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步森一直躲藏在蝸居裡,他的心是搖蕩的。當他覺得透不過氣來時,會去教堂走走,然後心情就會平復。可是沒過多久,陳步森眼前又出現揮之不去的冷薇的影子。有時他會把冷薇想像成上帝:為什麼連上帝都赦免他的罪了,冷薇還不赦免他的罪呢?他為冷薇做了那麼多的事,可他沒為上帝做一件事。但陳步森很快就無法自圓其說:他殺死了冷薇的丈夫,卻沒有殺死上帝。
劉春紅經過仔細的打聽,給陳步森帶回一些消息:冷薇目前還在家中養病,沒有上班的打算;她還探聽到,李寂案的偵察處於停滯的情形,似乎上頭沒有積極破案的決心和耐心;更重要的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冷薇已經報案。這樣看來,陳步森可以肯定地說,冷薇知道他是兇手,但沒有報案。
也許真的是你的善舉感動天地了。劉春紅對陳步森說,可是,那個女人難道會因此不管自己丈夫的死活,放過一個兇手嗎?陳步森問劉春紅,如果是你,你會嗎?劉春紅搖頭否認,我不會,你就是對我再好,也好不過死人,死者為大,我一定要把兇手抓到。陳步森說,可是,也許冷薇和你是不一樣的人。劉春紅譏笑道,如果不一樣,那我才是有情有義的女人,她只不過是爛貨。陳步森就扭過頭不和她說了。劉春紅說,你被她迷住了,你不要不承認,我告訴你,送你上刑場的一定是這個女人。
陳步森不願意相信、也不相信結果會是這樣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向對所有人都缺乏信任感的陳步森悄悄改變了,他突然變得又傻又癡,變得會輕易相信一些別人不容易相信的東西,比如冷薇會原諒他之類。雖然從道理上講陳步森一百個相信劉春紅的話,但他總是在心中蘊藏盼望,不是為了逃罪,而是為了一種特殊的感覺,他覺得冷薇應該最終會原諒他。
所以他對劉春紅說,我總覺得她最終會原諒我。劉春紅說,憑什麼?就憑你為她做那些破事兒嗎?陳步森說不是。劉春紅問,那憑什麼?陳步森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應該是這樣。劉春紅盯著他說,你臉皮可真厚啊,殺了人家丈夫還要人家原諒,世界上有這樣的事嗎?有這樣便宜的事嗎?如果這樣,大家都可以隨便殺人了,因為殺了人就可以做些事給他就好了。陳步森摸著臉,說,我知道這是太便宜了。劉春紅就問,你明明知道這不可能,怎麼會有這種荒唐想法?啊?陳步森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能互相原諒,多好啊。劉春紅用手指指他,你就是不知道在那裡吃錯了藥回來,成天想著這種荒唐念頭,才會大著膽子去見她,去跟她認什麼真相,然後還送上門去讓人抓,我告訴你,總有一天你就會因為這個被抓住槍斃,就一切完蛋了,你這些荒唐念頭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陳步森說,不知道……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唄。我知道讓她不討我的罪不可能,可是我總是想,她難道真的一定要逼我死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多好,那都是假的嗎?劉春紅馬上說,假的,什麼是真的?讓我告訴你,你是殺人犯,這是真的。別的全是假的。陳步森說,可是,自從看見她兒子以後,我就不會再殺人了。劉春紅說,不對,只要你殺過一個,你就永遠是殺人犯,你別自以為不是。陳步森說,我知道要她原諒我不公平,但我心裡覺得,她應該會這樣做,我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但我相信這樣才是好的。
劉春紅問,這樣是好的嗎?你不是說這樣不公平嗎?那麼我現在問你,陳步森,不公平是好的嗎?
不好。陳步森答道。
那你為什麼會覺得,一種不公平的事會是好的?
不知道。陳步森說。
劉春紅最後問,我說了這麼多,你現在還相信她會原諒你嗎?
頭腦不相信。陳步森說,心裡相信。
陳步森,你完了。劉春紅說,你他媽的完蛋了。
我真的完蛋了嗎?陳步森看著對他失望透頂的劉春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自己的前途也許真的很黑暗了,只是自己看不見。按道理他應該去自首,他之所以不去自首,是因為他現在嘗到了生活的美好滋味兒,他不想死;他也看到了希望,一個被害者都能和加害者那樣和諧地相處,誰還會想犯罪呢?至少他陳步森是一輩子永遠不會、也不想犯罪了,這是他能肯定的;他不想死,是不想承擔殺人的責任嗎?不是。陳步森知道自己很可能死,但他死不死和冷薇原諒不原諒是兩回事兒,陳步森一直相信她會原諒他,雖然他知道這不公平。如果他不相信她會原諒他,就他和她過的那些日子全是假的,就他陳步森半年來的美好心情也是假的,就人要改過自新是不可能的?陳步森不相信會是這樣。雖然他無法解釋公平的問題,但他仍覺得,如果只講公平,那就簡單了,她把他殺了,還了債,如此而已,可那多可怕也多乏味啊。陳步森越想越糊塗了。
劉春紅說,陳步森,你不是中了邪,就是被什麼人灌了迷魂湯,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你殺了人,就應該償命,這事到哪裡說都一樣,你要是不想死,就只有逃,逃過初一,再逃十五,逃過十五,再逃三十,一輩子永遠逃下去,知道嗎?我都把我的一輩子給你了,陪你逃了,你還不明白嗎?
陳步森喃喃地說,如果這樣,我幹嘛要逃呢?我又不怕死,我本來就差不多死人一個了,如果是這樣,我不如再去殺人放火,那樣不是更舒服嗎?
劉春紅斜了他一眼,那你就再去殺人放火吧。
可是,我現在不想這樣干了。陳步森說。
劉春紅說,那你就快緊逃啊。
陳步森說,我既不想再殺人放火,也不想逃。
劉春紅問,那你想死?
我也不想死。陳步森說。
劉春紅被他噎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她扔下一句話,你不是瘋了,就是想做神仙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從門口出去了。
陳步森把頭埋在被子裡,想,我是不是真的瘋了?我不想死,也不想犯罪,也不想被抓住,也不想逃,我現在腦袋裡一團亂麻。陳步森想,如果我像冷薇一樣,什麼都忘記了,多好。可是,會不會有一個像我阿那樣的人,幫我恢復記憶,就像我幫她恢復記憶一樣。我在連瘋都不可能了,我真的是沒路走了。
那麼我死吧。我並不怕死,我要證明給他們看。這時陳步森想到了一個人,就是他的母親。陳步森想到自己死的時候,很奇怪地就想到了她,以前他絕對不會這麼想,人都要死了,還會想到那個他恨的老女人?可是現在,陳步森突然想起母親了。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把他和母親緊緊拉在一起。陳步森想在他做某個重大決定前見她一面。
陳步森真的出了門,偷偷往角尾方向去。
這是陳步森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去見母親。過去都是表姐拽著。陳步森來到了養老院,看到母親生病了,正躺在床上。她見到兒子突然來臨,眼淚就流出來了。陳步森坐在她床前,伸了伸手,母親一把握住了它。陳步森想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母親一邊流淚一邊說,你來了?你來了?你怎麼會來啊?陳步森說,嗯,我來了。母親說,可是我要死了。陳步森沒吱聲。母親說,你恨我嗎?我知道你恨我。陳步森這時突然說,我不恨你。母親就坐了起來,問,真的嗎?你不恨我嗎?你在騙我。陳步森說我沒騙你。母親又哭了,說,我要死了,看見你爸罵我,叫我滾回去。陳步森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母親就放聲大哭,兒子,你怎麼說這樣的話呢?我會死,你不會,你要好好活,要原諒你媽……陳步森說,我原諒你了,請你也原諒我。
陳步森見母親面的時間很短,他把身上的錢都留下了。然後他就走了。
陳步森完成了十幾年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場面,過去他覺得要實現它無比艱難,現在卻輕易地做到了。
因此他認為,冷薇應該會原諒他。
可是陳步森恐怕等不到那個時間了。他在極度難耐的等待中產生了糊塗的想法。
陳步森這一次的自殺念頭和過去不同,過去是激烈的,這次是平靜的。他覺得這樣的死亡方式最好:選擇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從海邊的高崖上縱身跳下,就這樣消失了,誰也找不到了他。就像消失在永恆裡。
他翻了地圖。在樟阪往東一百里的老東山海邊,有一處叫清水岬的地方,聽說有十幾人在那裡自殺成功。陳步森坐車去看過,果然是個好地方。從岬頭上往下到海面,至少有五十幾米高。原先這是一些高崖跳水愛好者的訓練台,後來因為有人自殺,就再沒人敢來了。陳步森走上了岬頭,往下看海水,想,如果我往下跳,我一定死。
陳步森想到了冷薇。他的所有痛苦在於一種暗昧不清的結局。如果冷薇對他說,我原諒你了,他就活過來了;如果她對他說,我要你償命,你去死吧。那麼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從這裡跳下去。可是,現在的情形是,冷薇的口緊緊地閉上了,她什麼也沒說。一切都是死寂的。既沒有報案,也沒說原諒。
陳步森望著深深的海面,藍得很深,在海面的上方,有極其美麗的雲霞,它鋪展在天空,像金色的羊絨細密地織在天上,太陽光從它的縫隙中刺出來,如同一聲嘹亮的呼召。陳步森想,上帝應該就在那裡住吧?那就是天堂嗎?如果我往下跳,我的身體落下的同時,我的靈魂會往上飛,進到那個雲層裡去嗎?陳步森沒有把握,流下了眼淚。
我這是怕死了嗎?過去陳步森和別人玩不怕死的遊戲,在火車頂上比過隧洞時誰先低頭,他陳步森總是最後一個低頭。他不怕死。但最近他卻總是在死亡面前猶豫。他想:我為什麼要死呢?我不是信主了嗎?我有永遠的生命了,還怕什麼呢?但我是便宜了自己,如果一死就上天堂,真的是太便宜了。我做了那麼多壞事,眼睛一閉就上天堂。
陳步森想給冷薇打電話。他給她打過幾次,她只聽他說,卻一聲不吭。陳步森想,今天我要告訴她,和她告別。
電話通了。陳步森說,我是陳步森。對方仍沒有說話。陳步森說,我知道你在,我是向你告別的,現在,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時,他聽到了她的呼吸聲。陳步森說,沒有什麼懷疑的了,我殺了他。現在我要自殺了,我們這樣應該算是公平的了吧?……這時她說,你不要這樣。陳步森問,你說什麼?冷薇說,你不要這樣。陳步森問怎樣?她就說,你不要死,我們的事還沒完呢……陳步森就哭出來了,說,你什麼話都不說,電話也不接。她說,我以後會接。說完就掛斷了。
陳步森坐在崖上放聲大哭。冷薇簡單的一句話,就讓他感動得失聲痛哭。他好像看到了希望。他不想死了。陳步森決定回頭,在天黑之前他坐車回到了樟阪。
……接下來的幾天,陳步森不時地打冷薇的電話。她和他維持最簡單的對話,語氣不冷也不熱。陳步森一聽到她的聲音,心跳就驟然加速。他在捕捉精神病院的那個冷薇,可是,這種感覺是捉摸不定的。有時,她像是醫院中的她;有時她又顯得非常陌生。
她開始不斷地問他在哪裡?引起陳步森警惕,難道她是想誘捕他嗎?有一次他在家裡打電話,冷薇問他在哪裡?陳步森說,你為什麼要問我在哪裡?冷薇沒吱聲。陳步森說,我在哪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原諒我嗎?冷薇還是不吱聲。
過了幾天通電話時,冷薇說,我原諒你了。陳步森說,真的嗎?冷薇又問他在哪裡?說想見個面。陳步森心中起疑惑,他說,我很想跟你見面,都快想瘋了。她說,那你快來啊,你到我家裡來。陳步森覺得她的話中有怪異的味道。但他不敢懷疑她,也不想懷疑她會把警察引到家裡去。他說,我沒臉見你。她就說,那你為什麼到精神病院來?陳步森說,那時你還沒醒過來。
冷薇開始主動給他來電話。陳步森雖然很不願意去懷疑她的動機,但他的心像鐘擺一樣猶豫不決。有一次劉春紅來看他,剛好冷薇的電話來。劉春紅一下子把他手中的手機奪走扔在地上,說,你找死啊?你不知道手機也可以偵測出位置嗎?陳步森低下頭說,我不相信她會這樣做。劉春紅說,你完蛋了,現在誰也救不了你了,你正在往她設置的網裡鑽。你離死期不遠了。
陳步森不想想像冷薇如何帶著大批警察來緝捕他,雖然她這樣做天經地義,但陳步森仍無法忍受。他仍然悄悄地給她打電話,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問他在哪裡?陳步森說你為什麼總是問我在哪裡?冷薇說,我原諒你了。我只是想見個面。陳步森不說話。她就問,你不相信我?陳步森說不是。她說,你就是不相信我。你為我做了那些事,我不認為你有多麼壞,所以我原諒你。陳步森眼淚滴在電話上,我不值得你原諒,但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我告訴你,如果你想抓我,沒有必要在電話裡對我說好話,我會讓你抓。冷薇說,我在電話裡說什麼了?陳步森說,我總覺得你沒原諒我,你是不是因為要把我抓住才這樣說的?說讓我放心的話?她說,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陳步森說,對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我知道我就是殺一萬次也不能對你彌補什麼,但我真的希望你原諒我。冷薇說,我說過,我原諒你了,你怎麼還不相信呢?我們可以見個面。陳步森說,謝謝你,只要你原諒我,我可以馬上跟你去見警察,真的。冷薇問,什麼時候?陳步森又不吱聲了。因為他從冷薇過於急切的語氣中聽出她很想馬上拿住他,然後他從中推測出,她也許並沒有原諒自己。
他們又進行了幾天的對話,好像一種捉摸不定讓人疑惑的遊戲。陳步森總是覺得裡面有讓他狐疑的地方。冷薇卻總是問他在何處,然後要見面。陳步森對她說,我最想告訴你的是,我真的不怕被抓,不是你原諒我我才肯自首,我不想推卸責任,我只是想說,你要信任我,不要防著我。你防著我我會很難過。你用不著叫警察來,也用不著在電話裡騙我,我一定會相信你的,我也一定會按你說的話做,但你千萬別騙我。冷薇說我沒有騙你。陳步森問,你真的沒有通知警察嗎?冷薇說沒有。陳步森又說,你不用通知警察,我就會去找他們,你也不用對我說假話,因為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冷薇說,我沒說假話。陳步森說,我這樣做,是為了在我們見面時,能有時間和你說上幾句話,我要當面說上幾句話,要是警察馬上來,就什麼也說不成。冷薇說,我們不是一直在說話嗎?陳步森說,我要當面對你說,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他泣不成聲。
冷薇沉默了。陳步森說,真的,你用不著用話來誘騙我,好抓住我,如果我想跑,我就不會去醫院,我不會逃避責任的,你要相信我,你如果相信我,我會覺得自己很幸福,就是槍斃,或者把牢底坐穿,我都不怕了。冷薇說,我都答應你。陳步森說,我樓下有一個派出所,我們見面後,我會自己過去。求你不要通知警察,讓我們說上幾句話,因為我這次進去就不曉得能不能見面了,給我一點信賴,好嗎?冷薇說,好。八點鐘在我樓下。自不自首,隨你的便,我已經原諒你了,只想見見你。她補上一句:淘淘也想見你。
電話放下了,陳步森的重擔撤去,他知道一切結束了。為著冷薇的大度,陳步森內心非常感激。那感覺跟與失戀戀人失而復得一樣。
他猶豫要不要告訴劉春紅,想了半天,還是把她找來了,說,我明天和她見面。我決定了。劉春紅望著他,半天也沒說話。然後她大喊大叫,和陳步森扭打起來。她說,你這是要尋死啊,你找她就是找死知道嗎?陳步森說,其實她只是要和我見個面,自不自首隨我自己。劉春紅說,陳步森,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過去的你多麼聰明,可是你現在像個傻瓜一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她的話能聽嗎?一個被你殺了丈夫的人的話能聽嗎?陳步森說,她沒說假話,我相信她。劉春紅最後說,你去死吧,我不陪你了。今天晚上你從這裡滾出去!
陳步森的衣服被她扯碎了,他說,行,此事與你無關了,我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要好好活著,我只有來生報答你了,因為我明天很可能去自首。劉春紅哭得彎下了腰。陳步森說,不過我也敢保證,明天她肯定不會叫警察來,無論我過去做過什麼,她知道後來的陳步森是誰,我相信她,她也相信我。
……次日清晨,陳步森很早就醒了,他在等待那個時間的到來。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伏在桌前做了一個禱告。他突然覺得自己很需要禱告。他根本不用想就禱告出來了。他對神說,我要去見她,因為你原諒我了,她也原諒我了,我要去謝謝她,然後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他離開的時候,發現劉春紅不見了。
上午八點鐘,陳步森準時來到了冷薇家的樓下。他慢慢地接近那裡。陳步森想,她該不會騙我吧?他對自己說,你為什麼不相信她呢?於是陳步森沒有猶豫,大步來到樓下。可是沒有見到冷薇。陳步森腦袋裡狐疑地旋轉了一下,不過他想,還差一分鐘,也許她正在下樓。可是他剛抬起頭,就看見從四個方向衝出幾十個埋伏的警察,朝他撲過來。
陳步森什麼都明白了。他叫了一聲冷薇的名字。那一聲顫抖的叫喚很痛苦。他從二樓過道的窗戶上瞥見了她的臉,她正在往下觀察,又迅速地消失了,接著他就像被幾根粗大的圓木撞倒一樣,在一片巨大的吆喝聲中,陳步森被警察們死死地摁倒在地上,他們的膝蓋快把他的骨頭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