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漸漸逼近初冬,深秋使樟阪的霜色慾濃,到了冬天,樹葉開始凋落,但這一切的變化並未給樟阪帶來孤獨和肅殺感,反而使大地隱藏了生命的秘密,進入一種厚實的沉靜。堅挺的樹的枝椏顯示出引而不發的力量,並像蛹蛻變成蛾一樣,暗示在未來可能出現的令人無法想像形狀的新生命。死,可能是一個前提,就如同麥種只有死在了土裡,才能破殼結出許多子粒來,這些都是以死為代價的。
一大早沈全被電話吵醒,是看守所打來的,通知他立即進來有事相商。沈全有一種不詳的預感,馬上驅車到了看守所。潘警官把一份材料給他看,這是陳步森寫的一個申請報告,報告的內容很簡單,是這樣寫的:尊敬的看守所領導和監獄管理局領導:您們好。我是一個即將被處決的犯人,我叫陳步森。我曾經提交了一份遺體捐獻申請表,得到領導批准,我非常感謝。但是,正當我準備把我的肝臟捐獻給我的受害者冷薇女士時,由於我將以注射方式處決,所以無法向她捐獻肝臟,我為此非常難過。如果我的生命結束能挽救另一個人的生命,是我最大的盼望,可是,現在這個願望就要落空。為了挽救冷薇的生命,我鄭重申請,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上級有關部門能否改變我的處決方式,由注射改為槍決。我不是一時衝動,而是不忍心看到她失去希望,我的生命反正都要結束,怎麼結束並不重要。我知道實行注射方式是對我們的人道,但更大的人道主義卻是救一個能救回來的人。我現在才明白,肉體是沒什麼用的,如果沒有靈魂的話。我知道不久我的肉體就會消失,但我的靈魂還在。請上級部門批准我這最後的要求,謝謝你們。陳步森——一個知罪感恩的靈魂。
沈全抱著頭看著這份申請書。潘警官說,你想見他一面嗎?你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沈全說,好吧。
一會兒功夫,陳步森出來了。沈全看見他臉色很憔悴,看來沒睡好覺。沈全問他,為什麼要這樣?陳步森說,救人。沈全說,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她會接受嗎?陳步森說,所以請你們想辦法說服她。沈全不知道說什麼好……陳步森說,別擔心我,我沒有衝動,我已經想了好幾天了,晚上睡不著,我想,由於我必須注射死刑,她卻因此失去機會,到時候她來陰間找我,我無法面對她,因為這是見死不救。沈全問,你想過注射和槍決的不同嗎?陳步森說,槍決……可能很痛吧?不過,再難受也就是幾秒鐘的事,而她卻可以得救。沈全的雙手交互捏得卡卡響。陳步森說,我想,再痛,也痛不過上十字架吧……我已經決定了,不改主意了,請大家幫忙。
沈全悄悄用手拂去臉上的淚跡,說,好的,我明白了,我不說了,現在就去跑這個事。
……沈全本以為這事有多難,出乎他的意料,上級很快批復了陳步森的申請。批准的理由是:出於人道主義。可是申請決定到了冷薇的手裡,遭到了她的強烈抵抗,她看到那份申請表時,渾身顫抖不已,她說她絕對不會接受這個結果。
沈全、蘇雲起和周玲圍繞在她身邊,大家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是一個可怕的決定:如果勸冷薇接受,意味著陳步森將真的面臨槍決的結果,周玲幾乎看到了陳步森被子彈洞穿的畫面。如果同意冷薇的拒絕,她就沒有希望了,因為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找到供體,她面臨和陳步森一樣的結局:死亡。
誰也不敢說話。最後,還是蘇雲起說話。他握起冷薇的手,說了以下的一段話:冷薇,我相信陳步森不是衝動的選擇,我們也看到了,這個弟兄是真的有了愛,現在這愛是何等真實啊。如果你拒絕他的愛,你想過他會怎麼樣?他會帶著遺憾死去,他還會感到疑惑,不明白為什麼他為此殫心慮,你卻不要他的禮物?你不要為他擔心,那將發生的所有痛楚對現在的陳步森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他既然可以這麼說出來,他就一定能做到。冷薇,你要活下去,代替他活下去,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我說過的,你和他,其實是一個人。
……冷薇用顫抖的手在申請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淚水飄落到紙上。
陳步森即將在十二月十日執行死刑,決定採用槍決方式。
協和醫院有關冷薇肝移植手術的準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冷薇已經住進了協和醫院消化外科手術病房等待肝臟移植。電視台和各大平面媒體趨之若騖。樸飛到沈全的律師事務所刺探死刑執行的具體行進路線,沈全說你問這個幹嘛?樸飛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大案啊,我們準備在節目中繪一幅執行死刑行進路線圖,然後把當天的槍決和器官移植節目配合進來,多直觀,肯定提高幾個點的收視率。沈全氣得推了一下樸飛,說,你他媽的還有人性沒有?樸飛辯解說,觀眾愛看哪,他們說正義得到了伸張,他們沒有關心這個大案的權利嗎?沈全說,你們這些旁觀者看到一個人被處決就興高采烈,大快人心,可是有誰知道死者的心中隱藏著什麼樣的傷痛?成天只想到簡單的懲惡揚善,你們知道什麼是惡什麼是善嗎?現在他要死了,你們覺得有大熱鬧可看了?是不是?樸飛望著沈全說,你從來不罵人的,今天怎麼啦?吃了槍藥了?
陳步森在執行死刑前的三天,被特別允許和他想見的人或者提出要見他的人見面。見面地點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間舊辦公室,這也是通常死刑犯被執行死刑當夜逗留的地方。
第一個要求見陳步森的居然是陳三木。他打電話給周玲,要求見陳步森一面。周玲帶陳三木來到看守所,見到了陳步森。陳步森沒想到他會來,他還是稱他為表姐夫。陳三木說,我聽到了你改變行刑方式的申請,我很驚訝,很想進來看看你。畢竟我還當過你的表姐夫。陳步森說,謝謝你。陳三木說,希望我過去對你這個事情所說過的話,你不要記在心上。陳步森說,你說過什麼?我都忘了。陳三木說,你知道我是做學問的,我說的話都是一種學術問題,不是結論,都在探討當中。所以,今天你得到這個結果,我還是很難過。陳三木說,我想問一句,你真的不怕死嗎?我聽到你選擇槍決,我覺得你真的是不怕死了,為什麼?陳步森想了想,說,我現在感到我身上的罪都被洗乾淨了,所以,心情比較輕鬆。陳三木就沒再說什麼,只說,你要保重,你要保重。他和陳步森握了握手,走出了會客室。
周玲和陳步森走出了看守所。周玲問陳三木,你今天為什麼要來看他?陳三木說,我是他親戚嘛。周玲說,聽說你要結婚了?陳三木說,沒有,我和她分手了。他看著遠處天邊的一團雲,說,我現在承認,基督教可能是一個比較複雜的現象,我過去把它看簡單了,不過,不是因為你使我有了這認識,是因為陳步森。我也奇怪,同樣的一個信仰為什麼在每個人的身上表現會如此不同。周玲說,因為有人認自己的罪,有人不認。陳三木說,錯了,陳步森天性是善良的,現在恢復了。我天性也是善良的,我並沒有失去,所以無所謂恢復,我有錯,但沒有罪。周玲說,三木,你真可憐,一個教授居然不知道人有罪,中國人常常只說人有錯,以為罪人就是犯人,罪犯,囚犯,但陳步森卻知道他是罪人,他比你強多了。陳三木笑了,說,你就等著瞧吧,我也許會改變,信個什麼,但一定是通過自己的修煉,只要努力,人可以體驗到神和神的境界,也許我們是殊途同歸,說不定我到時也信了上帝呢。周玲說,我希望看到蘇雲起有一天為你施洗。陳三木擺手,不不不,我跟這個人辯過,他有幾斤幾兩我知道,他沒有資格給我施洗,我如果真的要受洗,至少要海外的有名的牧師,這樣才能相稱。
周玲回到城裡立即去看了冷薇。冷薇說她想馬上見陳步森,她說已經向醫院請了假。周玲知道這是冷薇見陳步森的最後一面了。她打通了沈全的電話,聯糸好了看守所方面。看守所潘警官傳陳步森的話,希望同時見到淘淘和冷薇的母親。於是,當天下午,冷薇和母親帶著淘淘,在周玲的陪護下,來到了看守所。
先安排的是老太太帶著淘淘進去看陳步森。淘淘看到陳步森時,不像過去那樣高聲叫他劉叔叔,而是怯生生地躲在外婆後面。陳步森說,淘淘,你不認識我了嗎?淘淘仍然不說話。老太太說,小劉啊。她還是叫他小劉。這孩子來的時候說,他很想你,可是現在不知道為什麼不說話了。陳步森拿出一個東西來,居然是一輛地瓜車。這是陳步森特地托潘警官在外面市場買了地瓜做的。淘淘看到地瓜車,臉色緩和了一些,玩起地瓜車來。陳步森說,好玩嗎?淘淘笑了,好玩。他抱了一下淘淘,淘淘牽著車子出去了。老太太這時對陳步森說,孩子心裡難過,你知道嗎?他不說。陳步森眼睛紅了。老太太握著陳步森的手,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潘警官把老太太領出去了,冷薇進來了。
陳步森見到冷薇時,兩人只是看著對方,什麼話也沒有。陳步森發現冷薇瘦了,瘦得他認不出來了。他說,你怎麼瘦成那樣?冷薇說,你也瘦了……陳步森說,我很好,只是有時睡不著。冷薇說,睡前洗個熱水腳,把腳放高了睡,就會睡著。陳步森說,冷薇,你……你千萬,千萬不要改變主意,我們說好了的,如果你改變主意,我就白白申請了。冷薇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他到這時候還在擔心這個,她就受不了了,一下子哭出聲來。陳步森用手拍她的後背,她還是痛哭失聲: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陳步森不停地說,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如果你能活下來,我就知足了,我害了李寂,卻可以救你,我的命是好的。冷薇哭著說,死有什麼了不起,你不是說死不可怕嗎?我死了就算了,你這樣做,讓我更難受……陳步森堅持說,答應我,不要反悔,說好了的,就要做。
冷薇一把抓起陳步森的手,抱在懷裡,那一剎那,冷薇清楚地體驗到了愛情!對,就是愛情。她淚水不停地滴到這隻手上,她把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陳步森說,我也想活著,但我沒有希望了,法律不讓我活著,我只有走,但我知道我去的是什麼地方,所以我不害怕。蘇先生說過,最後我們都會在那裡見面,但現在不讓你去,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到時候了,我們就會見面,我們約好了的,一定會見面。冷薇哭得大淚滂沱。陳步森說,我活了三十年,現在除了上帝和我這個身體,雙手空空,我能送給你的除了上帝,就是這副身體了。你一定要答應我,接受手術,好好養病。不要讓我的願望落空。你一定會好起來的。等手術一結束,你醒來的時候,你要相信,我已經在天上,已經在最快樂的地方,一定在那裡。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用塑料繩編成的小十字架,說,這個是我在裡面打發時間編的,送給你作禮物。冷薇接過它。陳步森說,現在很多女孩帶十字架做裝飾,這個是用繩子編的,不值錢。但我在書上看到說,它原本是古代最殘酷的刑具,可是現在卻成了最美的裝飾,真是奇怪的事情啊。
冷薇立即帶上了它。她還是不停地流淚,就是無法開口說完整一句話。會見時間馬上要結束了,這時,陳步森說,我要進去了。冷薇突然上前,緊緊地抱住他不放,陳步森痛苦地強忍住淚,對她說,你放心,我不會有痛苦的。說著,就用力推開她的手,走進去了。
陳步森死刑執行的前一晚,蘇雲起要求陪同陳步森度過最後的時刻,為了穩定被行刑人的情緒,准許了他的要求。
陳步森和胡土根被帶到了那間舊辦公室。潘警官問他們要吃什麼?在這最後一頓晚餐,廚房會基本滿足他們的要求。陳步森說,我不餓。胡土根說,他想吃梅菜扣肉和炸大蝦,再要一瓶酒。潘警官還是讓廚房準備了兩份這樣的菜。但沒有酒。菜上來後,胡土根不停地吃,把自己的那份吃光後,又把陳步森那份的肉吃了一半。陳步森一點胃口也沒有。
蘇雲起進來了,他問他們還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事?陳步森和胡土根都說沒有。後來陳步森說,他想在離開時再聽一遍那首歌《奇異恩典》,蘇雲起就打電話叫周玲趕快把磁帶送進來。這時,胡土根說他要睡覺,可是他睡了一會兒睡不著,又嚷著要喝酒,他大喊大叫起來,好像失去了理智。潘警官只好讓人把他帶到另一個房間。蘇雲起說,他的情緒還是不好。陳步森說,比剛來的時候好。蘇雲起問他,你怎麼樣?陳步森說,還好。蘇雲起說,我們一起禱告好不好?陳步森說,好。於是他們開始禱告。他們禱告了大約有半個小時,蘇雲起睜開眼發現,陳步森已經淚流滿面。
蘇雲起用手巾紙替他擦去眼淚,說,不要害怕。陳步森說,我不害怕,我只是有些難過……蘇雲起說,你說給我,為什麼難過。陳步森說,我其實還想活下去,我為大家做的事太少,我不知道上帝會不會接受我,我這十幾年乾淨壞事,現在說得救就得救,真的太便宜我了。蘇雲起說,你一定要相信,你的靈魂得救不是靠行為,你記得嗎?我說過多少次的,主耶穌釘十字架時,對旁邊有一個即將釘死但悔改的罪犯說,今天,你就要和我同在樂園了。他什麼也沒做,但他將在樂園裡面。
陳步森說,你放心,這我知道,我現在心裡很平安。其實在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我想,如果這法律只是為了定我的罪,就算法律是對的,判我也是對的,我也被槍斃了,這法律也實行了,可是對我有什麼意義?我已經死掉了,法律是對的,我死也是對的,我沒法說法律不好,這很公平,可我卻帶著痛苦和恨死了。法律是好的,可是對我沒有用。
蘇雲起說,你一定要相信,上帝的公義是在律法以外向你顯明的,這就是你為什麼能得救,你雖然在負法律責任,但你得救了,不要疑惑。陳步森說我不疑惑,我心裡知道。蘇雲起說,上帝造我們不是為了要懲罰我們,而是要愛我們,他願意看他所造的一切是好的,好的,我們是他眼中的瞳仁,知道嗎?聽到說他是好的。陳步森鼻酸了。
磁帶被送進來了,潘警官拿來錄音機,播放了《奇異恩典》的歌。陳步森聽著,兩行淚水淌下來。在這個等待死亡的奇妙時刻,歌聲迴盪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陳步森很快地在腦海中劃過了這一年來經歷的所有畫面,甚至他想到了他小的時候,父親帶著他去釣魚,母親背著他上醫院的情景。陳步森現在回憶的都是好的,那些令人不快的回憶都消失了。
窗外曙色微茫。行刑的時間到了。蘇雲起和陳步森要分別了。陳步森猛地緊緊抱住蘇雲起,他的身體開始顫抖,蘇雲起感覺到了。陳步森小聲地在他耳邊說,謝謝您,蘇老師,我從小被人罵到大,罵我阿飛,沒有一句能讓我服,可是那天我遇到你,你說我有罪,好像在罵我,卻把我打動了。蘇雲起說,記住,不管遇到什麼,一定要朝光明的地方去。陳步森知道他是說槍響之後的事。陳步森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蘇雲起說,如果心中仍然不平安,你就一直禱告。陳步森點點頭。
陳步森被帶走了。
蘇雲起走出看守所大門,看見遠遠的天空上,紅色的雲在熊熊燃燒。一種悲喜交集的感覺漲滿了他的心。
……與此同時,冷薇被推進了手術室,陪同的人有她的母親和周玲。醫生們作好了手術前的一切準備。手術分全肝切除術和供肝植入兩步。孫主任要求做到肝切過程中,熱缺血時間不超過五分鐘。執行死刑的時間和移植手術的時間已經配合完畢。陳步森被槍決並證實死亡後,立即摘除肝臟,進行減體移入冷薇的體內。
在作好一切預備工作後,孫主任問冷薇,你準備好了嗎?冷薇看了看身邊的周玲。周玲低下頭,說,放心,一切會平安的。冷薇從早上開始到現在一直不停地流淚,周玲對她說,別再流淚了,對手術不好,我也不哭了,這是美好的事,不要哭。冷薇點了點頭。她想起了陳步森的約定,等她手術完成,他會在天上。她知道一會兒她要比他先睡著,然後他才被執行。
手術開始了。在麻醉針扎進她身體的那一刻,冷薇覺得視野漸漸模糊……她對自己說,在她睡著以前,陳步森仍然活著,是她先睡著的。等她睡著以後,他也會睡著。死,就和睡是一樣的嗎?在不再有罪的人中,死就是睡了。冷薇的意識漸漸模糊,她彷彿看到了他,他的笑臉在慢慢地飄浮。
……冷薇在一天一夜之後醒來,手術持續了八個小時,麻醉藥的效力也在十二小時後消失。手術完成了。
冷薇慢慢睜開了雙眼,她躺在加護病房裡,當她睜開眼時,剛好房間裡沒有一個人,出奇的寧靜。冷薇看到了窗戶,微紅的光從外面射進來,窗簾隨著風輕輕飄動。冷薇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她沒有感到身體任何的疼痛,反而覺得自己好像在漂移……床頭掛著陳步森做的小小十字架,被風吹得搖晃。
冷薇想起來了。她想起了一切。透過白色窗簾,遠處隱約有黛色的群山,若隱若現。冷薇想:現在,一切結束了。他的一部份,進入了她的體內。雖然她不能想像這個事實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但她相信,這是事實。她也相信,一切走到盡頭的時候,一切也開始了。
冷薇望著窗外,好像看到了遠山之上的天空。她想,此刻,他已經在天上了。這是無庸置疑的。因為這是他說的。她相信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
在這樣的寧靜中,從地上撿起一根草都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