兒。讓他吃驚的是,這一次沒有一個人願意出席。他覺得事情很麻煩。
這邊,陳佐松已經找到了從黃城跟來的群眾,黑漢和黑嫂帶著大約有幾十個人坐火車來到了樟阪,昨天到信訪局上訪。陳佐松找到了他們住的地方,他們竟然在樟阪的郊區租民房,準備長期為李百義的官司住下來。
陳佐松和李好來到了他們的住處。他對黑漢和黑嫂說,現在這個案子很特殊,要按法律程序走,這樣更有利於李百義,他作為律師,有信心得到一個好結果。他勸他們回黃城去。
黑漢說,我們千里迢迢趕來,就是為了得到好結果,現在還沒有結果,我們不能回去。
李好說,你們先回去,你們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
黑嫂說,誰說我們幫不上忙?我們這麼多人在這裡,不是要鬧事兒,就是要讓法官相信,李百義是個好人,他不是壞人,我們會對法官說好多李百義做過的事情,讓他知道他是個好人。
陳佐松說,好人也要為做下的事情負責任。
黑漢說,那是他過去做的事,年齡小嘛,現在人家改了嘛,法律還講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呢,他不是自己願意來自首的嘛。
陳佐松說,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但這事兒要我這個律師來辦,明白沒有?
黑漢說,這樣吧,我們不鬧事兒,但我們也不回去,我們要看到他好好的有個結果,我們才放心。
陳佐松看勸說無果,只好回去了。
他和李好回到旅館,看到游德龍和老六正在商量對策。他們決定拿出錢來救李百義。錢都從老六的廠子裡出。
我算了一下,按照過去的慣例,擺平這事兒要花個四五十萬左右。老六說,要牽涉到五六個人。
陳佐松說,老六,不是沒有錢,李百義就是個千萬富翁。
老六說,這是我的心意,怎麼會一樣呢?
陳佐松說,如果要這樣做,當初百義就自己做了,為什麼不做呢?所以,不是錢的問題。
老六嘟囔道,反正我一定要幫他的忙,我是他的兄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