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薇對著鏡頭哭泣的畫面衝擊了樟阪人的心靈。她沉浸在極度的痛苦中。果真有如此之大的仇恨,還是因為自己和陳步森交往導致的無法面對李寂的自責?冷薇終日以淚洗面。她在牆上掛了一個剪好的人偶,上面寫著「兇手陳」三個字,冷薇親手把一個又一個圖釘扎進人偶,這種舊式的詛咒方式似乎更多是做給死人看的。冷薇的母親在她從醫院回來後曾說過這樣的話:你對不起李寂,你要燒一柱香給他。冷薇知道母親在說什麼,於是活在驚恐中。她樹了陳步森的人偶,相信李寂可以看到:她對殺害他的兇手是多麼仇恨。只要一想起李寂,冷薇就常常在半夜哭醒,聞著床上特有的他的味道。從結婚到他死去,他們的婚姻從來沒有出過問題。在冷薇的記憶中,他們甚至沒有大聲說過話,他們說話總是以悄悄話的方式進行:他下班回到家,就會悄無聲息地繞到她背後,從後面換住她,她無須驚慌,因為知道後面的人是誰……現在,冷薇還會突然猛地回身,以為他還在後面,可是,她終於什麼也沒有看到。
無論陳步森在她患病期間對她做了什麼事,甚至幫助她恢復記憶,但比起他的兇手身份,他做的所有事情都顯得無力和無關緊要:因為他奪走了她最心愛的人的生命。冷薇無須努力忘記陳步森的好,只要一想起李寂,陳步森就自動成為一個罪大惡極的人,被封存在冷薇的記憶中。一想起李寂,她就落一回淚,就往人偶上釘一個圖釘。現在,人偶上已經釘滿了密密麻麻的圖釘。有時,冷薇看到它會打一個寒顫,回過頭不看它,因為陳步森的人偶臉上的圖釘好像他流下的淚珠一樣,他的表情在紮著的圖釘襯托下呈現出悲哀……冷薇就回過頭去,以免自己想起陳步森的好來,她對自己說,沒什麼好可憐的,可憐的是我的愛人,他已經死了。
如果說冷薇的內心還存有某些微妙的矛盾,那麼,當劉春紅找到她之後,這些矛盾就變成了一條明確無誤的仇恨的鎖鏈,所有恨的種子都串在這條鎖鏈上了。從陳步森被逮捕之日開始,劉春紅就悄悄藏在房間裡哭了幾天幾夜沒出門。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攫住了她。這種挫敗感與其說是因為陳步森被捕,還不如說是陳步森終於心甘情願地落入冷薇的手。劉春紅不明白為什麼她用盡了所有力量,還無法阻止陳步森走進冷薇的陷阱。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愛上了冷薇?可是根據劉春紅對陳步森的瞭解,她無法作出他愛上冷薇的判斷。如此說來,這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好像陳步森被人下了符咒,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件他平時不會做的事:半年來的陳步森就是這樣,他彷彿是被一個叫「死」的東西深深吸引,最後自投羅網走到了那裡。難道他真的那麼喜歡死嗎?以至於不顧一切地去接近那個目標。
劉春紅並非傻瓜,她意識到這有可能是陳步森良心甦醒的一個標誌。也就是說,劉春紅從來就沒有把陳步森和大馬蹬那些人混在一起,現在果然證明她的看法是對的,她沒有看錯人。正因為如此,劉春紅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讓陳步森面臨被槍斃的命運,只要他不死,死緩可以變無期,無期可以變十五年,她可以等上二十年,最後一切還是好的。
房子裡關了好幾天禁閉的劉春紅終於出動了,她清楚這半年陳步森幹了什麼,她知道問題的關鍵在哪裡。如果能讓冷薇向法庭說明陳步森已經悔改認罪的事實,他就有可能免於死刑,可被認定有重大的悔改表現。
劉春紅稱自己姓馬,得以順利進到冷薇家。冷薇的母親不認識她是誰,還熱情地為她泡茶,但冷薇馬上認出了她。你來做什麼?冷薇問。劉春紅把門關上,第一個動作就是突然跪倒在冷薇面前,冷薇很吃驚。劉春紅說,這是我替步森向你說,對不起,對不起。冷薇把頭轉向另一邊。劉春紅說,我現在什麼都知道了,我很難過。我也是女人,所以,我知道你的心有多痛。這時,劉春紅看到了人偶,她看了好久,說,其實,聽到陳步森做了這樣的事,我和你一樣恨他。她從地上起來,突然也捏起一枚圖釘,釘進人偶。冷薇吃驚地看她,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劉春紅說,他就是死上一萬次,也不為過。
……可是,大姐,你知道他現在是什麼人。劉春紅說,他在這半年到底做了什麼,你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清楚。他已經知道錯了,也改正了錯誤,現在,他也在為他犯的罪付出代價,雖然這代價永遠無法換回你的損失,但我們心裡都清楚,你有權力去法庭對法官說,他殺了人,但他改了,因為你看見了。冷薇聽了她的話,表情開始變得煩躁。劉春紅說,你可以救他,只要你願意,中國有一句話說,難得糊塗,現在,真的很需要你難得糊塗一下,大姐,死了一個了,為什麼還要死第二個?冷薇打斷她的話,問她,你要我幹什麼?劉春紅就直接了當地說,我想請大姐在這事上……算了。
算了?冷薇嘴唇都發抖了:我死了丈夫,我卻要叫我算了?劉春紅示意她冷靜,我說的算了,聽起來很刺耳,但中國人從古到今,要是沒有這「算了」,就活不到現在,再大的事,都是可以商量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古人這話不是隨便說的,今天你心裡有這一句話,算了,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無。說著劉春紅拿出一張存折,說,這裡有三十萬,是我所有的積蓄,我不是要收買你,因為你受了損失,理應得到補償,也因為我愛陳步森,我想為他出點力,你就成全我們,留他一條命。冷薇說,你要用這些錢讓我出賣我丈夫的命嗎?劉春紅說,不是,我知道就是一千萬也買不回你丈夫的生命,但你可以算了,真的,你明白,如果你願意算了,就是做了大功德。冷薇問,什麼叫算了?是不是算了,就是沒了,好像沒有發生過,發生了那麼多的事,算了這一句話,就好像沒有過一樣?劉春紅不說話了。冷薇突然把存折重狠狠地扔出去,喊,滾!你給我滾!我告訴你,我恨陳步森,我恨你,我永遠不會算了,我要讓他到陰間對著我丈夫磕頭,我要他死,我要他知道,他是怎麼樣把我愛的人奪走,現在要付什麼代價!
老太太從門縫往外瞧,嚇得心驚肉跳。劉春紅被冷薇推倒在地上,她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存折,走到門口。臨出門時,她回過頭說,我還是給你時間,因為我相信,你如果不肯算了,還會有什麼路可走?難道你能讓死人復活嗎?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說,算了,說算了,沒什麼可恥的。說完話劉春紅出門走了。
老太太走出來,摸著女兒的背,說,薇啊,你別氣,啊?她也是沒辦法。冷薇咬著牙喃喃說,她……竟然叫我算了,算了……
今天是陳步森案第一次開庭。陳步森換好衣服,監室裡馬上有人遞上熱水讓他洗臉。陳步森心中像有一匹馬在亂竄,因為沈律師告訴他今天冷薇會到場。自從被捕進到看守所,陳步森一度放下了千鈞重擔,連續好幾天都睡得不錯。這半年來的生活就如同一個夢那樣消逝了。現在,他的心裡乾淨得很。他把自己的生死交給了命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陳步森心中慢慢浮現冷薇的影子,他知道是她設計把自己送進了看守所,他是對她有些失望的,因為他已經決定自首。關於這一點,沈律師向他調查過,證實了陳步森曾經在電話中向她表示,他在她家樓下見過面後,就會去就近的一家派出所自首。但他還沒來得及就被抓捕了。如果冷薇願意承認他曾說過這話,就能證明陳步森有自首的意向,這是這半年來陳步森悔改行為一個很好的佐證。
這對沈律師的吸引力比陳步森來得更強烈。陳步森現在滿腦子想的是他馬上要見到她了,他不知道冷薇見到他後會說什麼。陳步森很想問她,為什麼那天她要叫警察來?雖然她叫警察來是天經地義的,但他想和她一起走進派出所的願望破滅了。今天,她會帶淘淘來嗎?他好久沒見到淘淘了,很想念他。這種想念說是一種友誼或親情,不如說是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一個罪犯居然能被被害人的孩子叫叔叔——這段時間陳步森在看守所只要一想起淘淘叫他叔叔的情景,眼眶就不由自主地濕了。他在自己寫的自白式自傳書裡詳細描寫了和淘淘的交往,裡面有這樣一段話:一切都是由這個孩子開始的,因為我看見了他的眼睛,我明明是殺害他父親的兇手,可是他的眼睛卻分明告訴我,我是他的朋友、他的叔叔,那件事情沒發生過。這在那一刻,我後悔了,我不想犯罪了,後來發生的所有故事都跟這一眼有關……現在,淘淘也許什麼都知道了,他還會喊我叔叔嗎?不會的。陳步森對自己說,你真無恥,現在還希望他喊叔叔,真的很無恥。不過,他還是用監房裡吃的白地瓜做了一個地瓜車,雖然沒有活動的車輪,不能行駛,但陳步森還是把它帶上了。
看守所的潘警官今天負責押送他到法院,他看著陳步森手裡的地瓜車,問他,你這個是什麼東西?陳步森說,我做的玩具。潘警官說,不會有毒吧?你可別亂來啊。陳步森說,就是號裡的白地瓜。潘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說,其實我也很同情你,你願意改正,就有希望從寬處理,要有信心,千萬不能做傻事,啊?陳步森說,不會。
今天的公訴人是市檢的董檢察官,名叫董河山。這個人不善言辭,但據說是出名的嚴厲,無論是對老百姓還是官員,只要你有證據落到他手裡,就很難逃脫嚴懲的命運。樟阪的律師很怕和他打交道,因為他工作認真,會出示很多你意想不到的證據。董河山還很有學問,經常化名「江山」在報紙上發表如何健全法制的文章,是省裡許多法規的起草人之一。他到場的時候,引起了媒體的關注,坊間關於上頭對李寂案不聞不問的說法不翼而飛,所以,董河山出任李寂案的檢察官是耐人尋味的。
陳步森的囚車停在法院的後門,仍然逃不過媒體的眼睛,大批的媒體記者已經把通道堵得水洩不通,更讓潘警官吃驚的是,支持重判陳步森的群眾比記者還多,他們打著橫幅:不要被騙子蒙蔽了眼睛……呼籲執法公正……殺人償命。陳步森從囚車上走下來的時候,突然有人扔香蕉皮到他臉上,接著又有一顆雞蛋砸到陳步森頭上。潘警官大喊讓開,這時,一個足有馬鈴薯大的石頭砸到陳步森的額頭上,血立刻流了出來。潘警官立刻摁低陳步森的頭,跑進法院。
在法院醫療室上藥的時候,潘警官看著陳步森,說,我以前帶連環殺人犯時都沒見人扔石頭,你為什麼做了好事,反倒招人恨呢?陳步森不吱聲,酒精抹到他額頭上時,他感到鑽心似的疼。
今天的主審法官叫白水,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法官。陳步森走進法庭時,看見裡面的人已經密密麻麻,連過道上都有人站著,可見本案在樟阪的關注度。陳步森走到被告席站定時,看見了冷薇,他的頭一下子大了起來。淘淘也在,被老太太抱在懷裡。陳步森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笑容又僵在臉上,無論是冷薇,還是老太太,都用冷漠的神情看著他,冷薇還低下了頭,只有淘淘一直用眼睛盯著他,孩子的眼神中還是沒有仇恨,沒有讓陳步森感到不舒服的表情。他還和過去一樣……陳步森覺得,他的表情和那天在幼兒園看到的一樣。
陳步森也看到了劉春紅,劉春紅含著眼淚,一直向他點頭。他也對她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劉春紅的眼淚讓陳步森很難受。在劉春紅的旁邊,表姐周玲坐在那裡。他沒有看見蘇雲起。
沈全今天顯得很有信心。他和陳步森交換了一下眼神,目光中給他鼓勵。今天主要進行的程序是法庭調查,即案情陳述。沈全認為法庭調查不會遺漏半年來陳步森和冷薇的交往過程,這些事實對陳步森有利,沈全在對冷薇進行調查時,冷薇並沒有否定這些事實,因為有錢醫生的證明。所以,沈全對今天的事實認定很有信心。
白法官宣佈李寂被害案正式開庭。他先行詢問了被告的姓名年齡家庭住址等例行問題之後,由董河山檢察官宣讀公訴材料。董河山的公訴材料很長,文中詳細描述了李寂案的經過,他也提到了案情發生後的半年,陳步森和冷薇的交往過程,但只是輕輕一筆帶過。
接下來是被告和原告對所述事實有無異議。陳步森回答:沒有異議。白法官問,你對殺害李寂的事實沒有異議嗎?陳步森說,是的,是我殺了他。沈全提問,是否還有別的人?陳步森不說話了。沈全說,你只是其中一個嫌疑人,你的共犯是誰?陳步森還是不說話。沈全看著他,有些著急。沈全又問,你對案發後半年你和冷薇的交往事實有什麼補充?……陳步森說,是的,我是在看到淘淘之後,開始和她們一家來往。沈全問,你出於什麼動機這樣做?陳步森說,我不知道,一開始我沒有想這樣,是因為害怕被認出來,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去冒險,想證實真的沒有認出我來。沈全說,你覺得這樣的冒險遊戲很有趣嗎?陳步森回答,不,我也很害怕,但是,他們沒認出我,還對我好。沈全問,他們怎麼對你好?陳步森想了想,說,不把我當罪犯。
觀眾有些騷動。沈全問,不把你當罪犯,你覺得這就是對你好?是不是?陳步森回答,是。沈全說,可是她們是在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的情況下才這樣的,你不覺得這是自欺欺人嗎?陳步森說,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沈全問,然後你就一直這樣認為,你是個好人,是不是?陳步森突然眼中有了淚光,說,不,我沒有這樣想,他們越對我好,我越難過,越想到自己的罪。沈全說,那你應該去自首啊,把事實說清楚,從這個夢中醒來。陳步森說,我不想打破這個夢,所以我為她做事,還為她住進了精神病院,當了鍋爐工。我只想做兩件事:把她的病治好;賺錢還給她。沈全問,你為什麼會想到以向她回憶案情的方式幫助她恢復記憶?陳步森說,錢醫生說這方法管用,我希望她病能好。沈全問,但這樣有可能使你身份暴露引火燒身,你想過這些沒有?陳步森想了想,說,我想過……但,我只想她病好。沈全最後問,你和冷薇約好在她家樓下見面後,有說要去自首嗎?陳步森說是,我說我會到最近的派出所去自首。沈全對白法官說,我的話問完了。
輪到董河山問冷薇。陳步森看到她站起來了,她的眼睛並不看他。董河山問,剛才被告陳述的是不是事實?冷薇說,他在胡說八道。觀眾席開始議論紛紛。董河山問,被告是否和你商量過自首的問題?冷薇說,沒有。陳步森震驚地看著她。董河山又問,那他為什麼要和你見面?冷薇說,他想要我原諒他,減輕他的罪。董河山問,被告認為他接近你半年,為你做了很多事,是不是事實?冷薇說,我病了,沒有判斷和行為能力,他利用這個空子想逃罪,所以和我接近。董河山問,那他為什麼又要幫助你恢復記憶?冷薇笑了,他根本沒幫助我恢復記憶,是醫生要他這樣做的。他不這樣做,對他沒好處,他以為我醒了就會原諒他。董河山問,你原諒他了嗎?冷薇不吱聲……她說,我能證明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他知道遲早要被抓住槍斃,所以演出了這出半年之久的戲,只要能證明他幫助我恢復記憶,他就能獲得輕判,但事實不是這樣。董河山問,你認為事實是什麼?冷薇轉頭看著陳步森,兩人的目光今天第一次相遇:這是一場陰謀!是他自導自演的戲,一切都是為了他能脫罪,我病了,還要被騙,他利用我生病喪失了記憶,所以無法指認他的罪行,好在我面前為我做完那些事,讓既成事實將功抵罪,他不但是一個兇手,還是一個陰謀家!他不但殺害了我的親人,還欺騙了我的感情,我恨他!
陳步森低下頭去,把臉靠在欄杆上。潘警官看到他的腿在顫抖。劉春紅從座位上跳起來,大叫,胡說!她在胡說!我親眼看見的,陳步森幫她做了那麼多事,她在胡說!這個女人才是騙子!……周玲連忙拉住她。警察湧上去,把她強行帶出了法庭。
陳步森的臉色蒼白。
白法官宣佈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