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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步凡初次跑官心裡像做賊一樣,他忐忑不安地隨引薦的人來到三樓米達文的門口,趙雲天敲了門,裡邊明明有動靜卻不見開門。趙雲天故意把臉對住門上的貓眼。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女人看樣子是米達文的夫人,她相貌平平,很樸實,就像個農村婦女一樣。趙雲天問:「達文在家嗎?」
米夫人說:「在,剛起床,正在洗臉。說是上午不知要去見李書記還是邊市長,你們晚來十分鐘可能就見不著了,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呢,星期天回來也很少待在家裡。表叔表哥你們坐。」
王步凡又一次佩服張問天考慮事的周全。他們放下禮品,米夫人也不客套。看來平時送禮的人多了,她已經習以為常。她把客人讓到沙發上坐下就去倒茶水。王步凡急忙起身把茶水放在趙雲天和張問天面前,然後端了兩杯,自己一杯給了老父親一杯。米夫人扭過身對著衛生間說:「老米,咱表哥雲天和表叔他們來了。」
米達文在裡邊「哼」了一聲,仍沒有出來,不知是在洗刷還是在解手。
王步凡他們在沙發上坐了有兩分鐘時間,已是八點鐘了。
米達文終於從衛生間裡慢慢悠悠出來了,大家一齊站起身,他不冷不熱地一一同大家握了手,嘴中只簡單地說著:「好,好。」聲音卻小得像蒼蠅嗡,並且像是從鼻孔中冒出來的幾乎讓人聽不見。他握手的方式也特別,僅僅點到為止,讓你感覺到他純粹是在應付。握手程序結束後米達文用沙啞的聲音說:「坐,大家都坐吧。」然後瞟了一眼地上的煙酒,臉上毫無表情地問:「老張和老趙你們來還帶東西?」他並沒有稱呼表叔和表哥。
王步凡以前只是在電視上見過米達文,今天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位縣委書記,他聽米達文提到禮品的事,急忙解釋道:「初次登門,隨便帶點禮品,米書記千萬別批評。」說罷有些緊張,偷偷地觀察著米達文的表情。
其實米達文並沒有批評的意思,只是禮節性地說說罷了,而且話簡練得不能再簡練。米達文個頭不高,身材瘦小,給人的印象是和藹可親又不失嚴肅,他總會把他的微笑控制在最佳狀態,坐在沙發上用左手的中指一動一動地輕輕敲擊著沙發的扶手,左手的其他部位紋絲不動,包括其他四個指頭。右腿蹺在左腿上,右腳很有節奏地一上一下地彈著,幅度掌握得極小,讓人只有認真觀察才能發現他的右腳處在動態中。
張問天這時開腔了,指著王明道介紹說:「這是王明道王老師,我和您表哥雲天都是王老師的學生,當年他在咱們芙蓉鎮教書,你家老掌櫃也是他的學生。」
米達文並未特意有所表示,只是很勉強地向王明道點了點頭。王明道也很禮貌地點頭還禮。
張問天接下來指著王步凡說:「這位是王老師的公子,叫王步凡,在石雲鄉當副鄉長,八四年就當鄉鎮副職,因為上邊沒人一直沒有提上去,人挺能幹的。」這一次米達文連頭也沒點,只是看了一眼王步凡,那眼神好像是在譏笑王步凡沒有能力,或者是覺得石雲鄉不正常的事情太多。王步凡則燦爛地笑著表示出對米書記的無限敬仰,至於他受誣陷被停職的事情,米達文不問,他也隻字未提。
張問天這時看著米達文的臉說明來意:「達文,步凡在鄉鎮副職任上已經干了十二年,按道理早該提拔了,可是原縣委書記武崴用人不明,因為一個鄉黨委書記和妓女暴死在辦公室裡,不知道怎麼就冤枉了步凡,有人通知他停職,卻沒有人通知他上班。你在天南親戚朋友也不多,培養個自己人總比提拔外人可靠些。常言說春種桃李,夏得其陰,秋得其實,桃李滿天下是很榮耀的。」張問天故意把王步凡說成是自己人,「自己」兩個字還加重了語氣,且引經據典以求打動米達文的心。
米達文微微皺一下眉頭,好像很會做官似的說:「那個事情我也聽說了,議論前任書記長短不太好……那天李二川老師說的就是步凡吧?不過現在沒有位置,就那十六個鄉鎮,有幾百個副科級要求進步,競爭也挺厲害。有上邊打招呼的,有些很早我就答應人家了,我也作難啊!」
「怎麼沒有位置,孔廟的鎮長不是自殺了嗎?正好有空位。步凡的人品官品可是一流的,我聽說他們鄉欠飯條子一公斤,竟然沒有步凡的一張,這說明什麼問題?說明步凡清正廉潔。」趙雲天是個直性子人,聽米達文這麼一說立即揭了他的老底,還替王步凡說話。
米達文微微笑一笑,笑得莫名其妙,然後說:「死了一個孔隙明,有十幾個人盯上了鎮長那個位置,僅孔廟就有李浴輝和萬勵耘兩個,唉,競爭很厲害啊。」米達文抿一下上嘴唇不再說話,繼續梳理他那稀疏的頭髮,並且很悠閒地欣賞著客廳牆壁上的兩幅書法作品,屋裡的氣氛像忽然凝固了,讓人有些窒息的感覺。
王步凡聽著米達文和趙雲天的對話,心裡非常緊張。他知道天南官場競爭得很厲害,據說有些人為了從副科晉陞正科就要花十多萬,是不是米達文已經收了誰的禮,承諾了什麼人。趙雲天說他怎麼廉潔的話也有些迂闊,官場上的人誰也不會因此高看他王步凡。他偷偷看一眼米達文,見他仍在專心欣賞書法,就隨著米達文的目光去看牆上那兩幅作品。一幅是「雲鶴風龍」四個大字,一幅是元末明初書畫家王冕的詩,是一個叫李知書的書法家寫的。
我家洗硯池邊樹,
個個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誇顏色好,
只留清氣滿乾坤。
王明道打破僵局說:「這兩幅書法不錯,運筆圓潤,字跡蒼勁,有大家風骨。」米達文也像很有學問似的說:「『鳥鶴鳳龍』四字中『鳥』字和『龍』字寫得特別好,你看那個鳥字簡直就像要飛的樣子,龍字有龍頭有龍鱗,簡直寫神了。」聽米達文這麼一說,王步凡簡直想笑出聲。米達文說的鳥字其實是繁體「雲」字的草書,並不是鳥字,但他不能點破,怕米達文難堪。米達文端詳一會兒牆上的字又說:「王冤(冕)的詩就是寫得好,特別是『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兩句我尤為欣賞,我們共產黨的幹部就是要不圖名,不圖利,實實在在地為老百姓辦事,每走一處都要留下良好的官聲,不能走一處敗一處。『只留清氣滿乾坤』這一句特別好啊,我覺得就這一句最妙,人活不過一百年,如果能夠留下一個好名聲也是一輩子的造化。」
趙雲天終於憋不住了:「達文,你搞錯了,那是『雲鶴鳳龍』而不是『鳥鶴鳳龍』。你堂堂一個縣委書記,就是一條龍嘛,鳥豈能和龍為伍?另外那首詩的作者應該讀免(冕)而不應該讀冤,你也搞錯了。」
米達文顯得微微有些窘,仍不失風度地說:「其實我是知道的,有些時候總是口下有誤,哈哈……」他為了不使自己難堪就岔開了話題:「現代人寫字追求怪異,很難達到前人的水平,主要是功底不行。遠的且不說,就拿清末民初天野的兩大書法家李鼎和高秀來說,他們的字是得到於右任老先生批示的,現在已成文物了。現在的書法家一幅字最多也不過值三五千塊錢,根本不能和李鼎、高秀的字同日而語,可惜現在很難見到他們的作品了。就李知書這兩幅字都一萬多呢。」
屋裡再次出現長時間的沉寂。王明道這時再次打破沉寂說:「我倒是存有李鼎和高秀的書法,隨後讓步凡給米書記送一幅鑒賞鑒賞。」
米達文稍稍有些吃驚,他再一次端詳王明道:鶴髮童顏,是個很有風骨的老人,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那麼得體,想必經歷不凡,更不會信口雌黃。就用手攏一下頭髮笑道:「我只是隨便說說,老人家就自己留著吧,那些東西都是藝術珍品呢。」
王步凡有些不安。他從來沒有聽父親說過保存有古書畫,這種事怎麼可以不負責任地亂承諾,一旦弄不來李鼎和高秀的作品怎麼辦?但他也知道父親一生謹慎,從來不辦沒有把握的事,想必知道誰家保存的有,不然不會這樣說。
米達文這時像是很隨便地說:「步凡的事回頭我跟組織部門說一下。不過你要知道副科晉陞正科競爭很厲害,有的人已經找市領導打過招呼了,招呼歸招呼,還存在個重用人才的原則嘛,步凡在廉潔自律這方面做得非常好,事成了皆大歡喜,不成只能遺憾了,不過只要我在天南,以後有的是機會。」
王步凡聽米達文這樣一說,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競爭厲害是真,但決定權是在縣委書記那裡的,這一點他心裡很清楚,縣委書記要提拔誰理由多的是,看來這一趟總算沒有白找米達文。
張問天見米達文已經含含糊糊地答應了,再坐下去就沒有什麼意義了,站起身說:「達文很忙,上午還有事,我們就不多坐吧。」
米達文沒有表態。米夫人在廚房裡聽見張問天要走,急忙出來很誠懇地說:「表叔和表哥長時間不來,吃過飯再走吧。」米夫人完全是一副農村人的熱情憨厚勁兒。
張問天說:「我們已經吃過早飯了。」說罷就站起身要走。
米達文這時很隨意地說:「老張和老趙你們等一下。」然後起身去了裡屋。
王明道給王步凡使了個眼色,他們先下樓了。下著樓梯王步凡仍在回味米達文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這是他三十多年來拜見的第二個縣委書記,他覺得米達文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子,不然怎麼能那樣穩重,那樣有修養,比揚眉的叔叔還有官架子。
來到樓下,王步凡見下面又停了一輛小車,大概也是來找米達文的。
樂思蜀見王步凡下樓來了,從車窗裡探出腦袋問:「見人沒有?」
王步凡笑著向樂思蜀點頭作答。這時張問天和趙雲天也下樓來到車邊,每人手中拿著一條紅塔山煙,邊走邊說話。
坐上車後張問天說:「達文非讓我們每人拿一條煙,我們倆都不抽煙,就留著給王老師抽吧。」
王明道笑瞇瞇地未置可否。
在車上王步凡心情很好,忽然又覺得自己送禮跑官的行為有些卑劣,臉有些紅,不過想想那麼多人都來和縣委書記套近乎,自己這也算不得什麼。
樂思蜀把車停在市新華書店旁邊的一家小飯店門口,大家下車簡單吃了些早點。趙雲天讓王明道回家中坐坐,王明道說下次來時再說。趙雲天是那種不會花言巧語的人,也不再強留,就告別回去了。等趙雲天進了市新華書店家屬院,樂思蜀才開車返回天南。
路上張問天特意囑咐王步凡,星期一上班時一定要把李鼎或高秀的字送到米達文手中。似乎書法作品是個很重的砝碼,有了這個砝碼,天平的那一端就會翹起來,否則就會沉下去。
王步凡心中沒底,就用徵詢的目光望著父親,他父親胸有成竹地點點頭。王步凡心裡踏實多了,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掏了一陣耳朵。
一路無話,四十分鐘後就到了王步凡的老家王家溝,王步凡囑咐樂思蜀先送張問天回芙蓉鎮,回來時再來王家溝接他。
樂思蜀車一啟動,張問天把兩條紅塔山煙從車窗裡扔了出來。王明道拾起煙,臉上的表情很複雜。車子已經走遠了,他仍在點著頭遙望車屁股。
回到家裡,王步凡讓父親坐下後迫不及待地問:「爹,咱家真的有李鼎和高秀的字?」
王明道很神秘地笑了笑說:「如果沒有我能亂說?」
王步凡一陣驚喜,繼而他又不解地問:「爹,過去破四舊時血雨腥風的,咱家那麼多的古書都被紅衛兵和造反派燒了,為啥唯獨那兩幅字逃過了劫難?」他家的一磚一瓦王步凡自己心中很清楚,他從來沒見過李鼎和高秀的字,他弄不明白父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他最怕的就是父親老糊塗說了昏話。
王明道則顯得很有城府地說:「這就叫人有遠慮無近憂啊!其實咱家的寶貝不只是這兩幅字。你曾祖父雖然當過兩任知縣,卻只留下一堆書和一幅鄭板橋的《風竹圖》。我在民教館供職時曾去拜會過李鼎和高秀,並向他們每人索要了一幅字。另外我跟你提到的那個湖南尤可敬,他回湖南時,因戰亂曾把一個皮箱留在咱家,讓我替他保管。
「日本鬼子來時我怕東西失竊,就把皮箱藏在後院的那口井下。日本鬼子投降後,我把皮箱從井下取上來,箱子已經腐爛了,我打開箱子一看,裡邊用油布包著十根金條,一匹唐三彩馬和一幅唐伯虎的山水畫,另外還有一幅於右任的字。因為這些東西是民教館庫房管理員尤可敬的,或者說是民教館的財產,我必須好好保存。乘著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這臨街房的牆上我挖了許多洞,連同其他字畫分開藏在牆洞裡邊,然後又用泥巴將牆壁粉刷一遍,外人根本看不出一點兒痕跡。後來經歷了無數次政治運動,但這些東西至今仍安然無恙。這件事我連你母親也沒說過,怕她經不起造反派的恐嚇把這些東西交出去。
「五八年我被劃成歷史反革命那陣子天天被批鬥,有時讓我跪在板凳上手舉著磚頭交代問題,也沒敢說出這些事。那時我豁出去了,心想真要是被槍斃了,將來一旦拆房子時這些東西也會重見天日的,不管是回歸國家或者留給子孫,總比毀壞強。
「今天小樂買了那麼多東西,應該是一份厚重的禮品,但米達文似乎並不動心,唯獨對李鼎和高秀的字動心。我聽老百姓口中流傳著這樣的諺語:五萬塊錢當鄉長,十萬塊錢當局長,五十萬塊錢當縣長。咱們僅僅送了點煙酒顯然份量是輕了些。在我看來,不敢說米達文是個貪官,起碼他不是個清官。你將來如果有高昇的那一天,要想不翻船,就千萬不能貪污,要向你曾祖父學習。他雖然身處清末那樣的污泥濁水之中,但他出污泥而不染,當了兩任知縣,兩袖清風。現在社會風氣到了這一步,不送禮辦不成事,咱們也不能世人皆醉我獨醒,那樣反而會害了自己。別人送禮是公款,是民脂民膏,而我們送的是祖傳之物,雖然也是行賄,但我們問心無愧。再說書畫這些東西自古就是饋贈之物,我認為也夠不上什麼大錯。將來在最需要的時候,你把這些字畫送出去,鋪平仕途,或許會有個好的前程。
「雖然這些東西有些是湖南那個尤可敬的,但他長我十歲,這麼多年過去了,假如他還活著的話,早該來取了,不會至今仍無音信。看來他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常言說久占成業,這些東西現在已經是咱的家業了。」
王步凡聽了父親的這番話,心跳加快,且驚且喜。他真沒想到父親這麼多年一貧如洗,辛苦勞作,養育他的八個子女,背都累彎了。誰又曾想到他會這麼富有,簡直就是一個百萬富翁。在當今這個世道,這些書畫作品一旦出手,幾百萬早到手了,他再也不會這般清貧。看來能夠耐住寂寞和清貧必然是世間最高尚的人,父親就是這樣的高人。更讓他敬佩的是老人家很少走出小山村,僅憑天天聽那個破收音機,什麼人情世故、官場動態都懂。
王步凡正在想心事,王明道拿來一把橛頭,向王步凡指了指位置,讓他把牆上的泥土挖掉。然後取下一塊磚,從一個牆洞裡取出兩幅書法作品。他緊張得像捧著極易摔碎的寶貝,雙手顫抖著打開兩幅因年久紙質已經發黃而沒有裝裱的字,一幅是李鼎寫的行草。字跡雋秀,運筆流暢,兼有柳歐之風。一幅是高秀寫的正楷顏體。高秀的字大氣磅礡,肥瘦相間。
王明道囑咐王步凡把李鼎的字先給米達文送去,並且很懂人情世故地交代王步凡,如果米達文三五年內不調走,那時再把高秀的字給米達文送去,如果他走了,將來可以把高秀的字送給繼任者。
父子倆又說了一會兒閒話,樂思蜀回來了。王步凡用舊報紙包好李鼎的那幅字,辭別父親回孔廟去。臨別時父親把兩條紅塔山煙扔到車上說:「這麼好的煙我哪捨得抽?你們抽吧。」
車很快到了孔廟初中門口,王步凡下車後,有意把煙留在車上讓樂思蜀抽。樂思蜀開車回市裡,臨走把兩條煙從車窗裡扔了出來,然後開著車走了。
王步凡捧著兩條紅塔山煙,百感交集,潸然淚下。他哪裡捨得抽這麼好的煙,就轉身送到那家小商店裡,店主一看一條真一條假,就把真的留下,假的遞給王步凡說讓他自己抽。一條紅塔山煙正好抵消了王步凡賒的賬。
星期一王步凡起得很早,他拿上李鼎的作品要到縣城去,舒爽冷不丁地說:「王大俠真成社會活動家了,這是又去會誰?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
「去會情人,那個女人可比你檔次高多了,哎呀,柳眉細腰,皮膚白皙,尤其丹鳳眼迷人……」
「最好入贅到縣委書記家,當縣委書記的女婿!」
王步凡不再搭理舒爽,坐車來到天南縣委門口正好八點鐘。此時正值上班高峰期,人們匆匆忙忙湧向機關裡,就像蜜蜂歸巢一樣只進不出。這裡是天南最神聖的地方,是最高權力中心。而一個小時後就會開始三三兩兩地撤退了,或干公事或干私事誰也說不清楚,這就是機關裡的工作作風。他正要向縣委大院裡進,有人叫他,他扭頭一看原來是時運成。時運成笑著問:「來跑官的不是?」
王步凡臉紅了:「話怎麼那樣難聽?你又來找老鄉聯絡感情?」兩個人都笑了。
時運成看一眼王步凡夾著的東西,小聲說:「聽白部長說這兩天就要研究提拔幹部的事,正是時候。」說著話就引著王步凡上了縣委辦公大樓二樓。
走到樓東頭,縣委辦公室的副主任肖乾不認識王步凡,見有陌生人向米書記的辦公室去就出來擋駕。時運成急忙說:「肖主任,這是我的同學王步凡,找米書記匯報工作的,已經約好了。」那個肖主任見是時運成引來的,笑著點了點頭說:「是石雲的吧,我聽說過。」說罷就縮回去了。
時運成把王步凡引到米達文辦公室的門口說:「你去吧,看樣子米書記在。」說罷扭頭去樓西頭組織部找白無塵,他不便和王步凡一塊兒去,書記這裡幹部們一般都敬而遠之。
王步凡雖然干了十二年鄉鎮副職,但平時不怎麼和縣委的幹部打交道,這也是第一次來縣委書記的辦公室,心裡很緊張。他在門口站了有半分鐘,思考著見了米書記他會怎麼問,他應該怎麼答,書記要是跟他握手,他應該用雙手去握,甚至想到進了書記的辦公室是站著好還是坐下好。書記一旦要是給他倒水他應該自己動手,不應該勞駕書記,最要緊的是一定得給米書記留下一個好的印象。越想這些心裡就越緊張,一緊張他就想撫摸胸口,但這時他哪裡還顧得摸胸口,大著膽子往裡走,穿過走廊見米書記的辦公室門開著,便徑直走了進去。
屋裡有一個女的在打掃衛生,人家並不與他說話,他也不吭聲,就自己坐在沙發上傻等。那女的把衛生打掃完出去後,又過了五分鐘,米達文才從裡間出來,逕直坐在辦公桌後邊的老闆椅上,似乎根本就沒有發現沙發上還坐著人。
王步凡急忙從沙發上站起來說:「米書記好。」
米達文看一眼王步凡,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幾乎就像陌生人一樣。剛才王步凡想的那些禮節,一個細節也沒有發生,他有些失望,有些手足無措。米達文坐在椅子上,右手從西裝上衣口袋裡掏出那把梳子慢條斯理地梳著背頭,左手中指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動一動地摸著,足足把頭梳了有二三十遍。王步凡捉摸著剛才米達文漠然的眼神,不知道他內心究竟在想啥,終於耐不住性子走近米達文的辦公桌把李鼎的書法作品放在辦公桌上說:「米書記,我把李鼎的字給您送來了。」米達文仍只點點頭並不說話。
王步凡原以為米達文會很高興地打開看看,誰知米達文卻心不在焉地說:「這可有點兒奪人所愛了。」
王步凡急忙說:「哪裡,哪裡。」
米達文並不與王步凡再說什麼,也不說讓他坐。
王步凡只好很識趣地說:「米書記,您太忙,我走吧。」
米達文這時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站起身送到門口拍拍王步凡的肩膀說:「小伙子不錯,好好幹!」
7
此後一連幾天,米達文那裡沒有任何消息。就連時運成也再沒有給他透露任何消息,他自己也不便問,更不知米達文究竟會不會給他辦事。他向有關人士探問了一下,現在辦事是要花錢的,像縣委書記這樣的大官沒有幾萬塊錢就打動不了他的心。王步凡這次是下決心要跑一跑爭一爭的,本想再給米達文送點兒禮,但苦於手中沒錢。他想到了向同學們借錢。跑到文化局副局長那裡一分錢沒借出來,跑到工商局副局長那裡也白跑了一趟。再到廣電局夏瘦梅那裡,夏瘦梅則說剛蓋了房子手頭很緊。其實他這幾位高中同學都很有錢,就是因為王步凡窮,怕借錢給他以後還不了。尤其是那個夏瘦梅,原是廣電局局長賈盛的情人,後來賈盛離婚後夏瘦梅嫁給了他,賈盛當了兩屆鄉黨委書記,又當了一屆廣電局局長,手中是有錢的,而夏瘦梅顯然是怕王步凡還不了賬才不敢借錢給他。現在貧富差距很大,人越有錢就越能掙錢,而人一窮,不但掙不來錢想借錢也很難。王步凡無奈只好去求救於一個干包工隊頭頭的同學,那個同學是借國家改革開放之機先富起來的,擁有小車,住著洋樓,養有情人。有人說他有上千萬的資產,但誰也弄不清他的家底有多少。王步凡打電話問了一下也以失敗告終。這時他想到了他的幾個學生,但他覺得學生們現在還都比較困難,又否定了。
王步凡無奈,就想到現在有人貸款買官,然後再撈錢還賬。於是就去找在城市信用社上班的一個同學,那個同學說現在個人貸款必須由國有單位擔保才能貸,像王步凡這樣的窮幹部去哪裡找國有單位擔保?又有哪一家國有單位肯為他擔保?王步凡覺得在理,只好死了這條心。無可奈何就想到了時運成和樂思蜀。看那樣子時運成也正在活動提拔的事,手頭肯定沒錢,樂思蜀已經幫過一次了不好意思再去張嘴。再說樂思蜀是個大手大腳的人,平時不惜財不可能有存款。萬般無奈之下,王步凡還是給同學夏侯知打了電話,夏侯知很爽快,答應借給他兩萬塊錢。等下個星期天王步凡和樂思蜀準備再去一趟米達文家。
王步凡苦苦等了一星期,終於又到星期六的晚上了,他想著明天要去見米達文心裡就發慌,也不知是為自己的行為汗顏,還是怕米達文不給自己辦事。孩子們早睡了,王步凡不想看舒爽的苦瓜臉,他搬了凳子坐在校園裡。夜色應該是醉人的美好的,但王步凡怎麼也激不起詩情,只能讓遠處潺潺的臨河水和皎潔的月光在夏夜中逝去,似乎希望也將破滅,他要力爭把希望攥住,但又無從下手。這時,看見學校門口進來一輛白色出租車,走到他跟前停住了。見時運成從車上下來,王步凡急忙迎上去,兩個人親熱了一番。
時運成向王步凡透露:聽白無塵說他任孔廟鎮鎮長的事已經定了,常委會上爭論很強烈,安智耀提了個人選被否定了,安智耀就否定王步凡,最後米達文和白無塵兩個人據理力爭,因為王步凡鄉鎮副職已經干了十二年,這一點別人無法與他相比,在天南也是獨一無二的,再說石雲鄉一公斤飯條子竟然沒有王步凡的一張最有說服力,說明他平時廉潔自律。面對這樣的政治問題,沒有一個人反對了,他的事總算強通過了。時運成今天像是特意來給王步凡透風的。
王步凡聽了這個消息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看來張問天、趙雲天以及那幅書法作品在米達文那裡還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心裡雖然像范進中舉那般狂喜,但頭腦還很清醒,不會在時運成面前顯得太輕狂太淺薄。他一高興就想掏耳朵,但在時運成面前忍著沒掏。他很關心地問:「運成,你這次提拔個啥?下鄉沒有?」
時運成說:「沒下鄉,白部長想讓我去石雲鄉當鄉長,那裡條件太差,我不想去,就把我的級別提上去了,也是正科。」
王步凡很夠朋友似的說:「走,我請客,咱們到街上去喝一杯。」
「不啦,我還有事,改天你到招待所去,我請客。」時運成說罷揮了揮手上車走了。其實王步凡也真不敢去請時運成的客,他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幸虧時運成沒答應。如果去,他只好賒賬。王步凡猜想時運成和白無塵是老鄉,走的是白無塵的路子,看來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是毛澤東他老人家活著的時候說的,到現在還是真理——官場上絕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提拔,十二年的官場生涯終於使他明白了這個道理。
既然事情已經成了,他回屋裡給樂思蜀和夏侯知打了個電話,說明天不用再去找米書記了,那個事已經在常委會上定了。樂思蜀和夏侯知先向他表示祝賀,並說什麼時候該請客時就請客,不要太吝嗇了。王步凡答應一定請客。
王步凡回到家裡望著躺在床上看書的舒爽,由於高興心裡有些衝動,就親了她一口,接著一陣狂風暴雨,後來他產生了幻覺,覺得懷裡摟著的是葉知秋而不是舒爽。在又一次滿足之後,他很快就睡著了。剛剛做了個好夢,與揚眉和知秋手拉著手在沙灘上撒野……電話響了,深更半夜的,那鈴聲顯得特別刺耳。王步凡驚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光著身子下床接了電話,是時運成打來的。迷迷糊糊中好像時運成打電話的大意是:明天白部長來送他上任……
舒爽夢囈般地嘟囔著問:「哪個神經蛋半夜三更打電話?不是石雲鄉的書記又死在妓女懷裡了?」
王步凡沒有理睬舒爽,也沒有告訴他自己要到孔廟上任了。他躺下後再也沒有睡著,一直在想心事……他堅持著熬到早晨四點就起了床。一夜未眠,王步凡覺得有些疲倦,來到院裡涼風一吹清醒多了,他怕在校園裡太惹眼,就又回到屋裡。舒爽看他煩躁的樣子就問:「甩子,心神不寧的有什麼事啊?可別得了神經病。」
十點鐘,縣委組織部的白部長坐著小車來找王步凡,車停在孔廟初中門口,白部長沒有下車,而是讓時運成去叫王步凡。組織部長白無塵,是縣委書記米達文從天西縣帶過來的。米達文是東南縣人,原是天西縣的縣長,三月初天南的縣委書記武崴離任,他才從天西縣調到天南縣來當縣委書記。
時運成和王步凡從住室裡出來,時運成一邊走一邊悄悄告訴王步凡:「步凡,是米書記特意讓白部長來宣佈你的職務,我告訴你吧,書記縣長現在暗中較勁兒,都在培植個人的勢力,要不然你一個鎮長上任,組織部長不一定親自來送你,你以後要堅決站在米書記這一邊,不然就別想再升了。米書記和白部長對你被誣陷的事已經知道了,徐來死了,那個事情以後就不要再提了。」
王步凡早聽孔廟教師陳孚說過米書記一到天南,縣長就和他不和,沒想到陳孚的話竟然得到了證實。看來現在的傳聞有時比官方的消息還準確。他最近在家裡賦閒,也不愛操官場上的閒心,竟然不知道書記和縣長不合拍。這時學校的教師們見有小車來接王步凡,都湊上來問究竟,時運成故意大聲說:「王步凡同志來孔廟鎮當鎮長啦!」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類似於爆炸性新聞。孔廟初中校長張揚聲在佩服王步凡的沉著之餘又慶幸自己平時沒有慢待賦閒在家的王步凡,現在王步凡成了孔廟鎮的領導,以後也許會關照自己的。陳孚更高興,他覺得平時與王步凡關係挺好,昨天晚上兩個人還在一起喝酒,以後王步凡必然會關照自己。最吃驚的是舒爽,直到這時她才覺得王步凡到孔廟當鎮長對她是有利的,過去王步凡在其他鄉里任職,她並沒有體會到什麼好處,以後到了孔廟,別人再也不敢小看她了。想到這一層她心裡也很激動,臉上洋溢著幸福和甜蜜。「運成,到底是副鎮長還是鎮長?」
「當然是鎮長,嫂子怎麼問這樣沒有見識的問題?」
舒爽狠狠地瞪了王步凡一眼,好像在埋怨他守口如瓶。眾人一直把王步凡送到學校門口,望著他上了車,仍然像歡送上級領導那樣久久不肯回去。
王步凡平時很少來孔廟鎮政府。鎮政府位於臨河東岸,地勢東高西低,呈階梯狀。臨河距鎮政府只有兩公里遠,河水日夜不停地向北流淌。按古人的說法:門前有條龍,子孫不受窮,宅院前邊低後邊高,輩輩都能出英豪。可惜孔廟人依然貧窮,也未曾出過英豪。鎮政府的核心坐落在中間偏北的位置,人往高處走時,有用當地石頭砌成的一段很長的台階。這幾年講究環境美,鎮政府大院中有花有草有樹,花是月季花,有紅有白,清香襲人,煞是好看。鎮政府大院的前院看去陳舊很安靜,都是些老掉牙的舊房子。鎮政府的大門有些破舊,旗桿上的國旗已經褪色破損,早該更換了。
等副書記和副鎮長們很散漫地進了會議室,會議就正式開始了。因為是組織部長親自來宣佈王步凡的職務,馬風誤以為王步凡的來頭很大,因此對這次會議就比較重視,別人也覺得王步凡的身份不一般。他們當初上任時都是副部長來宣佈的,甚至有些是組織科長來宣佈的。
白無塵瘦高身材,很有領導氣質,講話水平很高。無非是先肯定了孔廟鎮黨委政府的工作成績,然後宣佈經縣委常委會議研究決定,調王步凡同志任孔廟鎮鎮長,文件隨後就到。接下來介紹了王步凡的簡單經歷和工作能力以及他十二年間在其他地方的政績,至於在石雲鄉受誣陷的事隻字未提。
送走組織部長白無塵,馬風又主持召開了黨委擴大會議。馬風國字臉,方正鼻,一臉青色,那是因為鬍鬚過多,刮過臉後便成了青色。他的聲音甕聲甕氣,很有威嚴,似乎天生就是當一把手的料子。馬風講話,首先是歡迎王步凡同志加入到孔廟鎮的經濟建設隊伍之中,然後要求大家緊密團結在鎮黨委和政府周圍,扎扎實實抓工作,認認真真搞落實,讓孔廟經濟邁上一個新的台階。
馬風講完了,然後才輪到王步凡講話。中國的官場是很有講究的,馬風按照官場上的規矩讓鎮長王步凡表個態。王步凡第一次在孔廟的班子成員會議上講話,有些拘謹,手就想去摸胸口,但又放下了。他覺得自己在調任新崗位之初需要表現一下,免得別人瞧不起他,說他沒有水平。於是就把平時掌握的情況說開了,「這次組織上安排我到孔廟鎮政府工作,我感謝組織上的信任,以後我要在馬書記的領導下,與同志們一道,竭盡全力,搞好鎮政府的工作。這次縣委調我到孔廟鎮工作,我覺得擔子很重,壓力很大。就我掌握的情況來看,咱們孔廟的工業幾乎等於零,農業也比較落後,教育衛生計劃生育工作更是問題多多。
「在我看來,教育衛生計劃生育工作從上邊往下看,有兩個突出的問題,從下邊往上看,有一個明顯的漏洞。為什麼這樣說呢?兩個突出的問題各單位都存在,我就從三方面說吧,第一方面是對教師的質量重視不夠,許多下崗職工通過關係調入教育界,本身就不具備教師資格,要麼吃閒飯,要麼誤人子弟;對教師的工資發放落實不夠,致使教師生活困難,幾近斷炊,影響了他們教書育人的工作積極性。這是教育上的兩個突出問題。第二方面是對衛生系統的硬件設施配備不夠,因為缺少先進設備,許多患者不肯來孔廟衛生院就醫,即使來了,誤診現象也屢有發生。我記得有個乙腦病人,醫生給人家按重感冒治療,一個心肌梗死患者按急性胃炎治療,一個盲腸炎患者按一般性肚疼治療,結果給人家耽誤了。這些不該發生而已經發生了的情況,影響了衛生院的聲譽,降低了經濟收入;對醫務人員的醫德和服務態度教育不夠,許多醫生護士臉難看,事難辦,在患者面前大擺臭架子,玷污了白衣天使的形象。這是衛生院存在的兩個突出問題。計劃生育方面,對工作人員的素質重視不夠,隨意招收臨時人員,工作方法簡單粗暴,一切向錢看,讓老百姓罵他們是土匪進村,無惡不作;第三方面是對計生辦的財務開支管理力度不夠,計生幹部一天到晚吃喝嫖賭,影響極壞。這是計生方面存在的兩個突出問題。
「一個漏洞也分三個方面說吧:教師不發工資,學校並沒有少收錢,這些錢哪裡去了?肥了校長,窮了教師,卻沒人過問,這是學校經濟開支疏於管理的漏洞;鎮衛生院的醫生亂收紅包,甚至把公家的藥品拿到自己家裡,然後給別人看病掙錢,結果窮了寺廟,富了和尚,這也是經濟管理上的漏洞;鎮計生辦面對鎮裡下達的創收指標,似乎就得到了聖旨,對計生對像以罰代管,罰了之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人家超生,生過之後再罰,罰過之後再與有關醫生勾結起來搞假結紮;罰來罰去,有的錢上交了,有的錢則中飽私囊,結果人口沒有降下來,經濟沒有搞上去,這也是管理上的漏洞。我個人認為,以後我們要緊緊抓住上邊那兩個突出問題,徹底堵住下邊這個漏洞。」
王步凡說的這些事情是孔廟鎮在實際工作中確實存在的,馬風和前任鎮長孔隙明都是主張計劃生育工作重罰輕管的,因此馬風認為王步凡誇大了反面,低估了正面,臉早沉下來了。王步凡原來就聽說孔廟有「三迷」,副鎮長萬勵耘平時比較愛財,被鎮幹部稱為「財迷」,他是抓教育衛生計劃生育工作的,十分清楚王步凡講的這些事情存在已久,但他認為這種結果不是因為他造成的,所以他一臉不高興,一言不發。李浴輝因為經常活動著想當鄉鎮長,被稱為「官迷」,這次他原以為自己會當鎮長,沒有想到讓王步凡給佔去了,一臉陰陽怪氣。傅正奇已經幹了多年紀委書記,本來應該提拔副書記了,可是因為經常有花邊新聞傳出,被稱為「色迷」,也一直沒有提拔上去,他一臉不冷不熱。王步凡這麼一說,好像把孔廟鎮過去的工作成績全部否定了,下邊的鎮幹部們都在偷著樂,鎮領導沒有一個高興的。
別人一笑,王步凡才意識到平時人們總把上邊兩個突出問題,下邊一個很大的漏洞比作女人。現在別人都在笑,說不定會以為他庸俗下流。他就後悔剛才為啥沒有意識到這一層,竟然在到任的第一次講話中就出了醜。既讓別人笑自己是個酸缸子,又讓書記臉上無光,而最難堪的莫過於萬勵耘。同事之間到任的第一天就鬧了不愉快,總不是件好事,以後合作共事就難了。更為嚴重的是經他這麼一說,孔廟鎮以往的文教衛生計劃生育工作以及其他工作簡直就是一塌糊塗,千瘡百孔。好像他王步凡像諸葛亮那樣是受任於危難之際,適逢多事之秋了。
想到這些王步凡就又恨自己嘴臭,一說話就捅了婁子。轉念之間他又自我安慰起來:講真話是好同志啊,黨中央不是一直強調要黨員幹部講真話嗎?不過有一點王步凡還比較滿意,那就是他說了政府工作要圍繞在黨委周圍。中國的官場是很有講究的,按理說他和馬風是平級,但在實際操作中書記是一把手,鎮長是二把手,一切都得聽書記的。
按照官場上的規矩,王步凡講完話之後馬風應該做一下總結,他今天顯然有點兒不高興,沒說啥話揮揮手宣佈散會,拿了水杯自個兒先走了。
走出會場的時候,萬勵耘不陰不陽地笑著,不時把目光投向王步凡;李浴輝沉著臉沒有搭理王步凡;傅正奇一臉不高興,多多少少有些恨王步凡;只有夏淑柏和王步凡說了幾句話,樣子比較友好,其他人則望著王步凡幸災樂禍地竊竊私語。王步凡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勁兒,看來真話是不能亂講的,在官場盛行官話假話的時候,說了假話很正常,說了真話卻顯得不正常,小而言之是他太迂腐,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大而言之是他與黨委不能保持一致,不能統一口徑,不能正確看待孔廟經濟的大好形勢。
8
散會後,鎮政府秘書張沉已經把王步凡的辦公室安排好了,引著他去看了看。張沉問王步凡還需要什麼,王步凡說越簡單越好。張沉說以後需要什麼東西跟他說,樣子很真誠,給王步凡的第一印象很好。
王步凡見張沉轉身要走,急忙叫住他問道:「小張,今天我講的話是不是哪裡講錯了?」
張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王鎮長講的都是實情,但與前任鎮長孔隙明平時講的不是一個口徑。馬風書記來的時間不長,不熟悉孔廟的情況,他一般是靠老孔介紹情況的,因此他認為孔廟的政治經濟形勢一派大好。今天你這麼一說,馬書記肯定有些接受不了,李浴輝、萬勵耘和傅正奇他們肯定不高興,只有夏淑柏鎮長比較贊同你的觀點。」王步凡見張沉不再說啥了,就點著頭揮揮手讓他去了。張沉二十七八歲,中等身材,人很精幹,精幹中又含有幾分真誠。
王步凡正在看報紙,教育組長白無瑕拿了兩條阿詩瑪煙來了。
老白職位不高,卻梳了個油光可鑒的大背頭,身材高大肥胖,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平時吃得好,營養過剩造成的。從舉手投足的姿態上也能提醒你他是個富有經驗的老教育工作者,他還有個特殊身份是天南縣組織部長白無塵的哥哥。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天南,在這裡已經工作三十年了。教育組長的到來,讓王步凡感覺到此人的政治嗅覺很靈敏。老白說是來向王步凡匯報工作,但工作上的事情一點兒也沒有提到,拿腔拿調地東拉西扯了一會兒,就告訴王步凡說他三妹王步平最近就可以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了。老白說話時的樣子很謙和很親切,不時還用手攏一下自己的背頭,說完之後就走了。
王步凡覺得教育組長簡直是個人精。自己的妹妹步平干了十年民辦教師,一直沒有機會轉正,她曾經多次和他說讓他找人說一說,他沒有找人說,偏偏他調來孔廟當鎮長,今年妹妹就該轉正了,這不會僅僅是巧合吧?接下來張揚聲、於余等初中校長來王步凡這裡坐了坐,匯報了一下各個學校裡的情況,然後是其他單位的頭頭腦腦們來向王步凡匯報他們主管的工作……
王步凡上班的第二天就從馬風那裡領了指示,要他加大計劃生育工作的力度,計生辦加大力度處罰超生對象。他正準備通知計生辦主任來開會,計生辦的車來了,計生辦主任慌慌張張地從車上下來,擦著汗對站在辦公室門口的王步凡說:「王鎮長,計生辦那邊出人命大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王步凡一聽,來不及細問急忙坐上車,逕直向衛生院去。到了衛生院不見人,計生辦主任一問,醫生說死者家屬已經把屍體拉走了。王步凡問怎麼回事,主任哭喪著臉說:「今天計生辦副主任帶人下鄉抓大月份超生對象,到孔廟初中門前見到一個大月份孕婦,他們沒有問清情況就把那個孕婦抓上車,拉到衛生院關在一間暗室裡,說等弄清楚情況後如果是超生對象就要做引產手術。等他們到那個孕婦家裡一瞭解,人家是第一胎,有准生證,就趕緊回來放人。誰知道那個孕婦有心臟病,經過這麼一驚嚇就死在暗室裡了。你看這事弄得糟不糟?」
王步凡一聽就火了:「你們辦事咋能這樣盲目,不問清情況就抓人?你們惹下大禍了知道不知道?弄不好你這個主任就當不成了。」計生辦主任的頭早已低下了。「走,回鎮裡再說。」王步凡沒好氣地讓司機把車開回鎮政府。
一到鎮政府門口,王步凡傻眼了,原來那家人走小路已經把死人拉到鎮政府門口了,幾個婦女撫摸著屍體哭天號地,很多群眾在圍觀。
王步凡趕緊從車上下來大聲說:「鄉親們,你們不要哭,我剛剛得知消息就趕到衛生院去,你們卻來鎮政府了,出了這種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也很痛心。請先把死者抬回去安葬,我們一定要嚴肅處理有關人員,給死者家屬一個滿意的答覆。」
「放屁,問題還沒有解決,就讓我們先安葬死者,我們拿什麼去安葬?你們搞計劃生育專撿老實人欺負,支書村長生了一個又一個,計生辦的人眼睛瞎了?我們這是第一胎,正常生育光辦證就花了一千五百元,到現在人又被你們抓起來整死了,我們要為死者討還血債。」
「不給一個圓滿的答覆我們絕不答應。計生辦就知道他媽的罰款,像土匪一樣!」
「不行我們就到市裡省裡去告狀,省裡不行就到北京去,總會有人能管住計生辦這幫烏龜王八蛋的。」
群眾亂罵一氣,已經分不清誰罵誰沒有罵。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形勢逐漸在惡化。如果失去控制,憤怒的群眾也許敢砸了鎮政府。這時候有些群眾舉著手要打計生辦主任,他像兔子一樣從人群中鑽出來逃到鎮政府裡去了。抓計劃生育的副鎮長萬勵耘始終沒有露面。
王步凡見一時難以說服憤怒的群眾,準備想辦法脫身。他高聲說:「鄉親們,大家冷靜些,我現在就去向馬書記匯報,商量處理意見,等一會兒來給大家回話。」
馬風和萬勵耘已經得到計生辦的報告,正在馬風屋裡研究對策,計生辦主任也在。王步凡一進屋就沒好氣地說:「計生辦真是他媽的一群蠢豬,本來群眾對計劃生育政策一時難以適應,還有牴觸情緒,現在又出了這種事,簡直就是草菅人命,三天兩頭給鎮政府添亂,這個事情讓群眾如何能夠接受?」馬風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裡亂轉。萬勵耘一臉無所謂,計生辦主任低頭不語,大氣也不敢出。馬風這時拍著桌子說:「反啦,刁民,純粹他媽的刁民,誰說老百姓中間沒有刁民?不是說是因為有心臟病死的嗎,現在竟敢圍攻鎮政府,沒一點王法啦?不行讓派出所的人去抓幾個關起來,給這些刁民一點臉色看看!」
王步凡這時雖然也心急火燎,但他顯得特別冷靜,勸馬風坐下,然後說:「馬書記,千萬不能抓人啊,眾怒難犯,法不治眾。一抓人事態就擴大了。就這件事來說,計生辦不佔一點兒理,群眾沒有一點兒錯。誰家的孕婦也不會一天到晚把准生證掛在脖子上吧?計生辦的人下去抓計劃外懷孕對象,應該調查清楚再說,哪能見孕婦就抓?人家辦了准生證又是第一胎,抓錯了人不說,還把孕婦關在衛生院的暗室裡,現在孕婦因為有心臟病死了,人家來鬧事有鬧事的理由。現在不但不能抓人,而且還要和平解決這個事件。只有這樣才能平息眾怒,不至於使事態失控。真要是讓上邊知道了,或者讓記者給曝了光,孔廟的形象何在?」
馬風聽王步凡這麼一說,也覺得抓人確實不妥。就自我打圓場說:「剛才那也是氣話。不行該賠多少就賠人家吧,老萬你工作是怎麼搞的?計生辦純粹他媽的自作自受,你們該賠償多少就賠償多少。不過計生辦的工作不能放鬆,現在鎮政府可是全靠計生辦過日子的。」
萬勵耘仍然不說話,計生辦主任一臉委屈。鎮政府每年都給計生辦下達創收任務,可總是在出麻煩的時候挨罵,群眾恨死了,鎮政府花著錢也沒有說好。
馬風又說:「讓那個計生辦副主任立即他媽的滾蛋,再罰他五千塊錢,其他參與抓人的人員全部開除,罰款兩千五百元。反正那個孕婦自身也有病,人已經死了,誰能再把她救活?再說也不是故意把她打死的,純粹是意外事故嘛!」
「那咱們研究一下解決辦法吧,也不能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萬勵耘好像找到了台階終於不急不躁地說話了。
「步凡,你點子多,談談意見吧。」馬風說。
萬勵耘也附和著說:「是啊,王鎮長說吧。」
王步凡現在也漸漸學圓滑了,不再提計生辦亂抓亂罰的事,他怕馬風不高興。「馬書記,這件事我看得慎重處理,讓衛生院來一個人,計生辦來一個人,和萬鎮長組成個善後處理小組,再讓死亡孕婦的家屬派個代表參加,只能在商量之後再說。有了可行的方案我們最後定奪。」相比之下,王步凡還是很會處理事的,他的基層工作經驗比馬風豐富,對於群眾連哄帶勸的手法是很高超的。
馬風很滿意地點點頭,萬勵耘說:「嗯,這個辦法好。」然後向計生辦主任招招手出去了。
萬勵耘領著計生辦主任來到鎮政府辦公室,用電話通知衛生院的院長火速到鎮政府來,讓計生辦主任去通知孕婦家屬派代表來參加談判。
過了十分鐘,衛生院的院長和死者家屬代表來到了萬勵耘的辦公室裡,萬勵耘代表計生辦向死者家屬道了歉,他看上去很痛心地說:「黨委政府對此事件非常重視,已經決定開除計生辦副主任的公職,罰他本人五千元,其他參與抓人者全部開除,罰款兩千五百元。計生辦天天去罰別人,也讓他們嘗嘗被罰的滋味。出了這種事我知道大家都很痛心,但我們必須面對既成的事實啊,再鬧下去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們說是不是?」
死者家屬哭著說:「萬鎮長,兩條人命啊,真讓人無法接受,槍斃了計生辦的人也不過分。」
萬勵耘很和善地說:「是啊,要我說他們確實該槍斃!不過那是氣話啊,再說他們也不是故意的,黨有黨紀,國有國法,一切都要依法辦事,是吧?」
「那就賠償我們十萬元,兩條人命難道不值十萬元?」
「這也太離譜了,你們也知道現在鎮政府窮得叮噹響,教師一年沒發工資了,機關幹部也是一年分文未見,我認為賠償一萬五千元還好說點,再多鎮裡也拿不出來,很不現實啊。」萬勵耘很耐心地說。
死者家屬一聽這話忽地站起身就要走,萬勵耘急忙拉住他賠著笑臉讓他坐下,然後又說:「有話好商量,好商量嘛!你說多少?太多了確實不現實,鎮裡恐怕也真的拿不出多少錢,你們沒有看到連買國旗的錢都沒有,舊國旗都該換新的了,硬是沒有錢買。」
「誰相信沒有錢買國旗?你們吃喝就有錢了?起碼也得八萬,再少一分也不行。沒錢,沒錢還坐小車?」
萬勵耘一提國旗就知道說漏嘴了,急忙岔到正題上說:「這樣吧,以我看最多不能突破兩萬,如果真私了不成那就只好公事公辦讓法院去解決了,想和政府斗那你們就試試吧,到時候法院判多少是多少。如果判得少了你們也別後悔,別埋怨,判得多你們就多得。」萬勵耘軟硬兼施地說。
那個死者家屬聽萬勵耘說真不行就讓他們去法院告狀,心裡發虛了。他知道如今官司不好打,老百姓告官並不容易,就說:「那我去和別人商量商量。」說罷出去了。萬勵耘和計生辦主任只好等著回話。
死者家屬到鎮政府門口找了個年齡大點兒的老頭商量,把賠償的數額說了,並說嫌賠的太少。那個老頭搖頭歎氣地說:「傻孩子,得讓人處且讓人,老百姓千萬不要和政府較勁兒。俗話說老百姓屈死也別告狀,官向官,民向民,老百姓鬥不過公家人。咱胳膊能扭過大腿?到了法院說不定只判一萬元呢。你沒見那些上訪戶,一跑就是幾年,運氣好的遇上個體察民情的大官,大官作了批示,狀子還是一級一級地傳下來,告來告去最後弄得傾家蕩產官司才告贏。李窪村的狗剩不就是先例?因為計劃生育的事他可是告狀告了幾年也沒有告贏,傻孩子,見好就收吧。唉,你沒有看看,現在鎮政府也窮啊!」
死者家屬聽了那老頭的話,很無奈地轉回來了,對萬勵耘說:「就按萬鎮長說的兩萬吧,不過要立即兌現,不能打白條子。」
萬勵耘見死者家屬答應了他說的條件,急忙去向馬風和王步凡匯報處理結果。馬風和王步凡商量了一下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好同意。
萬勵耘回來讓計生辦主任趕快回去取錢,計生辦主任才鬆了口氣,跑著取錢去了。計生辦主任走後萬勵耘又對死者家屬連哄帶嚇勸導了一番。等計生辦主任跑得滿頭大汗取來錢交給萬勵耘,萬勵耘很細心地讓死者家屬打了收條,並簽了同意鎮政府處理意見,以後永遠不再追究責任的書面文字,才把錢交給死者家屬。
死者家屬們抬著死者的屍體一路哭著走了,圍在鎮政府門前的群眾才議論紛紛地慢慢散去。
鎮政府終於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仍然是那麼莊嚴,那麼肅穆,那麼神聖。天也漸漸黑了下來。萬勵耘拍著計生辦主任的肩膀很自豪地說:「我的同志,對於群眾該哄要哄,該騙要騙,該嚇要嚇,不能一味遷就,群眾工作奧妙無窮啊!」
這天王步凡剛上班,縣信訪辦打來電話要他帶上計生辦的主任去天南拘留所領人。他弄不清楚去領什麼人,在電話裡還沒有來得及問明情況,對方已經掛斷電話了。沒法再打電話問,他只好打電話給計生辦主任,讓他過來一下。
計生辦主任跑著過來了,他坐下後王步凡問:「縣信訪辦讓我帶上你去拘留所領人,領啥人?」
計生辦主任顯得有些氣憤,「肯定又是那個老上訪戶狗剩,這傢伙老到北京去告狀,真他媽的邪門了。」
王步凡聽計生辦主任這麼一說覺得問題不小:「這年頭最怕群眾進京告狀,有理的也進京,沒理的也進京,好像一進北京沒理也變成有理了,上邊總有領導批示下來讓認真落實解決,其實有些是真有冤屈,下邊拖著不解決,逼得他們進了京,有的純粹是對現實不滿,到上邊去胡鬧,讓下邊的幹部丟丟人,以解心頭之氣。」王步凡點了一支煙抽著問:「狗剩究竟有啥冤屈老去北京告狀,在地方上解決不了?」
計生辦主任說:「這個狗剩是李窪村的,平時不愛干莊稼活卻特別能生孩子,越罰越生。已經生了四個丫頭妻子仍不結紮,計生辦去抓人他們就跑。家裡啥東西也沒有,想罰也沒啥罰,根本拿他沒辦法。三年前有人反映他在天南租了房子收破爛,計生辦派人去縣裡抓了他的妻子強行結紮。結紮後狗剩的妻子得了腸粘連整天臥床不起,他就來鎮裡鬧事,後來經萬鎮長的手做了個一次性解決。計生辦賠給他三千塊錢,他寫了個書面保證,答應以後不再鬧事,也不再上訪。可是過了兩年錢花完了就又來鎮裡鬧事,萬鎮長的意見是堅決不管。於是他就一級一級往上告,聽說最近竟到北京去告狀,還在有關單位門前裝瘋賣傻,影響了國家機關的正常工作。北京那邊來了電話,讓天南縣委去領人,縣裡就讓公安局副局長陸順達帶著警車去北京把他弄回來押在拘留所裡,大致情況就是這樣。」
王步凡說:「人家又沒犯罪幹嗎把他關起來?」
計生辦主任說:「聽說定的是擾亂公共秩序罪,可能現在覺得拘留狗剩有些不妥當又讓咱們去領人,我也弄不清楚。」
到了拘留所,辦完有關的領人手續狗剩就被放了出來。他背著個爛鋪蓋卷兒,頭髮披散著。天氣已經熱了,他身上卻穿著破棉襖和破棉褲,儼然一個叫花子。王步凡看著狗剩這種可憐相,就有些憐憫。計生辦主任拉住狗剩讓他上車,狗剩卻用恐懼的目光看著王步凡不敢上車,生怕是往外地的監獄裡送。狗剩擦著鼻涕說:「我,我不到別處去,我要回家,屈死我也不再告狀了,我知道鬥不過你們當官的,我不告狀了行嗎?」
計生辦主任火了:「這是鎮裡的王鎮長,特意來接你回家去的,不是讓你到別處去,你看你真是玩大了,還到北京去鬧呢,公安局長進京把你接回來,鎮長再用車把你送回去,狗剩,你小子可真風光了啊!」
王步凡用手勢止住計生辦主任:「說那些風涼話幹啥?別說了,讓他上車送他回去,怪可憐的。」
計生辦主任去拉狗剩,狗剩怯生生地望著王步凡的臉,很不情願地上了車。
路上,狗剩用髒兮兮的手捂著臉一個勁兒地哭,勸也勸不住,好像有天大的委屈。王步凡乾脆不勸他,讓他哭個夠。
到了李窪村,王步凡走到狗剩家中一看,他心裡更加難受。兩間破瓦房沒有門,院裡也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任何畜禽,聽見屋裡不停地傳出女人的呻吟聲。王步凡和計生辦主任隨狗剩進到屋裡,屋裡昏暗暗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息,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躺在床上不停地哼著好像很難受。床上只有一條爛被子沒有褥子,鋪了些草。床邊站著四個小女孩,大的有十歲,小的也不過四五歲,四個孩子穿的都是破衣爛衫,臉上的灰塵看上去像足足有一個月沒洗過。在王步凡的記憶裡,六十年代見過討飯的外鄉人就是這個樣子。這年頭王步凡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貧窮的農戶,他到孔廟當鎮長後雖然多次下鄉,孔廟鎮三十多個村幾乎跑遍了,還就是沒來過李窪村。在其他地方也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貧困的人家。老百姓竟然過到如此貧窮的地步,作為鎮政府不管不問怎麼說也是失職行為。難怪人家要上訪要告狀,日子過不下去了難道還不讓人家去訴苦?王步凡調整一下情緒,拉住那個大點兒的女孩問:「孩子,爸爸不在家,你媽媽又有病,你們怎麼吃飯?」
小女孩哭了,用黑糊糊的小手擦著眼淚說:「就在村裡討飯吃,討不來就餓著。」
王步凡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那麼疼:「看樣子你已經該上學了,想上學學習嗎?」
「想,就是沒錢交學費,老師不收俺。」
「唉,老師怎麼能夠這樣……」王步凡聽小女孩這麼一說淚就流下來了,扭過頭去問計生辦主任,「你口袋裡裝錢了沒有?」
「有,五百塊。」計生辦主任說著話把錢掏出來遞給王步凡。王步凡又把自己口袋裡的錢全部掏出來,一塊兒遞給狗剩說:「狗剩,這是一千塊錢,算我和主任救濟你的,從今天起鎮裡每月給你救濟一百塊錢,只要我王步凡一日不調走,每月都有你的錢,政府不出錢我自己掏腰包,絕不食言。我即使調走了也會把你的情況介紹給繼任者,讓他們來照顧你。孩子們該上學讀書了,明天就讓孩子到學校裡讀書吧,我和他們說一下免了孩子的學費,以後好好幹農活別再去告狀了,計劃生育是國策,這種事再告也告不出啥結果。一個老爺們不好好幹活,不能養家餬口多寒磣啊!」
狗剩捧著錢跪在地上哭了,那個大一點的小女孩很懂事,見她爹跪下也趕緊跪下。狗剩泣不成聲地說:「王鎮長,我要是早點兒遇上您這樣的好官我哪能去告狀呢?我找萬勵耘就是想讓他幫我說說話,救濟救濟我,他卻說鄉幹部還不發工資呢你還想要錢,要個狗蛋,想告就去告吧,市裡、省裡、北京想去哪裡去哪裡,有本事到聯合國也行。我嚥不下這口氣啊,一氣之下就去告狀了。今天有您這句話我不告了,一次也不去了,以後我聽您的話好好幹農活。」
離開狗剩家,王步凡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一句話也不想說。他為中國的百姓悲哀,為政府因幾個貪官壞了名聲而惋惜,甚至為現在的用人制度感到不平。在車上計生辦主任小聲對王步凡說:「王鎮長,你剛才出村的時候看見紀委書記傅正奇沒有?」
王步凡有些吃驚,還以為他是提醒他沒讓傅正奇搭車。剛才他只顧想心事確實沒有看見傅正奇,就說:「你早點兒不說,咋不讓他搭車回去。現在說這還管什麼用?不行再回去接他?他今天也下鄉了?」
「嘿嘿,什麼下鄉啊,人家是來偷偷會小情人的,咋會搭咱們的車呢?我剛才出村的時候就看見他了,不想跟他說話,怕咱們當了人家的電燈泡。」計生辦主任的語氣裡帶著幾分神秘。
「不要胡說八道。」
「我哪敢胡說八道啊,不信咱們現在去捉姦,保準捉住。」
「你吃飽撐病了?瞎扯淡!我沒有大哥大,你現在給傅書記打個電話,讓他落實一下狗剩女兒免除學費的事情。唉……老傅怎麼會這樣。不過,隨便議論領導幹部緋聞可不好,咱們今天什麼也沒有看到,知道嗎?」
計生辦主任點一點頭不再說話,小車很快進了鎮政府。王步凡回辦公室,小李洗車去了。
9
孔廟鎮原定於四月二十六日召開全鎮教育工作會議,強調安定團結,師德和育人問題。因為最近一段時間鎮財政困難,拖欠了教師一年的工資,教師們大都不安心本職工作,上訪罷課事件時有發生,弄得馬風心裡很煩。
四月二十五日,馬風把王步凡叫到辦公室裡說,他來的時間短如果沒有準備好,就把會期推遲一下。王步凡說不用,他對孔廟鎮教師隊伍的情況比較瞭解,到時候講一講就行。於是會期仍定在四月二十六日。
王步凡見馬風屋裡坐著個他不認識的人,就和那人打了個招呼準備離開。馬風說:「步凡,這位是馬嶺村的支部書記張德同志,來要求解決馬嶺村吃水難的問題,唉,這個事情真讓人頭疼,聽說他近年來井倒是打了不少,就是打不出水,錢也花了不少,就是沒有效果。頭疼,真讓人頭疼啊。」
張德說:「馬書記,王鎮長,你們還得想想辦法啊,你們沒有去過馬嶺村不知道那裡的情況,現在村裡人畜吃水都成問題,算我求你們了。」
「那裡吃水那麼困難?」王步凡問。
「可不是嗎,要不然我也不會拚命地打井。」
「打井有希望沒有?」王步凡又問。
「唉,應該說是有希望的,只是困難大一些。」張德說。
馬風接過話茬說:「我已經向安縣長反映了這個情況,他不表態,鎮裡又沒錢,我有啥辦法啊?老張,你來的時候看見咱們鎮政府的國旗沒有?早該更換了,可是鎮裡現在連買國旗的錢都沒有啊!這個事以後再說吧,你也要體諒我們的難處啊,先堅持堅持。」
「馬書記,你是不知道水窖裡的水有多難吃,好多人都吃下病了。」
「你們原來怎麼吃水?」王步凡問。
「原來吃龍泉溝的水,現在他們牛寨人不讓吃了。」
馬風又接過話茬說:「牽涉到和鄰邦縣的關係,這個事情需要慢慢解決,急不得啊老張。」
張德很無奈地說:「龍泉溝是祖祖輩輩的龍泉溝,也不是它牛寨一個村的龍泉溝啊!」
「這些我都知道,慢慢來吧,問題總有解決的那一天。」馬風漫不經心地說。
「牛寨人吃上游,馬嶺人吃下游,祖祖輩輩都是如此,相安無事,現在出現這種情況很不應該。」
「老張,為了爭水你們和牛寨人鬧,結下了世仇,兩個村已經不通婚不來往了,問題總要慢慢解決,抽時間我去牛寨一趟,協調協調。」
「那……你可要抓緊啊,我走了。」張德說罷離開了馬風的辦公室。
王步凡離開時在心裡對馬風的話提出了質疑:鎮政府既然這麼困難,小車一天也沒停地跑,修車費和油錢都是從哪裡來的?買國旗沒錢,那麼鎮幹部大吃大喝就有錢了?瞎扯淡!忽然想起他的同學夏侯知就是馬嶺人,據說現在是個大老闆,村裡吃水這麼困難,這些大老闆們只顧自己賺錢,村裡鄉親們的死活竟然不管不問,真是有點兒缺德喪良心。
四月二十六日上午,準備在鎮政府大院裡召開全鎮教職工會議,不料發生了意外。二十六日上午剛上班,全鎮的教師都聚集在鎮政府門口示威請願,像有人組織似的高喊著要吃飯,要工資,不然就罷課。要不是派出所的人攔著,說不定早就衝進政府大院裡了。王步凡來到大門口,見一群教師圍著教育組長不放他走,有人用指頭搗著他的頭說:「我們發工資沒錢,教育組蓋大樓就有錢了?蓋大樓你老白貪污了多少錢?他萬勵耘得了多少好處?」
「再不發工資我們就到天野市去找市長評理,都是靠工資吃飯的,你們簡直不讓人活了。」
「全鎮教師的工資都沒有發放,為什麼教育組的人工資按月發放,這公平嗎?合理嗎?」
王步凡來到馬風的辦公室,副鎮長萬勵耘和財政所長已經在那裡,三個人正在議論教師的工資問題。馬風讓王步凡坐下,然後很焦急地說:「步凡來得正好,咱們趕快研究一下教師工資的問題,我現在一見上訪圍攻鎮政府的群眾就頭痛,輕也不是,重也不是。剛剛處理完計生辦的事,教師們又鬧事了,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難道閏八月真的不吉利嗎?老萬,計劃生育和教育衛生都是你抓的,怎麼老出事呢?」
萬勵耘聽馬風這麼一說,心裡很不是滋味,顯然馬風的話有批評之意。近期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情確實都出在他主抓的部門裡,細想起來,要說自己沒責任吧,自己主抓這塊兒工作,說自己有責任吧,他又沒有親自去抓人,況且還是執行他馬風的指示。教師工資已經拖欠了一年,是孔隙明的責任,能全推在他萬勵耘身上嗎?這種事既不能反駁,又不需要解釋,他只好一言不發地聽任馬風批評。
財政所長也意識到拖欠教師工資的問題鎮財政所是有責任的,馬風沒有批評他,也許是礙於面子,他是個老同志,快退休了。但這並不說明他就逃脫了干係。就自找台階地說:「現在經濟不景氣,全縣十六個鄉鎮能發下來工資的只有一兩個,這是天南的大氣候,也不是只有我們鎮沒有發工資。教師們也太不像話了,早晚還會少了他們的錢?」
馬風立即反駁,「早晚不少人家的錢?拖到什麼時候?人家要吃飯要生活,你知道不知道?孔隙明當政時養雞廠賠了一百萬,去年鎮裡又貸款一百萬,光這二百萬的虧空啥時候才能填平?財政管理這麼混亂,孔廟鎮經濟出現這種危機四伏的局面你財政所長是有責任的。」馬風終於忍耐不住了,批評著財政所長,有時也看著萬勵耘的臉,因為萬勵耘平時和財政所長吃吃喝喝走得很近。
財政所長聽馬風這麼一說,紅著臉不再說話,他也確實無話可說。
王步凡這時才開始解釋,「我看教師們也有苦衷,民以食為天嘛,去年欠了教師們半年工資,今年又欠了半年多,聽說有的教師連續三個月都沒有吃過白饅頭,有的連一碗撈麵條都吃不上,學生考了一百分,家長最大的獎勵就是一根油條兩個雞蛋。老師們有點兒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剛才就有人喊著要去天野上訪,如果不趕快想辦法,一旦教師們再鬧到天野市去,說不定咱們的烏紗帽都難保啊。」
萬勵耘仍不說話,財政所長低著頭不敢說話。
「不行的話,再貸點款給教師們發三個月的工資吧,民以食為天啊。」馬風無可奈何地說。
「現在去哪裡貸款?去年的貸款還沒有還掉,銀行裡月月派人來催討,現在誰也不敢貸款給咱們。」財政所長沉不住氣了,哭喪著臉說。王步凡沒有表態。
馬風急了,說:「那你們說怎麼辦?難道讓我馬風賣老婆賣孩子去給教師發工資嗎?」
「要告狀只好讓教師們去告了,這是天南的大氣候造成的,誰有啥辦法?」萬勵耘不負責任地說著話顯得悠閒自得。
馬風聽萬勵耘說了這些不負責任的話,就發火了:「這算啥話?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上邊批評下來你老萬來頂著?你抓教育工作,你是有責任的。」他對萬勵耘的工作有看法,已經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現在真有點兒忍不下去了,火暴脾氣就發作了。
「你馬書記還沒有辦法解決教師工資難題,我一個副鎮長又有啥辦法?」萬勵耘喃喃地說。
「是啊,我們有什麼辦法呢?」財政所長也在嘟囔。
馬風聽萬勵耘這麼一說更加惱火,怒視著財政所長當場宣佈:「你這個財政所長今日起就停止工作,由鎮紀委書記傅正奇牽頭組成調查組,徹底清算孔廟鎮三年來的經濟開支問題,等問題查清之後再說。你可以回去了。老萬你也去吧。」財政所長臉色蒼白,從沙發上站起來時腿有些哆嗦,他穩了穩身子才走出馬風的辦公室。萬勵耘也跟了出去。王步凡從財政所長的表情上看出他肯定也有經濟問題,不然不會嚇成這個樣子。
馬風目送著財政所長和萬勵耘,正好見紀委書記傅正奇從院中經過,就把他叫到辦公室裡來,吩咐他立即成立調查組,清查鎮財政所三年來的賬目,有必要時與縣紀委和監察局聯繫,並且及時向縣紀委書記匡扶儀匯報。傅正奇答應立即組織人馬,下午進駐財政所,並請示調查組人員的搭配問題。還沒等馬風發話,王步凡插話說:「張沉是學財經的,是否可以把他考慮進去?」
馬風說:「張沉算一個,紀委再抽一個,三個人就可以了,這個事情要抓緊。」
王步凡知道傅正奇平時與財政所長來往密切,彼此利用。靠這樣一個人去查財政所的賬目是根本查不清的,因此他推薦了張沉,當然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他對張沉的印象很好,有意歷練他,為他以後的前途鋪墊道路。
傅正奇走後,王步凡遞給馬風一支煙說:「教師上訪罷課可不是件小事,我看這樣行不行,計生辦有錢,急著要蓋辦公大樓,而教育組沒錢發工資,教師隊伍就安定不了,不如讓教育組把辦公樓賣給計生辦,兩個單位換一下辦公地點,這樣就可以拿出一百萬發放教師工資,解決一下燃眉之急,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馬風覺得王步凡的話是個好主意,泛著青色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他拍拍王步凡的肩膀說:「你腦瓜子就是靈活,點子也多。你去把計生辦主任和教育組長叫來,咱們現在就商量這個事,最好讓老萬也參加一下。」
王步凡走出馬風的辦公室,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先給計生辦主任打了個電話,說讓他到馬書記那裡開會。然後到大門口大聲說:「老師們,先讓白老師到鎮裡開個會,研究一下發工資的事。」
「王步凡你可別騙我們,你老婆也是教師,你可不能當漢奸,今天要不給說個結果,我們就不走了!」一個教師氣沖沖地說。
「請大家相信我,我王步凡也是教師出身,我能忘了根本?就是騙遍全中國也不能騙咱們自己的兄弟姐妹。請你們放了白老師吧,我們一定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王步凡說得很真切。
教師們見王步凡這麼說,就放了教育組長。老白像被釋放的囚犯,趕緊離開人群。這時計生辦主任也趕來了,王步凡讓他去請萬勵耘。等馬風說到要教育組把辦公樓賣給計生辦時,教育組長說啥也不同意,還說了一大堆理由。馬風一聽就火了:「如果不同意,你老白就讓位。你看看孔廟鎮的教育已經亂成一鍋粥了,難道你老白就沒有一點兒責任?還有人反映你在蓋大樓時收了賄賂呢,報紙上也批評了,難道你不知道?」馬風性子急,這時已經不看白無塵的面子了。老白見馬風發火,就不敢吭聲,尤其是馬風提到受賄問題更讓他心虛膽寒。
王步凡給老白遞支煙緩和緩和氣氛說:「老白,你今年已經五十歲了,最多也不過再干三五年,教育大樓是公家的財產,又不是個人的,認那麼真幹啥?教師們要真的到天野去告狀,到那時你老白再落個撤職的下場,連最後一班崗也站不好那可就不划算了,就連白部長臉上也無光啊。」王步凡這麼一說,老白覺得很有道理,自己已經五十歲了,為工作的事也犯不著得罪上下,就說:「那就按馬書記說的辦吧,我無條件服從,看主任有意見沒有?」
計生辦主任心裡也有想法,並不想要個二手貨,但他沒有任何靠山,當著馬風和王步凡的面也不敢說個不字,只是低著頭抽煙,連續抽了幾支煙才答應了。馬風見老白同意了,讓王步凡去通知教師們,一個月後堅決把拖欠教師的工資補齊。王步凡覺得落好人的事應該馬風出面,自己不能過於出風頭,就說:「馬書記,你應該去跟教師們講幾句話,這樣份量會更重些,也對樹立黨委政府的形象有好處。」
馬風經王步凡這麼一提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暗暗佩服王步凡會玩事,這個人情是該自己落。於是就帶上萬勵耘和教育組長去見教師們,順便再講講安定團結和教書育人的事。
馬風出去後,王步凡對計生辦主任說:「這樣你們就不愁辦公樓的問題了,你也別嫌窩囊,前幾天馬書記還準備把你們的錢借用呢,一旦借用了那可比討荊州還難。」
計生辦主任本來想蓋一座新樓,現在拿錢買個二手貨,心裡有些不痛快。但是聽王步凡這麼一說,反而使他很感激王步凡。接著王步凡又說,「以後計劃生育上的事自己要動動腦子,領導給你們下達任務是一回事,講究工作方法又是一回事,不然出了問題可是你的責任。春柳鄉計生辦罰款最厲害吧,大樓蓋起來了,結果逼得五位婦女投塘自殺。書記鄉長受了處分,計生辦主任被判了死緩,這可是個血的教訓啊!」
計生辦主任點點頭,臉都嚇成灰白色了。春柳鄉的事在省內震動很大,影響也很大。
馬風笑著回來了,對王步凡說:「中國的老百姓其實是最善良的,只要有飯吃,沒人壓迫,他們是不會造反的。教師們一聽說二十日發工資竟然高喊『馬書記萬歲』,這也有點兒太離譜了吧。步凡啊,你說這世道是咋啦,發工資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現在發工資了,他們反而要感謝我們。你說老百姓是太賤,還是太高尚?唉,不可思議啊!」馬風就是這種喜怒表現在臉上的人,剛才還電閃雷鳴地罵教師是刁民,轉眼就春風和煦了。
教師鬧事的半月後王步凡到天南辦事回來,看見政府大院裡站著兩個很漂亮的女子,其中一個的背影有些熟悉。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葉知秋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女子。知秋現在穿著高領短袖,那個女的穿著敞口緊身衫,兩個人形成新舊兩派的鮮明對比。知秋也看見王步凡了,笑著迎了上來。
王步凡一見到知秋心裡就高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他急忙把知秋和那個女的讓到屋裡。倒過水後,問她們來這裡幹啥。知秋說:「來找馬風哥的,不巧他出去考察了,聽說後天才能回來。」然後指著那個女的說:「她叫南瑰妍,是我的好朋友。」南瑰妍這時站起來很熱情地與王步凡握手問好。
王步凡笑著問她們找馬風有什麼事情。
葉知秋說:「芙蓉鎮擴街把路邊的房子全拆了,酒店幹不成了,想讓馬風哥幫忙找點兒事幹,整天閒著不是個辦法。」葉知秋說罷忽閃著兩隻大眼注視著王步凡。王步凡問葉知秋有啥意向,就說:「你們倆想幹點兒啥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葉知秋見王步凡這麼慷慨,就笑著說:「有碗飯吃就非常感謝搭救之恩了,哪裡敢有什麼奢望。想當個婦聯主任,你能辦到?」
「那也說不定。憑你知秋的能力,說不定將來干個縣婦聯主任也不在話下,事在人為嘛。」王步凡沒有正面回答。他忽然想到葉知秋的姐姐,就問:「你姐姐現在還好嗎?」
知秋聽王步凡這麼一問淚就出來了,「她又犯病了,一時想不開就服毒自殺了。」王步凡驚聞噩耗,欷?不已,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也不好意思問她姐姐得的什麼病,只是覺得死了挺可惜。
三個人正說著閒話,計生辦主任提著個包來找王步凡匯報工作。見有兩個女的正與王步凡說說笑笑,就想退出去。王步凡叫住他說:「這是我的兩個表妹,不是外人。」又對南瑰妍和葉知秋說:「這是計生辦的主任,工作幹得不錯。」王步凡也不知為啥竟脫口說南瑰妍和葉知秋是他的表妹,本來要說成是馬書記的妹妹,不知怎麼就說成是自己的表妹了,話出口已經收不回來,只好將錯就錯。南瑰妍和葉知秋也有些吃驚,然後是偷偷地笑。
計生辦主任想與南瑰妍和葉知秋握手,葉知秋沒有伸手的意思,南瑰妍卻把手伸了過去。握過手,計生辦主任坐下。他先把計生辦最近的整頓情況和與教育組的協商情況簡單向王步凡匯報了一下,然後說:「計生辦現在還缺少兩個人,王鎮長要是需要安排什麼親戚的話說一聲。」
聽了計生辦主任的話,王步凡覺得有些滑稽,一是南瑰妍和葉知秋剛剛說想找點兒事做,有人就送上門了,世上的事居然這麼巧;二是計生辦根本就不缺人,前幾天馬風還強調要精簡機構裁減人員,專門提到計生辦人多的事。現在計生辦主任主動要給他安排人,還說成是缺人手,中國的語言真是太奧妙了。計生辦主任分明是在討好他,卻說得天衣無縫。王步凡想了想,舒爽的妹妹舒袖跟他說過想找點兒事做,但她在縣城住,不一定想到鄉下來干臨時工,乾脆就安排葉知秋算了。但不能把她們兩個都安排在計生辦,那樣太扎眼。他準備把南瑰妍安排到時運成那裡。就對計生辦主任說:「安排一個吧,就把葉知秋安排在計生辦。」
南瑰妍剛才明明聽計生辦主任說能安排兩個,現在王步凡說只安排一個,她就有些吃驚地望著王步凡,表情有些做作。王步凡明白她的心思,說:「瑰妍的事我再想辦法,兩個人在一塊兒不好。」南瑰妍這才轉憂為喜。南瑰妍給王步凡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具體又說不出什麼。
計生辦主任起身似乎要走,但又沒走,猶豫了一會兒從包裡掏出一個手機說:「王鎮長,你工作很忙,有時候我們需要請示匯報不方便,給你買了個手機,我們計生辦正副主任都有,沒有別的意思。你看現在十六個鄉鎮的書記鄉長誰沒有手機,只怕就你沒有。」
王步凡遲疑了一陣,說:「這樣也好,工作上也確實需要。」
計生辦主任望了望葉知秋欲言又止。
王步凡看看葉知秋說:「知秋,你隨主任去吧,先熟悉一下工作環境。瑰妍也去那裡摸摸地方。」王步凡的話就像逐客令似的,她很知趣地起身出門。王步凡一邊送這兩個女子一邊說:「下午我過去看看你們。」這話既像是說給計生辦主任的,又像是說給葉知秋和南瑰妍的。
計生辦主任剛走,王步凡點了支煙抽著暗暗歎息。葉知秋莫非真的與自己有緣?這該不是天意吧,他總覺得與葉知秋有點兒一見鍾情的味道。轉念之間,又覺得自己老想這些問題有點兒下流,或許根本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情。知秋雖然長得漂亮,一點兒也不輕浮,流水有意,未必落花有情,自己已經有家有口也不該過於多情。他調整一下自己的思緒,開始擺弄計生辦送給他的手機。王步凡一邊擺弄手機,心裡仍在牽掛葉知秋的事,他這時終於想明白了,還是初戀情結在作怪,還是揚眉的影子沒有抹去,又因為葉知秋太像揚眉了。但他不想通過葉知秋去打探揚眉的下落,更不想讓葉知秋知道這層關係。因為他喜歡葉知秋,連南瑰妍的事他也很在意,他用手機給時運成打了個電話,問他那裡能不能安排個服務員。時運成在電話裡說正好最近調整餐飲服務結構和規範客房服務標準,需要招收服務員,月薪二百元,如果有任務可以給他留兩個名額。王步凡先謝了時運成,說晚上去見他。
下班時正好樂思蜀來找王步凡玩,王步凡上車後讓樂思蜀開車往計生辦拐一下。已是下班時間,別人早就走了,那麼大一個計生辦院內只剩下葉知秋和南瑰妍兩個人。葉知秋見王步凡從車裡鑽出來,就笑著埋怨說:「這是什麼破地方,簡直就像一個破敗的尼姑庵。」
王步凡笑著說:「條件是差點兒,但絕不是收留尼姑的地方,慢慢會好起來的,你們主任給你安排了點啥工作?」
「把我安排在辦公室裡,沒地方住先住值班室。明天我得回去把生活用品和換洗衣服取來。唉,帶髮修行的歲月開始了。」葉知秋像說給王步凡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王步凡覺得葉知秋雖然外表穩重,說話卻很風趣,這樣的女人往往很有工作能力也很能討男人喜歡。於是揮揮手說:「走,上車吧,去縣城吃飯,南瑰妍的事也說好了,今天我請客。」
南瑰妍很興奮地問:「真的?哎呀,我該怎麼感謝你啊?」
「感謝什麼,誰讓你是知秋的朋友呢。」
「知秋,這次我可是沾了你的光啊。」南瑰妍說。
葉知秋很興奮,但是她沒有說什麼,很靦腆地看著王步凡笑了笑挽著南瑰妍的胳膊說:「瑰妍,上車吧。」
在車上,葉知秋仍然不怎麼多說話,南瑰妍卻望著王步凡笑得很嫵媚,好像對王步凡有點兒那方面的意思。接下來又看著樂思蜀在笑,這個女人特別愛笑,但是她的笑和葉知秋的笑不一樣,葉知秋的笑甜美高雅,她的笑有些淫浪。
王步凡假裝什麼也沒有看到,樂思蜀卻用色迷迷的眼光不停地看南瑰妍。
南瑰妍笑著問:「師傅貴姓?」
樂思蜀說:「快樂的樂。」
王步凡糾正說:「大頭,連自己的姓都不知道?是快樂的樂嗎?應該是音樂的樂。」
「王八,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這個姓和樂毅那個樂不同姓,就是快樂的樂,這一次你這個秀才可沒有我這個大老粗有學問。」樂思蜀挖苦著說。
王步凡確實不知道這些,就笑了笑沒有接話。
10
車到天南縣城後,樂思蜀小聲問王步凡:「去哪裡?按摩吧?有一個地方的小姐個個都很漂亮,我去過一次。」
王步凡笑一笑搖頭說:「去縣委招待所吧。」樂思蜀無奈地歎了一聲把車開進縣委招待所大院。
訂好了雅間,王步凡覺得四個人吃飯太少,就給舒袖家打了電話,是舒袖的愛人接的電話。王步凡讓他帶著舒袖來招待所餐廳一樓八號房間吃飯,那邊說馬上就來。
王步凡又讓服務員去叫時運成。服務員去時間不長,時運成幾乎和舒袖夫婦同時進來。王步凡向時運成介紹了舒袖和她的愛人,接著介紹樂思蜀。等介紹葉知秋和南瑰妍時王步凡說:「這兩位是我們鎮馬書記的表妹,她們原來在芙蓉鎮開了個酒店,現在擴街把門面房扒了,想出來找點兒事幹。」然後指著葉知秋說:「她叫葉知秋,馬書記把她安排在孔廟計生辦了。」他故意在舒袖面前不說是自己給葉知秋安排的工作,因為舒袖結婚兩年了也沒生孩子,下崗後閒著沒事曾跟他說過讓他找個事做,他一直沒有幫上忙。這時他又指著南瑰妍說:「她叫南瑰妍,想來投靠你時大所長。」時運成先與其他人握了手,最後才同南瑰妍握手,並表示歡迎。葉知秋的性格多少有點兒內向,每逢和男人握手時臉就紅。南瑰妍總是很主動的,好像見了哪個男人她都感興趣。
剛進來時舒袖一個勁兒地看著這兩位長相漂亮的女子,還以為是她姐夫在哪裡弄的小情人。經王步凡這麼一介紹才放心了,她剛才著實為她姐姐舒爽捏著一把汗。
菜上齊了,大家邊吃邊談。舒袖的愛人當個窮教師,平時也沒人請他吃飯喝酒,現在吃啥東西都像是很新鮮很好吃,狼吞虎嚥,嘴巴還吧嗒吧嗒地響。有時把菜掉在桌子上,重新撿起來吃掉,有時喝口湯,總有些湯水從嘴角溢出來,燈光一照,明晃晃的讓人疑為口水。王步凡看著舒袖的丈夫吃飯那種樣子,大跌食慾。舒袖見到丈夫那個樣子,就皺著眉頭斜了他一眼,他像木頭人一樣該怎樣仍然怎樣。舒袖下崗一年多了,平時誰也不會請她們的客,但她今天有點兒高興不起來,姐夫能給別人安排工作,卻沒有給她想辦法,她吃啥也沒味道。
王步凡問時運成招待所最近的形勢怎麼樣。時運成說:「招待所哪有不賠錢的,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來吃飯連個字也不簽,一年半載撥幾個錢,以前有一百多萬已經成死賬了。反正過去的賬不經我的手,誰也不能拿我開刀,賠就賠吧,現在只要是國有企業不賠的有幾家?領導心中也有數。」王步凡看舒袖悶悶不樂的樣子就主動問她:「袖,下崗一年多了也沒事幹,乾脆來招待所上班吧?」
舒袖早就盼著王步凡說這句話,她剛才聽王步凡給南瑰妍介紹工作,還以為姐夫因為和姐姐感情不好,連她也不管了,現在王步凡這麼一說,她很高興:「想著姐夫哥也不能不管我的死活。」
時運成看舒袖和南瑰妍都是非常俊秀的女子,又是同學王步凡介紹來的,就開玩笑說:「步凡介紹的人一定是上檔次上水平的,面試已經過關,你們明天就可以來上班。舒袖當大堂副理,月薪二百元,瑰妍負客房部二樓總責,月薪也是二百元。其他服務員月薪都只有一百五十元,這也叫看人下菜,以後如果幹得好,還可以再發點兒獎金,只要你們忠心為帝國賣力氣,鈔票大大的有。」時運成的話把大家逗樂了,當然最高興的還是舒袖。
舒袖開玩笑說:「時所長的話怎麼聽著一股子日本鬼子的腔調,我和瑰妍可不當女漢奸。」大家又是一陣樂。
葉知秋一副淑女形象:「我和瑰妍明天要回家取些衣服和日用品,後天上班吧?望大所長恩准。」時運成點了點頭,算是批准了。
王步凡又指著樂思蜀開玩笑:「運成,樂思蜀是我高中複習時的同學,人很講義氣,絕對是個鐵桿漢奸,也很會玩事,啥時候需要豬頭小隊長,他可是一流的走狗。」
「你別說,我這裡還真少個副所長,白部長讓我自己物色人。我知道你王步凡獨具慧眼,在大學時就善於觀察人,經你看過去的人不會錯。咱們班分到天南的就咱三個同學,在學校時你就說咱們兩個絕非池中之物,後來一到天南你又說天南的春天將是咱們的,可惜啊,咱們的春天來得太遲了。」他們誰也不提已經自殺了的孔隙明。
「遲什麼?劉邦四十八歲才開始打天下,五十七歲當皇帝,與劉邦相比,我們還有十年時間呢,我就不信我們得不了天南這個彈丸之地。」王步凡不知不覺又開始狂傲了。
時運成點了點頭說:「話是這麼說,我可是沒有信心了,現在像咱們這種人,只怕學不來劉邦的厚黑本領……」他覺得與王步凡說這些話別人沒興趣聽,就改變話題望著舒袖說:「大妹子的長相俊俏,聲音甜美,我要是廣電局的局長,非讓你去當播音員不可。現在那個播音員羅寒冰論長相論口才都是處理品,不上檔次。」
舒袖被時運成說得臉上泛著紅暈,不停地用眼睛偷看時運成。她的丈夫全然不管這些,只管有滋有味地吃,始終不說一句話。
離席的時候,南瑰妍說她和葉知秋回孔廟去,明天一塊兒回去取些東西。
教育組和計生辦已經對換了辦公場所,鎮裡準備解決教師的工資問題。通知是九點鐘召開教職工大會,結果十點了人還沒有到齊。烈日當頭,空氣沉悶,到會的教師們都坐在房簷下和樹陰裡避太陽。王步凡環視一下,並沒有發現張揚聲和陳孚,只見舒爽和李曲坐在一起,臉上的表情像才去吊過喪似的難看。他心中就有些彆扭。馬風見教師們稀稀拉拉,組織紀律性這樣差,就叫嚷著讓教師們到會場中間去。他嚷了半天,累得滿頭大汗,教師們仍然一動也不動,誰也不願到太陽底下曬。
馬風更火了,有點兒失態地拍著桌子大聲在吼。教師們仍然不動。工資不發,教師們正憋著一肚子氣,馬風再發火他們也不在乎。
王步凡左右環顧,這時見陳孚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馬風跟前大聲報告,說學校裡出事了,電線打昏了兩個學生,正在鎮衛生院裡搶救。陳孚說話時的聲音很大,唯恐所有的人聽不見。
出了人命大事,馬風沒好氣地宣佈今天的會不開了。然後急忙叫了王步凡和萬勵耘坐車到衛生院去。教師們則像解放了似的一哄而散,嘻嘻哈哈地離開鎮政府大院。
馬風他們到了衛生院的急診室裡,見那兩個學生仍然昏迷著,面部像黃紙一樣沒有一點兒血色。家長們在哭泣,醫生正在做人工呼吸。
張揚聲哭喪著臉坐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一口接一口地歎氣,每歎一口氣上嘴唇就往上邊翻一下,讓人看到一次他那滿嘴的黑牙。
過了一會兒,教育局的人也來了,馬風看急診室裡地方小,怕影響醫護人員搶救病人,就招呼大家站到院裡去說話。
張揚聲也跟到院子裡小心翼翼地介紹著情況,「學校的低壓線路早該更換了,因為沒錢一直拖著沒換……」張揚聲說著話一臉哭相嘴唇向上一翻一翻,讓人看著心裡一陣陣的不舒服。
馬風一聽更火,「我上任的第一天就給你們學校批了兩千塊錢,不是讓你們更換電線的嗎?錢弄到哪裡去了,啊?」
張揚聲哭喪著臉說:「我並不知道兩千塊錢的事,鎮裡給錢了?我不知道啊!我接任校長後學校裡一分錢也沒有,所以線路一直沒能更換。今天早上颳大風把電線刮斷了,沒有人發現……上午一個同學踩住了電線,慘叫一聲就倒下了,另一個同學去拉他,也觸電了,兩個同學都倒在電線上當場昏死過去……同學們趕緊去叫老師……老師們趕來後用木棍把電線挑開,又把兩個學生送到衛生院來搶救……這個事情我有責任,我請求組織上處分。」說罷像被審訊的犯人一樣低著頭不再說話,還偷偷抹了把眼淚,似乎有十萬分的委屈。
馬風更加惱火了:「更換線路的錢是我親手交給萬勵耘的,老萬,那兩千塊錢到底弄到哪裡了?啊?這事現在就要查個水落石出,嚴肅處理。」
萬勵耘說:「我把錢給張校長了,張校長你忘了吧?」
張揚聲瞪著眼睛很吃驚地問:「萬鎮長,你什麼時候給我錢了?」
「就那一天,在飯店裡,對,就是在飯店裡。」
「哎呀,你什麼時候給過我錢,你怎麼能胡說八道啊?」
「哎,哎,你怎麼說話啊?怎麼說我胡說八道啊!」
馬風這時候簡直快要跳起來了:「他媽的,沒有人承認是吧?那就讓紀委來查處好了。」
萬勵耘和張揚聲都不說話了,張揚聲一臉委屈,萬勵耘一臉惶恐。
醫生垂著頭從急診室裡出來了,學生家長從急診室裡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不用說那兩個同學已經不行了。
馬風見人已經死了,就向張揚聲吼道:「你這個混蛋校長是怎麼當的,不稱職就他媽的早滾蛋,別他媽的盡給老子添亂。萬勵耘你是怎麼抓工作的?你到底稱職不稱職?」又對王步凡說:「王鎮長,你在這裡處理一下後事,我們和教育局的同志回鎮裡研究一下處理意見,這個事情一定要嚴肅處理。」說罷招呼教育局的人一塊兒坐車到鎮政府去。
王步凡把張揚聲叫到一邊問他:「老張,馬書記明明說撥了整改線路的專項資金,是不是你把錢花了?致使線路遲遲沒有整改,現在電死人了,我看你姓張的是難辭其咎啊。」
張揚聲像蒙受了不白之冤,很氣憤地說:「王鎮長,萬勵耘根本就沒有把錢給我,他說他賭博把錢輸了,隨後再給我,一直到現在也沒有給我,我剛才不敢直說。」
「老張,可人家萬勵耘一口咬定把錢給你了啊!」
「給他媽的球,我拍著胸口對天發誓,老萬啥錢也敢花,狗嘴裡還能掏出包子來,收到條呢?我收了錢會沒有任何手續?」
王步凡這時覺得張揚聲可能是受了委屈的,罪魁禍首應該是萬勵耘。可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萬勵耘不可能承認,一承認可能就是大罪。
學生家長剛才聽了馬風的話,認為是萬勵耘和張揚聲兩個人干了見不得人的事,憤怒至極,非要抬著學生的屍體去鎮裡討個公道。
王步凡看著兩個學生的屍體,流著眼淚說:「大家冷靜點兒,我知道他們都是好學生,將來肯定很有出息,可偏偏出了這種事,我的心都碎了。現在人已經死了,鎮裡和教育局一定會給你們討回公道的,就不要再折騰孩子們了。他們死得很慘,咱們做長輩的怎麼忍心再把他們的屍體抬回來抬回去讓他們不安生呢?你們就聽我一句話吧,我王步凡以我的人格擔保,一定會給大家討回一個公道,黨紀國法也絕不會放過貪污腐敗的混蛋,你們最好先把孩子們的屍體抬回去,讓他們回家安靜安靜吧。」王步凡說罷也確實傷了心,哭得泣不成聲……
學生家長見王步凡已經哭成這個樣子,誰也不忍心再提去鎮政府示威的事了,只是撫屍痛哭……
王步凡調到孔廟後連續發生惡性事件,自歎仕途不順,更擔心上邊會追究他的領導責任。他向馬風建議這件事情一定要妥善處理,不然孔廟上上下下誰也不得安寧。馬風也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更不想在上任不久就出大亂子,就給計生辦主任打了個電話,讓他先送一萬塊錢過來。等計生辦主任拿來錢,馬風交代王步凡代表黨委政府給死亡學生家裡分別送去五千塊錢,先讓他們安葬死者,其他的事情將來按照有關規定一併解決。
之後,教育局就孔廟初中電擊學生事件向天南縣紀委作了匯報,天南縣紀委和教育局組成聯合調查組進駐孔廟鎮,要徹底追查電擊學生事件的責任人。在縣紀委的督促下,孔廟鎮妥善地安置了死亡學生的有關賠償事宜。張揚聲的校長被撤職,萬勵耘因涉嫌經濟犯罪被停職。可是令人沒有想到的是萬勵耘和張揚聲串了供,硬說錢讓孔隙明給花了,孔隙明已經死亡多天了,死無對證,錢究竟是誰花的就成為糊塗賬了,只是撤了張揚聲的職務,萬勵耘逃過了一劫,但是職務是沒有了……
王步凡正在辦公室裡看報紙,陳孚來了。他是見張揚聲出了事,想讓王步凡幫忙疏通一下接任校長的。對陳孚的要求王步凡未置可否,他勸陳孚去跟馬風也說說,陳孚面有難色,嘟囔著說:「我和他不熟悉啊。」陳孚見王步凡仍然不肯明確表態,就用那雙老鼠眼望著他的臉說:「王鎮長,今天我給你買了個彩電,你那個電視太破了,讓人看著都覺得寒酸。」
王步凡用怪異的目光望著陳孚,本想數落他一頓,也不想收陳孚的東西,他認為陳孚不是小人也不是君子,不想在他手中留下任何把柄。但他又覺得現在官場險惡,不能隨便得罪人。因此就不想駁了陳孚的面子。於是很無奈地說:「既然買了就算了,就當我借你的錢,隨後我還你。」陳孚咧著大嘴巴很難看地笑了笑,本來眼睛就小,笑的時候幾乎看不見眼睛了。陳孚沒有再說什麼,起身就告辭,走的時候側著身子,小心翼翼的樣子活像個大清國的奴才。
王步凡回到家舒爽已經睡下。他看見屋裡放了個大彩電,還以為是陳孚送的,卻故作不知地叫醒舒爽:「爽美人,這彩電是從哪裡弄的?」
舒爽像說夢話似的:「張揚聲送的。」
王步凡一聽立即火了:「你馬上起來把它退掉,這種禮能收嗎?你真是個豬腦子!學校裡出了死人的大事,儘管張揚聲沒有貪污公款,但是人命關天啊,誰還能再重用他?你成心讓我也去坐牢是不是?舒大小姐啊!你真是一個十足的混蛋,讓我失望透了。」
舒爽見王步凡發這麼大的火,也怕了,趕緊穿了衣服搬上電視去退給張揚聲。臨出門怒視著王步凡說:「別人誰不收禮?就你是清官?你以為我跟著你不失望?過的這是啥日子?」
舒爽走後,王步凡感歎想當個清官看來是很難的,物慾不僅要誘惑官員本人,而且還時時在誘惑著官員的家人,一不留神就會有人利用這種物慾感達到自己的目的。
第二天早上,舒爽和王步凡剛起床,鎮上賣電視的人就站在門口傻乎乎地問是不是王鎮長的家。王步凡說是。那人就指了指拉著的那台王牌彩電,說是給王鎮長送的。王步凡先是一愣,立即就明白了,說:「就放在屋裡吧。」送電視的人把電視機放在屋裡後,幫著調試了一下,然後給了發票就走了。王步凡把發票遞給舒爽,舒爽一臉的狐疑。王步凡說:「是我買的。」
舒爽問:「你哪裡來的錢?」
「這你就別問了,你只管看就是。」王步凡並不多解釋。舒爽也沒有再多問,很興奮地轉著身子端詳那台大彩電,眼睛裡似乎射出了五彩繽紛的光……
今天小李去修車,沒有來接王步凡,他往鎮政府走著,覺得臉上有些發燒,這是他第一次受賄。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能開了這個頭,不能讓老百姓罵他是個贓官,於是就恨起陳孚來。心想陳孚這小子腦袋真尖,一見張揚聲的校長被撤職了,就迫不及待地上躥下跳,看來世上的官迷還真不少,大小是個官兒,都會有人爭著干,有時候還要爭得死去活來。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張揚聲為什麼要送禮……
王步凡剛到辦公室,樂思蜀開著車來找他,見面後也不客氣,開門見山地說兩個孩子在縣裡上學,他又經常出車不在家,妻子在孔廟小學教書離市裡又遠,想讓王步凡跟教育組長說說,讓妻子請個長假休息一兩年,照顧一下孩子們。王步凡知道教育組長老白依仗組織部部長白無塵平時牛氣得很,不一定會買他的賬。但樂思蜀的事是要辦的,王步凡說:「那就去試試吧,看看今天你樂大頭的運氣如何?」然後坐車去教育組。
樂思蜀也跟王步凡開玩笑:「王八出馬,一個頂仨,肯定會成功。」
「那可不一定,你知道教育組長的來歷不知道?」
「不就一個教育組長嗎,他能有什麼來歷?」
「這個你就淺薄了吧,他是白無塵的哥哥呢!」
樂思蜀伸了一下舌頭說:「來頭那麼大?」
「你想呢,這一段時間因電擊學生事件,教育組長的心裡一天到晚也像吃蠅子一樣難受,他唯恐受到牽連被免職。這個時候他可能會好說話一些,如果是平時他不一定買我的賬。」
「沒有想到孔廟這個彈丸之地還有這樣的人物,他怎麼會沒有提拔?沒有到縣城去?」
「可能是因為年齡大了吧,再說白無塵不是剛剛到咱們天南嘛。」
樂思蜀聽王步凡這麼一說,問道:「不行就算了。」
「不去試一試怎麼知道行不行?」王步凡說罷起身準備去教育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