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愁的媽媽患的是子宮肌瘤,做的手術是子宮次全切術。
在主任接替我完成麻醉後,整個手術都很順利。我站在手術台旁邊,看見葉小愁的媽媽躺在手術床上一聲不響。主任告訴她如果沒有什麼感覺可以閉上眼睛睡一覺,雖然有無菌布擋在她的頭上,我卻覺得葉小愁媽媽的眼睛好像一直往我的身上飄。也曾經有患者像她一樣,那不過是因為害怕所以時刻想知道我這個麻醉師的動靜。但葉小愁的媽媽卻始終那樣安靜,她的眼光帶著一絲異樣,我看不出它的目的,這有點讓我煩躁。我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
整個手術大概用了兩個小時,我跑出手術室兩次。
我一直不喜歡戴著口罩的感覺,自己口鼻呼出的氣息被一層沙布擋住又重新回到自己的肺裡的感覺會讓人窒息,當我站在辦公室裡摘掉口罩時突然望見站在窗外的葉小愁,她站在手術室對面的小山坡上,雙手插在衣兜裡,風吹散了她的頭髮。我回到手術室問葉小愁的媽媽:你家裡其它的家屬呢?她盯著我的臉不言不語卻突然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
當我將做完手術的她重新送回病房時,房間裡那獨特的潮濕味道隨著屋門打開撲面而來,病房的窗打開著,窗前掛吊瓶的鐵架子上掛著葉小愁媽媽的旗袍。那旗袍隨著窗外吹來的風搖擺,下擺的邊緣掃過葉小愁的肩。葉小愁坐在窗前的病床上,雙腿併攏,神情疲倦。她看著護士把她媽媽從推車抬到床上、輸液,始終一言不發,她的媽媽亦然。病房裡一切死寂除了偶爾的腳步和鐵器碰撞的聲音,氣氛讓人感覺很壓迫。從進病房的那一刻起,葉小愁媽媽的眼睛便緊緊閉上再沒有睜開過。
那天護士安置完病人便離開了,我還要照例向葉小愁說一些術後病人的注意事項。在她媽媽面前葉小愁對我的話愛搭不理,而我也只是想盡快完成我的工作,甚至還不等葉小愁在聽完我的話後有所反應便轉身離開。可是在走廊轉身時才發現葉小愁緊緊跟著自己,我停下看著她,葉小愁突然問我:你們切了我媽媽身上的什麼東西?
子宮,我如是說。葉小愁依然面無表情地:我要看看。
我很驚訝聽到葉小愁這麼說,因為當時在子宮摘除以後,躺在手術床上的葉小愁媽媽也對我這麼說。對於生於自己身體中的疾病,幾乎所有的患者都敬而遠之,卻不想有人卻想看看這個折磨自己身體的東西。護士饒有興趣地戴著手套在葉小愁媽媽的面前舉起手裡的盤子,那團肉因為傾斜的原因而滑到盤子的邊緣。我看到一滴滴的血順著盤底落在無菌床單上,葉小愁的媽媽靜靜地望了一會然後點點頭:原來就是這個東西。
在帶葉小愁去病理室的時候我並不確定有多大把握能讓她看到自己媽媽的那個被摘除的子宮。因為它很可能在取完病理組織後已經被處理了,或者也只是看到一堆被切得四分五裂如同豬肉攤上雜碎。不過還算幸運,走進病理室的時候正好看到婦科主任捧著葉小愁媽媽的子宮端詳。婦科主任是一個奇怪的老頭,號稱自己切下的子宮可以裝滿整輛卡車。在術後他都喜歡仔細觀察被自己切下的組織,甚至說可以從子宮的形狀上看出些患者命運一類什麼的。遇到形狀奇特的婦科主任還會拿相機拍下來,在他辦公桌抽屜裡的像冊裡大概已經收集了不下三十張照片。不過葉小愁媽媽的子宮好像只是一個普通的,所以主任沒有端詳太久便放在桌上用手術刀從中徑直切開。
葉小愁看到自己媽媽的子宮從完整到被婦科主任剖開、取樣然後再切成幾塊的全部過程,其間葉小愁的身體曾經踉蹌了一下,我以為她會跌倒便伸出手輕輕扶住了她的手臂。葉小愁轉頭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她已經哭了,卻不想她的眼睛卻是那樣清澈明亮,我連忙輕輕拿回自己的手。葉小愁又把頭轉向血淋淋的一面。過了一會她自言自語:原來就是這個東西。說完便轉身離開,我回頭望去,葉小愁快步走在狹長的走廊中,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黑暗中。
我轉回頭,那個被切開的子宮暴露在日光下,切口的邊緣露出平滑的紋理,幾個對稱的切面都呈現出淺粉色。不知為什麼感覺好像是一朵花,花瓣上的血球如同水滴般晶瑩。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處女了,我已經是女人了。」葉小愁瘦小的身體包在她那身肥大的運動服裡,被風吹得左右搖擺,臉上做出她自以為的滄桑感,結果等了三秒,在確定我不會有所反應後,葉小愁略帶失望地咬了咬嘴唇,幾經掙扎,還是忍不住問我: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想知道我的過去,第一次是和誰嗎?
在我們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葉小愁的媽媽已經成了我們醫院的長期病號,而葉小愁也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闖入我那日漸沉默、孤單的工作空間。在天台上,葉小愁每每都會以她獨特的、葉小愁式的、略帶誇張的情形出現,然後,糾纏著我,和我探討她所認為的,在她的成長過程中需要有人解答的問題,需要有人傾聽的秘密。
與葉小愁的言無不盡不同,她媽媽永遠是那樣欲言又止的樣子,在我去給她複查的時候,她還一直用著那讓人感覺莫名煩躁的目光看著我,卻又不說一句話。似乎想用目光找尋出她想要尋找的東西。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葉小愁的媽媽總是會找機會回到醫院短住幾天,葉小愁就會跟著出現在醫院。她們母子在我們這個人員稀少的醫院就顯得有些神秘,成為了護士們在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不過很奇怪,大家在討論她們母女的時候總是避開我,每次路過一個辦公室時總有幾個交頭接耳的護士見到我後會突然停止說話,其實她們的聲音足以讓我在門外就聽得清清楚楚。可能是我不善言語,要不然這些護士也早就向我追問葉小愁母女的事情,而我對於葉小愁的瞭解也僅僅限於她本人,對於她身周的一切卻從來沒有問過或者想過去問。我本不善於去瞭解一個人,或者說不善於瞭解女人吧,更準確地說,是不善於瞭解女人的思想。
葉小愁媽媽極少出病房,更不見她與其它病人和醫生走動。我曾經想問葉小愁有關她媽媽的事情,可每次葉小愁都會馬上發作。我沒有見過一個能那麼討厭自己母親的人,但卻又是那樣不棄不離的。葉小愁一直說要找出她媽媽身上的秘密,相反我倒是覺得她媽媽是想知道葉小愁的一切。我開始一直以為是因為葉小愁的原因,葉小愁的媽媽才會在出院以後不久後重新入院。不過她第二次住院卻是由婦科轉到了普外科,依然一個人住在角落裡的病房,普外科的大夫甚至都不願意談起這個病人,我特意查看葉小愁媽媽的病志,才發現她是因為腹部的刀口迸開需要重新縫合,但據醫生觀察那傷口根本就是人為破壞的。
看著病志,我的腦海裡一下子出現開腹患者腹部皮肉分離的樣子,不禁有點毛骨悚然。回想起來葉小愁媽媽在手術過程中的冷靜也是有些不尋常的,那份冷靜好像剛剛的手術並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這個女人似乎已經成為醫院裡的一個傳奇。
大家都在傳說葉小愁的媽媽一定很有錢,長期呆在醫院泡病號,又看不出她像是有工作的人,或者說她根本不像會去工作的人。有錢人並不少見,但像葉小愁媽媽這樣無所事事、喜歡呆在醫院裡而且並不太老、長得還不難看的有錢女人的確少見,更主要的是她沒有男人。大家除了猜測她的經濟來源外,就是猜想這個女人的家庭。好像除了葉小愁,再沒有人來探望過她,甚至也從來們不見她給誰打過電話,包括給葉小愁。葉小愁的媽媽和其它病人或者護士都不怎麼說話,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自己的病房裡,這更惹得大家對她充滿好奇。曾經有護士和她攀談的時候問起她家人的事情,她簡單的一句全死了就把話題給結束了。也曾經有其它病人住進她的病房,但沒有超過兩天就要求換房。她們說受不了,受不了那個病房和那個女人,雖然不言不語,卻總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病人在半夜偶爾醒來,總是看見葉小愁的媽媽坐在床頭看著房間的某一處。
有一次,我問起普外的護士,有沒有注意過葉小愁媽媽的旗袍。
護士卻問我什麼旗袍?
我說那件葉小愁媽媽第一天入院便穿著,後來總是掛在病房裡的那件旗袍,繡著漂亮的紫色花瓣的蘇繡旗袍。
那個護士奇怪地看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等她發問便離開了。
從那天起,我便不太敢接近葉小愁媽媽的病房了。
葉小愁媽媽的病房在一個秋天的光景裡,成為我們醫院除了那最負盛名的西院之外,又一個詭異的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