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族人似乎沒有成人禮。我的家鄉,男孩子被父母默許喝酒吸煙了,就被看做成人了。我老家的習慣,小孩子喝酒,大人不怎麼管。做父親的,自己喝著酒,總喜歡拿筷子往酒杯裡蘸蘸,塞進兒子嘴裡去。那兒子通常只有兩三歲。說是父親不讓兒子學會喝酒,自己老了就沒有酒喝了。煙就不同了,小男孩得偷著抽。偷學抽煙的孩子,被大人發現幾回,打罵幾回,就不再多說了。這時候,一個成年的鄉下男兒就吧嗒著煙,在村頭村尾轉悠了。
我還沒被允許抽煙的時候,叫一種盒子印著魚兒圖案的香煙蠱惑著。有人給我表姑介紹了一個對象,供銷社的職工。一個農村姑娘,找個吃國家糧的,應是前世修來的好福分了。可我表姑硬是嫌人家長得不好,滿臉絡腮鬍子,脖子下面露著長長的胸毛。那時候並不流行渾身長毛的男人。
有天晚上,那位供銷社職工提了些糖果跑到我家裡,掏出那種盒子印有魚兒的香煙,遞給我父親。父親抽了幾口,只說這煙好。供銷社職工說,這煙難得買到手,要票。他說下次想辦法弄條來,送給我父親。供銷社職工走後,父親對母親說,這人不錯。沒過多久,供銷社職工就成我表姑父了。
那人終於做了我的表姑父,多半是搭幫魚兒香煙。他口袋裡揣著那包煙,走訪了表姑的所有親戚。親戚們都說這年輕人很好,表姑就沒話說了。但是,從來沒有哪家親戚收到過年輕人答應送的魚兒香煙。我長大些才知道,那叫常德牌香煙。
但我抽的第一口煙,卻是父親自種的老旱煙,喇叭筒。
那年暑假,我參加生產隊勞動。社員們忙過一會兒,就有男人大喊,呷煙呷煙!於是偃旗息鼓,男人們坐在田頭抽煙,蘸著口水捲成的喇叭筒。女人們就在一旁說笑,你們男人真懶,功夫不見做多少,喊著要呷煙了。男人們說,女人又不呷煙,坐著幹什麼呢?做事去!女人又說,修個男身就是好,不光有煙呷,還有酒喝,喝酒還要大口大口呷菜!
我很高興自己是個男人,回家做了個煙袋。第二天,我把父親切好的煙絲偷了一把,裝進煙袋裡,還摸走了灶台上的火柴。我不知男人們為什麼要繫腰帶,也跟著樣兒學了。家裡沒有多餘的腰帶,我只能找條浴巾,捆在腰間。那個煙袋,就別在腰帶裡。
出工時,沒有人在意我捆了腰帶。我只等著有人喊呷煙。終於有人喊呷煙了,我從腰間掏出了煙袋。不料男人女人們都笑開了。
別人再怎麼說,我才不管哩!我只望著父親。父親也正望著我,張開大嘴,笑得只見滿口白牙。我的父親很黑。
我抽了平生第一口煙,辣得喉頭像卡了魚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們笑得更歡了。我偏要充男子漢,剛緩過氣來,又抽上了。仍是咳嗽,天昏地暗。
父親拍拍我的頭說,你不是抽旱煙的料,長大了抽魚兒牌吧!
那個暑假,我一直學著抽煙,父親沒有罵我。也許是勞動給了我做大男人的權利。可是,一到開學,我抽煙的權利就被剝奪了。
我就這麼斷斷續續學會抽煙了,父親後來乾脆就不說我了。我開始變成真正的男人。
父親年紀大了,煙就戒了。老人家偶爾來了興頭,也會接過我遞上的芙蓉王,吸它幾口。老父親吸上兩三口,只要開口說話,我猜他準會問:魚兒牌香煙,現在還有嗎?